读《夜谭十记》随笔

2014-11-14 21:43韦君宜
郭沫若学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科员当代作家小说

韦君宜

《夜谭十记》到底算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集?这问题我也回答不出来。说它是长篇呢,十篇故事各自有头有尾。说它是短篇呢,十篇有一个总的布局,或曰总的故事,是十个科员在开冷板凳会摆的龙门阵。十篇所写的背景,也基本一样,都是那黑暗年代里在四川小县和山乡发生的人吃人的故事。如果把头尾去掉,一篇一篇完全分开,就有点儿损伤了作者的总体构思了。

反正这本书在目前出现,光体例就挺特别的。它有点像《一千零一夜》或《十日谈》,你说它们到底算长篇还是短篇?好像我们一般都还是把这两本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也即长篇。

连书名也特别。我在上海一家出售古籍的书店里发现了它。一定是把它当成《夜谭随录》、《夜雨秋灯录》之类的古代笔记小说了,竟进入古籍书店。不管它该怎么归类吧,反正我是觉得这书很有味道的。我看到“破城记”和“报销记”还在1961年。执行编辑职责,当即组稿。这么多年,我每遇到马识途同志就催。直到十年内乱结束,旧话重提,经过了二十年,总算把这部稿子催来了。

现在看到成书问世,我除了一种当编辑的应有的喜悦之外,作为读者的确也很喜欢它。我分析不出来什么思想性、艺术技巧等等道理,只是觉得读它可以采用我们平时读《红楼梦》、《水浒》的方式,下午疲乏了,抓起来就可以看一段,躺在床上也能看一段,而且看了前半段总想知道后半段怎么样。反正,它很能抓人,跟我们的新小说不一样。有一个朋友,工作很累,家庭新近又遭逢不幸,心烦,说想看看小说,又不想看读来太费力的作品。问我有什么有趣味的中国笔记小说可读,我就推荐了《夜谭十记》,我说:“这比明清以后那些千篇一律的笔记小说有味。”

这部作品是民族形式的。这所谓民族形式,既不是指章回体的“且听下回分解”、舞韵合辙,也不是指塞进大量的方言俗语(当然,它也有一点儿);而是那富有故事情节的、段段都有悬念的、叫人拿起来放不下的形式,描写叙述都极简洁、水分很少的形式,是为我国的多数读者所欢迎的一种形式。看看前几年《七侠五义》畅销几百万册,刘兰芳演播的《岳飞传》风靡全国的情况,便可察知。不能光埋怨这些群众落后,不懂欣赏阳春白雪,更不是他们都一心要想吞吃鸦片,吸收封建毒素,而是他们对那个传统的民族形式实在着迷。这里有颇大一部分是艺术爱好的问题,不能都说成是思想问题。可是,我们搞创作的人,能从写法上来吸取民族形式的长处的,实在并不多,马识途同志能做到,实在是值得高兴的。

说《夜谭十记》简洁,并不是说作者不注意描写形象,并不是描写得不细致。他的描写是一个接一个的真实细节,摆出这大量细节,那人物形象便自然跃出。像“沉河记”里那位吴老太爷,自己执行封建规矩,要把相恋的青年男女捆起来沉河,而他自己年轻时却正是一个好色之徒。作者将他所执行的封建陋规,一项一项细细摆出:他怎样保存旧轿子、怎样办私塾、怎样立贞节牌坊、怎样在牌坊上加上“待封孺人”的头衔……他和吴王氏的关系,他想出的舍远房本家保女儿的妙计,最后却给他来了个当场出彩,把这位老太爷的形象在我们头脑里显现得清清楚楚,而整个章节中几乎没有关于这个老太爷在什么天气、什么风景下如何说话的描写,真使人不能不拍案叫绝。

能做到这样行文,首先非得对所写的生活熟透了不可。作者对那些坐冷板凳的科员,那些旧衙门,真可以说是熟透了,用行话就叫深入了生活。像“报销记”里所写的那些官场鬼名堂,为了报销用尽心机,特别是那时候重庆的亦官亦商,互相搞鬼,抬高粮价,用“海损”的办法搂粮敛财,谋害人命。像“禁烟记”里写的名为禁烟、实系贩毒,甚至先将人害死,然后用死人肚子来装烟土的奇闻……看了不止觉得吓人,而且真长见识:原来旧社会是那样搞法的!光是为了这点,青年人也大可一看。这和那种一般地宣传“今昔对比”、“忆苦思甜”可大不一样。作者的故事,个人有来历,叫你不由得不信。

书里也有情节似乎太过于离奇的,例如“盗官记”里那个当了县长又行侠作义的土匪张牧之。可是细想一想,那年头反正是卖官鬻爵,偶然卖错了主顾,也未必不可能。马识途同志是向来喜欢传奇的。他以前写的《找红军》、《老三姐》那些描写鄂西地下党活动的作品中,也是在出奇制胜的紧张情节中写出地下党人在白色恐怖下坚持斗争的庄严形象,笔锋常带诙谐,这种笔墨无损于人物的庄严,而且使人物更亲切,使人觉得这些人物可亲可敬又可爱。这部写旧社会的《夜谭十记》,同样用此笔法。常常叫人在听他讲极惨痛的故事时也不能不笑出来——这是觉得那个社会太可笑了。

当然,我不是说马识途就和古代的说话人一样,《夜谭十记》是陈旧之气扑人的作品。不!他是当代作家,搞现代文学出身的,他的主要经历是从事地下党活动。就是《夜谭十记》里这些坐冷板凳的老科员的生活,也是当他做地下工作,以小科员身份出现在旧式衙门里时,体验得来的。书中有好几个情节新奇的故事都与地下党活动有关(如“破城记”、“新仇记”),也正是他在血与火的斗争中收集来的。这些素材到他笔下,就变成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小说。看起来轻松,实际上作者正是在此下了大力的,其细致刻画处又显出当代人的特点。从那唯一的一篇不沿用“口述”形式而是作为笔写的“亲仇记”里,便可以看出作者是和旁人一样的当代作家,他也会用我们常用的写法,什么山啊、水啊、风啊、云啊……但是这部《夜谭十记》却基本不用此法。读者看来不费力,甚至可以拿它来消遣,而作者的功力正在此处。古人云:“成如容易却艰辛”,这不是浅学的人所能做到的。

这部独特的作品,未必能(甚至肯定不会)成为当代创作的一种普遍趋向。但我想读者是会欢迎它的,它有着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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