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鲁迅·莫言:自由思想与新文学的传统

2014-11-14 16:50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6期
关键词:新文学个人主义莫言

庄 森

自由思想既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敏感话题,还是一种思想方法,“指运用理解力,致力于弄清任何命题的含义,探究支持或反对该命题的证据的性质,并根据证据的强大或不足来对命题进行判断”。科林斯还特别强调,自由思想的实质是不惟信宗教、权力,个人有自主的理性思考追求真理的能力和权利。

自由思想是新文学的重要传统。新文学的自由思想首先是一种个人的能力及独立思考的个性,保持人格的独立,自主理性地思考问题,敢于以负责任的言行挑战权威,思考探寻真理。这种自由思想以个人主义为内核,作为一种价值体系,是对某种政治、经济、社会和宗教体制的一种态度或信念,最看重个人权利,认为人的其他所有权利都建立在个人权利的基础之上,是个人权利的集合或表现。胡适、鲁迅、莫言是新文学的三位杰出作家。胡适创建了新文学的理论,指出新文学的发展路径,开创了新文学的传统;鲁迅创作了新文学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显示新文学的业绩,奠定了新文学的地位;莫言的小说把新文学推向一个顶峰,使新文学获得世界的认同,推动新文学进一步融入世界文学,是新文学最重要的收获,“是一百年中国现代文学的艰难历程和痛苦经验所换得的”。胡适、鲁迅、莫言虽是从不同的角度为新文学做出特别贡献,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思想资源——自由思想。这种自由思想的核心是不迷信权力,不畏惧权贵,保持个人的人格独立、个人的思想自由、个人的社会责任,即敢于独立思想,敢于承担责任,蔑视威权,坚持真理,体现为文学思想或文学创作是作家保持一种精神的独立,自主的理性思考,构建真实的文学世界,展示社会现实中或被刻意掩饰、或被刻意扭曲、或被刻意粉饰的事实,传示作家的批判精神,向读者展现真、善、美。

胡适是新文学的开创者,以易卜生的个人主义作为经典话语,突出自由思想的个人主义灵魂,鼓吹个性解放。胡适认为,“真的个人主义就是个性主义(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两种:一、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自己的脑力。二、是个人对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的利害。”中国被传统政治文化统治了两千多年,彻底扼杀了个人自由、自主的个性,造成了中国的僵死和落后,暮气沉沉。而“一个新社会、新国家,总是一些爱自由爱真理的人造成的,决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所以,中国的出路是倡导个人主义,充分发挥每个人的聪明才智,把自己铸造成器,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爱自由爱真理,在思想信仰上独立思想,独立评判,不迷信权威,不崇拜教条,不固执成见,用“存疑”的眼光“重估一切价值”,同时要敢于创新、勇负责任。胡适还特别强调:这“就是我们当时提倡的‘健全的个人主义’。我们当日介绍易卜生(Ibsen)的著作,也正是因为易卜生的思想最可以代表那种健全的个人主义。这种思想有两个中心见解:第一是充分发展个人的才能,就是易卜生说的:‘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第二是要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像易卜生的《国民公敌》戏剧里的斯铎曼医生那样‘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种个人主义是一种价值体系,对政治、经济、社会和宗教体制的一种态度或信念,突出以人为中心并且由人来体验所有的价值观,强调个人是目的本身,具有最高的价值,社会只是个人目的的手段,而不能是目的,而且认定所有的人在道德上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能被当作其他人谋福利的手段。这种个人主义同提倡民主与科学,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紧密结合在一起,构建新文化运动的主流话语,在青年中引起强烈的共鸣,成为社会进步的最大动力。五四时期,易卜生主义既是个人主义的一面大旗,也是个性解放的代名词。一九一八年七月二十九日,鲁迅得到《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易卜生号),就把它分赠亲友,推荐宣传易卜生。周策纵评价说:“胡适向中国人介绍易卜生,促进了个人主义的传播。他向人们说明了易卜生反对法律、宗教、道德准则强制人们服从的理由。他说,易卜生认为:‘社会的最大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易卜生理想中的人生是‘个人须要充分发达自己的天才性;须要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受易卜生的戏剧如《玩偶之家》、《国民公敌》、《群魔》的影响,胡适关注着中国社会中妇女的低下地位,鼓励中国妇女起而反抗。争取自身的解放,培养自立思想。”

胡适提出,自由思想还是每一个人的权利,每一个人都有言论的自由,不会因言废人。威权不能强制个人改变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不能强制推行权威者的意志和道德。欧洲文艺复兴以降,世界的文化发展呈现两大趋势:一是科学工业化;二是自由民主。科学工业化促进生产力的大发展,为自由民主提供了经济基础。反过来,自由民主又为科学工业化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这两者虽然相辅相成,但思想自由的发展更为重要。因为科学技术进步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让人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充分地自由发展个人的个性,保障人的宗教信仰的自由、思想言论的自由、个性发展的自由。专制社会最毒辣、最阴险、最狡猾的手法就是假借国家的名义,剥夺每个人的自由,摧残人的个性,从而剪除异己。因此,在专制社会里,没有人格、没有个性的谄媚拍马的小人,看风使舵的政客,曲学阿世的文侩大都会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反之会被威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置之死地而后快。所以,要建立平等、自由、民主的国家,就必须清除奴性,让个人的个性充分地自由发展,培养出特立独行的风范,使每个人做什么都能问个“为什么”,独立思想,独立判断,不让别人牵着鼻子。胡适强调,这是一种“个性的表现。这种个性表现的怪物,是社会进化的种子,因为人类若是一代一代地互相仿照,不有变更,那就没有进化可言了。惟其有些怪物出世,特立独行,做人不做的事,说人未说的话,虽有人骂他打他,甚而逼他至死,他仍是不改他的怪言、怪行。久而久之,渐渐地就有人模仿他了,由少数的怪,变为多数,更变而为大多数,社会的风尚从此改变,把先前所怪的反视为常了。宗教中的人物,大都是些怪物,耶稣就是一个大怪物。当时的人都以为有人打我一掌,我就应该还他一掌。耶稣偏要说:‘有人打我左脸一掌,我应该把右边的脸转送给他。’他的言语、行为,处处与当时的习尚相反,所以当时的人就以为他是一个怪物,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但是他虽死不改其言行,所以他死后就有人尊敬他,爱慕、模仿他的言行,成为一个大宗教。”

胡适认为,自由思想能保证个人个性的自由发展,把个人铸造成器,成为具有特立独行的风范,有使命感、有责任感的有用于社会的人,因此强调自由思想的核心是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就是将自己看作一个有担子的人,不要忘了自己有使命,有责任。不但孔子如此,孟子也讲得很清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就是说大丈夫的人格要自己感觉到自己有‘修己以安人’的使命。再讲到杨、朱、庄子所提倡的个人主义,也不过是个人人格的尊严。庄子主要的是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这就是最健全的个人主义。老子、庄子都是如此……这个个人主义的趋势是一个了不得的趋势;以健全的民主自由教育哲学作基础,要做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提倡人格,要挑得起人类的担子,挑得起天下的担子。宁可‘杀身以成仁’,不可‘求生以害仁’。”

新文学是自由思想的重要成果。新青年社团以个人主义为旗帜,在北京大学文科集结成帮,形成“社团暴力”,以《新青年》为阵地,以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语推动文学革命,建设白话文学理论,创造新文学,奠定新文学的自由思想的重要传统。

传播学认为,信源的“可效性效果”指信源的可信度越高,说服效果越大;可信度越低,说服效果越小。陈独秀掌北京大学文科后,《新青年》编辑部也迁到北京,获得北京大学精英资源的支持,构成为社会科学领域的权威优势,使《新青年》的传播获得充分的“可效性效果”,影响力迅速发展和扩大,吸引和凝聚了全国的革新力量,掀起声势浩大的文学革命,揭开新文化运动的帷幕并将之推向了高潮。

《青年杂志》时期,陈独秀对文学改革并没有成熟的想法,胡适对文学革命却情有独钟,认为“今日文学之腐败极矣”,提出“文学革命,需从八事入手”。胡适的论点让苦苦寻求文学革命启端的陈独秀发现突破口,并以决绝的态度把“文学改良”上升到你死我活的文学革命,发出“甘冒全国学究之敌”,“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作文学革命的“前驱”的战斗誓言。从此,《新青年》每期都有关于白话文改革的讨论,运用大量的篇幅,构建文学革命的激进话语,将文学革命作为一项重要议程,给予强烈的关注,不遗余力地进行鼓吹、宣传,反复强化,不断累积信息,提示公众注意它、思索它,“强化该话题在公众心目中的重要程度”,从而使文学革命“成为由北京大学学长领导,成了全国的东西,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也因陈独秀“一往直前的精神,使得文学革命有了很大的收获”。

一九一八年三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三号由刘半农负责编辑。《新青年》以《文学革命之反响》为标题刊登王敬轩的来信与刘半农的复信。王敬轩是钱玄同的化名,来信用嬉笑怒骂的笔调调侃林纾等人,认为“林先生所译小说。无虑百种。不特译笔雅健。即所定书名。亦往往斟酌尽善尽美。如云吟边燕语。云香钩情眼。此可谓有句皆香。无字不艳。”刘半农在《复信》的开场白中,公开说明利用“双簧信”引蛇出洞的斗争策略:“记者等自从提倡新文学以来,颇以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现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马’,这也是极应欢迎,极应感谢的。”刘半农在信中采取骂人有理、全盘否定的极端态度,否定林纾等人的历史功绩,嬉笑怒骂反对者的荒谬。这场“双簧”引起公众的强烈注意。从“运动”的角度看,在风云激荡的时代,黑暗深厚,人心麻木,要想唤醒民众,实在需要制造刺激性效果,“双簧”戏也确实引起各界关注,推动文学革命向更深的层次发展,吸引更多的读者参与,达到预期的效果。胡适虽公开表示“骂人”的讨论不妥,但也认为“不容匡正”自有道理,并强调陈独秀“这样武断的态度,真是一个老革命党的口气。我们一年多的文学讨论的结果,得着了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大运动了”。

《新青年》聚“社团暴力”建构激进的个人主义话语权威推进文学革命,并把文学革命推进为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这表明《新青年》极端自信、蛮横、激进,使得文学革命沿着“革命”“运动”的方式前行,《新青年》迅速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自由思想以个人主义为核心成为新文学的主要思想资源。梅光迪就认为《新青年》是“以群众运动之法,提倡学术,垄断舆论,号召徒党,无所不用其极,而有借重于团体机关,以推广其势力”。

文学革命以胡适的自由思想为“集体”的意志,以个人主义建构新文学的激进话语,并传播、构建新文化心理结构,自觉地接纳新文学,推动新文学的发生、发展。胡适在北京大学因此受到学生的热烈欢迎,“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北大师生中,文言写得不通或不好而赞成新文学的人很多,而文言写得很通很好而赞成新文学的很少。傅、罗、毛、顾等人均是后一类。他们真正能够懂得用白话文的意义和道理。尤其是傅斯年,师从国学大师黄侃,并学着老师的模样穿大袍褂,拿大葵扇,原是很守旧的,在文学革命中,首先背叛严复、黄侃等导师,站在胡适等革命派一边。”文科的课程几乎焕然一新,一系列宣传新思想、新文学的课程被搬上了讲台,而且几乎囊括所有新文学的课程,并逐渐占据主流,迫使旧文学逐步退缩。“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北京大学文科的新式学生在中国是引领社会潮流的先进知识分子,一举一动都成为民众所仰慕效仿的对象,数量尽管在当时并不太多,但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呈几何级数增长,为推动文学革命提供了广阔的舞台,对新文学的发生有着重要影响。

新文学还以胡适的个人主义为思想资源,凭借北京大学文科教授的影响力,扶持学生社团,培养学生意见领袖,带动学生推动新文学发展,奠实新文学的自由思想传统。

学生社团是蔡元培掌北京大学形成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硕果,老师和学生自由快乐地交流、畅快淋漓地讨论,突破创新,碰撞出绚烂的思想火花,影响力远远超出北京大学。学生社团新潮社成立后,蔡元培每月由北京大学的四万元经费中拨出两千元供新潮社办《新潮》。李大钊则积极为《新潮》提供场所,在图书馆拨出一间房子给新潮社使用。一九一九年一月,《新潮》创刊。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一日,钱玄同的日记有这样的记载:“大学生所办之《新潮杂志》第一册已出版,中以傅孟真、罗志希两君之文为最有精神。傅评马夷初之《庄子札记》,罗评林琴南之译小说,都说的很对。”

鲁迅极为关心《新潮》,每期都认真阅读,并提出指导意见,新潮社学生也极为重视鲁迅的指导意见。《新潮》第一卷五号,就刊登了鲁迅致《新潮》的信。鲁迅认为:“《新潮》每本里面有一二篇纯粹科学文,也是好的。但我的意见,以为不要太多;而且最好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中国的老病刺他几针,譬如说天文忽而骂阴历,讲生理终于打医生之类。现在的老先生听人说‘地球椭圆’、‘元素七十七种’,是不反对的了。《新潮》里满了这些文章,他们或者暗地高兴。(他们有许多很鼓吹少年专讲科学、不要议论。新潮三期通信内有史志元先生的信,似乎也上了他们的当。)现在偏要发议论,而且讲科学,讲科学仍发议论,庶几乎他们依然不得安稳,我们也可以无告罪天下了。总而言之,从三皇五帝时代的眼光看来,讲科学和发议论都是蛇,无非前者是青梢蛇,后者是蝮蛇罢了;一朝有了棍子,就要打死哟。”新潮社“在反封建、毁礼教,鼓吹新文化和文学革命等方面起过重要的作用”,并逐渐成为新文学的中坚力量,文化心理结构悄悄地发生变化,思想观念发生悄悄转变,从而摒弃旧思想,接受新文学,使新文学由新生事物迅速成为文学主流,自由思想成为新文学的重要传统。

自由思想是新文学最重要的思想资源。新文化运动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发现“个人”的时代,提倡个性,追问个人价值,探询个人权利,成为新文学的主流。胡适以自由思想为指导,抓住中国言文分离的问题,提出用白话文学替代文言文学,用活的语言工具替代死的语言工具,以满足现代人自由表达思想的需要,引发以白话取代文言的文学革命,打破贵族与平民在使用语言上的界限,取消了少数人的语言霸权,并主张新文学以“人民大众”为本,使中国文学转向以普通民众为对象,推动新文学从旧文学的道德束缚中解脱出来,担负起揭露、批判社会现实的启蒙重任。

胡适主张“诗体大解放”,积极“尝试”白话新诗,“在大学里,我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此地也是‘文学革命’运动中心所在,‘我们能做的事’远比我预计的要多。我的讲义都是用‘白话’写印的,这在大学里还是创举。此地也有一小群人,他们和我一样,决心用‘白话’来作诗。上个月在百忙中,我们还是写了一些颇为可读的诗。”胡适的白话新诗高度关注人的解放,并始终把人的个性解放当成白话新诗的中心。封建社会以孝立国,顶礼膜拜祖先,完全扼杀人的个性,人只是一代又一代的传宗接代工具,延长上一代的生命,因此鼓励愚忠、愚孝成为封建统治的法宝。个人要获得解放,个性要自由发展,个人要独立自主,就必须要彻底摧毁这种封建思想观念。胡适和陈独秀敏锐地认识到这一点,为了人的解放,新文学以“父子间没有恩”、“儿子不一定非孝顺父母”作为倡导个人主义,铲除虚伪、愚昧的旗帜,猛击封建文化的要害。胡适的白话新诗《我的儿子》宣称:“我实在不要儿子,/儿子自己来了。”“树本无心结子,/我也无恩于你。”“将来你长大时,/莫忘了我怎样教训儿子:/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这种激愤的个人主义话语完全是个性解放,追求个人的独立、自由的宣言,带有鲜明的自由思想冲击力,直刺封建文化的心脏,强烈地震撼着封建礼教,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震动,引起封建卫道士的强烈的抗议,奠定白话新诗抒写个性解放,讴歌自由个性的“我们的新诗首先要看我们的新诗的内容”的自由思想传统。

鲁迅是新文学最重要的作家。新文化运动初期的“新诗问题,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对抗最尖锐而意义最典型的问题。鲁迅和胡适在新文学创作领域的配合,主要表现在进行新诗创作的‘开风气的尝试’”,鲁迅紧跟胡适的文学革命步调,创作了一首小诗《爱情》,哭诉“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控诉家族制度制造了无数个人没有自主的爱情和婚姻,“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于今数年,我们两个,也还和睦。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把他们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的盟约。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这是人觉醒后带血的控诉——连爱情都不能自主获得的人,连爱情的苦闷都不能控诉的民族,没有“人”的资格。这是回应胡适的《易卜生主义》批判家族制度,鼓吹娜拉出走,渴望各种自发的、自主的真情,勇敢追求爱情。这“就是我们当时提倡的‘健全的个人主义’。我们当日介绍易卜生(Ibsen)的著作,也正是因为易卜生的思想最可以代表那种健全的个人主义。这种思想有两个中心见解:第一是充分发展个人的才能,就是易卜生说的:‘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第二是要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像易卜生的《国民公敌》戏剧里的斯铎曼医生那样‘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新文学这种个人主义的精英倾向,深受密尔自由主义思想影响。密尔认为,现实社会中不可能每个人都有个性,社会大多数人只能是庸庸碌碌的众生,少数具有超常个性与创造性的个人才是可能造福社会与人类的精英。人类历史的发展主要受惠这些具有首创性的个人,他们“发现新的真理”,“开创一些新的做法”,“这些少数人恰似地上的盐,没有他们,人类生活就会变成死水一潭”。所以,为了社会的发展进步,平庸社会必须给精英留下成长的空间,宽容那些有强烈欲望、激情、活力乃至冲动的精英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创造自由的环境。因为“富有精力的人也永比无精神无感觉的人可以做出较多的好事”。所以,密尔强调说,“一个社会中怪僻性的数量一般总是和那个社会中所含天才异禀、精神力量和道德勇气的数量成正比的。今天敢于独行怪僻的人如此之少,这正是这个时代主要危险的标志。”天才都是有怪僻的人,“比任何其他人都具有更多的个性——因而也就更不能在没有伤害性压迫的情况下填入少数模子,那种社会为了免去其成员形成个人性格的麻烦而提供的模子。”密尔甚至强调,中国衰落的根源在趋同性,缺乏自由、个性与多样性。所以,鲁迅还强调说:《爱情》这首“诗的好歹,意思的深浅,姑且勿论;但是我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

相对白话新诗而言,新文学的散文创作成就更大,并创造了杂文文体。一九一八年四月,《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开辟《随感录》专栏,成为杂文蓬勃发展的园地。鲁迅因此认为“《新青年》其实是一个论议的刊物”。《新青年》创造的新文学体式——“随感录”迅速蔓延到各种报刊,“稍后,李大钊、陈独秀主持的《每周评论》,李辛白主持的《新生活》,瞿秋白、郑振铎主持的《新社会》,邵力子主持的《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等,都开辟了‘随感录’专栏。”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鲁迅等人的随感录虽各具特色,但都在短小的篇幅里传播个人主义,闪烁自由思想的光彩,充满旺盛的斗志,酣畅淋漓、明白晓畅,具有很强的战斗力。胡适的《贞操问题》批判褒扬烈女自杀的野蛮风气,《美国的妇人》则主张妇女的自立,核心都是思索“人”的资格,个性的解放,人的自由独立。鲁迅的杂文则强调个人自决的独立精神。鲁迅认为,“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鲁迅将父亲分为“孩子之父”与“‘人’之父”两种。“第一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是新文学初期有重大影响的杂文。它以进化论为理论基础,做出“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的论断,他认为做父亲的方法有三点:一是理解;二是指导;三是解放。所谓解放,就是“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己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鲁迅对中国人最大的希望是“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虽然也时常流露出悲观的情绪,“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虽然悲观,但鲁迅觉得只要每一个人都好好做父亲,孩子还是有希望成为真正的“人”,由此提出“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口,合理的做人”。因此,新文学散文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无何有乎君,道之不适于我者还算什么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那里会有?以这一种觉醒的思想为中心,更以打破了桎梏之后的文字为体用,现代的散文,就滋长起来了。”

鲁迅对新文学的最大贡献是小说创作。鲁迅以《狂人日记》一鸣惊人,显示新文学的创作成就。“鲁迅写狂人,一开始他是认识到中国历史上有吃人的传统,仁义道德和吃人是同一范畴的两面。仁义道德表面上是维护人性,实际上它是压抑人性的,所谓‘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要压制人欲来维护天理,维护一个规范,一个道德。这是礼教的核心思想。鲁迅把这样一个思想跟‘吃人’现象等同起来,很明显这是保护人、维护人的利益的人道主义思想。”鲁迅的人道主义以个人主义为核心,敢于抗争,敢于标新立异,“就是独异,就是对庸众宣战”,开创新文学小说的自由思想传统。

自由思想是鲁迅小说创作成功的重要思想资源。“在催促中国现代白话小说诞生的过程中,鲁迅和胡适也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胡适的功绩主要不是表现在创作实践方面……而是表现在引进现代小说观念方面。”胡适引进的“小说观念革新的意义主要不在理论本身,更重要的是它推动或指导了五四时期的小说创作。鲁迅就是在新的小说美学原则指导下,抱着‘为了人生,改良人生’的明确宗旨从事小说创作的”。鲁迅的《狂人日记》因而充满反叛的革命精神,成为新文学小说创作的开路先锋,显示新文学的创作成就。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刊出《狂人日记》。这篇小说没有设置奇特的场景,只是通过“狂人”的眼去看现实中发生的一切,在“狂人”变形的生活中,把旧中国几千年“吃人”的历史呈现于读者眼前。“鲁迅在对人的认识方面,他所达到的深度与当时的世界人文思潮是接轨的,与世界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是同步的。比鲁迅的作品晚得多,英国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戈尔丁写过一部小说《蝇王》。戈尔丁一生作品写得很少,只写了八部小说,《蝇王》是最出名的一部。我们把鲁迅的《狂人日记》跟《蝇王》去对比一下,《蝇王》写的就是一个忏悔的问题,人性黑暗的问题,群众暴力的问题,一个虚假神话迷惑了所有的人。戈尔丁后来因为《蝇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可是,你仔细想一想,《蝇王》里所有的主题:人性忏悔、虚假神话(小说里有一个猪头的象征,跟《狂人日记》里‘满纸仁义道德’一样)、群众暴力,甚至类似人吃人的问题,鲁迅《狂人日记》里都包含了。中国现代文学之所以了不起,就是它以鲁迅的《狂人日记》为标志,它不仅在语言上是一种根本变化,而且在内容上,对人性,对社会所达到的深度上,它也远远在一般的作品之上。这就是中国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是我们今天重读《狂人日记》所必须注意的。”陈思和还特别强调:“鲁迅的《狂人日记》,开创了一个新的语言空间。这个语言空间,如果我们用一个词来概括它,那不是白话,而是‘欧化’。”“从鲁迅开始,中国的语言进入了一种现代语,而不是一般的口语写作,它才是现代语言。所谓的现代语言,就是尽最大的力量,来表达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来表达现代人所能感受到的某一种思想感情。”

新文学因有胡适的文学理论、鲁迅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形成了以自由思想为思想资源的传统。鲁迅认为:“凡是关心现代中国文学的人,谁都知道《新青年》是提倡‘文学改良’,后来更进一步号召‘文学革命’的发难者……在这里发表了创作小说的,是鲁迅。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地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个人主义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流思想潮流。新文学追寻个人主义的发展足迹,从清末民初的量变演发质变。新文学的思想目标指向人的个性解放,个人独立自主、个性解放自由成为新文学的核心价值,创作不同价值取向的个人观念及一系列具有不同精神内涵的“个人”形象,重构民族思想道德文化。

鲁迅一生坚守的自由思想是以个人主义为核心,敢于抗争,敢于标新立异,表现为清醒地认识中国的社会现实,追求创造个人主义的文学世界,展示一种个人主义者的反抗。鲁迅的这种个人主义反抗表现为新文学的两种语境:反抗传统集体观念及国民性。鲁迅的文学创作贯穿对“希望”、“绝望”、“光明”、“黑暗”、“复仇”、“死亡”等观念的重新审视,其积极意义是发现黑暗,独特的死亡体验,使新文学世界的指向性获得深刻的政治批判性,构成新文化运动的主流启蒙话语。鲁迅的这种个人主义文学世界还具有一种“绝望”的独特气质,成为其文学创作的内在驱动力。孤独的个人与个人的孤独成为鲁迅小说的主线。鲁迅把孤独当成超俗、抗俗和强者的标志,小说创造的“孤独”个人形象,都是采取孤独的方式,生存在真实的文学世界。这季“孤独”的人物形象,又始终具有一种不可动摇的自信和自持。所以,鲁迅小说创造的“孤独”人物形象,都是积极的自为孤独,崇尚孤独的价值,具有很强的自省精神。

鲁迅的创作奠定了新文学批判精神的传统。国民性批判是新文学最重要的主题。鲁迅批判国民性最多且最深刻。鲁迅的小说创造了一系列“沉默的国民”,包括辛苦、麻木、沉默、像木偶人一样的闰土,瘦削、胆怯、失神、追问灵魂有无的祥林嫂,买人血馒头的华老栓,精神自胜的阿Q,等等。这种人物既是鲁迅疗救的对象,也是被批判的对象,他们是麻木不仁的“看客”。“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鲁迅的小说屡屡出现这种“看客”。《狂人日记》就有参与“吃人”的人,“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还有《孔乙己》中那些哄笑、快活的人们;《祝福》中那些咀嚼鉴赏祥林嫂故事的人们,等等。

延安的“杂文运动”传承鲁迅杂文批判社会现实的精神。萧军、丁玲、王实味、胡风、路翎等继承了鲁迅个人主义的文学传统,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个人主义无论作为一种文学“观念”、一种“主义”,或是作为一种文学“立场”、一种文学“选择”,都被排斥在肯定的价值体系外,甚至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否定和批判对象。批判精神从文学中逐渐退位,新文学被割裂为两个阶段,“即一九四九年以前和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两个阶段。虽然共产党统治区作家自一九四二年来,就一直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写作纲领,但这两个阶段文学精神却有显著的不同。在第一期里,作家们对批评的畏惧也不太大,所以这些作家以一种天真的诚挚与热情来写作。尤其是在一九四五-一九四九年这一阶段内,国民党政府的失败与解放区已开始了的土改运动都使这些作家们感到兴奋。这时期一些作家写出了一些巨型的长篇小说,增强了革命新文学前途不可限量的幻觉。”但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结束了中国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局面,进入和平建设的新时期,实行中国共产党高度一元化领导的政治体制,“在文学内部,则要求将文学变成‘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齿轮与螺丝钉’的关系”,新文学发展中有重要贡献的作家被排斥,新文学传统逐渐转型,“新文学传统的基本内涵已经无法再生出积极的意义,它凡能被毛泽东吸收到自己文艺思想体系去的部分因素,也只能通过毛泽东自己的语言方式表达出来。其他因素,都不能不转化为隐形状态”,中国文学进入工农兵时代,新文学传统被割裂。

莫言承继了新文学自由思想的传统,创造了个人主义的新文学世界,显示“不断张扬人性狂欢力量的榜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莫言发表了《透明的红萝卜》,“《透明的红萝卜》里这个聋哑孩子的形象还孕育了更为重要的元素,那就是理想性。黑孩最后做了一个‘透明红萝卜’的美好的梦,把现实生活里一块被捶打冶炼的铁疙瘩,变成了透明灿烂的红萝卜。这是黑孩发自生命的理想所在。尽管它起源于一个梦”。莫言就这样用“一个梦”的独特个人主义思想方式介入文学现场,并进一步以《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酒国》,使其个人主义的文学世界变得更加外化,继承新文学的自由思想传统。二十一世纪创作的《蛙》、《生死疲劳》、《檀香刑》,莫言的叙述更加自由,更加大胆了,用戏弄和不加掩饰的铺陈叙事,揭露社会现实生活的某种黑暗,创造了机智、大胆、嫉恶如仇、眷恋祖国与故土的“我爷爷”及聪明、叛逆、泼辣和女人特有的柔情与善良的“我奶奶”(《红高粱家族》),机警、成熟、老练的特级侦查员丁钩儿(《酒国》),倔强、执著甚至有时木讷的高羊、高马兄弟(《天堂蒜薹之歌》),忍耐、顺从,因生育辛苦、操劳一生的“母亲”上官鲁氏(《丰乳肥臀》),无所顾忌、淫荡的孙眉娘,残忍、狠毒、阴骘刽子手赵甲及敢作敢当孙丙(《檀香刑》),不甘屈服,死后仍可转世投胎为驴、牛、猪、狗、猴等誓报前仇的地主西门闹(《生死疲劳》)等等一系列富有强烈个人主义象征意义的形象,并且植根高密东北乡,体现中国的民间故事和历史,坚持深层次地叩问民族的“秘史”、文化,探索人类自身特有的生命意识,而且“具有明显的中国文化的背景,包括中国的历史、地理、政治、人文等背景,有些作品甚至有高密东北乡一带的地域确切性。他很像福克纳,立足于本土,但又写出超越本土、与全人类相通的共同人性,所以也引起本土之外的其他民族的共鸣”。这种“共鸣”点就是人类的普世价值观——个人自主的理性思考,不惟信主流意识形态,不畏惧权力,敢于大胆直面现实,叩问真相,追求真理的自由思想。正如莫言所宣示:“《红高粱家族》表现了我对历史和爱情的看法,《天堂蒜薹之歌》表现了我对政治的批判和对农民的同情,《酒国》表现了我对人类堕落的惋惜和我对腐败官僚的痛恨。这三本书看起来迥然有别,但最深层里的东西还是一样的,那就是一个被饿怕了的孩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莫言坚守新文学提出的人的文学的文学立场,深信文学是人学,所以“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字,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站在人的立场上,这是新文学作家最基本的文学创作立场。“人的文学”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从旧文学转折为新文学的关键。新文学包括两个中心思想:一是革新文学工具,建立活的文学;二是革新文学的内容,建立人的文学。一九一八年,周作人在《新青年》五卷六号发表《人的文学》,提出“人的文学”的新文学主张。“人的文学”成为新文学的核心理念、“共识”。陈思和就指出:“作家开始写作的时候,急于要进入主流,难免要趋时,因为自己还没有话语权,就不得不借助时代的共名来说自己的话。比如,周作人在五四时期写了许多文学理论和文学批判的文章,如《人的文学》,就是一篇表述时代共名的文章。”温儒敏更直接地说:“人的文学”“是新文学先驱者的‘共识’,并非周作人独特的发现,他不过是顺应时潮,及时将新文学运动所渴望的创作内容与方向加以较明晰的理论表述。也就是说,周作人在一九一八年提出的‘人的文学’,主要还是以新文学运动代言人身份出现的。”“人的文学”描述出新文学与旧文学不同的本质特征,关心的永远是人,叙写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

莫言的小说立足写“人”,以个性鲜明的人物生存状态直逼社会现实,叩问生活真相,告诉读者真实、实感的社会真实状态。如《蛙》写小孩子吃煤:“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饥饿是一代中国人永远抹不掉的噩梦,但有多少人能想象饿极吃煤也如此香甜?这不是杜撰的细节,而是莫言的生存体验。“一九六一年的春天,我们村子里的小学校里拉来了一车亮晶晶的煤块,我们孤陋寡闻,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一个聪明的孩子拿起一块煤,咯嘣咯嘣地吃起来,看他吃得香甜的样子,味道肯定很好,于是我们一拥而上,每人抢了一块煤,咯嘣咯嘣吃起来。我感到那煤块愈嚼愈香,味道的确是好极了。看到我们吃得香甜,村子里的大人们也扑上来吃,学校里的校长出来阻止,于是人们就开始哄抢。至于煤块吃到肚子里的感觉,我已经忘记了,但吃煤时口腔里的感觉和煤的味道,至今还牢记在心。不要以为那时候我们就没有欢乐,其实那时候我们仍有许多的欢乐。我们为发现了一种可以食用的物品而欢欣鼓舞。”吃煤竟成为童年“欢欣鼓舞”的生活“欢乐”,这是多么辛酸、艰涩、痛苦的生存状态,残酷的社会黑暗。饥饿、孤独构成莫言小说最常用的意象,更是一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莫言的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唯有饥饿,伴随饥饿是孤独。儿童是祖国的花朵,这是共和国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大标语。有几个人敢如此诚实地记录这段历史,告诉后人:祖国竟如此摧残花朵!

莫言“成为作家之后”,常常“回忆”的是“童年时的孤独,就像面对着满桌子美食回忆饥饿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辍学,所以当别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读书时,我就在田野里与牛为伴。我对牛的了解甚至胜过了我对人的了解。我知道牛的喜怒哀乐,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们心里想什么。在那样一片在一个孩子眼里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几头牛在一起。牛安详地吃草,眼睛蓝得好像大海里的海水。我想跟牛谈谈,但是牛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移动,好像它们是一些懒洋洋的大汉。我想跟白云说话,白云也不理我。天上有许多鸟儿,有云雀,有百灵,还有一些我认识它们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得实在是太动人了。我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与鸟儿们交流,但是它们也很忙,它们也不理睬我。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感情。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首先学会了想入非非。这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许多美妙的念头纷至沓来。我躺在草地上理解了什么叫爱情,也理解了什么叫善良,然后我学会了自言自语。”童年的孤独沉淀为莫言的心理定势,铸就莫言弱势心理视角,叙事角度因此定位在弱势群体身上,独创以儿童视角构建的文学世界。这种儿童视角使莫言小说的文学世界充满梦幻的荒诞色彩。莫言的小说无论是像《红高粱》、《丰乳肥臀》、《檀香刑》这样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的作品;还是以《酒国》为代表的模糊地理概念的超现实色彩的作品,选用儿童视角讲述故事成为莫言的偏爱。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特征,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儿童的叙事角度,打造出一个非常别致的世界,展现不易被成人所体察的原生态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他种面貌。莫言的文学世界因此有一群美丽、聪明、充满智慧的精灵似的孩子,《红高粱家族》中的“我爸爸”、《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檀香刑》中的赵小甲、《透明的红萝卜》中的小黑孩、《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梦境与杂种》中的柳树根与柳树叶、《酒国》里的一个小妖精等。莫言没有一句情绪的话语,他的立足点及出发点都是写人,写出个人真实的生存状态,直逼社会的现实,揭露社会现实生活的更热闹和黑暗的深处,使读者或者沉思,或者帮读者睁了眼看,或者揭开读者脑中那层经验的面纱,让具体的、细节的世界敲打读者。

莫言的小说写“人”,承继胡适提出的写实主义主张,表现对象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民。胡适说:“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而且今日新旧文明相接触,一切家庭惨变,婚姻苦痛,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适宜……种种问题,都可供文学的材料。”莫言的《生死疲劳》就逼真展现出“贫民社会”一个时代的“一切家庭惨变,婚姻苦痛”,直逼社会现实。“生死疲劳,本来是指生、死、疲、劳,四种人生现象,皆源于贪,终于苦。现在我们来看西门屯的第一代人:西门闹虽然自以为好善乐施仁慈多多,土改时仍然被当作恶霸地主枪决,冤气冲天,阴阳不宁,轮回在畜道继续遭罪不得超度,这是死之苦;他的元配妻子白氏一生是苦,三十几岁就被丈夫嫌弃,土改后丈夫枪毙,家产被没收,两房小妾都反戈一击另适他人,唯她被定了地主婆的罪,生不如死,这是生之苦;蓝脸一生热爱土地,因为坚持单干而受尽磨难,家庭破散,土地瓜分,连心爱的家畜都不能保护,驴被杀,牛被烧,终日劳苦于一亩六分的土地上,唯有月亮相伴。好容易捱到人民公社垮台,土地保住了,人们很快地又为贪欲所驱使放弃了土地,他亲手抚养长大的下一代一个个走到了他的前头悲惨死去,他那‘黄金铸成’的土地最后变成了一片坟场,自己带着老狗躺到自己掘好的坑里,埋葬了自己,此人精疲力尽到了极点,这是疲之苦;洪泰岳一生宁左勿右,自以为是,一旦时代变化,理想成了镜中月水中花,他也随之发生了‘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觉回到解放前’的错乱,所有劳碌最终一场空,可谓是劳之苦。生死疲劳之苦,在老一代的西门屯人中间一并俱全。洪泰岳与金龙同归于尽,在洪泰岳,是乌托邦理想破灭走上极端,在西门金龙,是恶贯满盈咎由自取,两者都有死的理由,但这样的恐怖暴力行为发生的原因,倒是更加值得人深思。洪泰岳是西门一家两代人的血仇之人,由西门金龙推溯到西门闹,可以想象作为几千年封建地主阶级成员的西门闹,虽然本人或无血债,但是身为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的专制关系中的一员,他无法避免恐怖暴力冲突的发生,也无法避免个人成为其中的牺牲品。我们从小说开篇地主西门闹成为阶级复仇的牺牲品到小说结尾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在暴力冲突中同归于尽,都看到了作家面对财富两极分化、贫富冲突激化时怀有的极大忧虑与悲天悯人之心。所以,他要用他在西门闹一代人遭遇中看到的‘果’来警告西门金龙一代戒贪节欲,不要重蹈当年的历史覆辙,也就是从西门闹一代的生死疲劳追溯到贪欲之因,从金龙一代的贪欲中推导出苦相之‘果’,贪即是苦,苦皆因贪,互为因果,互为因缘。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在西门屯三代人的命运演绎中全部都囊括进去了。我以为,这是《生死疲劳》最隐蔽的主题,也是作家直面当前痛心疾首的感受而后返诸历史寻找教训的创作本意。”莫言也推祟《生死疲劳》的人物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个连孩子也能欺负的农民,正是中国现实中农民的写照。

莫言的小说写“人”,还颠覆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阶级性。莫言认为,小说“可以写抗日战争,可以写解放战争,也可以写土地革命。但是,为了使这些小说具有更宽广的覆盖面,为了使这些小说能够变成全人类的小说,为了使这些小说能够变成理解人、了解人的小说,就要求作家站在人的高度上和人的立场上写人的文学。所谓的文学作品里面的同情或者悲悯,所谓的人性关怀,就体现在这个地方”。《红高粱家族》的“我奶奶”不甘心嫁给麻风病人,在怀里已藏了一把剪刀,准备以死相拒。路上,“我爷爷”用颠轿折腾和戏弄她,但勇敢地击退劫匪后,“我奶奶”喜欢上“我爷爷”。几天后的回娘家途中,经不住“我爷爷”一劫一抱,就在野合中投怀送抱。但“我奶奶”没有轻易接纳“我爷爷”倒插门,“我爷爷”借发酒疯硬闯家门时,她喝令众伙计拳打脚踢地赶他出去。土匪秃三炮劫走“我奶奶”,众伙计们凑钱赎她回来。“我爷爷”看重女子贞操的人,看到“我奶奶”披头散发,便跑去将菜刀架在秃三炮的脖子上,直到秃三炮用脑袋担保没有动“我奶奶”才善罢甘休。“我爷爷”喜欢恶搞,在刚酿好的高梁酒里撒了一泡尿,没想到歪打正着,酿出了“十八里红”。日本鬼子到了青杀口,杀害罗汉大叔还要剥人皮。“我奶奶”搬出十八里红给伙计们喝,大伙群情激昂地去打鬼子。“我奶奶”挑着饭菜去犒劳,却被鬼子的机枪打死。“我爷爷”和众伙计怀着复仇的怒火,抱着火罐、土雷冲向日本军车,故事以悲壮的结局达到了高潮。小说虽涉及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也涉及苦难和反抗,但不是正统历史的眼光观察和表现,“是站在一个比较超阶级的立场和观点上的,对我们的过往的历史,进行了个性化的描写。我们过去写战争文学,写历史文学,往往都是要站在鲜明的阶级立场上。我们写抗日战争,毫无疑问,要站在八路军、新四军的立场上,要站在共产党的立场上。我们要讲战争思想肯定要讲毛泽东的军事思想。作家仅仅是个讲述故事的人,作家的思想,作家对历史的判断,作家的个人的观点是不允许在这种历史和战争的小说中出现的。我觉得从《红高梁家族》开始我就在作这样的反叛,就想在小说里面淡化这种阶级的意识,把人作为自己描写的最终极的目的,不是站在这个阶级或是那个阶级的立场,而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不但把共产党当成人来描写,而且也要把国民党当作人来写,不但要把好人当人来写,也要把坏人当人来写”,以表现生命的自由奔放。

莫言主张:“作家应该站在一个超阶级的,起码是相对超阶级的立场来处理他的题材,处理他的人物。如果写国共两党的战争,我仅仅站在八路军或解放军的立场上,那写出来的东西就肯定是片面的,台湾的一批反共小说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因为这不符合真实。既然我们要作现实主义作家,要作写真实的作家,就必须客观地考察我们的历史过程,尤其要考察其中人与人的关系。”所以,莫言的小说充满了率真、粗犷、强健和狂欢,最大限度地打破常规,消解雅与俗、梦与幻、美与丑的意义,颠覆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丰乳肥臀》的历史观超越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制约,价值判断的依据不是革命与否,也不是传统道德价值体系,而是人物的人格——人性和人道主义。依照这种历史观,上官鲁氏、司马库、司马亭、瑞典人马洛亚、美国人巴比特,以及上官来弟、招弟、领弟、想弟、念弟、求弟、玉女、金童、司马粮、沙枣花、鸟儿韩都是正面形象,虽然各自有缺点;鲁立人、孙不言、上官盼弟、鲁胜利都是反面形象。写八路军与驻地老百姓的关系,更是消解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军民一家亲,在喧哗的村子里,真正与部队关系密切的是一些“干娘”们。八路军队伍中的“马童最漂亮”,“大张旗鼓地在村里拜了二十多个干娘。那些干娘们一见了他就双乳抖动,恨不得将奶头塞到他嘴里”。马童被用莫须有的“盗卖子弹”罪名枪决时哀求,“孙干娘、李干娘、崔干娘,干娘们哪,都出来保我吧……崔干娘,您跟大队长有交情,替我求条命吧”。马童的爷爷“对着鲁的脸喷出一口唾沫,道:‘盗钩者贼,窃国者侯。抗日抗日,抗成 一片花天酒地!’”莫言创造的这个细节,完全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抗,颠覆了红色经典创造的军民鱼水情,令人震撼。莫言能创造这样的细节,全因为他坚守独立的思想、创作的自由立场。正如他所说:“一个个性化的作家,在从事他的文学创作时,只有具备了坚持独立思考的勇气和为了理想而献身的勇气,才可能亲近下层人民,才可能了解民生疾苦乃至饱尝疾苦,才可能说出自己的话,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而他自己的话和他自己想说的话,也就很可能是老百姓自己的话和老百姓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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