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侠
“古老的敌意”——谈《春尽江南》的知识分子叙事
褚云侠
以《春尽江南》终结《人面桃花》三部曲,这可谓是一个当代的悲剧性总结——总结了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历史,革命和意识形态的历史。当然,同时也可以说是一部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史。它以其丰富而多向的“中国经验”的书写,切中了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的现实困境与价值选择。可以说,到此为止,格非确乎彰显了他的一种写作的自觉,即“越来越自觉地逼近于一种‘真正的知识分子写作’了,不只是他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性思考,更重要的是他的写作风格与气质,他渐趋凝重的精神情怀……”。在我看来,《春尽江南》中的知识分子叙事无论从文本还是修辞的角度,都是围绕着一种“古老的敌意”展开的。“古老的敌意”一词来源于诗人里尔克的《安魂曲》:“在日常生活和伟大作品中间/存有一种古老的敌意。”北岛也说:“敌意,这是诗意的说法,其实是指某种内在的紧张关系与悖论。”我在这里想将其引申为知识分子与他们所生存的时代和社会之间的一种紧张关系。这种“古老的敌意”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基于传统知识分子精神的怀疑意识与批判意识;一种为曼海姆所描述的不依附于任何阶级阶层的非依附性;一种萨义德指出的“处于几乎永远反对现状的状态”,知识分子是“特立独行的人”;一种被甩出时代中心而逆潮流而行的人生选择。
在《春尽江南》中,“古老的敌意”不仅是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所体现出的类似“知识分子性”的精神特质,也是这部小说背后内隐的一个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的情怀。这种“敌意”让知识分子话语遭到冷落与排斥,让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的困惑与焦虑中无所适从。这种延续下来的知识分子精神虽然在当下发生了某些异变,但它依然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形式作用于知识分子的生活与道路选择。因此,它决定了在这部小说中呈现怎样的知识分子以及怎样呈现这些知识分子。
格非在《人面桃花》三部曲中构建出了一个“类知识分子”的形象谱系,这个谱系的“古老敌意”当然首先来源于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血脉,它是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形式遗传下来的,其代表即是谭端午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面对当下这个欲壑难填的剧变的时代,他的怠惰与多思,他的愤世嫉俗与游手好闲。追溯着一脉相承的祖先:他生活在清末的外曾祖父陆侃,是那种典型的有“乌托邦”梦想的传统知识分子;由于陆侃对其女儿——《人面桃花》中的主人公陆秀米的遗传,使她成为传统社会中生长出的中国第一代革命党人;陆秀米的孩子——《山河入梦》中的主人公谭功达依然怀有乌托邦梦想,在偶然成为共产党人之后,在五六十年代成为最具有革命者的理想襟怀、最渴望能给人民带来福祉的一种“类知识分子”,虽然身居县长位置,但性格与心思却是一个十足的书生;到了谭端午这一代,这种“古老的敌意”作为无意识也一直在默默而深刻地影响着他的思想和行为。他带着八十年代的“六朝遗梦”,沉浸在诗歌、历史、音乐之中,而与当下的社会深刻地隔膜着,抗拒着世俗化的勾当与交易,他以知识分子特有的专业学养与敏感,既对这个社会不乏一针见血的看法,又在名利熙攘的时代被彻底挤出了社会的中心,成为了一个类似俄罗斯十九世纪的“多余人”一样的人物,不只在社会,即便在小圈子和家庭中都处于一种虚浮与游离的状态。
从《人面桃花》三部曲中知识分子地位的演变过程来看,在陆秀米和谭功达的时代,知识分子无疑扮演着“时代英雄”的角色,尽管他们因为知识分子身上的种种弱点与深渊性格而惨遭失败,到了“反右”时期遭到打压与迫害,但他们始终与作为启蒙的革命和生机勃勃的社会改革有着密切的联系,处于时代剧变旋涡的中心,以实际行动构建着自己的乌托邦蓝图。而到了谭端午的时代,在外在环境与价值观念发生重大变迁的今天,这位有着传统士大夫血脉的知识分子恰恰由于“古老的敌意”的集体无意识遗传,而遭到了亲人乃至整个社会的漠视。他在地方志办公室做着一种可有可无的工作,作为一个诗人的价值早已遭到质疑,成为了这个社会的配角;在与妻子的争吵、处理实际问题时,他永远处于沉默状态,成为了这个家庭的配角。他彻底变成了这个时代的“边缘人”和“零余者”。在文本中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文字:
“尽管,每当家玉与他吵架时,都会讽刺他‘正在那个小楼里一点点地烂掉’,可是说实在的,端午倒有点喜欢这个可有可无、既不重要又非完全不重要的单位,有点喜欢这种‘正在烂掉’的感觉。”(谭端午选择了到地方志办公室工作——引者)
“你这个人太敏感了。这个社会什么都需要,唯独不需要敏感。”
“他知道,孩子是为自己感到骄傲。可若若还不知道的是,他为父亲感到骄傲的那些理由,在当今的社会中已经迅速地贬值。”
“如果说二十年前,与一个诗人结婚还能多少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那么到了今天,诗歌和玩弄它们的人,一起变成了多余的东西。多余的洛尔加。多余的荷尔德林。多余的忧世伤生……”
《春尽江南》中谭端午的“边缘人”地位正是当下知识分子现实境遇的一种写照。尽管这些时代的“边缘人”会有不同的人生选择,但是知识分子已不再占据社会中心位置的事实却已确凿无疑,他们经历了继革命时期知识分子被政治边缘化之后的再度边缘化。纵观中国知识分子历史境遇,古代的“士志于道”、“道尊于势”都表明,士不仅占据着知识体系的中心,而且作为政治精英更贴近权力政治的中心。近代以来,中国变革的主要力量仍然是接受了西方新思想的旧式士大夫,在洋务运动、维新运动中的领袖与倡导者还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们依然是社会政治权力的中心。五四以来,知识分子更是一度处于思想与政治的高位。“知识精英普遍认为改造社会、振兴民族国家的当务之急是唤醒民众,通过思想文化革命重铸国魂”,以鲁迅、胡适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正是从转变中国人的世界观和思想意识入手重新振兴腐朽没落的中国,他们无疑占据着社会思想与精神价值的中心地位。虽然从一九四二年开始,知识分子开始成为被改造、受打压的对象,但是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知识分子依然处于风暴或者舞台的中心,某种意义上受批判和虐待,也说明了他们的重要性。而且这些经历还使他们在“被解放”之时,一度被想象成了拉奥孔或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更能激起整个社会的关注、同情和尊敬。正是基于此,在八十年代的语境下,文化和“知识”在社会变革中被赋予了中心地位,知识分子开始重返中心,引人注目。正像陈平原所说的:“几乎每个学者都有明显的公共关怀。独立的思考,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超越学科背景的表述……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特别像五四时期的青年,集合在民主、科学、自由、独立等宽泛而模糊的旗帜下,共同从事先辈未竟的启蒙事业。”在八十年代,大众文化还未及发育,知识精英文化对大众的感召力可谓风头正劲,而基于改革和进步的权力政治,也因为种种原因倚重和借力于知识分子文化。但这种想象中的“黄金岁月”很快消失了,九十年代以后,随着政治文化的断裂,社会的转型,大众文化的发育,知识分子的再度边缘化成为了不争的事实。随着市场时代的来临,一切被迅速改变和遗忘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人的处境出现了怎样的改变,精神的价值出现了怎样的裂变,甚至日常的精神文化生活发生了怎样的潜移默化?似乎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愿意去记忆。
而这正是格非所要记录和回答的。正如他在《春尽江南》中对谭端午的妻子庞家玉的描述:“她已经摸到了时代跳动的隐秘脉搏,认定和那些早已被宣布出局的酸腐文人搞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经历了世俗化、金钱、消费文化的潜滋暗长,时代已经悄悄完成了这个价值更替,日益膨胀的物质与技术力量正在一点点蚕食着海德格尔所宣扬的生存的诗意。所有无法带来经济利益的元素,道德、文化、知识、审美,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神圣。在《春尽江南》中,格非刻意设置了一个有意思的人物,作为“地方性知识分子标本”的退休语文教师冯延鹤,不无戏谑地将之喻为“鹤浦方志办的古尔德先生”。他张口闭口不离《庄子》,做事一丝不苟,对下属的古文字基础极度质疑,因此组织了几次“集体学习”。但是在“知识”与“文化”的神圣性早已不复存在的当下,他这种认真与较劲似乎只是作为别人戏谑的对象而已,没人会将他的话当真,将他的态度放在眼里。口口声声“无用者无忧,泛若不系之舟”的冯延鹤,根本无法让这些圣贤之词在实际生活中发生作用,而只能成为一个“无用”的人,也最终无法成为他自己。最终,“修德就贤,居于北海之冥,以待天下之清”的冯延鹤也只能向大大小小的权力表示屈服。这个带有几分旧式意味的人物当然只是谭端午的一个陪衬,作家真正要揭示的,还是经历了当代中国的风云变迁的一代年轻学人的内心与命运,谭端午的忧心与逍遥、玩世与颓废表面看是个性的洒脱,但内里却寄寓了鲜明的忧心与幽愤,他的人生态度与底线意义上的价值坚守,确乎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知识分子退居边缘,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已经整个地失去了他们存在的合法性。因为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所赖以存在的,是一整套共同的元话语,比如利奥塔所说的关于革命神话和真理的神话这些‘宏大叙事’。但是后现代的多元的、破碎的语境之中,公共信仰的元话语已经不复存在,也不需要存在,那么知识分子也就丧失了其存在的意义。”在现实困境中的谭端午们再也不可能成为社会舞台的主角,而必须让位于新环境下的各种既得利益者和各类公众传媒人物。虽然颇有些才华与自负,虽然在各种环境下依然会有意无意地显露出某种“精神的优越”,但与那些蜕变者和附势者相比,谭端午在这个时代注定是一个被淹没的角色。他的妻子——作为知名律师的庞家玉才是当下成功的代表。她成功地从昔日的“秀蓉”,曾经追随时代思想风潮的理想主义者,转换成为了“庞家玉”,一个投身世俗生存场上的现实主义者,她敏感地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步伐,也就成为了一名现实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与谭端午的生存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尽管谭端午至今仍然弄不清律师如何赚钱,但家庭经济状况的显著改善,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他们家的富裕程度已达到需要两台冰箱的时候,端午开始感到了眩晕……
一天傍晚,家玉在事先未告知的情况下,开回了一辆白色的本田轿车……接着,家里有了第一位保姆。很快,他们只用农夫山泉泡茶。很快,他们的儿子以全年级排名倒数第二的成绩,转入了全市最好的鹤浦实验小学。很快,他们在市郊的“唐宁湾”购买了一栋带花园的住房。谭端午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似乎这些变化都与他无关。他仍在鹤浦地方志办公室上班,只要有可能就溜号。每月两千多一点的工资只够他抽烟。他仍然在写诗,却羞于拿出去发表。对家玉骂他“正在一点点烂掉”的警告充耳不闻。
……他家在唐宁湾的房子被人占了。这件事虽然刚刚发生,但其严重程度却足以颠覆他四十年来全部的人生经验。他像水母一样软弱无力。同时,他也悲哀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社会疏离到了什么地步。
带着知识分子对社会症候的敏感与担当,谭端午来到地方志办公室,在一个这个时代里可有可无的单位做着可有可无的工作而被社会漠视;他以传统知识分子理想的诗意对抗着世间庸俗的生活,却无法解决一件现实中的实际问题,而被他的妻子漠视。
很显然,谭端午这个人物在重复着一个古老的命题,那就是源于欧洲文学的两个古老原型——堂吉诃德与哈姆莱特,在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中演化为众多的“多余人”形象,在中国的五四文学中演化为“狂人”与“零余者”,在当代文学中被改写为“被改造者”的各种角色的共同命运——与世俗社会天然的紧张关系,与世俗功用天然的错位关系,与世界和命运之间无法躲过的悲剧关系。
二、价值选择中的彷徨:从乌托邦想象到颓败的诗意
如果说从舞台中心到时代边缘是《春尽江南》中知识分子人物的一种必然存在状态,那么从作为文化英雄的启蒙者还原为社会中的普通人之后,从精神世界堕入世俗化的日常生活之后,他们必须首先寻找安身立命的物质保障。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在当下的时代环境中必须做出自己的价值选择。但在格非看来,知识分子在本质上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与庸烦的世俗生活之间的“古老的敌意”是难以消除的。而乌托邦想象作为永恒的精神魅惑,亘古不变地支配着他们的思想与行动。但是,这一代知识分子又有他们自身的特殊性,陶东风说:“从知识分子社会学的角度说,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特殊性在于,他们是没有传统的一代,也是没有完整历史的一代。既没有中国的古典传统,也没有‘五四’的启蒙传统,当然更不懂西方的传统。甚至于‘文化大革命’的传统、红卫兵的传统、知青的传统,对他们而言也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至多是破碎的记忆与小说中捡得的‘故事’。”这一代知识分子没有完整的传统以及坚定的信仰,他们在基于知识分子的使命感而刚要扛起责任的时候,支撑这种使命和责任的社会环境又消逝了。“古老的敌意”使得他们不甘心就范于现实,不屑于顺应时代的潮流,而与生俱来的先天缺陷却又注定他们无法摆脱自身的孱弱,更何况当代特有的局限更强化了他们的文化与精神弱点。因此,他们虽未失去构建乌托邦的使命和冲动,但在一个注定平庸的时代,与其先人相比——比较《人面桃花》中的陆秀米、《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谭端午们更为弱小和卑下,他们已无力去建构一个新的乌托邦。因此,小说刻意呈现了一种颓败的诗意。主人公谭端午宁愿归园田居,回到自己的小世界中任凭公共性消失殆尽,乃至于还有些许的破罐破摔、自我嘲弄的意味。在《春尽江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
那是一段寂寞而自在的时光。百无聊赖。灰色小楼里的生活,有点像僧人在静修,无所用心,无所事事。在这个日趋忙乱的世界上,他有了这么一个托迹之所,可以任意挥霍他的闲暇,他感到心满意足。
他隔三差五地不去上班,躲在家里读书、写诗或干脆睡大觉……在这个恶性竞争搞得每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里,端午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置身于这个社会之外而感到自得。
这让人想起了近年来知识分子被反复诟病的书斋化与犬儒化。“新的学院派人士的人数远远超过了独立的知识分子,但由于他们并不采用日常语言,所以外行很少知道他们。学院派人士是为专业杂志写作的, 这些杂志不同于小杂志,它们形成了一个孤立的社群。”在集体失语之后带着那种含混而软弱的“敌意”消极退隐,躲在一个安静的专业的田园里自说自话、自言自语,且以专业化自居。“专业知识分子指的是远离公众生活,只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寻章摘句做研究的学者。诚然,在西方也不乏一些凌空蹈虚、满口术语的学院派教授,他们有着稳定的收入,却没有兴趣介入公众生活,生怕公众生活会影响自己的学术地位或清高声誉。”专业知识分子的说法有些类似于福柯所提出的“特殊的知识分子”,但福柯并不认为专业知识分子可以放弃知识分子的批判职能,专业化反而“赋予他们一种更为直接和具体的斗争意识。”但是从文本中知识分子谭端午的价值选择来看,他并没有成为一个“专业知识分子”的迹象,而恰恰是走向了一种东方传统式的颓败诗意——仿佛《红楼梦》中反复强调的,走向了“空无”与幻灭。
很显然,《春尽江南》中“颓败的诗意”并不是修辞学或风格学意义上的“诗意”,甚至也不是类似于荷尔德林所说的“诗意栖居”中的“诗意”——虽然作家一直在涉笔讨论这些命题——而是一种中国式的文人传统的“悲情诗意”。海德格尔在解释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居》这首诗时谈道:“人栖居并非由于,人作为建筑者仅仅通过培育生长物同时建立建筑物而确立了他在大地上天空下的逗留。”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栖居需要“筑造”,但不只是“筑造”建筑物本身,而是通过作诗的方式“筑造”一种生存的诗意。因此,“作诗建造着栖居之本质。”“作诗乃是人之栖居的基本能力。”在《春尽江南》中,芸芸众生皆在“筑造”,但大多数人(或者按照小说中对人的分类,也就是“新人”们)在筑造一个建筑物以求所谓的“栖居”,家玉挑选房子的条件近似严苛,守仁对其“呼啸山庄”也颇费心思,但是他们依然无法得到一个安居之所。恰恰那些对“新人”的行为保有警觉的旧式人物,或者谭端午这样的在精神上皈依了传统的人物,才似乎最为深谙“诗意地栖居”的内涵。谭端午安于地方志办公室灰色小楼里的生活,醉心于《新五代史》、诗歌和古典乐,与社会保持着刻意的疏离。从阅读与历史研究中求得一份心灵的寄寓。虽然他已无力、也不再愿意像他的祖辈与父辈那样去创造“风雨长廊”、“大同世界”,甚至他声称听到“乌托邦”这个词也觉得厌烦,但是无疑他还是有着乌托邦遗梦的,只是将之缩微成为了一个个体的象牙塔式的小小象征。
但遗传仍在,对社会乌托邦的建构体现在端午的哥哥王元庆和一个叫“绿珠”的女孩身上。王元庆投资的“花家舍公社”可看作是先辈所经营的“花家舍”的沿袭,在这里,历史出现了循环,早已灰飞烟灭的诗意幻梦被又一代知识分子重新想象和试图构建。然而花家舍在当下无可避免地变成了一个销金窟,王元庆只得另外为自己寻找栖居之所——“精神病疗养中心”。并且与精神特异的先辈一样,自己率先住了进去——他无可挽回地疯掉了。从这一点来看,王元庆也是一个失败者。绿珠似乎葆有着一种“要为敌,就与整个世界为敌”(北岛语)的意味。她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可能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但在她身上留存着一些高贵的痕迹,“她唯一的伴侣就是随身携带的悲哀”,绿珠对这个社会有她自己的看法,她拒绝一切体制而醉心于动物权益保障,后来又试图到云南龙孜与人合作一个非营利性的NGO项目。“这个项目被称为‘香格里拉的乌托邦’,致力于生态保护、农民教育以及乡村重建。”但是一切都不尽如人意,大自然基金会无法离开政府而存在,香格里拉不过是成了一个变了味的花家舍而已。乌托邦也只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幻梦,绿珠永远无法摆脱漂泊和寄居的生活,这让她感到羞耻和疲惫。最后她不得不放弃了那些崇高的,对有意义的事情的追求,在鹤浦定居下来,过一种踏实而朴素的生活。
上述三种人物所追求的诗意栖居最终都失败了,就像“春尽江南”这四个字所传达出来的颓败一样。“江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是景致锦绣与文化繁盛的代名词,而“春尽江南”不仅意味着一个自然意义上“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不复存在了,更意味着历史与文化意义上“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江南消失殆尽了。“所有的地方,都在被复制成同一个地方。当然,所有的人也都在变成同一个人。新人。”当然,从小说中看,或许在画面之外还存在着那个隐形的人物——由作者所代表或暗示的那个悲叹者,如屈原、如李白、如曹雪芹一般的悲叹者,代表着良知尚存、价值犹在的一种呼声,由他在彰显着全书的悲剧性诗意,挽救着一个在繁盛中衰败和彻底贫瘠化的世界,阻止其走向彻底没落的拯救者。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只有当我们保持着对诗意的关注,我们方可期待,非诗意栖居的一个转折是否和何时在我们这里出现。”按照人心同在的善良与纯真——这种诗意的本质作诗,人便可以人性地(不是以“非人”的形式)栖居在大地上。
因此,小说最后甚至以一首诗作结:“仿佛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事物尚未命名,横暴尚未染指/化石般的寂静/开放在秘密的水塘/呼吸的重量/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在当代知识分子集体面临价值选择的彷徨时,格非似乎以他自己心中的诗意给出了一个答案的最终指向。
三、敌意的形式:精神疾患视角、失语状态与悲剧意蕴
《春尽江南》中的知识分子叙事,勾勒出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我称之为一种“敌意的形式”。戴维·里斯曼在《孤独的人群》中说:“每一个社会历史阶段的总体特征各不相同,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大相径庭,个体遭遇的痛苦及其救赎的方式造成了不同的艺术形式。”在我看来,在《春尽江南》中精神病患者视角的引入、对知识分子失语状态的呈现,以及整个文本的悲剧意蕴正是当下知识分子认知和救赎这个世界的方法。
格非一直以来对人类精神世界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怀,在他的小说中,那些中国经验总被最富有精神深度地予以揭示。我认为,《春尽江南》也许在预示着一个“个人精神病”时代的到来。如果说《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生活在一个国家和社会的精神病时代,经历了“反右”等国家恐怖以及理想主义的破灭,谭端午生活的时代,人们将长期处于大量社会人格与感情人格都不健全的家庭与社会氛围之中。在解构主义消费文化盛行的今天,缺失信仰的人群孤独无依,周围环境恶劣,再加上前面两个时代对人格心理上的扭曲的长期积累,精神底部无法排遣的纽结终于找到外在的契机而在当下全面爆发,这就是“个人精神病”产生的根源。关于这一点,谭端午的哥哥王元庆是很有预见性的,“他认为,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精神病人将会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在《春尽江南》中,几乎每个人都存在着不同程度上的精神症疾,而最明显的表现在主人公谭端午的哥哥王元庆身上,作者甚至以书信的方式构建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叙事视角。王元庆的那些书信几乎逸出了主体故事的叙事,停顿在某一个恰当的点,对这个世界发出一针见血的看法。在第一章接近末尾处,叙述完家玉在“一步都不能落下”的人生信条下上满发条的生活,与端午被纷繁复杂的琐事纠缠不休的状态之后,作者插入了一节王元庆如“疯子的呓语”般的格言警句,如“月亮下的金钱,从来未使忙碌的人类有过片刻的安宁;我们其实不是在生活。连一分钟也没有。我们是在忙于准备生活而成天提心吊胆”,这使叙事节奏一下子变得缓慢且意味深长。在第二章“葫芦案”的结尾处,家玉又无意中看到了王元庆的信件,“我们不过是纸剪的人偶。虽生之日,犹死之时;女人可以一生纯洁。可是一旦红杏出墙,通常不会只有一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人何哉!”“女人可以一生纯洁”那一行字让家玉感到如芒刺在背,它也成为家玉命运的部分写照。王元庆如同一个先知,以“呓语”的形式发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洞见与独白。或许正像雅思贝斯所说:“只有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才能看见世界的本源。”疯癫的语言在本质上是一种更高理性的语言,犹如哈姆莱特的话语一样,这些精神病话语恰恰被作者借用来表达某些历史与人生的真相。其实所谓的“真相”,不过是一种尚未进入到大众意识中的真实,而最先认识到它的先知先觉者,往往被认为是精神病患者。精神病的“异常”与所谓的“正常”之间本来就是两个相对且不断位移的概念。我们指称一个人精神“异常”所依据的标准,往往是我们这个时代中为大多数人予以认可的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也就是所谓的“正常”。“正常的概念不仅在不同的文化中具有不同的内涵,而且在同一种文化中也会因世异时移而大异其趣。”就像在《春尽江南》中王元庆自诩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其他人都是“疯子”一样,在人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里,那些自以为“正常”的人,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而已。王元庆与谭端午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虽不是谭功达的亲生儿子,但是“每走一步,都踩着那个疯子的脚印”,“他的秉性中的异想天开和行为乖张,竟然与谭功达如出一辙”。比较二人的经历,在早年,王元庆就表现出了类似谭功达的聪慧与洞穿世事的敏感,他的才华曾一度赢得弟弟谭端午深入骨髓的崇拜,也成为谭端午暗中模仿的对象。从这一点来看,二人作为这个知识分子家庭的继承人,实质上具有相同而互补的秉性。后来,王元庆投资“花家舍公社”,以期“大庇天下寒士”,并邀请谭端午去花家舍主持教育,但遭到了谭端午的婉言拒绝。“花家舍公社”是对陆秀米时代和谭功达时代的乌托邦梦想的一种当代延续,但在当下,它在付诸实践之前就已经惨遭失败。谭端午宁愿“烂”在悠闲又可有可无的地方志办公室,一定程度上依靠妻子的财富与关系维持生活,也不愿再思考乌托邦的建构。王元庆在花家舍项目上被迫撤资之后,颇富预见性地建设了一座精神病疗养中心。其实,由此看来,王元庆似乎比谭端午更加坚硬一些,二人对这个家族的“古老的敌意”接受了不同程度的精神遗传。换句话说,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王元庆,不过是更加极端化的谭端午,或者说是知识分子人格精神在这个价值扭曲的社会中进一步发展之后的最终指向。正如荷妮所说:“那些有可能变成神经症的患者,似乎是那些十分敏锐地体验到文化环境的人,他们通常由于孩提时的体验,结果无法解决这些冲突困境,或者只能牺牲自己的人格来解决它们。”因此,在我看来,精神病患者视角的引入,不仅深刻地揭示出知识分子精神上的困境,也暗含着知识分子在当下言说的困境。
另外一种暗示着知识分子言说困境的文本形式,是《春尽江南》在“杂语”与“话语狂欢”中呈现出知识分子的失语状态。这种失语状态首先表现在知识分子话语在“杂语”中变得边缘化,甚至被淹没。巴赫金认为,“杂语”是小说语言的本质,各类语言混杂合一是小说体裁的主要特征。纵观这部小说,它融合了知识分子话语(如谭端午、绿珠、诗歌研讨会)与大众文化话语(如网络QQ聊天),职业话语(如法律、医生、黑社会话语)与日常生活话语,“正常人”话语与精神病话语(如王元庆的话语)等。这样一种话语的杂糅不仅仅展现了现代汉语丰富的内部层次以及当下生活与文化的多样性,更隐含着知识分子话语的边缘化形态。在《春尽江南》中,谭端午与家玉在教育孩子时争吵的场景以及几次聚会的场景,可以说使“杂语”进行了一次交锋与博弈,但都以端午的退场与沉默而告终。每次家玉对儿子大发雷霆的时候,端午都以“出去散步”为由以求“眼不见为净”。因为他深知,二十年后的今天,诗歌和玩弄它的人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和价值,时代的改变、家玉的“教育”才更具有言说的合理性。在谭端午的沉默之后,文本以很大篇幅的“詈语”与“戾语”,取代应有的“教育”,这些语言如涨潮一样以不可拒绝的姿态侵犯着知识话语的纯洁性,作为一个社会压力的宣泄口出现在一个家庭的核心景观中。还有几次聚会的场景(呼啸山庄聚会、宴春园聚会等)可以说更是使社会各界人士的话语汇集在一起。每个人都在不断发言的时候,谭端午一直处于一个边缘位置。他不是一言不发,就是插上几句可有可无甚至自己都觉得无聊的问题,或者直接踱出屋外。“在政治话题沦为酒后时髦消遣的今天,端午觉得,可以说的话,确实已经很少了。他宁愿保持沉默。”似乎若要在这样一个充满欲望的众声喧哗中保持知识分子话语的尊严与独立性,也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还有一个有趣的场景,是格非在小说第四章通过一个“诗歌讨论会”集中演示了精英知识分子话语的当下状况。这个诗歌讨论会可谓切中了精英阶层的精神症候,呈现了一场精英知识分子的“话语狂欢”,但作者却对此表露出了自己的深深隐忧,一种“狂欢化”思维或许正在颠覆着理性的思考。正如文本中说:“电视、聚会、报告厅、互联网、收音机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说话,却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结论是早就预备好了的……这个社会,实际上正处在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言状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无言状态的表现形式,并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说话。”正如福柯所言,“不存在一种不受权力影响的话语”,当下精英知识分子的“众声喧哗”不过是又一次集体失语而已。
另外,《春尽江南》无论是从历史命题还是从整体结构修辞上,都散发出一种传统美学意义上的悲剧意蕴,在我看来,格非似乎是以这种“悲剧意蕴”保持着与一个“喜剧世界”的敌意。在《春尽江南》中,赫胥黎对“美丽新世界”的预言都已得到验证,它所呈现出的世界正是当下走向娱乐化的喜剧世界。在欲望与金钱的驱使下,几乎每个人都在加速前进。在无聊繁琐的世事中,诗歌、音乐、感世伤情都显得无用而多余。在小说中,两处写到“蒙上眼睛”生活。其中一次出自儿子若若的班主任——承担教书育人角色的鲍老师之口,她打了一个比喻,她认为不仅是孩子,大人也要像驴子拉磨一样蒙上眼睛。“一旦驴子发现自己是在重复地做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它马上就会厌倦的。而蒙上了眼睛,它会误以为它在走向通往未来的富有意义的道路。”在当今世界,大多数人的确是在蒙上眼睛生活,思考已经成为一种没有必要且令人感到沉重的负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变得麻木与自私,庞家玉的同事,另一位律师徐景阳说过这样一句话:“干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预先就得培养某种超越的心态,不能让自己的感情陷入到具体的事件之中。这玩意儿,你懂的!说到底,就是一个Game而已。”谭端午的朋友徐吉士早早进入体制,除了在单位升官晋级之外,便是钟情于声色享乐之中。他不断地玩弄女人,与女人寻欢作乐,他早已失去了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与人格操守,在他身上显现的爱与性也是远离了本应由知识分子用来启蒙的平等、尊严、责任。“我们的文化成为了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当把整个世界看作一场“游戏”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失去了最基本的爱与同情,知识分子失去了责任与操守,生活也就成为了某种形式上的娱乐。而格非正是以一种知识分子的警觉审视着这样一个让大多数人醉生梦死的“喜剧世界”, 正像萨义德所说的:“总括来说,知识分子一定要令人尴尬,处于对立,甚至造成不快。”他不时发出“悲夫”的叹息,让弥漫在整部小说中的悲剧意蕴保持着与一个“喜剧世界”的敌意。
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春尽江南》复活了中国传统的《红楼梦》式的悲剧美学。想象中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变成了如今春尽江南草已凋;工业化与经济的繁荣最终带来的是精神与文化的荒原;凡事力求完美的主人公家玉在经历了一切耻辱和折磨之后等待她的只能是生命的退场。一切看似繁盛的景象背后不过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每个人都不过是在历史长河中将被淹没的一员。小说中在对人进行分类时,家玉把人分为“死人”和“活人”,活人不过是未死的人而已,因为他们都会死,因为世界迟早会毁灭。家玉曾说:“这个世界的悲剧恰恰在于,在日趋激烈的生存竞争中,我们不得不强迫自己忘记人的生命会突然中止这一事实。”格非正是要把这种存在的悲剧性推到那些“蒙着眼睛”生活的人们面前,主人公“死亡”的出现,是一种人生的大凄凉,也完成了对一个人一生的叙事,留下无尽的沧桑与悲剧意蕴。小说最后,家玉向谭端午讲述了她做过的奇怪的梦,也就回到了《人面桃花》中陆秀米的故事,谭端午说这或许对他正在写的小说有帮助。家玉死后,谭端午开始写小说,“因为家玉是在成都的普济医院去世的,他就让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普济的江南小村里”。而这个地方也正是《人面桃花》故事发生的地点与开端。三部曲最终完成了一个循环,使这三部小说具有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时空叙事性,也使整个故事出现了一种“虚构性”和“梦幻”的性质,正如《红楼梦》的悲剧叙事展现了一个到头来被证明是一场空无一物的“梦幻”一样,《春尽江南》最终也产生了一种无尽的丰富之后不过梦一场的味道。或许人生和历史就正是一场幻梦,我们只不过在不断的虚构中一点一点找回失落的记忆。
一部《春尽江南》,格非最终没有让诗人死去,谭端午的妻子庞家玉去世之前的梦境再现了《人面桃花》中革命者陆秀米的经历。我不知道格非这样的设计是不是还要为我们这个时代留存一丝希望,找到这些人与传统知识分子之间隐秘的联系,尽管传递着一种大的悲凉,但他没有让知识分子这个家族谱系彻底完结,他让我们看到,在发生了一系列蜕变之后,“古老的敌意”所象征的知识分子性依然存在于这个家族谱系中的成员身上,这也成为救赎人类的最后希望。正像有人所预言的,“传统知识分子死亡了,但知识分子的精神确是不死的……尽管其存在会一代一代地发生蜕变”。
(责任编辑 李桂玲)
褚云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