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异体诗初探

2014-11-14 11:17丁茂远
郭沫若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郭沫若

丁茂远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04)

郭沫若异体诗初探

丁茂远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04)

我们在学习与研究郭沫若一生诗词创作的过程中,发现始终存在着一种颇为特殊的文艺现象,就是已经正式发表而且编入集子的某些诗词,往往会有异体(或曰“别体”)的存在。这些异体诗并非一般只是篇名的更换或个别字句的修改,而是与正体有着颇为明显的差异。我国传统诗歌历来主张诗不厌改、精益求精。因此,从写作初稿到正式发表,以至从报刊发表到编入诗集,诗人往往字斟句酌,反复修改,这些均属完全正常的创作现象。我们这里所讲的“异体”,则是有别于一般诗题更动或局部修饰的另一种情况,笔者姑且暂名之为“异体诗”。

这种提法有无一定的根据呢?如所周知,我国通用汉字中大量存在音同意同而形体不同的字。如迹、跡、蹟,其中“迹”为正体,那么“跡”“蹟”则为“迹”的异体字。此外,我国古代诗文从校勘学的角度考察,亦存在同一诗文的不同版本,人们往往将其称之为“异文”。西方艺术创作中还有所谓“变体画”。有的画家对同一画题采用几种不同的构图和表现方式加以处理,这样除其中主要的一幅外,其余均称变体画。我们正是从这些中外诗文、绘画创作的特殊现象中得到启发,借以观察郭沫若一生诗词创作中某些类似的现象。

为了说明这一问题,不妨分为几种不同情况并举出较为典型的例子,加以具体考察。

第一种情况,

诗人将自己所作旧体诗词改为新诗(包括散文诗),或将自己所作新诗改为旧体诗词。这是最为典型的异体诗。略举三例:

一、同题异体的《别离》。郭沫若早年诗集《女神》中,有篇别具一格的抒情短章,题曰《别离》。诗为:

残月黄金梳,

我欲掇之赠彼姝。

彼姝不可见,

桥下流泉声如泫。

晓日月桂冠,

掇之欲上青天难。

青天犹可上,

生离令我情惆怅。

此诗内容亦如题意,诗人以其丰富的艺术想象,借以充分表达离别恋人哀切惆怅的感情。诗体形式亦较特别,分为两节,每节四句。诗句系由五言、七言间隔排列,显得颇为对称整齐。按照传统诗歌分类,可以列入杂言古诗的范畴。至于诗的写作时间则众说纷纭,而诗集《女神》中篇末注为1919年3、4月间。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诗集《女神》在上引《别离》之后,作者有一《附白》指出:“此诗内容余曾改译如下”:

一弯残月儿

还高挂在天上。

一轮红日儿

早已出自东方。

我送了她回来,

走到这旭川桥上;

应着桥下流水的哀音,

我的灵魂儿

向我这般歌唱:

……

此诗共有四节,由于篇幅关系,这里只引一节。中间两节各以“月儿啊!”与“太阳呀!”开头,表明自己意欲爬上天去,摘取“黄金梳”与“月桂冠”,分别插戴在心爱的人及自己头上。第四节与第一节相同,首尾呼应,反复吟咏,造成浓郁的抒情氛围。这样如果将前者视为正体,据此演绎而成的新诗则成异体。我们在查阅1920年1月7日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时,发现作者曾将《别离》文言、白话两种体式置于同一诗题之下发表。这在当年新诗草创时期不能不说是一种别开生面的艺术尝试。郭沫若留学日本初期采用旧体形式写过不少歌咏自然与爱情的诗篇。后来进入新诗创作爆发期,往往根据上述诗意而演绎成为新诗,只是《别离》因为同时发表并作说明,可以作为一个典型的例子罢了。

二、《满江红——赞雷锋》与《一把劈断昆仑的宝剑》。郭沫若于1963年出版的《东风集》中有一首词:

满江红——赞雷锋

劈断昆仑,有宝剑,锋芒淬砺。平地起,电光石火,一声霹雳。二十二年成永久,九州万姓仰英烈。牧猪童身世本平凡,真奇迹。

理安在?读《选集》!窍安在?忠党业。大海中。一滴水珠洋溢,舍己为人情慷慨,粉身碎骨心皎洁。日记抄字字出肝肺,言行一。

本篇最初同时发表于1963年2月23日《解放军报》与《中国青年报》。收入《东风集》时文字和标点均有改动。词前有一小序:“昨天已成《一把劈断昆仑的宝剑》以赞颂雷锋同志,情趣未能自已,再摄其意成《满江红》一首。1963年2月21日。”序中所言“昨天已成《一把劈断昆仑的宝剑》以赞颂雷锋同志”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作者在同年2月20日已经写了一首赞颂雷锋的新诗,今节录如下:

一把劈断昆仑的宝剑

毛主席《念奴娇·昆仑》一词中,有句云“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昆仑)裁为三截”。我读了《雷锋日记摘抄》,感觉着雷锋同志就像这样一把宝剑。

雷锋,一把劈断昆仑的宝剑!

他虽然只活了二十二年,

他永远活在人们的心坎里,

他的声音永远在空中回旋。

“我实在是非常平凡,

我年幼时经常吃不饱饭,

我是一个牧猪的孤儿,

我经常和可爱的猪儿作伴。

是党给了我新的生命,

使我成为了毛泽东时代的少年。

没有党便没有新中国,

没有党便没有我的今天。”

这首新诗四行一节,共有十三小节。今限于篇幅,只录前两节。诗曾发表于《中国青年》1963年第5、6期合刊,没有收入任何诗集。《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四卷,已将这首新诗作为《满江红——赞雷锋》的附录,可见二者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如果说《满江红》词是正体的话,则《一把劈断昆仑的宝剑》就是变体诗。一词一诗内容一脉相承,均为赞颂雷锋这位共产主义战士、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作者写《满江红》词实因意犹未尽,在上述新诗基础上“再摄其意”而成。

与此类似的情况,还有《满江红·“二七”罢工四十周年》与《纪念“二七”烈士》。《满江红》词已收入《沫若诗词选》,词前小序指出:“一九六三年二月七日为二七运动四十周年,已题纪念林祥谦烈士诗一首,复成此词。”现经查考,序中所言《纪念林祥谦烈士》实为一首新诗,发表于1963年2月7日《解放军报》和上海《文汇报》。此诗又以《纪念“二七”烈士》为题,载同日《人民日报》,并已编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四卷《东风集》。这里一词一诗同样构成异体。

三、《惨目吟》与《母爱》。郭沫若《潮汐集》中有一首五言诗《惨目吟》,诗为:

五三、五四大轰炸,死者累累。书所见如此,以志不忘。

五三与五四,寇机连日来。

渝城遭惨炸,死者如山堆。

中见一尸骸,一母与二孩。

一儿横腹下,一儿抱在怀。

骨肉成焦炭,凝结难分开。

呜呼慈母心,万古不能灰!

此诗写于1939年5月12日。同年五月三日和四日日本侵略者派遣飞机对重庆实施狂轰滥炸,死者累累,作者目睹惨状,感而赋此。诗中真实地记录了日寇惨无人道的罪行,表达了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深仇大恨。

1941年10月15日,发表散文诗《母爱》,载广州《文艺生活》1卷2期。此诗内容与前年5月12日所作《惨目吟》相似。1942年4月30日稍加修改后,仍以《母爱》为题,收入《芍药及其他》。诗为:

这幅悲惨的画面,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是三年前的“五三”那一晚,敌机大轰炸,烧死了不少的人。

第二天清早我从观音岩上坡,看见两位防护团员扛着一架成了焦炭的女人尸首。

但过细看,那才不只一个人,而是母子三人焦结在一道的。

胸前抱着的是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腹前拳伏着的又是一个,怕有三岁光景吧。

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完全焦结在一道。但这只是骸炭吗?

这篇散文诗就其内容为此前五言诗《惨目吟》的延续,故可视为前者的异体诗。作者采用五言诗和散文诗两种不同的诗体样式,同样揭露日本强盗的侵华罪行。诗的题目由《惨目吟》改为《母爱》,意在突出这一悲惨画面中的另一重要内涵,亦即永恒而伟大的母爱。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仍完全焦结在一起。这是一幅多么惨不忍睹而又撼人心弦的画面,正如作者诗句所言:“呜呼慈母心,万古不能灰!”

第二种情况

,正体与变体均属旧体诗,但在诗体形式上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往往由于作者写成一首小诗之后,仍感意犹未尽而兴之所至,随着内容与文字有所扩展,构成了另外一种体式。现亦略举数例:

一、关于两首《咏兰》诗。现代著名女作家赵清阁在《忆文学大师郭沫若》(载《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3期)一文中,曾附录了郭沫若当年题赠给她的五首佚诗。其中之一为:

咏兰

香本无心发,何须喻作王?

花真能解语,必道愧难当。

此诗写于1943年间。据赵清阁回忆,当年她很喜爱郭沫若的书法。郭沫若曾将已作《咏兰》与《咏梅二首》分别题在三张扇面上送给赵清阁。这三首后均收入《潮汐集》。《咏梅二首》改称《题画梅二首》仍为七言绝句,而《咏兰》却由五言绝句改成五言律诗。诗为:

泽国孤臣邈,澧兰尚有香。

年年春日至,回首忆高阳。

香本无心发,何须譬作王?

寄言谢君子,实在不敢当。

两首《咏兰》诗,从1943年为赵清阁题写扇面,到1945年为刘斐题写画作,诗句亦由四句增至八句,两者的变化是明显的。我们还会发现,二者在诗体样式发生变化的同时,诗的内蕴与韵味依然一脉相承。而这正是作为变体诗的属性使然。

二、并于两首“送别诗”。《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二卷《蜩螗集》中,有一首七言律诗《送茅盾赴苏联》。诗为:

以文会友御长风,祖国灵魂待铸中。

石取他山攻玉错,政由俗革贵农工。

北辰历历群星拱,罗马条条大路通。

海运天池南徙日,九州当已庆攸同。

此诗写于1946年12月21日。诗前原有小序:“月之五日,茅盾偕其夫人同乘斯摩尔尼号赴海参崴,作苏联之游。余曾登轮送别,仓卒得句,意不甚洽,今足成此律。”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所谓“登轮送别,仓卒得句”是怎么回事呢?

1946年12月5日,郭沫若与叶圣陶、郑振铎等数十人为茅盾夫妇送行。在斯摩尔尼号客厅一角,郭沫若代表送行者写《临别赠言》,由于立群当场朗诵。后又在一本纪念册上书赠《送别诗》一首。诗为:

乘风万里廓心胸,祖国灵魂待铸中;

明年鸿雁来宾日,预卜九州已大同。

郭沫若所写《临别赠言》与《送别诗》均载次日上海《文汇报》。后来觉得“仓卒得句,意不甚洽,遂于同月21日将七言绝句改成七言律诗,并正式题为《送茅盾赴苏联》,后编入1948年初版的《蜩螗集》。我们如果将作者收入《蜩螗集》的“足成比律”的七言律诗视为正体,那么“仓卒得句”且已由上海《文汇报》发表的五言绝句则应为异体诗。

三、从《游花市》到《在广州游花市》。1959年2月初,郭沫若在广州曾游花市。花市为广州特有的民间习俗,人们常在阴历除夕之夜,全家“团年”之后去逛年宵花市。诗人即景生情,写成七绝一首。诗为:

游花市

金枯满街春满市,牡丹含艳桂含香。

游人购得花成束,迎接东风入草堂。

此诗发表于同年2月8日《广州日报》及上海《文艺月报》1959年3月号。

郭沫若回京之后又将此诗改为七律并编入《长春集》,同年4月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诗人在篇末有一附注:“此诗原只四句,今足成七律。”且将诗的题目改成《在广州游花市》。诗为:

金桔满街松满市,牡丹含艳桂含香。

墨兰簇簇青锋剑,玫瑰团团白玉堂。

爆竹轰鸣声动地,电台播送夜增光。

游人手把花成束,迎得春风上面庞。

这首七言律诗比起原作,更能反映广州年宵花市的盛况与热烈异常的气氛,实属锦上添花精益求精的产物。

在郭沫若诗词创作中,这种将绝句扩展而为律诗的还有不少。如1961年秋写成的《参观富春江电站》,原先题诗只有四句,而后扩展成为七言律诗。详见1979出版的《西湖丛书》第三辑《书来墨迹助堂堂》。还有1962年所写同题异体的《咏椰子树》。1962年2月1日《南方日报》作为《诗二首》之一发表时,只有四句;到了同年2月22日《人民日报》作为《咏海南四首》之一时,则增加了中间两联,成为七言律诗。作者已将后者编入《东风集》。

四、关于两首为绍兴鲁迅纪念馆的题诗。1962年10月28日,郭沫若来到绍兴鲁迅纪念馆,先后留下了同一内容的两幅墨宝。第一幅是当场题写只有六句的七言诗。诗为:

古人深憾不同时,今我同时未相晤。

廿六年来宇宙殊,红旗三面美无度。

三味书屋尚依然,摘花欲上腊梅树。

此诗落款为:“一九六二年秋访绍兴鲁迅先生故居。郭沫若。”手迹见1979年出版的《西湖丛书》第三辑《书来墨迹助堂堂》。

此诗后在1963年1月8日《光明日报》正式发表时,则改写成为一首完整的七言律诗。

题绍兴鲁迅纪念馆

古人深憾不同时,今我同时未相晤。

廿六年来宇宙殊,三面红旗美无度。

我亦甘为孺子牛,横眉敢对千夫怒。

三味书屋尚依然,拈花欲上腊梅树。

何以产生上述差异?笔者曾请教鲁迅纪念馆有关同志。他们告知:郭沫若第一幅题诗已在鲁迅纪念馆陈列室展出,后发现与正式发表存在差异,遂致函作者要求再题新作。郭沫若欣然应允另写一幅。改作虽只增加一联与更动一字,但在体式与内容上却产生重大变化。已从原来的七言小诗成为一首七言律诗。且新增颈联巧妙化用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名句,更使诗的纪念意义与战斗色彩有所强化。这两幅题诗手迹同时保存在绍兴鲁迅纪念馆,前者应视为异体仍有其珍藏的价值。

五、两首同题异体的《蝴蝶泉》。1961年9月8日,郭沫若游览大理蝴蝶泉。他在六角亭品茶,并听陪同人员讲述有关蝴蝶泉的来历与民间传说。当即应约为蝴蝶泉名胜题字并赋诗一首。诗为:

蝴碟泉头蝴蝶树,蝴蝶飞来千万数。

首尾相垂如串珠,四月中旬年一度。

我今来已届中秋,蝴蝶不来空盼顾。

清茶酹祝蝴蝶魂,阿龙阿花今永驻。

此诗录自马泽斌《郭沫若游大理》,载《郭沫若学刊》1988年第3期。诗人游罢归来,仍感意犹未尽,遂在原诗基础上加以扩展,成为四行一节计有十九节的长诗。现因篇幅关系,只录首尾两个小节。

蝴碟泉头蝴蝶树,蝴蝶飞来千万数。

首尾联结数公尺,自树下垂疑花序。

…………………………………………

合欢古树罩深潭,泉沫泠泠清似露。

清茶酹祷蝴蝶魂,阿雯阿霞春永驻。

这首长诗除描写蝴蝶泉的自然景物之外,还生动记述一则美丽动人的传说。青年猎人霞郎与樵夫之女雯姑相爱,因遭地方恶霸虞王迫害,双双跳入泉中殉情自杀。此后四方蝴蝶飞来,构成天下奇观。这里有关阿雯阿霞的传说与前阿龙阿花的故事稍有差异,当为游罢归来看了新的材料或听到新的说法之后改写而成。这首七言长诗载1961年11月9日《人民日报》,为《游大理十首》之七,后收入《东风集》。

第三种情况

,诗的体式虽未改变,但因诗的题目与正文改动较大,内容亦产生相应变化,有时甚至给人面貌一新的感觉。这种已非局部修饰的情况,似应列入异体诗的范围。现亦举例说明。

一、从《夜会散后》到《题赠陈叔亮先生》。郭沫若《潮汐集》中有一首五言古诗《夜会散后》,诗为:

银烛烧渐短,残灯明欲灭。

开帘见天星,含笑悄相悦。

万籁了无声,不闻秋虫唧。

凉风侵客肌,迥念阵前铁。

此诗写于1940年8月,意在抒发怀念抗日前线战士的感情。夜会散后,万籁俱寂,凉风飕飕,寒意袭人。诗人触景生情,更加怀念阵前杀敌浴血奋战的抗日将士。

次年2月,蒋介石侍从室机要秘书陈叔亮(陈布雷之弟)通过在文工会工作的外甥翁泽永向郭沫若索题。郭则“录旧作”以应,诗为:

银烛渐烧残,幽光明欲灭。

开门见天心,含笑悄相悦。

耳塞了无闻,得非万籁寂。

凉风侵客肌,应有秋虫泣。

此诗虽仍保留原有的意境声韵,但从题目到文字都有较大改动,特别是在内容上已完全翻出新意。当时正值国民党反动当局发动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之后,诗人以其隐约含蓄的表现方式,表达自己悲愤沉郁的思想感情。诗中“银烛”喻新四军,意谓虽遭残害而战斗精神不会泯灭。还以“秋虫”喻国民党反动当局及其御用文人,他们尽管猖獗一时,实为色厉内荏,现已犹如秋虫一样向隅而泣。人们从这首变体诗中不难看出作者高明的战斗艺术。详见王锦厚、伍加伦《郭沫若旧体诗词赏析》,四川巴蜀书社1988年出版。

二、关于《在岱庙望泰山》。1961年5月8日,郭沫若游山东泰山。诗人从岱庙北望,发现泰山并不十分高峻,而且林木不及南方苍翠。于是联想到孟子所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和杜甫诗中“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的赞美之词,即兴写成《在岱庙望泰山》。诗为:

秦刻殊非古,泰山不算高。

只因天下小,致使仲尼骄。

工部犹堪笑,浮夸徒自豪。

何尝青未了,但见赤无毛。

此事详见郭沫若《读〈随园诗话〉札记》一书“泰山”条,作家出版社1962年出版。

诗人经过实际攀登之后,深感自己从消极方面过分夸大了。泰山在山下看时不高,树木也显得很少,一旦登临毕竟费力。诗人终于意识到“山下培塿视,登临自不同”,遂改变了原有的想法,并把原诗改成:

磴道七千级,泰山不算高。

只缘天下小,遂使仲尼骄。

实事惟求是,攀登岂惮劳?

人工方峻极,绿化到山椒。

由此可见,《在岱庙望泰山》一诗有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诗人已据登上泰山之后的认识加以修改。只是诗人似乎忽略了一点,诗题亦应相应改为《登泰山》才是。诗经修改后作为《登泰山杂咏》六首之一发表于1961年5月14日《大众日报》,后收入《东风集》。

三、从《贺胜朝》到《重睹芳华》。郭沫若于1959年2月在广州写成历史剧《蔡文姬》,并于同年4月由《羊城晚报》连载。这一初稿本在结尾时,作者让主人公蔡文姬吟唱了一首《贺圣朝》。词为:

天地再造呵日月同光,

扫荡兼并呵诛锄豪强。

乌桓内附呵匈奴隶王。

武功赫赫呵文采泱泱。

万民乐业呵四海安康。

渡越周秦呵遐迈夏商。

哲人如天呵凤翱龙翔,

天下为公呵重见陶唐。

作者明确宣称创作《蔡文姬》这部史剧的意图在于“替曹操翻案”,因此剧中人物吟唱的《贺圣朝》则高度评价这一历史人物,且对曹操作出全面结论。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根据这一初稿本在排演过程中,导演与演员觉得要想通过《蔡文姬》这一出戏来给曹操作出全面鉴定,进而达到翻案目的是不可能的。既然剧名就是《蔡文姬》,则应以蔡文姬这个人物为主,描述这位古代才女由乱入治回到故土,终于找到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机会和美满幸福的生活。这就需要对剧中一些过分赞颂曹操的词句加以削弱和删改。郭沫若同意剧院的意见,只因急于启程参加国际会议,则请剧院有关同志斟酌修改,并由田汉根据原来形式改写歌词。郭沫若回国后采纳了大家的修改意见。他既颇为赞赏田汉所改的歌词,又将某些字句作了必要调整,即正式定名为《重睹芳华》。词为:

妙龄出塞呵泪湿鞍马,

十有二载呵毡幕风砂。

巍巍宰辅呵吐哺握发,

金璧赎我呵重睹芳华。

抛儿别女呵声咽胡笳,

所幸今日呵遐迩一家。

春兰秋菊呵竞放奇葩,

熏风永驻呵吹绿天涯。

这样既紧扣蔡文姬悲欢离合的人生经历,又能兼顾“替曹操翻案”的创作意图。因此作者也认为“不仅更富有诗意,而且和全剧情调更合拍”。此剧于同年5月定稿,并在《收获》1959年第3期发表。我们如果将最后定稿的《重睹芳华》作为正体,那么作者初稿本中的《贺圣朝》,以及田汉修改之后的歌词,均应视为异体。

这种从诗的题目到正文均因改动较大以致几乎脱胎换骨者还有不少。如收入《沫若诗词选》的《赞焦裕禄》(水调歌头),最初发表于1966年《人民文学》第4期,题为《赞焦裕禄同志》,入集时作了很大改动。再如《访无锡四首》中的《游鼋头渚》,其手迹发表于《无锡日报》,经作者定稿后再由1959年6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已有多处不同。后收入《潮汐集》时文字又有改动。还有作为《海南岛西路纪行》之一的《马伏波井》,1962年2月18日《南方日报》发表时,原为四个小节,后收入《东风集》时只存三个小节。《咏福建二十首》中的《木兰陂》,1962年2月16日《福建日报》发表时只有四首,收入《东风集》时变成了六首。《马伏波井》与《木兰坡》,前者减去一个小节(因感内容失当),后者增加两个小节(感到意犹未尽)。这一减一加之间,均使原诗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第四种情况

,与前三者有所不同。它不是一般诗体形式与文字内容产生变化,而是组诗在组合方式与文字构成上出现变化。这在诗词创作中亦属颇为特殊的文学现象。现略举二例加以说明。

一、关于《十里松原》与《纪事杂诗》。郭沫若《潮汐集》中收有早年所作《十里松原》四首。诗为:

十里松原负稚行,耳畔松声并海声。

昂头我向天空笑,天星笑我步难成。

除夕都门去国年,五年来事等轻烟。

壶中未有神山药,赢得妻儿作挂牵。

回首中原叹路穷,寄身天地太朦胧。

入世无才出未可,暗中谁见我眶红?

一篇秋水一杯茶,到处随缘是我家。

朔风欲打玻璃破,吹得炉燃亦可嘉。

这四首七绝为1918年除夕在日本福冈作。当时因为经济困难只好从箱崎神社前较好的房子搬到附近海边一处小房子里。他和安娜利用晚上手提背负,把一些简单的行里搬去,虽几次经过一向欣赏的十里松原,但已无心赞美自然,而是悲叹自身的遭遇和祖国的不幸。这一组诗既具体记述了当夜搬家的情景,也明显表露出个人苦涩心境和感伤情怀。作者当时曾将其中两首“除夕都门去国年”、“回首中原叹路穷”,加上新作“身居海外偷寻乐”,以《春节纪实》为题抄寄父母亲,以表达对于家乡亲人的深切思念。

1924年2月,郭沫若曾作自传体小说《圣者》。作品中以主人公爱牟的口吻吟成《纪事杂诗》六首。诗为:

博多湾上负儿行,耳畔风声并海声。

落落深松如鬼物,失巢稚鸟咽悲鸣。

昂头我向群星笑,群星应笑我无能。

去国八年前此夕,犹自凄惶海外身。

海外栖迟又一年,苍茫往事已如烟。

壶中未满神山药,赢得妻儿作挂牵。

寄身天地太朦胧,回首中原叹路穷。

入世无才出未可,暗中谁见我眶红?

欲上崆峒访广成,欲上长城吊始皇。

寸心骋逐时空外,人生到底为谁忙?

到处随缘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风欲打玻璃破,吹得炉燃亦可嘉。

小说中主人公爱牟就象屠格涅夫笔下的某些人物一样,既想在现实世界里做一番牺牲,却又时时怀疑自己,以致最终走向虚无。这种彷徨、怀疑、烦忧的心情同样反映在《纪事杂诗》之中。

我们如果将《纪事杂诗》与《十里松原》加以对照,就会发现前者实为后者的变体。其中第一、二首实由《十里松原》第一首化出,第三首与第五首属于新作。其余二首文字亦有改动。这样,我们不妨将《纪事杂诗》与《春节纪实》均看作是《十里松原》的异体诗。

二、诗人与将军唱和。郭沫若《潮汐集》中收有《和朱总司令韵四首》。诗为:

烽连楚尾并吴头,满目哀鸿泪未收。

舌底蜜流胸底剑,依然肝胆视如仇。

权将旧事说从头,北伐当年骨待收。

十载自屠犹不悔,招来鱼烂快雠仇。

无敌将军出阵头,油然四国兆丰收。

健儿八路轻生死,不报私仇报国仇。

心悬黑水白山头,不净寇氛剑不收。

磊落光明权委曲,但期率土快同仇。

此诗写于1940年7月,为和朱德《出太行》一诗而作。同年5月,朱德率领八路军在太行山区击退国民党顽固派朱怀冰部的进攻后,经洛阳去重庆与国民党谈判,写成七言绝句《出太行》。郭沫若读后深受鼓舞,旋即写诗奉和。

需要指出的是,《和朱总司令韵四首》并非原作,而是后来编入《潮汐集》时经过改写而成。据查,1940年7月24日重庆《新华日报》首次发表时,题为《郭沫若和朱德诗》,原有七首。诗为:

烽连楚尾并吴头,满地哀鸿泪未收。

被发欹冠期庶可,有人墙内尚仇仇。

无尾看来并无头,大局混茫何日收。

唇底蜜流胸底剑,依然肝胆视同仇。

将粪何人着佛头,黄昏已近夕阳收。

稽天大侵人犹醉,有客高歌戴手仇。

权将归事说从头,北伐当年骨待收。

十载阋墙如不见,何来鱼烂快雠仇。

无敌将军出阵头,油然四国兆丰收。

健儿八路轻生死,不报私仇报国仇。

鸭绿江边南海头,不净胡尘剑不收。

磊落光明甘委曲,但期率土快同仇。

生经百战饮倭头,不净胡尘剑不收。

鸭绿江边期啸傲,何须九世报斯仇。

二者加以比较,差异十分明显。《和朱总司令韵四首》中第一首由原作第一、二首各取两句组成。第二首即原作第四首,只是第三句稍有改动。第三首与原作第五首全同。第四首则据原作第六首改写。我们认为,《郭沫若和朱德诗》原作七首不仅可以作《和朱总司令韵四首》的异体诗,而且其第三、第七首尚可作郭沫若集外佚诗处理。

郭沫若是位才华洋溢的抒情诗人,一生为我们留下了数以千计的旧体诗词,其中就有不少出现异体。究其原因不外两个方面:一是出于诗人自身反复修改精益求精的努力。有些诗词初稿完成或在报刊发表之后,诗人尚感文字未工或“意不甚洽”,于是增删修订,直到满意为止。有时则因意犹未尽,索性继续发挥,务求尽兴。因其改动较大,甚至“面目全非”,因而构成异体。二是诗人享有盛名,每到一处常为某些单位或有关人员题诗。这些题诗大多因人因事即兴创作,也有根据记忆“录旧作”以应。诗人在录旧作时往往与原作不尽相同,这样无论是因记忆有误还是临时加工,均有可能出现异体。郭沫若诗词创作究竟有多少异体诗?我们没有进行准确统计。如果将标准放宽一点,看来不下百首。本文所列十四条(计二十余首)只是从各种类型的异体诗中选择较为典型的一些实例,而且限于诗的正体已出现于《郭沫若全集》文学编一至五卷。

郭沫若诗词创作中既然存在为数不少的异体诗,那么在编辑、校注《郭沫若全集》诗歌部分或编选、注释郭沫若诗词的时候,如何妥善处理正体与变体之间的关系,就成编辑和校注者不可忽视的问题。我们认为可以采用下列两种办法:

第一、某些异体诗可在已经编入诗集的正体题解或注释部分加以说明。如本文中提到的《别离》《和朱总司令韵四首》《送茅盾赴苏联》《在广州游花市》《满江红——赞雷锋》,《郭沫若全集》文学编均已作妥善的处理,在编入各集时能将变体作为附录或题注加以说明。这是一种很好的办法。看来这种做法范围还可以扩大一些。因为这些异体诗实际属于诗词“本事”的组成部分,对于了解诗词写作缘起与来龙去脉均有一定帮助。

第二、某些异体诗因与正体差异甚大,不妨作为集外佚诗处理。如写于“五四”前夕的《别离》,由文言古诗演绎成为白活新诗,实已构成两种完全不同的诗体形式。再看写于抗战时期为赵清阁题扇的《咏兰》与为刘斐题画的《咏兰》;写于抗战胜利之后的《送别诗》与《送茅盾赴苏联》。两相对照,不仅由七言绝句改为七言律诗,而且很多诗句都不一样,实为歌咏同一题材或同一事件的两首诗歌。还有写于建国以后为历史剧《蔡文姬》所作的三首主题歌同样差异甚大。《贺圣朝》与《重睹芳华》二者只是同样采用骚体形式,而内容却各有侧重,就《重睹芳华》而言,田汉执笔与郭沫若定稿亦属各有千秋。《在岱庙望泰山》原作与改作,除个别诗句相近外,其余均已改写,而且视角已从山下转到山上。这些均应列为集外佚诗才是。至于《蝴蝶泉》开始的题诗只有八句,后来扩展成为七十六句的长诗。前者亦可列为佚诗。因其文字大多可从长诗中找到,放在长诗题解中加以说明也行。倒是前面提到的《纪事杂诗》六首与《郭沫若和朱德诗》七首,其中多数与《十里松原》《和朱总司令韵》大同小异,但也分别有一首到两首为正体诗所没有,如作佚诗处理似亦未尝不可。

这里应当指出的是,我们从郭沫若的某些异体诗中,确有可能找到集外佚诗,但又必须持慎重态度加以鉴别。过去曾经有人误将郭沫若已经入集的诗词,只是在不同场合题写他人或因同体异名,而在某些图书或报刊资料发表时竟作为佚诗,这样的失误作者与编者是应当避免的。

郭沫若诗词创作中出现的异体诗,是个值得我们注意并加以探索的领域。这就需要我们花费一定的精力去搜集、甄别、诠释,以求能为郭沫若诗词研究另辟一条蹊径,并与喜爱郭沫若诗词的读者“奇文共欣赏,疑义想与析”。

尚有一点需要说明,近阅我国古代诗论,发现也有“异体诗”一说,通常是指与常见诗体相对而言的特异诗体,如回文诗、藏头诗、嵌字诗、集句诗、打油诗等。我们无意于对这一理论问题作深入探讨,而是只就郭沫若诗词存在异体(或曰别体)这一特定的创作现象加以考察。

(责任编辑:王锦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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