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
韩少功《日夜书》是一部让“爱”他的人松气、让“恨”他的人服气的作品。多年来,围绕着《马桥词典》、《暗示》是否属于小说一直是批评界争论不休的焦点。在韩少功以前,对当代小说边界的防守从来没有引起批评家的警觉,他们只需举起理论的工具,丰收果实就会顺利归入对应的箩筐,剩下的工作无非就是撕皮去屑、贴标签归类。但《马桥词典》打破了这种平衡和默契的格局,批评家和理论家第一次意识到韩少功平和的外表下,其实包藏了一颗捣乱文坛的心。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显然要在韩少功的创作谱系中勾勒出《日夜书》所处的坐标。而如何找到有效的参照标准,显然要弄清韩少功创作谱系性得以形成的关键。从韩少功目前的创作实践看,文体探索的持续性和知青视点的一致性,构成了探讨其谱系性的重要参数,而隐藏在两者“有机性”(文体背后的精神追求和知青视点下的另类表达成为“有机性”的具体呈现)背后更为关键的问题,显然来自于韩少功作为一个思想性极强作家的精神资源起点。而这个起点,则表现为知青视角背后对文革的持续思考。这是韩少功尽管属于知青作家,但却离这个群体的主流表达越来越远,并且逐渐形成一个思想者清晰面貌的根本原因。韩少功思辨性的特质很早就得以显现,文革遭遇和经历固然给他个体命运留下了悲伤的回忆,但恰是这一在场者的清醒让他作为一个思想者成为可能。对于文革这一重大的精神事件,我们可以看到它对当代文坛的巨大影响,但像韩少功这样,能够始终如一地从这一精神事件中寻找到思想资源的作家并不多见,以致于此前此后漫长的城市生活并不能以感性的形式进入他的笔下,短短六年的知青经历足以让他完成精神堡垒的建构,而对这段经历的回顾和书写,构成了他创作在表现对象上谱系的完整性。
和知青经历从来不仅仅以题材的面貌进入韩少功笔下一样,《日夜书》中知青的正面出场同时意味着以一种精神的标度进入他的思想和灵魂。我感兴趣的是,知青作为他无比珍爱的对象,从来就令他惜墨如金,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韩少功从来就舍不得让他们沦为一种猎奇,并采用放血式的写法对此进行挥霍。在历次知青题材热的过程中,在众多作家对知青一次次作出整体性判断的创作过程中,韩少功为何没有在一次次的潮流牵引中,对自己所熟知群体作出判断?无论是1980年代,还是1990年代,知青更多作为韩少功创作的一个背景而存在,无论是《归去来》中的黄治中,还是《马桥词典》中的“我”,在韩少功笔下始终找不到关于知青的整体表达。是什么促使他在六十岁的时候,决定对这个群体来一次全方位的亮相,并进行深度的纯粹来自于文学层面的表达?
回到《日夜书》。从前面的论述可知,当韩少功的小说愈接近传统小说时,他对通过小说的形式建构一个完整的世界就愈充满了自信和掌握力;而当他日渐背离传统的小说形式,不断挑战小说边界时,其实已经显露了他对建构一个整体性世界的无力和困窘。换言之,从文革和伤痕文学时期的整体表达开始,伴随八十年代的《爸爸爸》,九十年代的《马桥词典》和2003年的《暗示》,韩少功其实一直未能回到通过传统小说形式完成对世界的整体表达的状态。但《日夜书》的出现却扭转了这种局面,这部作品给我们提供了一幅完整的艺术图景,呈现了韩少功知青视点背后的一种整体表达,并通过青春回顾的精神姿态、知识群体的不信任表达和渗透其中的隐蔽历史观体现出来。
和史铁生、张承志对于“知青”经历热情而浪漫的情感态度不同,韩少功在《日夜书》以前的创作中,几乎很少有直接的关于知青岁月的情感表态。但《日夜书》第一次直接袒露了他对青春岁月残酷和虚妄的表达,“我们躺在小溪边,遥望血色夕阳,顺着他的提琴声梦入未来。我们争相立下大誓,将来一定要狠狠地一口气吃上十个肉馅包子,要狠狠地一口气连看五场电影,要在最繁华的中山路或五一路狠狠走上八个来回……未来的好事太多,我们用各种幻想来给青春岁月镇痛”。青春的狂热在现实的尴尬中终究无法找到一个平衡点,“我没法再装豪迈,誓言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卧薪尝胆也甘之如饴。这些话自己听了也虚。时间在一年年耗去,我得有一个决断”。为了有一个决断,万般无奈之下就有了自残的策略,“我不愿当瘸子,但想一想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夺回城市户口,为了合法地回到文明和进步,我既然无望招工和升学,既然没钱给官员送礼,那还能有什么招?”而下面这段文字通过陶小布之口最能表达韩少功对于“知青”岁月的判断,“坦白地说,如果没有这种豪情憧憬,我的青春会苦闷得多。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一旦有了候任铜像或石像的劲头,再苦的日子都会变得无足轻重,甚至还能放射出熠熠光辉——在日后某些观察者的眼里,宗教不就是这样吗?在缺少宗教的地方,革命不常常就是这样吗?在革命退场的地方,商业消费不常常也是这样吗?……在那些人身上,在那一片黑压压狂叫的人海里,不过是人类的激情渴求再一次失控的自燃”。
韩少功隐含在个体生存体验之上的青春表达并不意味着对历史的单向度判断。事实上,通过多种视角的调试,韩少功呈现了丰富的历史表述。在“27”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旦拉开时空的距离,同一个场景或者同一个对象就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白马湖作为知青挥洒青春之地,尽管在后来所遭受的厄运中,往往成为知青抱怨的对象,但只要时空一变化,比如,到该回顾青春的时候,白马湖又显示出了另一重温暖和温馨,或者到要训导晚辈的时候,他们的态度也会和之前的控诉有明显的转变。“他们一口咬定自己只有悔恨,一不留神却又偷偷自豪;或情不自禁地抖一抖自豪,稍加思索却又痛加悔恨。”“他们的自豪与悔恨串味,被一个该死的白马湖搞得心情失调。”更为难得的是,韩少功没有囿于身份局限所带来的偏颇,站在知青的立场对“知青岁月”进行表白以后,他借白马湖农民之口说出了另一种真相,“他们当然也觉得知青崽很苦,离乡背井更是可怜,但再苦也就是几年,顶多是服了几年兵役吧,而他们在白马湖活过了世世代代,甚至一直活得更苦和更累,那又怎么说?”整体而言,《日夜书》通过知青的遭遇隐含了韩少功在当下对文革判断的整体语境中的重新思考,这部作品是韩少功历史观不动声色、但立场坚定的一次表达。在对文革这一事件的检阅中,伴随主流价值观念的判断形成了一种不容争辩的决绝,但在历史的真相越来越湮没的今天,去文革一代对文革的清理已经被摆上日程的当下,《日夜书》让我们触摸到了另一种表达的可能。在浩如烟海的隔膜表述无法让人触摸到真相的时候,韩少功作为一个亲历者的真实书写,他可靠的叙述给我提供了一个观照的视点,并显然能够给人提供值得信赖的史证。如何勾勒作家对思想的表达,显然应该成为我们把握韩少功作品不容忽视的重要维度。
除此以外,对知识群体的不信任表达同样构成了韩少功《日夜书》中整体性写作的重要内容。马涛固然可以仅仅只将其当做知青中具有思考兴趣的一类,但马涛最为鲜明的特点毫无疑问表现在他身上,与生命实践相脱节的纯粹来自知识演绎的思想狂妄。他内心的自我膨胀和傲慢来自于知识给人带来的心理优越,他忽略了思想的奇葩只有落实到常识的现实才能开出真实的花。“知识分子的身上经常流着小资血脉。小资擅长愿望与姿态,具有极大的文化能量,但拙于行动,拙于持久的、繁琐的、摸爬滚打和精雕细刻的务实性建设。”韩少功通过“马涛”的感性表达重申了一以贯之的“生命实践品格”,这是他在小说中第一次直面知识分子中最为“高贵”的思想者形象。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貌不惊人的贺亦民。这个有着深重童年阴影、被现实一次次打入底层的人却在高深技术的神秘殿堂中如入无人之境,仿佛神助般地获得了惊天本领。他没有理论、没有体系、没有冠冕堂皇的思想,也没有解救全人类的宏伟抱负,甚至不懂得知识界的基本运作套路,不懂得隐藏在“课题申报”、“知识产权”之中的各类潜规则,在现有的傲气凌人的知识界中,他全身弥漫的草根气息是一个让人无法归类的异数。但他是一个可以解决现实问题的高手,他来自于实践体验的真知可以解决复杂的现实难题,以致于学院派面对他完全超乎常规的脑筋不得不将其当做神圣。可是,他“哪是什么神圣?充其量就是一个技术魔怪,没有任何头衔、学位、职称、单位的个体户。”韩少功在《日夜书》中通过对马涛、蔡海伦、毛雅丽等知识分子群像的刻画,延续多年来他对“知识生产”危机的思考,而他对知识群体的否定性判断,则意味着这种危机并未得到任何缓解。
需要补充的是,以上提到的青春回顾的精神姿态、对历史观的表达以及对知识群体的不信任判断,其实都蕴含在韩少功对知青群体的生存状况的整体图景中,《日夜书》给我们呈现了一幅怎样的图景呢?当官的无所作为却仕途顺利(陆学文),拥有解决问题能力的却斗不过体制设置的无穷陷阱(贺亦民),幼小的孩子没有一个安全的场域(笑月)。曾经远大的理想曾经辉煌的青春在时间和历史的淘洗中,再也看不到半点理想的光彩,这部隐藏在戏谑和故作轻松中的小说,显然有着沉重的叹息和无奈的放弃。和他之前的《马桥词典》、《暗示》比较起来,《日夜书》以上确定性的表述显示了他精神图景从迷茫向清晰转变的过程。但和文革期间、新时期对时代清晰而具有确定性的理解比较起来,《日夜书》尽管也具有确定性的表达,却没有了前者的乐观和对历史的自信。当知青群体三十年后像谢幕一般出现在韩少功《日夜书》中时,他对青春的回顾显然打破以往既定的观念,“既往被表述为一个整体的知青生活,那种具有某种内在本质的知青经验,即负载了特定社会政治意涵的知青想象瓦解了。小说以对知青生活的复调性叙述代替了单声的叙述,在重新回忆中,它内部复杂的多元性和矛盾性、多重的张力出现了”。《日夜书》中,韩少功终于通过更为理智和真实的“知青”生存的呈现,显示了对自己思想资源的清理,而蕴含其中的历史观和对知识群体的不信任表达,则意味着韩少功精神世界中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价值观的重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韩少功持之以恒地文体上的探索毫无疑问显示了他巨大的艺术创造力。他显然并不满足通过文体的革新所展现的“破”的力量,在他内心深处,潜藏一个更为宏大的目标,刘复生曾提到,“韩少功的最大关切,还是中国如何在出现历史契机的时刻,解放思想,开放心胸,去除各种现代迷信,以真正的自信,大胆而又审慎地吸取中外古今的一切文化资源,认真领会正反的历史启示,大胆想象,小心从事,踏实施工,不断尝试,进行伟大的制度创造与文化创新,担负起自己世界史的责任,开创出一种真正具有普遍性的文化,从而造福这个世界”。换言之,身体力行地进行价值重建,成为韩少功文学追求以外的文化抱负。
他对中国当下的消费文化有着清醒的把握,“中国是一个宗教传统相对稀薄的国度,不容易偏执,但容易苟且和油滑,下行的世俗引力一直很强大,东方朔、唐伯虎一类才子化的玩主经常蔚为汪洋大海。但如果没有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这一类喜欢为难自己的人,没有这些坚定的求索者和传薪者,一个大国的文明品相可能很难看吧?遇到危机时的精神储备和文化支撑力就会严重短缺吧?”更为难得的是,韩少功无论作为个体还是“知青群体”中的一员,始终有着清醒的自省意识,“谁都在指责别人,那个被指责的却成了空洞的影子。因此,我赞成记住历史的苦难,但一个问号打给社会的时候,另一个问号也许需要打给我们自己。”面对文革结束以后,作家从政治的窠臼中逃脱后,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市场的现状,韩少功对作家疏离思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文革’以后,作家们被政治化和概念化搞怕了,一个劲地逃离思想,甚至以不读书为荣,以非理性为傲,把真思想与假思想一锅煮,把好思想与烂思想一起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直以来,对韩少功而言,能够以文学的形式回应思想的难题,是他责无旁贷的责任,“换句话说,他们是不是知青,对于我来说不太重要。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也是人类反复出现的那些文化和精神的难题,对于我来说才是重要的。”正因为价值重建一直构成了韩少功创作生命的重要一极,他才会有一系列超出作家工作范围以外的生命实践行动。而只有放置到价值重建这一层面,才能理解韩少功一系列生命实践的行为,理解他在自己创作之余,为何在《海南纪实》和《天涯》的办刊过程中,对营构一个思想交流的平台是如此的执着和热心,并不惜牺牲作家宝贵的创作时间,宁愿投身到一些具体的事务。这一点甚至能从他2000 以后,在汨罗乡下安居可以看出来,在意识到城市的资源并不能让他获得新的精神目标建构的营养后,他再次将目光对准广袤的大地,并企图在这一沟通行为中获得新的能量以完成价值重建的目标。
但他能够实现这一目标吗?如果说,《山南水北》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韩少功精神探索的兴致盎然,显然,在短暂的喜悦以后,韩少功《日夜书》的出现再次显示了他精神的困顿和无奈。通过《日夜书》,作为小说家的韩少功取得了彻底的胜利,这部作品充分显示了他以本分的形式依然可以创作出优秀的作品,但正是这部作品所提供的确定和完整的图景,暗示了他精神世界的变化:在和现实不妥协的漫长创作生涯中,他内心的无奈在这种确定性中展示无疑。作为一个真正的思想者,他显然意识到面对价值重建这个宏伟而迫切的目标,无论通过创作,还是生命实践,都难以完成任务。他的精神之棒,必然要移交下去,可是,有谁愿意像他这样扎根于土地,殚精竭虑地思考一些重大的精神命题?有谁有能力接过这样一根精神之棒,并在现实的纷扰和诱惑中坚守这种精神姿态吗?韩少功、史铁生、张承志、张炜作为知青一代的代表作家,用自己的生命实践见证了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并为我们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从而维护了一代人的尊严和内心的强大,可是,这样一种精神的流脉可以延续下来吗?
作为知青一代具有极强主体性,并且始终身体力行去表达和实践自己精神追求的作家,韩少功在寻找精神资源的路上,已经显得力不从心并充满了孤独的悲壮感。在史铁生无法克服生理的极限早已离世之后,在张承志已越来越远离主流并自动边缘化的形单只影中,韩少功是否也感到了一代人被历史的风吹雨打之后的落寞和悲凉?他对知青群体的深情回望除了对自我青春的留恋和生命的感性表达以外,是否意味着他们这一代对历史的感性总结背后的精神抉择?在他们并未衰老的年岁里,这个坚强群体的分崩离析,是否暗含了在喧嚣而疯狂的时代,思考者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存在?是否意味着在和精神颓败的现实的较量中,真正知识分子从来无法逃脱的宿命不过再一次以另外的形式重演?鲁迅的身影和超越时代的诘问,在韩少功的《日夜书》中可以看到隐约的精神回应。
注释:
①对韩少功创作的批评,两极分化严重,“爱恨交加”成为常态。
②在笔者看来,一个作家的创作是否形成谱系性是衡量其是否成熟的关键。
③④⑤⑥⑧⑨⑩12韩少功:《日夜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第1 版,第5、266、266、86、180、181、183、277页。
⑦作品中至少呈现了三重视角的互补:“我”眼中的知青岁月、其他知青眼中的知青岁月、农民眼中的知青岁月。
11 18韩少功:《我写了一些可能让人难堪的东西》,《时代周报》2013年5月24 日。
13刘复生:《掘开知青经验的冻土——评韩少功的长篇小说新作〈日夜书〉》,《文艺争鸣》2013年8月号第111页。
14刘复生:《想象一个新世界——韩少功随笔中的政治智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15韩少功:《好小说都是“放血之作”》,《人民日报》2013年3月29 日。
16 17韩少功:《“文革”把作家搞怕了,一个劲逃离思想》,《南都周刊》2013年4月1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