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库切般的彻心彻骨的痛苦与忧伤
——宁肯《三个三重奏》与库切《凶年纪事》比较谈

2014-11-14 06:01马明高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三重奏库切作家

马明高

就差库切般的彻心彻骨的痛苦与忧伤

——宁肯《三个三重奏》与库切《凶年纪事》比较谈

马明高

说实话,我很喜欢宁肯的《三个三重奏》。阅读过程中的那种智力上的满足和心情上的快感也是很少有的。我同意徐勇先生的判断,“相对此前的小说创作,这篇新作《三个三重奏》在宁肯的创作历程中可以说是一个标志或者说是一个‘事件’”。其实,不仅相对于宁肯以前的小说创作,而且无论相对于《收获》杂志这两年来刊发的长篇小说,还是相对于这几年来中国的长篇小说创作,《三个三重奏》都可以说是“一个标志”或者说是“一个事件。”

从保罗·奥斯特《神谕之夜》的“注释”中获得灵感,进而结合“元小说”的理论,使“注释”成为小说重要的“文本方式”,成为《三个三重奏》的“三重奏”之一,就是长篇小说结构上的一大创新。从而使这部长篇小说成为三个复调式的写作线索:一是杜远方的当下逃难生活叙写,杜远方隐居在李家,与李敏芬、云云的生活;二是居延泽面对谭一爻和巽等人的回忆,居延泽与李离、杜远方的故事;三是作家的“序曲”和“注释”故事,作家的生活与人生态度。这三条写作主线的贯穿使这部小说成为三个三重奏。一是杜远方、敏芬和云云的三重奏。二是杜远方、李离和居延泽的三重奏。三是居延泽、谭一爻和巽的三重奏。其实还有李敏芬与杜远方、黄子夫的三重奏。真的,这是一部比较成熟、比较好看的现代小说。比起《蒙面之城》、《环形山》、《天·藏》和《沉默之门》要成熟得多,也好看得多。正如作家所说,是一部“把小说从内部打开”的长篇小说,而且这种“恣意腾挪”的打开,不是“混乱、胡闹”的打开,“而是合理而有秩序的”打开。

打破现有故事文本叙述,重新按照生活的样子,把故事梳理一下,是这样的:杜远方是中国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企业家的典型代表。一九八三年当了二十多年右派的他,作为一个小酒厂的负责人,审时度势,把一个无名的“九里香”酒和八杆子打不着边的河北蔚县新发掘出来的泥封上有“兰陵美酒”的陶制酒坛勾搭在一起,打造成了举世瞩目的“兰陵王”公司。李离可以说是一个孤儿,父母解放前夕逃往台湾,把刚刚出生的她托付给了留在大陆的叔叔,长大后成了酒厂一位普普通通的女工。而正是杜远方“在千篇一律中一眼就挑出了李离”,把她逐步打造成了气质高雅而独特的财务处长,并且成为他的情人。一九八八年,历史系大学生居延泽慕名投奔杜远方,来兰陵王公司实习,却疯狂地爱上了李离。但正合杜的意,让他们都有愧于他,被他所用。但居却为了实现和李离的爱情,拒绝杜对他的仕途安排,考上了经济学的研究生。但几年后的九十年代,落魄的居通过李离再次投奔杜,通过杜的运筹居步入政坛,成为省委书记的秘书。杜通过居的周旋,套取国家外汇,成为中国最具特色的“官商腐败”。居被逮捕审讯。杜远方逃亡隐居于女教师李敏芬家。敏芬离异,女儿云云在外地上大学,一直被学校校长黄子夫性骚扰。杜让敏芬获得了人生的“第二春”,情意绵绵。放假后,云云回家,让杜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温情。三口之家春节期间的美好生活,使杜和云云、敏芬感受到生活是如此地浪漫和幸福。但“在完美的罪行中,完美的本身就是罪行”。云云已经预感到杜的不一般,把杜所赠金钱与财物,告知母亲所放之地,表示不愿接受。敏芬知道了杜的过去,要让他离开李家。后来,敏芬遭遇了黄子夫的强奸,悲愤中听到了杜的电话,杜兴奋地迎接如约而至的敏芬,却在两人深情拥抱之际,远远地看见了警车。在一片厂房深处,一切皆白的秘密审讯室里,居延泽与身患绝症的谭一爻的角斗惊心动魄,最终居在谭死之前说出了一切。待杜和居伏法后,谭一爻这个不喜欢宗教的法学大家却选择了佛教的圆寂理论,“诸德圆满,诸恶寂灭,灵魂离开,躯体获得了新生。”二○○三年,“我”与在看守所的杜、居成为好朋友,听了他们的故事,终于写成了这篇小说。

这部小说写得丰饶而绚丽,醇厚而甘美。杜远方、居延泽、李离、云云,这几个人物都塑造得生动形象,有呼之欲出之感。就是黄子夫、谭一爻这两个人物着墨不多,黄的猥琐、偏狭和执着也让人过目不忘。谭虽相对单一,除了与居延泽几轮对峙,整体游离于故事之外,但他“坐缸”“圆寂”的“殉道”之笔十分独特。更重要的是,他与居延泽一起成为经过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欲望化的知识分子的两种不同的精神样本。云云,这个“九○后”的聪明、活泼、浪漫和自尊自爱,也让人眼前一亮。李敏芬和李离是这部小说中写得非常丰满的两个中年女性。敏芬的矜持和渴望,以及与杜同居后的骄傲和恐惧,被男性情感打开后中年妇女那种滋润与惊慌,都写得细腻而生动。作为杜的情人、八十年代的李离,和后来的敏芬太相像了,都是四十岁的样子,面对具有征服欲的杜的魅力、身体和情感的渴望和纠缠,无不含有被权力的征服。杜与李离的情人关系,包含着父辈乱伦和权欲种种关系的因素。而李离与居延泽的偷情、性爱也是极其复杂的,既有爱情的成分,又有母与子的因素,还有嫉妒、占有的欲望和被凌辱的痛苦,非常生动而丰饶。可以说,杜和居与李离之间的性爱故事,正是一幕包含爱情与欲望、爱情与理想、政治与时代、权力与僭越、僭越与成长等等因素的人性活剧。

小说中着墨较多的人物是杜远方和居延泽,但我认为人物形象塑造最成功,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居延泽。居延泽作为知识分子的形象,他与谭一爻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居延泽对李离的追求、偷情和性爱,居廷泽对杜远方的向往,不从,以及落魄后的屈从,特别是他再次投身杜远方,意味着宣布他可以接受现实生活中权力、政治和财富运行的一切游戏规则,以及杜与李离对他人格尊严的凌辱。从一个充满理想与浪漫的知识青年到屈从权力游戏规则的犬儒主义的代表人物,这无疑是中国长篇小说中少有的二十一世纪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生动形象而又思想深刻的“这一个”。

相反,作家着力最多的杜远方,却不是很成功的人物形象。我觉得,作家对这个人物在思想内涵的把握上,多少有些轻浮而油滑。小说用大量的篇幅叙写了杜远方、李敏芬和云云春节前后三口之家幸福而美满的生活。这种生活很让包含作家在内的人们羡慕。尽管这一段美好生活有点“回光返照”的意味,是一个在逃罪犯最后的浪漫生活。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从这种细腻而生动的叙写中,更多看到的是一种炫耀和展示,是对一种世俗中成功人士美满生活的炫耀和展示,一点也看不出有回望中的喟叹与遗憾,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忏悔和怀疑。尽管杜远方的“老伴对他在外面和女人的关系早就绝望”,两个在国外的“儿子对他在这方面开罪母亲也不满”,大儿子“在美国一稳住脚早早就把母亲接了去。”杜与他们的关系早就是钱多少的关系了,但已走到人生绝境的七十岁的杜远方,在这梦幻一般的生活中,难道就没有一丝一缕对家庭对老伴对子女的愧疚和悔恨吗?难道就一点也没有对自己的悔恨吗?没有一点对这种人生的怀疑吗?杜远方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成功”的、有魅力的、有教养的、会生活的男人的形象。这是中国人世俗中向往而羡慕的成功男人的生活,只不过是他因为“腐败”而最后落马了。我觉得,大多数世俗中的人有这种心态和想法是可以谅解的,但作家在塑造这个人物时丝毫没有一点忏悔、怀疑、愧疚的人性喟叹,这就的确有些轻率、虚浮和油滑了 。这也大大减弱了这部长篇小说的思想深度和精神含量。

库切的《凶年纪事》也是一部“三重奏”的复调式的长篇小说。小说在每一页排版的形式上就明显地分了上、中、下三个栏,从始至终同时进行。上栏是老作家“C先生”撰写的《危言》和《随札》,是作家应邀给出版社写的一本书的主要内容;中栏是用老作家C先生的视角写的,他很喜欢的一位少妇,被他聘请打字整理这部书过程中的故事;下栏就是这位叫安雅的少妇和与她同居的男友艾伦之间的故事。是以安雅的视角写的。《凶年纪事》与《三个三重奏》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就是人物关系的相似。宁肯的《三个三重奏》,杜远方七十岁,李敏芬四十二岁,李离比杜小十五岁,八十年代也就是四十岁左右;居延泽比李离小十五岁,八十年代也就是二十五岁的样子。库切的《凶年纪事》,C先生七十二岁,安雅二十九岁,艾伦四十二岁,也构成了人生情感性欲不同的三个阶梯年龄段。

《凶年纪事》和库切的其他小说一样,没有宏大叙事,故事情节也很简单。老作家C先生应出版社约稿,正在写一部名叫《危言》的书。这是一部涉及国家、人权、政党、恐怖主义、人与自然等等话题的五十多篇政治随笔。在这部书稿中充满了作家对表面光鲜而内部危机的现实生活的质疑,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和时代的反省与拷问。一天C先生在塔房看见了活泼、甜美的安雅,“我打量着她,心里滋生一种痛感,一种形而上的痛感,爬遍我全身,让人无法自已”。他决定聘用她帮助自己打印整理书稿。这一部分的叙事有些惝恍悱恻的意味。C先生在安雅身上找回了生命的爱欲,抑或自己内心产生耻感,迷离之中欲说还休。安雅对他写的这些言论不感兴趣,觉得他对这个世界有一种天真的了解,也可能是想通过聘用自己实现对她的“绮念”,当然这是一种“理想的爱,诗意的爱,而不是性欲层面上的。”于是她建议他不要写这些“政治的宏辞阔论”,应该写些身边的、有人性意趣的小故事。C先生采纳她的建议写了第二部分叫《随札》的稿子,情感的东西多了,文章也变得优雅而好看了。一次,两人在工作中探讨到“耻辱”的问题,发生了分歧。C先生认为耻辱一旦降临到了你的身上,它就像泡泡糖一样沾在了你的身上,你想摆脱都摆脱不掉。安雅却认为他的这种看法是老观念:“新的观念是只要不是你错儿,只要你不必为此负责,耻辱就不会落到你身上。”她还以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例来说明,没有想到C先生的一步步质疑,竟然点到安雅的痛处,让她突然真切地感到“耻辱不会被洗去,不会被冲刷掉,还是用它原来的那股劲儿沾在那儿。”安雅难堪而大怒,决定不再为他打字了。C先生通过写信求情,安雅又为他打字了。与她同居的男友艾伦,却认为C先生雇用安雅是有所企图的,是在通过她打他的文稿,实现他的“淫念”、“猥亵之念”,并且十分反感C先生。他利用安雅替C先生工作之便,在她送去的光盘上塞入了一个木马程序,借此掌握他电脑里的所有秘密,还想暗自挪用老作家银行账户上的三百万美元去投资股市,这样他们能挣回一百万美元。但安雅坚决反对。这事儿没干成,艾伦对安雅怀恨在心。一天,C先生想请安雅和艾伦一起吃饭,安雅觉得内疚不想去,而艾伦却非要去不可,而且还在吃饭中发飙,他不光对老作家心怀醋意,而且对安雅的搅局也窝了一肚子火,差点把自己隐名大盗的勾当也全部说出来。安雅一气之下离开了艾伦。她离开了这个城市,心里却一直惦记着C先生,电话里拜托邻居留意老作家的状况,在他弥留之际她一定会出现在他身边:“也许在温暖的春夜,我也听到他低吟的爱情歌曲,从电梯井里传上来。他和那只大黑背钟鹊,‘忧郁先生’和‘黑背钟鹊先生’情爱与悲苦的二重唱。”

故事简单但主题却是宏大而深刻的,小说依旧贯穿着库切小说一贯的主题:耻辱感。同时还有他经常涉及的一个受世人忽略的,而且是常人难以启齿的主题:老人与性。老年男人对性爱生活的向往与困惑,暧昧的冲动,迟疑的压抑。依然涉及的是权利问题。宁肯的《三个三重奏》说的是政治与财富的权力,而库切的《凶年纪事》等小说探讨的是年龄与青春的权利。其实,任何人在一起都有一定的权力关系,而任何一种权力关系都不会是真正平等的。难道仅仅是年轻人就拥有性爱的权利吗?老年人就不能拥有对性爱的追求吗?小说中处处充满着这样的怀疑与诘问。那些《危言》中对国家的起源、恐怖主义、人权等关乎人类与世界大事的思考与怀疑就不多说了,就是那些很有情趣的《随札》中也充满着很多不被人关注的深邃思考。《公众情绪》提出的脱俗的境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撇开世俗的喜乐悲哀?《说厌倦》谈到的“犬儒主义”的话题,其实,也正是《三个三重奏》中所展示的东西。杜远方无疑是奉行手里有钱,所以随心所欲,不讲道德,自称是有现代观念的“性情中人”的纵欲型的“颓废犬儒主义”;居延泽则是典型的“权力犬儒主义”和“智识犬儒主义”。《写作生涯》中谈到的文学应该永远关注“应该怎么生活”,怎么样才能生活得更好等抓住人灵魂的问题。还有第二部分以C先生视角写的和第三部分以安雅视角写的迷离而又丰赡,惝恍而又悱恻的“二重奏”和“三重奏”,都处处充满着怀疑、忏悔和痛切。《凶年纪事》总是不完全受制于人物的约束、人物心理和欲望的因果演绎,而更多的是以某个多难的情境出发,专注于肉体的尴尬、受苦和救赎。那些孤独而密集的思考言说,时时处处逡巡于肉身化的语词边缘,充满着真切而深刻的反省与质疑。所以,库切的小说尽管写得干硬峻切,但充满着令人彻心彻骨的痛苦和忧伤。在冷峻的语句中间,不时地可以读出作家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眼泪、悲愤和沉痛。他的这种低调、深思的写作,总是不轻易放过生活与人性中的 任何一个值得勘探的瞬间与缝隙。即便是一个普通而简单的故事,他都会引出宏大叙事的思想力度,他会把那些琐琐碎碎的人性与生活的点滴扯向哲学,经过他的反复拆解,引发出那么多的各种意向的反诘,让他的小说处处充满着理性的思辨的意味,让那些闲言碎语瞬间缝隙不经意间变得十分有力。这的确是库切的独门暗器,也是他最高明的过人之处。

《凶年纪事》告诉我们,库切小说干硬峻切的面目下面,有着细腻而锋利的现实分割和人性深思。而这些深思,始终表达着对悲剧的升华力量和写实的可靠性质的潜在怀疑。他的怀疑总是穿透现实的表象,直抵人性与世界的本质,给人一种通达黑暗隧道尽头令人目眩的风景般的光源感觉。而这恰恰是我们中国的长篇小说所缺乏的。

也许,库切在他的文学评论集《异乡人的国度》中,对数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荷兰作家齐斯·努特布姆说的一段话,对我们中国作家也同样具有启迪作用。现抄录如下:“努特布姆和作为化身的那些故事叙述人让人觉得,他们在这世上活得太舒服了,因此不会感到任何真正的痛苦。而这……恰好是作为作家的努特布姆的不幸所在:他太聪明、太过世故、太过文雅,不可能整个身心都投入到营造现实主义的伟业中去,也不会因为自己被排除在这刻骨铭心的想象之外而感到半点痛苦。因此,要让他写出苦难的悲剧,也就根本无从谈起。”

二○一四年七月九日于孝义

(责任编辑 韩春燕)

马明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吕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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