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莹
作为一种新兴传媒的网络,在初步形成还尚待发展的一九九八年,便以来自台湾的蔡智恒(笔名“痞子蔡”)的连载小说《我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推出了属于网络自己的小说作品。自此开始,网络小说这个概念连同它的文本样品,开始频繁地出现于公众的视野,网络文学由此正式拉开了它辉煌发展的帷幕。
网络介入文学之后,一直就呈现出在写作与传播两个方面齐头并进的态势。一九九七-一九九八年间,中国大陆的第一个文学网站——“榕树下”在上海建立。随着这个网站登台亮相的,还有早期的网络作家李寻欢、邢育森、宁财神、安妮宝贝等。之后的一九九九年,国内首家中文诗歌网站“界限”正式推出。此后,各种各样的文学网站,包括小说网站、诗歌网站、论坛、博客等,如雨后春笋般地创建起来。网络传媒以自己的方式,开始了网络文学的全新又艰难的创业阶段。
进入新世纪之后的二○○三年,起点中文网首先推出面向网络读者的wip计划,尝试以付费阅读方式建立商业模式,并吸引有实力的作者,影响更大量的读者。这种文学与商业的密切勾连的方式,既吸引了大批有志于网络小说写作的写手加入进来,又使文学网站由一味的烧钱与赔钱,变为自负盈亏与开始盈利,从而得以更好地生存与发展。随着这种全新的“生产——消费”商业链条的建立与健全,极大地刺激了网络文学的高速发展,催生了一大批数十万年薪与百万年薪作家的诞生。而网络小说过去依附于纸质出版的状况,也由此发生了逆转。许多网络小说因被改编为收视率较高的影视作品,成为影视改编的主要来源;许多网络小说因为“线上”的追捧火爆异常,也成为纸质出版竞相争取的热门对象。
网络文学这种蓄势待发的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在二○○八年又以盛大文学公司的宣告成立,开启了全版权运营和多媒体运作的新阶段。盛大文学公司以起点中文网为支点,整合了红袖添香网、晋江原创网等知名文学网站和优质网络资源,实行在写作、传播、改编、出版等方面的多种经营,开辟了在网络文学上实现“链条化”的全版权经营,促动着网络文学进入了一个全面崛起与全新发展的新的阶段。除了全版权运营以外,网络文学近年呈现出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移动互联网”以及新媒体带来的变化。截至二○一三年底,手机端网络文学应用软件的使用率已达到46.5%。全新的媒介和技术的不断开发,给网络文学带来新的更变。与此同时,微博和微信等新媒体的广泛运用,则在类型化的网络小说以外,开辟了全然不同的文学样式。网络文学,由原来的静态的样式,变成了动态的存在。而网络文学所创造的经济效益,也是急速攀升,逐年翻番。据《中国文情报告》(2013-2014)提供的数据,在二○一○年移动互联网阅读平台建立之后,“网络文学的直接收入几乎每年翻一番,从不足十个亿快速跃升至六十个亿”①见白烨主编《文学蓝皮书:中国文情报告(2013-2014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5月,第152页。。
从一九九八年到二○一四年,网络文学走过了十六年的发生与发展历程。十六年来的网络文学,不仅书写了自己的发展历史,而且改写了整体文学的发展面貌。这一切,不仅超出了人们已有的经验,而且超出了人们原有的预料。正是由于这种在自立中繁衍,在繁衍中拓新的强劲发展,网络这个新异又博大的平台,不仅成了催生网络小说与文学的孵化器,而且成了撬动整个文坛与文学的大杠杆。
网络带给文学的,看起来只是依赖于网络平台的网络小说,博客写作,以及那些以网络文学为主业的众多的文学网站,实际上,网络带给文学的,还有新型的文学关系,新颖的文学观念,而它们在给整体文学添加新元素、增加新活力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冲击,构成了新的挑战。如果我们对此做一简要的梳理,就不难看出,网络带给文学的,几乎是一场掀天揭地的巨大变革,或者说是带有革命性因素的深层剧变。
文学是生活的随行物,是社会的感应器。因而,随着生活的的演变,社会的嬗变,尤其是文化环境的深层变异,文学自新时期以来,就在其不同的阶段,与政治、经济等相互结缘,呈现出不同的发展趋向与时代特点。总体来看,网络介入文学之前,搅动并影响文学的,主要是政治与经济两大浪潮。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经济,先后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主导文学的两个基本关系。
在网络介入文学之后,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经济,这样两大基本关系依然存在,但毋庸置疑的是,主导网络文学和影响整体文学的主要关系与基本力量,是网络科技、网络传媒、网络生产。由此,也带来了一系列新的元素,产生了一系列新的关系。择其要而言之,可以说,在这些新型关系中,影响最大的,是文学与网媒,文学与产业。这两大新型关系,构成了主导网络文学和影响整体文学的基本力量与主要动能。
文学与网络传媒的关系,本质上是文学与新型传媒及其传播方式的关系。网络传播的自发性、即时性、广泛性、全天候性等,全然不同于传统型的文学依靠文学期刊和图书出版的旧式的定向传播。传统文学的那种传播的滞后性,读者的圈子性,范围的单一性,作者与读者的隔离性等,都被统统打破,从而使传播成为与写作同步、与读者互动的传真过程和共享过程,写作——传播——阅读,既三者同步,又三位一体。
就网络文学而言,作者与读者的一同在场,写作与阅读的密切互动,已成为其基本的活动形态与生存方式。作品受到欢迎的程度,作者影响的大小,也是经由这种马拉松式的写作与阅读的互动,逐步见出端倪,分出高下。在这里,读者不仅是接受者,而且是参与者,甚至是评判者。正是这种密切互动与深层介入,网络文学作者与读者在携手并进中彼此敬重,共同成长,其关系也逐步发展为“偶像”与“粉丝”,其中“粉丝”为数众多的“偶像”作者,便凸显为各个类型写作里的“大神”。而那些非“大神”级的作者,也在这一过程中,发展着自己的“粉丝”,构建着自己的人脉,实现着自己或大或小的文学理想。
网络文学经由网媒放大传播、招徕读者的全新方式,是依托着网络传媒在科技上的创新和生活中的辐射的。这给文化市场、文学生活拓辟出一个全新的空间,那就是“网上”的写作与“线上”的传播,日益成为更大众与更时尚的新兴传播,这使传统型的“网下”写作与“线下”传播,日益相形见拙。因此,着眼于“网上”与介入于“线上”,不仅成为文学与文化生产单位必欲达到的目标,而且也成为许多传统型文学写作者所开始看重的方面。由此,传统型文学在写作与传播等方面,在利用网络传统的同时,也使新兴的文学与网络传媒的关系,成为自己立足与发展的必要选项与动力之一。
文学与产业的关系,是文学与经济的关系进一步演化的结果,这是网络带给文学的另一个重要的新型关系。与传统型文学在九十年代面临经济大潮的迅猛冲击不同,网络与商业的关系一直难解难分,而以网络为平台的网络文学,正是凭借着网络科技和资本投入的两个轮子,迅猛而强势地发展起来的。
网络小说的兴盛,文学网站的盈利,都得益于二○○三年间开始实行的网上阅读付费制度。虽然千字2-3分钱的费用并不起眼,但来自海量读者的阅读付费,却使网络小说作者获得了较为丰厚的稿酬收入,也使文学网站借由比例分成积累了不菲的资本。尝到甜头的网络文学运营者,由此看到了文学与商业联姻之后的光明前景,在二○○八年之后,秉持在并购整合中做强做大的理念,先是盛大游戏公司主持成立了盛大文学有限公司,打造了网络文学领域的“航空母舰”,后又有腾讯、百度等互联网巨头纷纷介入进来,相继成立各自旗下的创世文学网,多酷文学网,91熊猫看书等,使散兵游勇式的文学网站,整合为几个大的网络文学运营集团。与此同时,借助资源与平台的优势,他们纷纷开展全版权的网络文学运营,使网络文学形成了包括纸质版权、电子版权、无线版权,影视与游戏改编的全程化产业链与链条化生产线。网络文学与商业、产业,由相互发现到相互借力,实现了水乳交融的内在联姻。
网络文学与文化产业的新型关系,对于传统文学的最大影响,一是促进了传统的文学期刊向数字化的方向拓展,二是推动了传统的文学出版走向产业化。过去的文学期刊,除去以纸质的形式订阅与零售之外,很少有别样的呈显形态;而现在的文学期刊,不仅纷纷开办电子版,有的还以微博和微信公众号的方式,面向更多的网络文学受众。而以纸质图书为主的传统的文学出版,逐步加大电子图书的出版品种与数量,使得数字化出版成为与纸质书并重的另种方式,实现了“线下”发表与出版与“线上”发表与出版的良性互动、协调发展,在出版的产业发展上,攀升了新的台阶,赢得了新的空间。
网络带给文学的,既有新的形态,又有新的关系,而在这背后,还有新的文学看法与文学观念。这种在网络文学活动中已习以为常并奉为圭皋的东西,是更深层次的,也是更为重要的。
经过多年的实验与实践,网络文学生产的一些基本方式与模式,已大致稳定下来,形成事实上的行规。在这种方式与模式的确立过程中,一些属于网络文学所特有的文学观念,也形成一定的范式,造成广泛的影响,从而给当代文学在带来新鲜的养分的同时,也带来了新异的冲击。比如,文学写作上的娱乐第一的原则,文学传播上读者至上的观念,文学经营上的利益为重的理念,等等。
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在写作上有很多的区别,但最大的区别,是其对于娱乐化的追求,远远胜过于对于审美性的追求。因为追求作品的可读性,读者的最大化,更适合于大众读者口味的“小白文”应运而生。这种内容简单,文笔通俗,只求以平实的文字讲述引人的故事的文体,本质上是在适应最为普通的读者,取悦最为大量的受众。这种“小白文”承载的故事,要么是玄幻、仙侠,要么是后宫,穿越,要么是盗墓、惊悚,要么是灵异、悬疑,基本上是以编织各种玄虚、荒诞、怪异、离奇的故事为能事,以取悦那些葆有好奇心的和寻求刺激的读者。这种写作的文学性含量,自然取决于作者本人的文学造诣,但其总体的与终极的目的,是在于作者的自娱自乐与娱乐他人。在这一方面,长于盗墓类型写作的南派三叔的一句话说的很明白,那就是“不以娱乐为目的的网络小说,都是在耍流氓”。话虽然说的有些极端,但道出来的确是实情。网络小说的侧于娱乐性,使它有了自立的基点,发展的空间,某种意义上也使它流于了浅俗化,减敛了文学性。这种长与短、舍与得、利与弊,在今后的发展中,当会进一步显现出来。
网络文学在文学传播上更看重读者,甚至推崇读者至上,是它与传统文学的另一个最大区别。在传统型的文学领域,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更多的作者在意的是志同道合的交流,桴鼓相应的沟通,并不单单追求阅读的大众性,读者的大众化。而网络文学则不然,它的作者普遍希望在满足兴趣相同的读者的同时,还希求吸引更为大量的旨趣不同的受众。因此,读者在网络作者那里,就是友人、亲们,市场和上帝,而且数量越多越好,跟踪时间越久越好。一些网络作者并不在意有没有人来评论,也不在乎能获什么奖,而始终把读者的喜欢与拥戴放在首位,其原因正在这里。已有评论家指出,网络文学的“读者是上帝”的规则需要予以反思。在文学与阅读的关系上,不要完全从文学消费、文学市场的角度去考量,要从文学启蒙、文学传承的角度,从文化积累、文化建设的角度,去掂量自己的写作的意义与影响。①见2014年2月18日《人民日报·海外版》。这一意见,确实值得网络文学作者的切实关注和认真思考。
网络文学从写作到传播,从生产到经营,都更为重视经济上的效益与直接性的收益,这虽然有别于传统文学的社会效益第一,经济效益第二,但也无可厚非。但近年来一些现象表明,网络文学正在向着利益为重的方向大幅度倾斜,这样的倾向委实值得人们关注。二○一三年间,除去过去的用户付费阅读、广告、粉丝经济之外,网络文学把“道具打赏”作为一种新方式,以对“粉丝经济”的深度开发,来寻求网络文学新的赢利点。在第八届作家富豪榜榜单上,网络文学作家的收入普遍超过了传统文学作家,成为作家富豪中最引人瞩目的群体。网络文学在谋求发展,开拓产业的过程中,显然存在着过分倚重商业,一味强化产业的倾向。从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利益与资本似乎成为了支撑和推动网络文学的主要杠杆和重要力量,网络写作变成了不同环节的人们赚钱的方式,网络作家则成为网络文学利益链上的赚钱工具,而忽略了文学本应具有的审美作用与社会功用。这从长远来看,这无论对网络文学自身,还是对当代文学整体,都是极为不利的。
总之,在当下的中国文坛,立足于信息科技的新平台、依赖于网络传播的新媒介的网络文学,已以其持续而海量的生产与传播,及时又广泛的辐射与影响,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存在。而且由它的 从业人数、行业规模和社会影响来看,都呈一种几何数字的迅猛发展。网络文学的这种强劲崛起,从文学、文化的生态上说,消弭了文学雅俗分化的原有界限,扩大了文学的社会影响,带动了文学的产业发展,在拓展文学领地、重构文学格局上,有其一定的积极作用与重要意义。但毋容讳言的是,它同时又带来不少新的问题,提出许多新的挑战。面对这种已经成为文坛新常态的文学、文化现象,我们需要在走近它与跟踪它的同时,进而了解状况,深入发现问题,提出有效对策,积极应对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