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的灵魂”——周晓枫论

2014-11-14 06:01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写作者童话身体

张 莉

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我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女性真实的成长、疲倦、爱和痛感。我知道有些读者保留着美化女性的期待,概念中的、史诗中的、长得像天使的抽象而完美的女性把我们战胜。可破损使人生动。强迫自己直视镜子,面对痣、刀口和羞于启齿的欲望……我希望自己,有胆量以耻为荣。

——周晓枫

“为什么那么多写作者习惯通过文字不断矫饰,把自己美化到失真的高度,或者永远在塑造并巩固自己的无辜者形象?”一次,周晓枫被问到是否有对散文文体进行破坏或重建的想法时如是说。这是不需要旁人回答的疑问句。它以提问的方式引起读者思考。答案就在问话里。周晓枫形容的那种文字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它们充斥在我们的教科书、散文经典选本里已经很多年。那种文字让人很容易想到被PS过的照片、蜜腊制的水果、扭捏作态的情感以及被提纯的人生感悟。它们如此稀松平常,以至于读者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那种文字才能叫作“散文”。

许多写作者对那种僵化的散文写作表达了不满并试图进行破坏和改造。这样的工作一直持续到今天。周晓枫是这群人中最为独特的一员。她的散文气质卓然。嗅觉灵敏的读者从第一句话就会意识到她的独特,她的行文中饱含有真切的人的气息,有作为人的深度反省以及经年累月的沉思。

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们会很快发现,这位写作者沉迷于“破损”,她会看到世界的残缺,喜欢对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进行“破损”。她对一切完美的人事都保持深度怀疑。无论是人性还是童话,她都选择站在破损处思考,并向更深暗处推进。这种深度怀疑的气质与她少年时被损毁的容颜有关,而那种斑痕性体质加重了这外力带来的损毁。身体的痛楚使她感受力丰富,她往往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细小,比如阴影、暗痕、泪迹。这是心怀善好对世界有极大好奇心的写作者,她渴望穿越事物外表触摸其内核。她喜欢面向自己内心,返回到内心深处,与自我争辩。所有的深思和争辩在这位作者那里都不是即兴的和发泄式的,所有的经验在她内心里都需要反刍。经过时间的消毒。反侧辗转。最终,那些痛楚和不安变成一种结晶体,驻留在文字里。百转千回的思考最终投射在她的写作中,演变成她修辞上的浓烈、黏稠,以及繁复。

对破损的执迷

“黑”是名词,也是形容词。在周晓枫这里变成了动词,尤其是在她关于童话的叙述里。《黑童话》中,她对那些留存于我们记忆中的童话——那些美好的、给予我们大团圆结局的、抚慰孩子进入香甜梦乡的童话——进行拆解、反写。把那些我们视而不见、习焉不察的细节放大:原来这个细节后面还有另一种细节,原来在这个叙述中还有另一个叙述,在这一个逻辑背后还藏着另一种逻辑。

从《一千零一夜》的结尾回看。被认为世界上最擅长讲故事的神奇少女山鲁佐德,在故事的最后为国王生下了三个儿子。寻常逻辑中,我们只看到了她的讲故事才华,却忽略了她的女性身份和生育功能。生下儿子的细节在这里被放大——难道,让嗜血的国王停止杀戮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讲的故事?这位书写者使读者看到“山鲁佐德的嘴唇和腰”——“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性命交关之夜,不完全归功于文学,性在其中亦占有比例。在那些故事航程里踏山渡水,在她缠绵的肉体上停靠休憩,甜美节奏过后,国王涌起入梦前醉意的松弛。你我非王,只是遥远之外的读者,怎么能比较山鲁佐德的嘴唇和腰,哪个才是决定性的法宝?”堂而皇之的“讲故事”背后,有着另一种交换。神圣的讲故事才华之后,性的吸引力对作为国王的男人似乎更有效。“其实山鲁佐德的夜夜讲述,与昭君出塞一样,都是典型的东方式的以身体换和平的故事。”

童话中的女主人公们,再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处境完美。一如《睡美人》,在最早的版本中,她被人强奸,之后生下了双生子。在《意大利童话》中,强奸者的身份是国王,病得意志不清的国王。那么,所谓美人必须得“睡”着:“睡美人的睡眠可以用来回避痛苦,假设痛苦更剧烈,更极端,就需要以死亡来回避。痛苦的延宕过程洗刷了被强奸的耻辱,当孩子降生,他们无辜清亮的眼神,使追剿强奸者的罪行显得不那么必要,多数时候,它使凶犯变成血脉相系的亲人。睡美人将和在她无知无觉中破坏她童贞的男子永结连理,共度余生。”

童话有多完满,它背后潜藏的逻辑便有多不堪。她引我们看到了《白雪公主》里的后妈。“第一页起,我们就已明了她注定失宠的未来。冠以妒恨之名,冠以迫害之名,让她的爱和痛说不出口。对反面人物的仇恨被有效地培养,这是必须的衬托。王后的美仅仅因为次要而变成丑恶。同样的命运也发生在灰姑娘的后妈和姐妹身上,因为,那最美的,尖细的水晶鞋跟,需要踩在令人惊讶的起点上。”

用脑子想一想吧,一个完美的人怎么能没有弱点和缺陷?“如果白雪公主不是自恋而先验地把自己的形象预设为纯洁的无辜者和牺牲品,她会发现,使自己遭受迫害的,不仅是继母的狠毒诡计,主要发挥作用的,是她自身的诸多毛病。白雪公主挑剔——轮流睡遍七张小矮人的床,以便不错过最为舒适的一张;虚荣——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毒梳子打扮自己;嘴馋象征的贪婪——甜得能够裹住罪的苹果,她根本无法抵抗它的诱惑;都说白雪公主是个善良的美人,但她的报复心如此强烈,以至于婚礼上特殊安排的庆贺表演,是继母临终前的酷刑。正是白雪公主自身的弱点,成为她坠入灾难的决定因素。继母曾经是世上最美的女人,这句话的意思是,继母就是一个长大了的白雪公主;白雪公主的复仇索要着高昂的代价——而所谓复仇的对象,也正是未来的自己。”

没有什么比童话更具欺骗性。那些童话有如斑斓的气球,这位作家则如不合时宜者,她的手指一触动便戳破了那些“完满”,那些“美好”。周晓枫使我们看到月亮的背面,暗黑之下。她具有一种“破损”的本领,“没有一种文学样式比童话更需要邪恶的参与,尽管童话以善良遭遇不公开始,必以善良大获全胜告终。”但是,童话难道仅仅是童话,使童话破损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看到童话的不完美?“记住镜子的秘密。镜子看起来不折不扣地映现现实——只是,颠倒了左右”。

世界上需要破损的怎么会仅仅是童话?“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有多少失真的史册,不知道一个光芒万丈的书里英雄,他旗帜一样鲜艳的襟袍是不是掩盖着血和违背的盟誓。也许,在童话的背后,有另外一个王后,一个真实的王后,死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点。”还有别的假象。周晓枫对那种完满明亮掩映之下的真相情有独钟。“一个看起来昭然若揭的谎言,可能裹挟着更大的真相。”“写作必须有能力逼近破损的真相。”“展示破损比表现光滑更具技术难度。”“它挑剔靠近者,所以设置非凡的考验,以使得以目睹的人维持在极少数。”

对破损的执迷,使这位喜欢“黑童话”的作家总愿意和那些并不可爱的动物站在一起。比如飞蛾,比如蝙蝠,比如水母,比如海鸟,比如鲨鱼,比如乌贼。“哺乳动物似乎有着与人类近似的悲喜变化的感知系统,因而它们的死易于获得同情。而我们看待诸如海星这样的生物,疾病和死亡都令人无动于衷,之所以对应的情感锐减,因为它们的样貌——石灰质感的肢体坚硬,看起来如同化石,缺少交流的可能。”

还有蛇。在那个伊甸园的神话里,站在蛇的立场是怎样的?“假设时光逆流,亚当和夏娃得知善恶树的秘密之后,没有当即用树叶装饰自己可怜的生殖器,蛇或许继续隐身于伊甸园之中。它失去一切,换来亚当和夏娃生殖器上两片颤抖的树叶——这是否是一桩值得的交易?这是否是公正的价值兑换?仿佛,把梦想折价为羞耻,把飞翔等同于堕落,仿佛判定残疾的天使不如害羞的嫖与妓。况且,分享终极秘密的人并未就此成为蛇的同盟,反而向上帝招供。”

尽可能地对那些常识保持怀疑;尽可能地站在边缘立场;尽可能不被主流裹挟。“谁的节日,谁的灾难?锣鼓喧嚣,我们就听不到啜泣。其实所有的庆祝都秘密地建基于某种失败和牺牲。战争胜利,建立在敌军足够多的尸首上;祭祀仪式,建立在牲畜替代的死亡上。”在风光的背后,在喧哗的背后,在成功的背后,在幸福的背后。世界在她的笔下展现另一种丰富性。破损在这位作家笔下哪里只是一个形容词?它还是有强大行动色彩的动词。“假设抹除那些破损,我们只会目睹一个失真的丰收。”要将所有失真的东西破损。是的,破损是必须的。

在善恶的秘密交集处

因为破损,世界上诸多貌似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好的不再是好的,明亮的不是明亮的,黑暗的也不全是黑暗的。许多东西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泾渭分明:

我总觉得,过分严格地区分美与丑、善与恶,易于形成审美上的局限——当然它们之间泾渭分明,混淆两者,我们就会丧失基础的衡量标准;但同时,两者存在秘密的交集,对这个交集的发现和承认,是对世界更高的认识境界,也是我们对自己更有价值的宽容。比如爱的美好和恨的丑陋之我,我们或许可以持有更大勇气,看到某些情境下,爱使人平庸且无助,恨却捍卫着必要的个性与力量。

所谓善恶的秘密交集处是什么?是灰色地带。是一种很难清晰下定义、清晰给出判断的地带。那里因为地形复杂而少人烟。但人际罕至处才可能藏有绝美的风光。善恶的秘密交集处对周晓枫有强烈的吸引力。破损需要一种分辨力。哪些是值得记取的,哪些是可以带给我们思考的。但无论怎样,看到事物的破损之处并不是美好的体验。这也意味着,周晓枫的散文不为读者提供安慰剂,别指望在她的文字里获得安慰。但是,周晓枫的散文会带给我们别的。她的文字会激活麻木的心灵,会唤回那种新的令我们自身都惊讶的感受力。她的文字的魔力在于通过阅读让我们的触须更为敏锐,更四通八达。借助她的触觉,读者的感觉器官会变得细微宽广。这位作家有带领我们进入一种新异想象世界的能力。

比如,《独唱》中她之于“嫉妒”的书写。嫉妒是多么可怕的人类暗疾,人类内心中恶的深渊。它是暗器,是女人反抗的一种武器。“嫉妒者往往不是通过超越来平衡内心的恼怒,而是幻想被妒者倒霉。女性之间诉诸武力的少,更多,是暗地里的语言伤害——她们被彼此之间的词语磨损,为了自卫,她们长满舌叉后的小毒牙。”?

那么,有没有由嫉妒带来的快感,在我们的内心最深处?“被嫉妒,是一种虽然危险但却怡人的享受。嫉妒体现为从他人的幸福里引发的不满,而作为被嫉妒者,别人恰当的不快与不满,正如糖奶的汇入,使我们独自的黑暗散发出咖啡般令人陶冶的香气。”我们日常的幸福感,是否也与他人的嫉妒相关?“我们的幸福从来不是绝对值,是比较值,它需要烘托……或者直言,我们需要恰当的牺牲品。最好天降不幸,万不得已,当我们无法遏止沸腾的嫉妒时,我们才会被迫亲自下手。我们像猎豹埋伏下来,而牺牲品并未察觉自己的身影已映入埋伏在前方的嗜血眼睛……等着吧,她束手就擒的命运以及利齿下的最后呻吟。”

嫉妒有它的复杂性,有时候它也可能与同情相伴而行:“但仔细分析那种同情,是鸟与鱼之间的那种同情——对方不能成为受益者,不能因这种慷慨的慈善而获得任何实际好处;这种表面上给予他人的同情,只是为了让自己产生良好的道德优势,所谓的同情背后,是自以为是、含而不露的自得,迹近内心的炫耀。”可是,我们站在哪里讨论嫉妒才能分辨嫉妒的复杂性、有害性和黑暗性?“所有的殷勤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是温存,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肉麻——这几乎是女人天然的判断,”“自私者看重自己的付出,忽视别人的给予,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便利的切入点,强调自己遭受的委屈。”

周晓枫有一种刻薄之力。她看到善的有限性和恶的有效性,也看到善恶之间的暗度陈仓。“嫉妒是人类普遍的隐疾,是虚荣的伴生物,完美主义者与自我主义者都难逃它的统治。嫉妒是对美好的向往……可如果美好理想落实在他者身上得以实现,那它像是嘲讽而不是激励,霉变的美好将散发强烈的败坏气息。”在《独唱》中,周晓枫将与嫉妒有关的情感写得山重水复。与嫉妒有关的所有细微的瞬间的情感,都被她收入。“嫉妒永远在幕后,像个隐藏面目的制片人:不会在公演的剧情中扮演角色,只是安静地操纵。我们应该警惕口气温和者眼睛里的冷漠,就像警惕皮毛松软的猫科动物隐伏在肉垫里的爪钩。”

“无论怎样的不幸里,一定,潜有秘宝。”面对这个世界,周晓枫是多疑多思者。极为敏感的书写者认为,只有在人性的破损处、人性善恶交集处才能提供给我们理解世界的更多层面、更多角度、更多视域。一个人为什么会毫无怨言地用最美好的年华养活一个病孩子,一个人在反抗强暴时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和妥协,甚至曲就?《琥珀》中,讲到一位被强奸者的感受:“难道,我不曾有过回忆,回忆起他身体的能量和偏好,在那种不道德的回忆里,难道从来没过瞬间的快感体验?”

站在人性最暧昧不清的地带,在善与恶的中间地带。破损、搏斗、纠缠,不仅仅对外。一个优秀的写作者面对他的书写世界时,最勇敢之处在于如何回到内心,审视、自省,看到自我灵魂的黑暗和不堪。并且,要将它呈现于文本。“长达十年的写作,我习惯在行文中回避我的恶。倡导美德当然没有错,但在慈爱和批判背后,我不自觉地把自己塑造为道德完美主义者。”这是一位时时有自我反省的人,她不仅仅在破损世界上所有完美的假象,也将自己视为目标。反躬自身。纠缠,纠结,与自我争辩。反省是独自思考,自我说服。反省是一个人之所以能长大成人的隐秘途径。只有经由反省,一个人才可以辨认自身,认识到“我”之所以是“我”,人之所以为人。

反省自我身上的恶和黑,反省自我情感世界的隐藏,这是一种勇气。作为一位作家,周晓枫要与她的拟想读者分享她的反省。向自我抵达,一点儿也不手软。剖析自己,有如剖析他人。她把那些最晦暗最令人惭愧最病态的思想和念头尽可能地暴露。周晓枫比我们想象的要坦诚勇敢得多,她像临渊的勇者,不虚美,不隐恶,不伪装。

当然,很可能周晓枫写作时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也许她只是提供一种视角,一种方向,使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不再扁平、光滑,“其实有些生活内容,本身就是黑暗的,因为我们把它们处理成秘密就更增加了黑暗和残酷的意味。我们不敢面对,我们包庇,我们在黑暗上刷涂明亮的油漆以自欺欺人。”使读者看到事物的斑纹,褶皱凹凸,借此,我们有看到事物本质的可能。

一个喜欢在破损处看事物的人,文字似乎注定有一种悲观主义气质。但也很容易让读者抵触。但这位作家不是。因为她的低分贝语调,加之她的自我批评和自我反省。这一切使她的文本有谦逊之气。内省精神最终决定了她的写作是向内转的。她的写作无疑是冒犯性的,但也因这种谦逊之气,文本中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挑衅姿态,相反,读者愿意和她订下交流的契约。

有肉身的叙述

“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被开水烫伤。从昏厥中醒来,我感到强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脸上摸一下……我惊恐地发现一片很大面积的皮肤,贴在自己的指端。瞬间蔓延的疼痛,让我觉得被火包围。幸福生活的胶片,从一个特定镜头那里被烧毁。”这是在周晓枫写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

开始写作的周晓枫时常会提到十五岁那年的这次烫伤。她的文学世界里似乎总有一个十五岁记忆的定格。如果把周晓枫所有的散文视作一部电影,那么,其中不断闪回的桥段便是十五岁的记忆。它们常常被定格,放大,缩小,变形。

如果说我今天格外注意身体叙事,那是因为,伴随着青春期的苏醒,我首先体会到的是身体带来的深深屈辱。后来我发现,烫伤并不是孤立事件,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由烫伤导致的发烧与感染,造成我左侧隔膜穿孔;然后是跟随我二十多年的化脓性中耳炎;然后由此引发美尼尔氏综合征;事情并未终结,大脑里平衡系统受到破坏,致使每隔几年我就要崴脚,双脚的筋腱都数度撕裂。

十五岁是节点。她格外喜欢回忆十五岁之前的时光,以及对彼时身体的留恋。这也注定她有一部分作品会沉溺于儿童记忆。儿童固然是天真的,儿童也是尚未被世俗教化的,但更重要的是,透过他们的眼睛,更容易看到这个世界的细枝末节,而那正是大人们所常常忽略的。在大自然与万物间,保持孩童般的卑微,满怀好奇和想象,相信奇迹。世界在他们眼中会发生变形。小的变成大的,大的则变得更大。好的可能也是坏的,那些坏的,可能也不仅仅只是坏的。儿童的嗅觉听觉味觉也都是灵敏的。他们说话也是直率的。面对世界,脆弱的孩子比旁人怀有更敏感的发现和更强大的想象。周晓枫散文中有一种直率的孩子般的天真和赤诚,这种拟童体被诸多批评家多次提及。

但是,周晓枫那种拟童体与我们通常知晓的那种捏细嗓子模仿儿童说话的腔调有本质的和重大的区别。“我愿自己是那个‘皇帝什么也没穿’的人,并且不希望仅仅由于童言无忌;我希望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或者,是一个预知生命但更愿意捍卫真相的成人。”事实上,在以儿童为话语主体时,周晓枫的叙述里分明有一种成人的思考。是一个时隔多年后的成人和儿童回到当时一起观看。那既是纯童的,但也是成熟和洞悉世事的。比如《铅笔》,比如《月亮上的环形山》,都有一种迷人的叙事声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呢,既有童贞又有不洁,既明亮又黑暗,既是成人的又是女童的。

还是十五岁。因为事故,她的身体永远变成不完美。这身体因此异常敏感,时时受伤,也自卑,为疼痛侵袭。这也意味着这位作家何以如此喜欢站在“破损”处书写,喜欢书写喧哗之后的喑哑、焰火之后的沉寂。身体从此不得不成为这位成年人感受世界的最重要经验。当然,她喜欢这样的经验,并为此着迷。

最鲜活的、最丰富的、最不可替代的直接经验来自什么?正是我们的身体。身体真正参与其中的创作,融入了作者的灵与肉,不仅有益于态度上的真诚,也有助于感性与理性的激发、平衡与相互渗透……当写作者不尊重自己身体的时候,很难同时尊重身体里的那颗心,也就很容易为文造情,违背那条基础的原则——“修辞立其诚”。

一切都来自身体,一切思考都经由身体。痛苦,快乐,希望,绝望,一切都经由被命运破损过的不完美的身体,身体带来敏感、惊恐、卑微和沉默。没有体味、没有肉身的文字,没有斑点、没有缺陷的身体,毫无疑问是失真的,是没有生命力的。“如果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作家还谈什么承担?”

经由身体,这位写作者意识到她从灾祸中的“受益”。“成长中,有的灾难如烫伤是被动的天罚,有的灾难如正畸是主动的人祸,这种主动与被动的交替构成我们宿命的一生。我对十五岁的毁容并无悔意,因为我从这受挫中受益颇多,得以丰富,得以重塑性格,变得更善意和体恤,所以这段经历并非灾难,而是秘密建设着我的未来。”

身体是作家面对真实内心的一个渠道。《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中,女性身体呈现了它的真切、经血、情欲、衰老,以及消失的乳房、子宫的癌变。她书写各种各样的女人和她们的身体,以及与这些女性身体相关的故事与情感,令读者有切肤之感。《齿痕》里写的是这个作家的个人牙齿正畸的痛苦经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位作家是耽溺疼痛舔噬伤口者。这经历只是一个点,她由此生发出她对世界的理解。

然而,书写身体是一种挑战——如何保持身体的痛感书写又不失女性写作者的尊严,如何使身体真切在场又不使写作被视为展览和卖弄?重要的是如何书写身体和呈现身体带给人的思考。身体是用来感受和思考的而不是展览的,身体是我们认识自己的方式之一而不是取悦他人的工具。那些与身体有关的文字,绝不应由表象而来,它不应该是线性的而应该是弯曲的,它们应该经过沉淀。

如果说十五岁的烫伤,让我的心境直接告别青春;那么年逾四十岁的正畸,让我瞬间沦陷在中老年的疲惫里。想想我把此生的多数时间用于对抗自己,用于艰难地适应既定的事实。上帝给每人一张不容背叛的面容。原来,鬼斧神工并非专指美轮美奂之作,而是说,神明的设计不可修改,即使它看起来诸多不理想,也有因自然而获得的自洽与完美。如何能够彻底认领这张脸,认领它的破损和灾难,认领它风格上的缺陷,认领它藏在背后颤抖的灵魂,认领它陡然的勇敢和漫长的怯懦?

重要的是“感同身受”,有肉身的叙述指的是切肤感而不是仅指有关身体的书写。周晓枫那里,有肉身的写作具有一种严肃性。事实上,她最擅长也最热爱的,是书写那些由身体感受带来的思考。那种思考往往带着自我批判、自我审视以及自我旁观:

比如,我做过数次或大或小的手术,在我的要求下,从不打术前的镇定针剂。我不怕,一点都不紧张。我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勇敢,后来明白非也,是被动使然。性格里绝对的被动,使我被放到什么位置上就宿命地听任角色需要,意识配合,躯干听话——我是一个乖巧得失去态度的病人。在生活的许多方面,我都不自觉地贯彻着这种考拉型的顺从、病人式的屈服,没有反抗,没有隐含对峙的紧张关系。我身上有些奴隶气质,很多时候我更愿意成为服从者而不是支配者。人人的骨子里都有某种贱性,愿意听从等级、秩序和代表它们的统治者;我只是把并非出自功利目的的贱性,转化为日常化的温顺,似乎他人的喜怒要重要过我的个人意志。

没有哪位作家像周晓枫这样喜欢自我解剖,直挖到更深更深处。四十岁牙齿正畸带来的伤痛在她那里不断迂回,最终,又变成一次对自我的剖析:“正畸的痛苦太具体了,根本不需要形容。然而,一切并非他人的辜负与谋害,是我的怨意、好奇、轻信、盲目、草率、畏惧……是自身丛生的弱点所致。当试图向母亲施加隐形的报复,我看到了,惩罚,如何作用在我的每个明天以及由此组成的未来上。”这些文字中,有着这位作家一次次从痛苦中爬起来,一次次化蛹为蝶的艰难过程,“我觉得,那是主动撕毁与命运合约的人才能遭受的报复。十五岁烫伤,加上四十二岁的歪斜——妈妈,我现在是个打了补丁并且不对称的小孩。难道,这就是我辜负和背叛母亲所遭到的惩罚?”

此刻的她让人想到泰戈尔的诗:“世界以痛吻我,让我回报以歌。”可是,这是什么调性的歌?是深沉的绝非轻快的,是结晶体而非漂浮物。身体里的疼痛,是命运中的无常,就像生命中必然遇到的葡萄。它无论是甜还是酸,都不能躲避。有些人看着葡萄由青涩到成熟,再到凋落,无知无觉。有些人则异乎寻常地敏感。她们选择接受、采摘,视它们为命运赐予的珍宝。周晓枫当然属于后者。

生命中的葡萄有些酸涩,但她却经由自己的反省和深思将之酿成红酒。要将那些源自身体内部的疼痛转化为生命的琼浆:

……但无论如何的悲欢,像蚯蚓,所有走过的路都必须经由自己的身体开采。用脚走过的常常是既定而可视的公共路线,另外还有一条隐秘路径藏在我们的体内——从牙到肠道。我的齿痕就是我的路。经由咀嚼,经由牙的切肤之痛,那些我们吃过的食物,吃过的亏,吃过的经验、真理、教训和秘密……它们搅拌在一起,被缓慢消化,继而组成个人秘而不宣的成长通道。

看得出,所有的痛楚都必须沉得很深,她才会在文字中写下它们。对于这位写作者而言,下笔是一件极庄重的事情。尽管她和所有写作者一样,有倾诉的热望。凡是重大的经验,哪怕最为沉痛,也不会马上动手。她需要它们经过时间的消毒,她不仅需要写下她所历经的那些痛楚挣扎,也需要写下她作为旁观者的感受。从身体而来,却绝不拘泥于身体。绝不需要通过展现伤口获得同情,她需要和旁人一起打量自己,写下超越自身痛感的文字。那些文字当然来自女性视角,但却与我们通常看到的那种“自怜自艾”相去十万八千里。周晓枫写出了人身体本身的富饶、复杂和深刻。

繁复的意义

周晓枫的文字与简朗无缘。她的文字繁复。处处是绝妙的比喻。每个句子都闪光,像亮片一样。她显然沉醉于将这些亮闪闪的碎片编织排列的工作。那简直是语句的盛筵。这是从不吝惜语言才华的人,不知节俭,喜欢铺陈。面对亮闪闪的句子时,这位写作者有如财可倾城的富豪,一掷千金。这使她的表达铺陈、密集、层层叠叠。

这是表达上的加法。这种铺陈让人想到中国文学传统中极尽华美之能事的“赋”。但赋虽华美却空无一物,最终没有生命力,成为死的文体。周晓枫散文有赋的影子,却言之有物。在层层叠叠的繁复的簇拥下,她呈现的是事物破损的真相。是那些尖锐的、疼痛的、我们不愿直视的东西,是那些个伤痕和那些个晦暗。繁复的形式与直抵内核的真相奇异纠合在一起,这是属于周晓枫的修辞。这是由两种巨大反差因素纽结而成的文字,混合着一种吸引力。这有如在极端的甜的外表之下,包着极端的苦——生命如此短暂,我们不过是这茫茫人世的经验者和体察者。苦、疼、黑暗、孤独,人生有多少令人难以直视、难以下咽的东西!可是,不知晓、不了解生命之苦与生命之黑,这一趟人生是否太轻飘、单薄?也许,只有用这种繁复之美覆盖,才使我们更了解生命和人世的丰饶?

繁复的语句和表达,不仅仅与她要表达的内容形成对峙。繁复本身也是内容。繁复的句式和表达使人了解,周晓枫的写作从不是单向的。直线、简洁、明朗,这些形容词与周晓枫并不搭界;暧昧、曲折、幽深、缠绕,与她的文字气质更相吻合。她固然要告诉我们,那些童话的明亮背后分明有黑暗破损,她固然最终发现“月亮上的环形山”只是一个天坑;但是,她从不会直接说出来,她要和读者一起跨过重峦叠嶂,再抵达。抵达真相和进入黑暗的路从来都不是直线的,它往往回环,往返。

色彩浓烈,繁复黏稠,绕过山绕过水,浓墨重彩,都不只是一种表达方法,不只是一种修辞。形式从来都不只是形式,有如语言也从不仅仅是语言。繁复的表达,意味着克服,克服禁锢,克服羞耻,克服庸常。无数次的繁复,是对事物复杂性的尊重和理解。九曲回环和笔直的单行道带给人的感觉意义如此不同。不能简洁表达,是因为这样的思考和探询不适宜直接讲出。

“放弃选材上的洁癖,保存叶子上的泥。”周晓枫的行文喜欢跳跃,喜欢悬置,给人以阅读难度。这也是“破损”。是有意打破那种业已形成的写作秩序,打乱通常的阅读习惯。“任性地结束,比如对话题的突然脱水处理,在小说情境的进行中,穿插哲学命题的论证——让怀疑主义的虫子蛀洞而入。我所说的破损,不仅起到增强句子之间摩擦力的作用,包括其他,甚至越过修辞层面,指涉文本背后的操作者:作家本人,能否不再自塑道德完人的蜡像,转而暴露自身的破损?”

使我们熟悉的句式变得陌生,使通常认为的完美和均衡的叙述出现裂缝。周晓枫沉静的表达中,内蕴着一颗不安分的“起义的灵魂”——用何种语言,用何种形式表达,意味着一种思维,一种立场。周晓枫和她的散文之所以令读者们如此念念不忘,不只是因为她的书写内容、她的修辞,也因为与这一切相伴生的、她面对世界的态度与方法。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日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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