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布鹰升
牧人
十一月初,山冈的草正在枯黄,大地荒芜。天空空空的蓝。树林里,已经不再是葱茏的景象,那些密林深处显得有些疏朗了。秋日树叶缤纷的时节刚刚离去,不过有的树上还泛出点点红,有的树上染了金色的云彩。树下,一条蜿蜒小径依稀可见。
我爬上一截缓坡,来到一个垭口。那里,枯萎的草地上,一种淡蓝色的花朵绽放,使人惊讶于它的美丽。风吹来,掠过人的脸,有些冷的感受。它吹过我的那把灰色的伞,发出刷刷的响声。伞在风里撑开,伞骨容易被劈断。于是,我把伞合上了。
一条枯瘦的溪流,犹如白练,从山谷沟壑里潺潺流淌着,仿佛那条沟壑是一道闪电劈成的。溪流两岸的树林,生长了索玛、青冈树、低矮的竹林等。一条小路,穿过树林,消失在不远处。
我不知道要往哪条路走去,才能到达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此时,我的左手前方,有人向我打招呼,“喂,往这边走呀。”
我循声望去,那里站着两个人。走过去时,才知道他俩不是这个村子的牧羊人。他俩是父女,父亲三十多岁,背着背篓,里面装了一箱方便面和其他东西,一手拿着一桶五斤装的白酒,小女孩十一二岁,头发用线束在脑后。几年前,他们举家搬到了县城郊外,老人却不肯下山。他俩是去看望老人的,翻过前面的这座山,再下山,就到达家了。
“我以为你也是去后山的。”他望着我说。
他得知我是来看秋天的风景后,觉得有些不可理解。我望着远处枯黄的草坡和荒芜的山冈,心想我又错过了色彩斑斓的秋了,难免产生一点点失望,然而荒野的寂静,和空荡荡的风令人的心灵安静了。这里,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和物欲横流的空气。
我们一边往上走去,一边搭讪着。在一座垭口歇下,我从背包里掏出几个绿苦荞饼干,给那个小女孩。她在她父亲的劝说下才接了。抬眼望去,深邃的蓝天下,山冈往下的荒野空旷,那里缀着一片广袤的墨绿的青冈树林,枯黄的草,青绿的索玛和绿色的松树等。
一个荒村,残垣断壁和依稀可见的小径,散漫着荒芜阴森的气息。荒村往北,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几棵高大的冷杉隐约可见。什么时候,村子成了荒村,附近的土地荒芜着,长满了芊芊的野草。许久,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使大地更加的寂寞。
我那天遇见的几个牧人去了哪里?没有牧人的吆喝声,没有如云朵一样漫游的羊群,我的目光变得空洞起来。我在找寻什么?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我走进大山的怀抱。遵从内心,相信不一定错的。至少这里的环境不会像城里一样迷茫,欲望不再是累赘。
那个女孩的父亲,向我递来一支烟,还有那桶白酒。可是,被我拒绝了。我刚戒掉烟半个月了,不想再污染自己的身心。对于酒,它使人乱了性情,还是远离好。
我说,“我背包里也装了一瓶二两二锅头,准备给那个牧羊老人喝。我曾答应他,下次上山要给他带来酒。老人说,‘酒可以解渴,可以解饿。可是,他今天去了哪里?因为你也带了酒,我就不打开给你喝了。”
小女孩的父亲,喝了自己的一口酒,对我笑着,“我这里有的。”把手里的烟头灭掉,望着前方,说,“哦,有个牧人出现在前面了。”
我举目望去,那个牧人的附近又出现了几只羊,大概其他的羊儿还在树林里。
他和牧人搭讪着。我望着牧人,他不是我那天见到的。他是另外一个牧人,是我的一位老乡。他用异样陌生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还认识我吗?”
他依然有些惊讶地望着我,摇摇头。看来,时间让我们都在老去。他灰黑的脸,深邃的眼睛,头发有点稀疏,添了一点点银丝。
老人的双手粗糙,手背上有的地方皲裂。村里人已经陆续搬离了这里,老人却留了下来,放牧着一群羊和一些马匹。附近,没有邻居。可是,他似乎活得很充实自在。
“为什么不搬下山去?”
“那里,不好过呀!没有羊群,没有马匹,不能放牧,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他远离城市,那些牛羊使他忘记了现代文明,使他融入了此山此地。
前些年,某天黄昏时候,他的几头牛失踪了。那个晚上,他把屋子交给了老伴,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他独自一人,循着牛的踪迹,一直寻去,来到另外一个村庄。山下的人们闻讯后,也寻找失踪的牛。后来,在距离这里大概一天行程的一个村子找到了他家失踪的牛。然而,终究也不知道偷牛者是谁。
“幸好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不然偷盗者更多的。”老人说,并不担心以后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我打开那瓶二锅头给他喝。他喝了几口,又吃了我给他的几块饼干。
羊群在我们附近的草地觅食。一只瘦小的撵山狗,趴伏在地上,不时望着我们。
老人不时望着他的羊群。那眼神告诉我,没有了羊群,他的生活多么没有意思,没有意义,就像是我停止了写作,时间和生活都让人迷茫。
我朝着山顶下的一条路走去,风呼呼地吹打着我的脸。路边,一簇簇茂密的枯草不住地摇曳着,一只云雀啼叫着,消失在附近的草地里。
山冈伸向远方,天空湛蓝。
大地尽头,如烟的霞光笼罩。
我朝着通往另外一座山的一条大路走去。我走向苍茫和宁静。这天,我在秋天的深处。
丛林狼
我们沿着一条潺潺的溪流溯流而上,河谷两岸是郁郁葱葱的密林,经过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较为开阔的山谷坡地。那里,两条支流间有一块巨大的山石,我们在那里小憩片刻。湛蓝蓝的天空,散落了一朵洁白的云。空气清新,仿佛洗净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喝着随身携带的矿泉水,抽上烟,搭讪着。几位山里人,在河边洼地,烧了一堆篝火,把背来的乌洋芋埋在火堆里。一位沧桑的老者,穿着一双绿色的胶鞋,不时噗噗地吹着火,用树枝翻着洋芋。
不一会儿,老者把烧熟的洋芋,用树枝刮了灰,然后,放在竹筐里来回抖动着,捡来给我们吃。
我们一边吃洋芋,一边搭讪。那位穿着一件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和我相对坐着。我们不时望着对方。来这里之前,听说这一带山里出现了狼,狼还和山里的狗爱上了。这事让很多人觉得很蹊跷,以至于我们都不太相信。endprint
那中年男人是村长,望着我,说:“是的。我们这里出现了狼。”
“这只公狼,有时住在村子背靠的岩石山洞里,还咬死过羊。”
我问:“那么你们不去打狼吗?”
“不能打呀!狼是保护动物。况且,你拿什么去打狼?”
“放猎狗,狗也斗不过的。”
“当然,那还有说!狗追过去,进入密林深处,一会儿被狼吓回来了。”村长嘿嘿的笑,点燃烟,一缕紫烟袅袅升腾。
“可是,狼和狗是怎么好上的?没有人知道此事的。”
“你们亲眼见到了狼和狗的相好?”我和身边的另外一位同行者不约而同地追问。
“哦……亲眼看到的了,狗跟着狼跑进了森林里。”
我的那位朋友嘿嘿的笑,“这是爱情了。”
“是呀!是爱情。狼也不咬狗,很奇怪了。”
“那只狗很会讨好狼。它趴伏在地上,又翻滚着,伸出前脚,亲昵地挑逗狼。那只狼也是对那只狗很温柔,伸出舌头舔狗的嘴巴。”村长说,用双手十指比拟着狼狗嬉戏的场景。
“那只狗,现在哪里?”
“回来了,肚里怀了狼崽。有人想打死这只狗,认为这在山里人看来,是异常的,是伤风败俗的。”
“不要打,这多么难得。你想,狼崽又多么稀罕。”
“是啊,现在不打了。”村长望着蓝天下的远方丛林说,“这只狼,母狼和狼崽,是生活在那边的另外一座山里。”
我们又往前走去,趟过了一条溪流,翻过一座小山。一条涓涓的细流,又突然现出,从石板上清澈流淌下来。我们走近端详,溪水如曼妙的乐曲,飘渺在山间。附近,是一片片高大的乔木,有杜鹃和青冈树,还有其他的树木,树上不时挂着绿色的松萝。阳光透过树林照射下来,也并不使人感到炽热。即使是酷热的时节,这里也是凉爽宜人。
几只猎狗,什么时候,随着牧羊人,静悄悄地跟在了我们后面。
我望着那几只狗,问牧人:“狗会咬人吗?”
一位穿着灰白色西服的年轻人说:“不会的。”他问起我的姓氏。
他得知我的姓氏后,不久,成了我的亲戚。在彝山,人人都可以通过这样和那样的家族关系,成为亲戚的。
那几只猎狗,总是落在我们后面,从来不会跑在我们之前。狗跟在牧人后面,牧人跟在我们后面。我偶尔回望时,几只狗便停歇下来,不时抬眼望望我,似乎有些羞怯,又有些好奇。
突然,远远地看见前方的树林里,一棵大树上挂着一张黑色的羊皮。
我问:“那张羊皮,怎么挂在这里的?”
那位牧人说:“那天,一只狼在一天内咬死了几只羊。这只羊,牧人发现的时候,就几乎只剩下这张羊皮了。”
村长说:“被狼咬死的羊,煮着吃,味道也不好的。”
牧人没有忧心忡忡,却笑着说:“狼一天之内咬死的羊,它也吃不完。狼咬死羊,就离开了。以后,我们这里放羊的人会越来越少。”
“为什么把羊皮挂在树上?”我疑惑地问。
“如果羊皮挂在低矮的树上,被狗吃了,以后,狗会偷吃羊的。”
我望着那棵树上的羊皮,心想一个人独自通过密林深处,是使人胆战心惊的事情。
可是,那位牧人说:“狼不会伤人的。它遇见人,远远地跑开的。”
我们穿过树林,走上一截缓坡,那里浓密的草地上,一些蓝盈盈的花朵,仿佛像蓝天吹送着喇叭,静悄悄诉说着天地间隐秘的事情。走过草坡,迎来一片又一片的灌木丛林。
天空空空的蓝,一座座山绵亘天际,一种大自然久违的辽空令我们心情格外舒畅。
我们绕过一两个清澈见底的小湖泊。突然,一只蓝灰色的野鸡扑棱棱振翅起飞,落入远处的树林里。那几只猎狗,狂吠着,朝着野鸡落入的树林一路奔突。
牧人屋
我们来到这座山之前,就听说山上有牧人。他们把小屋建在森林边,或是山坡,或是山顶。屋子应该是茅草或灰暗的木板搭建的。牧人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这令我感到好奇。
在一个垭口的草地上,开着一种淡蓝色的花朵。三月末,在这里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山里,冬天的脚步刚离开不远,草儿却感觉到了春的讯息,能见到一种花儿的盛开,确实让我们惊喜了好一阵。
云雾缥缈山头,太阳时而露出,时而隐没。一片茂密的森林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山顶往下的一部分森林被灰蒙蒙的云雾笼罩。一条小径穿过森林,时隐时现。我们就要沿着这条小径,穿过森林,达到那边的另外一座山。
蛇和蚂蟥应该还没有醒来,不过我们还是有点担心。刚进入森林,我捡来了一根木棒作拐杖。小径松软,脚步踩上去感觉软绵绵的,两边的竹子和树木,让我们不时驻足端详。有的树木,被砍伐后未被搬走,已经成了朽木,上面生长了黑色的地衣;有的树木挺拔直入苍穹;有的树木张牙舞爪,样子吓人。一棵高大的杜鹃树,枝梢上衬着几朵娇艳的花朵,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树上簇拥着朵朵粉色的花儿。
一只鸟儿啼叫了几声,大山复归寂静。森林的广袤和寂静,让我们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担心遇到熊或是狼等。突然,远处有一阵刷刷的声响。一会儿,那声响消失了。对着大山大声喊叫,却没有回音。遇到陡坡,或是悬崖,我们彼此说要谨慎些。
又有一阵刷刷声传来,令我们又一次担心起来。一会儿,有人唱起了山歌。我们欣喜,也对着那个方向吆喝一阵,可是依然没有回音。不久,我们遇到了两位背着竹子的人。其中,一人穿着一件破旧的“佳史”(披毡),脸像包公一样黑;一人穿着黑色的“瓦拉”。他俩在那里停歇下来。我们搭讪,才知道是这里的牧人,今天要下山。我想,背竹子到村里还要三四个小时,他们的生活也很清苦呀!可是,我更关心的是前面的大山有没有其他牧人。他们说,“有。”虽说如此,还是令我担心今夜的露宿。
大概又往前走了两个小时,我们来到一片沼泽地。那里,树木光秃秃的,上面缠着粗壮的枯藤,像是童话里的景象。一些树木,从另外一些朽木上生长成参天大树。各种植物的生存竞争,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我们在那里又是拍照,又是惊叹不已。试想,夏日这里是郁郁葱葱,草木葳蕤的景象。当然,一个人走进这样的森林沼泽地是感到有些阴森恐怖的。endprint
穿过森林,走上另外一座山。此时,云雾不知不觉弥漫在半山腰。一会儿,我们的上方也起雾了。山里其他牧人去了哪里?如果没有遇见牧人,今夜我们只能搭建帐篷露营了。
对着四山大喊,可是声音异常寂静。我们前面出现了两条小径,可是不知往哪里走去才能遇上牧人。在这个陌生的荒野,唯有他们才熟悉这里,唯有他们才能给我们安全感。
忽然,隐约飘来一阵狗吠声。
沿着一条山径登去,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前面出现了几座棚屋,那该是牧人屋了。
棚屋的墙由石块垒砌,上面盖上木板,压了一些石头。棚屋前面,堆了一些枯干的木柴。另外一侧,围了一圈栅栏,是用来围羊群的。还有一根木槽,是用来接雨水给羊群饮盐水的。我们把门打开,看见地上积了湿淋淋的水,放了一个铁盆,楼上矮矮的,放了一些麦秸,或是枯草。刚进屋的一侧,有一把猎枪。
另外几座棚屋,更是简陋了,或是屋顶的木板出现了很大很宽的裂缝,或是用一些木头搭建成一个棚子。
还有几个棚屋是搭在山洞边的,羊儿归来睡在山洞,牧人睡在棚屋。
我们从棚屋里,可想而知牧人的清苦岁月。一代代牧人,就这样生活在不为人知的荒野大山。
黄昏。牧人未归,他们去了哪里?
我们要去找寻牧人,还是等待牧人归来呢?
猎人和虎子
他是一位公务员,却喜欢养着猎犬捕猎。每到周末,只要没有什么事情,他就带上猎犬,上山捕猎。捕猎成了他的爱好,没有猎犬,不上山捕猎,他心里仿佛痒痒的。作为一位猎人,他的穿着也很普通,黝黑的脸上留着两撇胡须。他猎获的猎物有野鸡、野兔等。冬天,森林覆盖了白雪,对他来说,叫上猎犬进入森林捕猎是很有诗意和美妙的事情。他的几只猎犬里,有一只叫虎子,嗅觉很是灵敏,捕获的野物最多,因此最受他的喜爱。有人曾出高价买虎子,那价格很诱人,他都拒绝了。他说,“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卖虎子。”人们都知道,他和虎子的感情很深。他在偏远的乡下上班,也要带着虎子,几乎是形影不离。他喜爱虎子,却对野物没有怜悯的,对于一位猎人而言,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甚至,他的猎犬猎获野物时,他欢喜得不得了。在他的老家,方圆几十公里的人们都知道,一到冬天白雪皑皑的时候,在森林边上总是见到他的身影。他叫唤着虎子等几只猎犬,循着野物的足迹和气味,在密林里追猎。他坐在山头观察猎犬的追猎,静候着猎犬的消息。由于这些年来退耕还林,有条件的人们纷纷搬离大山,使得很多消失了的动物又归来了,像狐狸、野猪等,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狼。不过,野猪和狼遇见了人,远远地躲开跑走了。虽然人们担心它们会伤人,不过谁都知道看到它们的身影,不去伤害它们,它们也不会伤人的。所以,住在山里的人,没有人听说野猪和狼无缘无故伤害人的事情。当然,也有野猪伤人的个别事件,不过是人先去伤害野猪的。野猪是出于保护自己才这么做的。野猪拱食庄稼倒是不争的事实,有些人搬离大山也有这个原因。他知道,他的虎子等几只猎犬,进入密林追猎的时候,如果彼此追远了,野猪会攻击落单的猎犬。不过,这几只猎犬彼此都会紧密合作,不会愚蠢到单独跟野猪较劲。那几只猎犬,身体不大,在那些被它们围攻的飞禽面前才觉得有优越感。如果没有猎枪,几只猎犬围追一只野猪也常常是失利的。有人说,那个公务员坐在山头,静候着猎犬的消息,是因为他有一杆猎枪。被追猎的猎物喘着粗气疲惫地蹲在树下休憩了,他便准备瞄准开枪。他对猎物是没有慈悲心的。否则,他也不会去捕猎了。有人说,一些野物,譬如独来独往的兽是不能打的,有人说所有的野物都不能打,否则遭受报应的。可是,他放不下捕猎这件事情。当他拿着猎枪,或叫上猎犬的时候,我多么希望那些飞禽走兽从他枪口逃生掉。一天,他带着虎子去异地,刚下车没有多久,虎子跟丢了,他心里空落落的,担心虎子被卖了。人们询问虎子的下落,他静默一会儿,然后说,我会找到虎子的。几年后,他路过邻县某地,在人群中,他听到虎子的声音,循声寻去,他看到虎子被一个生人用绳子牵着。虎子看到他,惊喜得忽而叫,忽而舔他的脚。他蹲下望着瘦了的虎子,眼睛噙了泪水。
雪山的秘密
灰蒙蒙的雾笼罩了天空,笼罩了大地。我前面的能见度不过几十米,每走一步,脚下的残雪和冻土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男一女赶着羊群,从那边走来,在一座土坡下的弯道里,女的停下,看着我背着背包上来,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男的或许没有看到我而自顾赶着羊朝前走去。艾蒿和枯草,在雪的映衬下,显出和平日别样的景致。一年里,能见到多少场雪呢?想到此,我便更加精神了,仿佛那些雪是为我留下的。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雪丝,一些小鸟在一块土地上觅食,一条潺潺的河流,清澈见底。半山腰上,由于风向和草木形状的不同等,草木上覆盖的冰雪呈现出各自不同的景观。一棵干枯的艾蒿竖起了一面白旗,一棵马尾松的叶子绽开了雪花,一棵落叶松变成了树花……
白雪覆盖的村路,上面留着密密麻麻的羊蹄印。房屋和树木,在灰蒙蒙的雪中依稀可见。穿过村子,往上走去,我脚下积雪的声响,是如此美妙,是人类的任何语言无法形容的。雪,在脚下发出了犹如骨头断裂的疼痛的声音,随之改变了它原来的形状,如果你把积雪当成有生灵的事物,会产生这样的想象。前面的岔路,让我不知该往哪边走去?我在那里犹豫了一下,然后朝着我的右手边的分路走去。树林里,一棵棵落叶松挂上了白白的雪,整个树林犹如成了童话里的世界。林间雪地,白皑皑的,没有其他人的脚印,看来我是有幸第一个造访这片森林的人。可是,刚走一会儿,森林里的积雪已经没过我的鞋,我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灰蒙蒙的雾,让人看不清十几米以外的任何事物。因为我背着小背包,走了近两个小时的路,我的背上暖呼呼的。我并没有感到寒冷,可是树林里的寂静和凝重的雾,让我产生些许的担心,如果继续朝前走去,会撞上野猪吗?近年来,随着退耕还林和山里人的搬迁,原来的荒山已经变得植被葱郁了,一些绝迹多年的野生动物又回到了大山。此时,牧羊人的吆喝声,还有一阵阵狗吠声,从远处隐约飘来。牧人在森林里追猎吗?在白雪皑皑的森林里,追猎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狗吠声,牧人的吆喝声,随着我的前行消失了。森林里恐怕的寂静,有那么一会儿,让我停下脚步,想回头走下山。不过,雪的秘密在召唤驱使我继续沿着依稀可辨的路朝前走去。一只鸟儿,栖息在树梢上,愣愣地瞧了我一眼,然后低低地飞落消失。鸟儿在雪的世界里,被寒冷和饥饿考验着,经过寒冬,能够走进春天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我掏出手机,不住地拍照那些被白雪覆盖的树林。雪落在大地,落在森林,一点点的堆积,覆盖了大地和森林,把一个原本萧条的山野幻化成雪的童话,这是雪的奇妙造化。endprint
什么时候,我前面的雪地出现了某种动物的蹄印,使我首先想到狗的蹄印。我不知道,狗和其他动物在雪地里留下的蹄印的形状,所以那是我的直觉。有时,蹄印的形状和大小又变了,有些蹄印一直沿着前面的小径铺开,有些蹄印伸向了密林里。有一阵,我循着密林里的蹄印往前走去,那些蹄印一直伸向密林深处。
有时,路边的雪上留下的蹄印,大的犹如牛蹄印。可是,这寂静的森林,这寂静的林间雪地,哪里会有什么牛呢?该不会窜出什么陌生的野生动物来吧?听说,听到人的声音,野生动物会远远躲开。于是,我朝着寂静的雪的世界吆喝一声,那声音很快消失了。有时,我担心迷路了。这时候,在灰蒙蒙的雾中,在林间雪地,我只能跟着我的感觉走,相信一个人的直觉不会有错的。我看了看手机,我已经走了两个半小时,如果再经历半个小时,不能穿过这片森林,我只能转身重新寻路,从而到达我要去的那个地方。
我踏着林间小径上的积雪,循着那些清晰的动物蹄印慢慢行进。此时,在灰蒙蒙的雾中,不时飘来另一个村子牧人的吆喝声,还有一阵狗吠声。然后,又消失在了迷雾重重里。我来到了森林的边缘,看清了前方几米处依稀可见的荒地。一只狗在我看不见的远处呜呜叫着,像是在哭泣。山里人听到哭泣的狗,以为将要发生不吉利的事情从而会咒骂狗的。可是,没有人语声。我站在坡上,冲着迷雾吆喝了几声,远处里的那只狗,也许听见了我的声音停止了哭泣,可是,一会儿,又呜呜叫了。我顺着坡地,往下走去,几座破旧的房屋和稀疏的树木挂了白雪。有一棵树的树梢被冰雪压成了弧形,一棵树挂满了雪,犹如雪白的花朵簇拥着。我穿过村子小径,来到一堵残垣前,往前望去,却看不到那一面湖。湖已经全然消失在冰雪和迷雾里。这里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一阵阵的恐惧。我吆喝一声,侥幸得到有人的回应。此时,一只狗叫了,我循声望去,却看不到那只狗。我担心那只狗从附近窜出来,便在雪地上找寻石块。可是,积雪上见不到石块。那只狗依然在那里吠叫了几声。看来,它不愿出来,是被寒雪和灰蒙蒙的雾怕了,而胆怯地蜷缩在窝棚一隅里。狗的主人去了哪里呢?难道他们已经搬出这里,永不回来了。可是,那些破败的房屋中还有一两座稍好的屋子,完好的篱笆栅栏,和一个搭建在屋前一侧的完好的棚屋,显然这里还居住着一些人。我站着的那条小径,雪地里留着密密麻麻的羊蹄印,和新鲜的羊粪蛋以及人的脚印。此刻,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却看不到牧人,看不到羊群,村子显得异样冷清和寂静。我疑惑起来,难道那些牧人赶着羊群朝着我看不见的远处放牧了,抑或躲着寒雪还在各自的屋里睡大觉呢?
我身后的那面湖,露出了黑黝黝的一隅,在灰蒙蒙的雪和迷雾里,显得深不可测。此时,万籁俱静,如果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或是传来一阵响声,哪怕是一只野鸭的振翅,也令人感到阴森恐怕的。我沿着湖岸边走去,从村子的一堵墙壁上剥落了一块泥土,丢在黑黝黝的湖面上,湖面依然一片死寂。绕过湖一隅,过了用青冈树搭建的小桥,我来到湖的对岸。我在那里蹲下,捡了一块石子,朝着黑黝黝的那一小片湖面打去,石子落在湖面上跳动滚落停下,随之发出一阵悠长的清脆的响声。我又捡来一块比拳头稍大的石头,投向湖里。于是,石块击打落下处,冰面开裂,露出了水,石块却叮叮当当落在湖面的冰层上面。不一会儿,受石块击打的冰面出现一圈小小的涟漪,和周围结了冰的湖面形成了不同的景致。我又陆续丢了几块石子,湖面的冰层发出同样叮叮当当的悠长的清响。然后,湖又复归一片死寂。湖沉睡了,我不敢惊扰,转身而归。经过村子时,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喜鹊栖息在屋前一棵树上,喳喳叫了几声。一棵树上传来刷刷的声响,随之树梢轻微摇曳了几下,落下一些雪粒。我绕过村子,又吆喝了一声,可是,这次什么回应都没有,连我进村时吠叫的那只狗也隐匿了踪迹。苍茫的雾,让这片雪地暗了下来。迷雾笼罩的荒野,死寂的荒野,让我急于走出这片山。突然,我的上空凝重的灰雾里,有一点明晃晃的感觉,此刻,让我想起了太阳,想起了蓝天。仰望那里,我渴望着太阳从雾里露出脸,甚至一点点光芒,或是一片小小的蓝天。我想象着,看见蓝天,看见阳光,我就像看见了天堂一样。
突然,从森林里传来一阵骚动声。我凝神屏息,听见了人语声,循声寻去,那里有几个人影。我朝前走去,并吆喝了一声,“喂,你们到哪里去?”那三个人吃惊地望着我,说:“你从哪里来的?”他们是要穿过前面的雪山,然后下山走亲戚的。其中,那个带着棉帽的中年男人,看到山里山外都是厚厚的雪,几次想返回了。
我说:“前面的村子,死一般的寂静,雪上有羊蹄印,可我看不到牧人,也看不到羊群呀!”
“有几个人,放牧着羊群,可能还没有起来。”
“我在那里吆喝几声,都没人答应的。现在快要下午两点了,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呀!”
他们只是神秘地笑。
我把背包里的那一小瓶酒打开,让他们喝,让他们暖暖身子。村子里,那几个牧人真的还躲在各自的屋里吗?我想返回去,走进牧人清苦而奇异的世界。可是,我能遇着他们吗?白皑皑的雪的世界,荒野似乎渴望雪从天空飘下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