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明
从访民到“信访主任”,两个看似不可逾越的角色,在成都青羊区访民李华成身上完成了统一。
从去年10月开始,每周二上午9点,李华成骑着一辆破电动车,准时出现在青羊区信访局,在信访接待大厅排队登记。
“请依法依理处理我的问题。”在窗口登记过后,他转身来到大厅一侧、离登记窗口七八米远的小办公室,在“李华成信访调解室”的牌子后坐下,转身一变成了“信访主任”。
李华成是这里的资深访民,多年来,他几乎每周都出现在这里。这段经历为他赢来了这个“职位”——青羊区信访局认为他“了解访民心态”,以每月800元的“工资”聘用他,专门接待因征地拆迁问题的访民。
然而在办公室坐了4个月后,李华成又辞去了这一职务。如今,他仍在周二出现在接待大厅登记窗口前,重新做回了访民。
47岁的李华成身高1米61,大圆脸、额头宽大,短发紧贴头皮,皮肤晒得黑红,卷到脚腕的裤管下,是一双破旧的黑布鞋。“信访解决不了问题。”他点着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李华成是成都市青羊区文家乡董家坝村村民。他和妻子牟红秀育有一子,正读大学一年级。他在家中排行第四,上面有3个姐姐,父母都是农民,家境贫寒,因此李华成初中没有毕业便出去打工,补贴家用。在征地拆迁前,他已是村里的包工组长,负责带领村人互相帮助盖房子,用他的话说,“事业达到顶峰”。
李华成认为当地政府的拆迁征地毁了他的一生。
2005年,青羊区修建景观大道,要占用李华成的房屋,李华成认为赔偿数额不合理,双方一直未达成协议。2007年,当地再次修建占地1500多亩的高尔夫俱乐部,董家坝村7组的土地全部被征收。李华成家有7亩自留地,种的都是果树。他拒绝土地流转,希望政府给在其他地方划同样大小的土地。他也对自留地上附着物的赔偿数额不满意。他最终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钉子户。
那年国庆,家里突然断了电,儿子正读初中,每晚只能点蜡烛看书。“这彻底激怒了我。”李华成不再工作,从此走上了上访之路。
2009年6月24日,李华成记得很清晰,那天,100多名不明身份人员,将他和妻子架出,拖上面包车带走。他的房子被推土机强拆,土地被强征。
“当时家里有五万两千元钱,还有账本,我问能不能把钱拿出来,然后随便拆,但没同意。”李华成说着,眉毛都竖了起来。
那年7月,听从别人建议,李华成和妻子去北京告状。为了省钱,他们买了站票,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人很多很热,晚上就睡在过道里。
那也是李华成第一次到北京。他之前对北京的了解全部来自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他觉得北京是首都,是公平正义和为民做主的地方,很神圣。“京城里有包青天。”因此,他一路心中充满期待,觉得只要见到中央领导,自己的问题就能解决。“走在北京的马路上,心胸都宽阔了很多。”
他和妻子住进了40元一晚的地下室,蚊子很多,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天不亮去国家信访局排队,不想前面已有上百人。有身强力壮的人想插队,李华成说:“你本身就是弱势群体,还欺负弱势群体的人!”
一直到下午,他才把材料交上去,当场拿到了回执,他兴奋极了。
拿到回执第二天他就去看天安门,这是他从小的梦想。由于连日奔波,他脸色很差,手中装满材料的袋子,出卖了他的身份。
一个警察过来问:“你是不是上访的?哪里人?需不需要给你们驻京办说?”
李华成用蹩脚的普通话介绍了自己,并同意告诉驻京办。他觉得那名警察是个好人,在派出所给他水喝。
成都街道办的人和警察来接他们夫妻俩回去。
随后,他被带到派出所询问了一天,第二天被送到了拘留所,最终被青羊区公安分局以非法携带证据为由行政拘留9天。行政处罚决定书他还留着,上面写道:“据查两人非法携带两份材料,22张照片,3张光盘到北京上访确有此事。”
出来后,李华成心有不甘:“我是恐怖分子吗?访民不能去天安门吗?如果我扰乱国家信访局秩序他们会给我回执单吗?”
他坚信自己的逻辑,也更坚定了维权的决心。他花几百元买了法律书籍,开始学习法律。最先学的是《行政诉讼法》和《行政复议法》。一个月后,他向成都市公安局申请行政复议,要求撤销青羊分局对他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
但成都市公安局支持分局的处罚决定,认为:青羊分局对他的行政处罚,适用依据正确,内容适当,程序合法。
李华成的犟劲儿上来了,继续起诉了青羊区政府、成都市人民政府、省公安厅……他唐·吉诃德一般,一次次挥舞着长枪冲向想象的风车,到头来风车纹丝不动——他所有的起诉无一立案,连驳回通知书都没有。
亲戚朋友劝他放弃。他说:“我会把握尺度的,谢谢。”街道办工作人员也告诫李华成不要再去起诉政府部门,李华成义正辞严地回应:“政府是人民的,我没跟政府斗,我是跟恶官僚斗!”他觉得对方连这点基本认识都没有,没资格跟他谈话。
诉讼无效,他便继续上访。国庆节、两会、党代会,凡是重点会议期间,他就去北京。有了第一次赴京上访的经验,他每次都在国家信访局登记后,就去天安门找民警诉苦,之后被地方政府接回来。
久而久之,这个过程仿佛成了个游戏。李华成说,虽然没有成果,但可以不断通过这种方式给当地政府施压。他甚至幽默感十足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维权要保持轻松的心态,快乐的心态,要以苦为乐。”
“乐事”竟然真的出现了。
2012年年底,李华成学习了《政府信息公开条例》后,分别向成都市国土资源局、四川省国土资源厅、国土资源部申请公开“董家坝7组所建高尔夫球场和别墅占地”的批文信息。
之后,三级国土部门都回复他:经查,没有批文信息。李华成高兴了:没有批文,就是违法占地。他带着记者去暗访高尔夫球场,最终曝光。
曝光没有使高尔夫球场停止施工,但李华成一直引以为豪,“这是个壮举,我这是为民请命。”
曝光也没有帮助李华成要回自己的土地、解决他的问题,反倒使他成为重点监控对象。街道办抽调联防队员对他轮流监视。
2013年两会期间的一天傍晚,李华成正在楼下看别人打麻将,被警察带走,在派出所待到深夜才回家。他年近八旬的母亲见他久久不归,下楼找他时摔了一跤,之后便病倒,3个多月后去世。“那天是7月1日。”李华成强调。
当时正值中日双方钓鱼岛争端白热化,李华成希望儿子报考军校,可是政审时,他上访被行政拘留的记录,成为儿子升学无法逾越的障碍。
所有的怨恨积累在一起,李华成向法院提出了当地政府给予他900万行政赔偿的诉讼请求。有人质疑他是漫天要价,他回答:“我这是让政府知道不规范执法的代价。”
但没人理他。
“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下来就被老虎吃了,我必须把老虎制服才能下来。”李华成宣誓一般说道:“这场战争或者游戏我会坚持到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但他其实也很矛盾。成都金牛区唐福珍自焚事件后,他给唐福珍送了花圈,不过他又话锋一转:“我维权有两个原则,一是不伤害自己,二是不危害社会。”
他又走回了信访之路,每周二都去青羊区信访局上访,从不缺席。周二是区领导接访的日子。
他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下去。
妻子牟红秀支持他。牟红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信访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她身体很单薄,与拆迁人员发生冲突时脊椎受过伤,至今未愈。夫妻俩都没有正式工作,在离家十多公里外的荒地里种菜,维持生计。李华成说:“你看,访民也是自强不息的!”
自家房子被强拆后,两口子一直在外租房,李华成父母去世后,他们搬进了父母的回迁安置房。两室一厅的房间低矮破旧,水泥地板上堆满了麻袋和农具,麻袋里装满了粮食。笨拙的电视机是家里最像样的电器。李华成有点自嘲又自大地说:“这屋子与我的气质有点不相符,我说起话这么硬气,应该像个有钱人。”
这样的生活在2013年9月底被打破。一天,李华成在信访局接待大厅碰上了青羊区信访局局长谢愚,对方把他叫住:“你来信访局上班吧。”
李华成本以为是玩笑之谈。没想到,过了几天,信访局专门通知他去局里一趟。原来真的想让他去信访局上班:每周二上午(即区领导接待日)上班,在接待大厅一旁有他的办公室,月工资800元,专门负责需接待因征地拆迁问题上访的访民。
李华成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谢愚告诉请他当信访调解主任,给访民普法、讲道理,劝说访民走司法程序,并向访民传达信访局工作的难处。谢愚甚至还向大家介绍:“这是李主任。”
李华成听了信心满满,认为距离解决自己的问题不远了。而且,“李主任”的称呼相当有吸引力。他表示愿意接受,也提了自己的要求:“绝不偏向任何一方,必须公平公正。”
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周二,他就上班了。每次,他都先在信访登记窗口排队登记自己的上访诉求,之后,转身走到信访室一侧的办公室,成为“李主任”。
红底黄字的“李华成信访调解室”牌子后,是间约10平方米的办公室,墙上挂满了“为党分忧、为民解难”之类的锦旗,身材矮小的李华成正襟危坐,信访局还为他配了一位“秘书”。他很认真地对秘书说:“我说的哪里不对,请批评指正!”
李华成一上午最多接待十几名访民,至少也有一两名。中午他在信访局吃免费午餐,下午骑电动车回家。
他也整理了一套工作方法,先跟访民讲法、讲政策,然后结合自己经历出主意,他还研究公文写作格式,帮访民改正。
李华成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份公益事业——成为访民和政府之间的桥梁,“不想有下一个李华成再受到伤害,为社会健康和谐做出贡献。”
谭伟是苏坡街道办访民,他第一次上访就遇见李华成。李华成带他到接访的区领导面前说:“请依法依理督促相关部门把相关问题解决了!”李华成回忆,他以前从没这么直接和上级领导说过话。
谭伟也是因征地拆迁上访,但李华成的帮助没使问题得到解决。他后来便放弃了。“我女儿才15岁,我要工作挣钱,没时间再上访了,上访也没有用;不像李华成有文化,我小学没毕业也不会打官司,不知该怎么办。”
李华成的工作似乎也有成效。访民薛明远被李华成说服,开始走司法程序。一段时间,青羊区信访局访民明显减少了。
访民的看法却不同。谭伟觉得李华成变成了领导的“防弹衣”,还有人他被“招安”了,是“叛徒”,更多访民说:“李华成在接访,给领导当挡箭牌,去了也没用,不如不去。”
被叫了几个月“李主任”后,李华成渐渐觉得不是滋味了:他初中都没有毕业,而信访局的工作人员都是大学毕业、公务员,大家都用别样的眼光瞧他,李华成感到,“我跟他们成不了朋友”;接访了几个月,他除了帮忙说几句“请依法解决相关问题”,没帮助一个访民解决问题。他渐渐灰了心,有熟人在信访室遇见他,想请他帮忙多说几句,他冷冷地回:我其实是个弼马温。
李华成觉得被骗了。他决定辞去这份差事。
不过,“李主任”的影子还常在李华成身上显现。访民薛明远觉得李华成有知识、有能耐,政府都讲不过他;但“当官”后,李华成学会了打官腔,比如“说着说着话,声调一下子提得很高,吓人一跳”。
谈及任何一部法律,李华成都会加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七个字,以示威严。因此有人揶揄他:“李华成你现在不一样了,说话高度不一样了!”
不过,访民经验似乎也依然有效。他能在人群中很快识别谁是记者,谁是派来跟踪他的人。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会面时,他说他觉得刚才有联防人员跟踪他,就把雨衣蒙在头上,一个急转弯,然后加速,把人甩掉了。
在电动车后备厢里,一个绿色塑料袋里装着他多年的信访资料,他仔细地用文件夹分类整理好,足有一本新华字典那么厚。
但信访调解室的经历使他对上访的作用也失去了信心,“就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司法程序屡屡碰壁,又对信访失去了信心,未来怎么办?
“我还是得坚持下去。”他说,“说不定哪天遇到一位开明领导,我的问题就解决了。”
“你觉得能遇到吗?”
“一定能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