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径宇
人类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改革的历史,每个时代每片土地上,只要有人类的足迹,都曾闪现过伟大的改革者。人类的内心总有不可遏制的改革的冲动。改革冲动有的变为凌厉的风暴,有的招摇片刻便付之阙如,也有的如山间小溪百转千回终究出头。改革的种类繁多,改革的方案纷纭,改革的参与者方方面面,而改革所诠,不过除旧更新。旧的抵死不去,新的呼之欲出,新与旧之间,免不了纠缠争斗。改革推动了人类社会,改革也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人间悲剧。然而,这些悲剧是人类社会进化的机会成本,不如此,贻误天时地利则更加在劫难逃。
改革的流程之复杂,归根结底难逃因果二字。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在思想上制度上执行上层层推进。一石投水,涟漪四散,波及千里。石子落处,便是改革之因。为了千里之外的结果,改革者要投好这颗石子,义气乱投,必将始乱终弃。
改革难,因而改革者往往左支右绌,进退失据。尤其是政治和社会改革者更是如此,他想要改变一个国家的民众,自己便要承受一个国家的压力。他想要改变历史的进程,就要经受历史的验证。如此沉重的负荷之下,手里握着石子的人,能不拘谨,又敢不投乎?
改革之因,又如谷物,以日月风雨为缘,结实收获为果。然一颗坏种子,无论如何也结不出好果实。因而,改革之心,须要纯粹,要饱满,要蕴含生机。若要内心有不竭之能量,在于改革者是否发乎善念,存乎善因。不是为一己和一群(包括弱势群体)之私利,不是为了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伪道义,不是为了投桃报李,甚至不是为了青史留名。改革者一直要叩问内心,到内心幽微处问自己,改革为了什么?沾染任何私欲杂念的都是一颗不良的种子。若经受不住自己的究竟追问,就做不到直道而行,就经受不住人言昭昭,一经驳斥便彷徨,只剩下色厉内荏的份了。如此,改革之苗便会夭折,改革者为维护既得形象就会变为众人的敌人。
因而,改革者首要的品质是“不自欺”。
庸者重果,智者厚因。普通人只怕恶果,不知道恶果缘于恶因。若改革者不能超越普通人之短视,只念良好之宏图,不作日常之反求诸己,到头来连水月镜花都荡然无存。
有一颗好的种子是前提,如何使种子不被恶习侵扰,是改革者的应有之义。这要求改革者不能急于求成,才画了个饼,就期望种子省去中间环节直接变成面粉躺在锅上,那是不现实的。
昔日改革家王安石嗜欲淡薄,任事勇敢,才华盖世,为人所赞誉。他倡导新法,绝不在应付现实,或是为个人建立功名,可谓发心纯正。然其雷厉风行,狷急少容,不能接纳不同意见,反对新法的都被他斥为不读书的俗流,致使赞成变法的好友名士都站到了对立面。新旧之争,激发朝野,致太后痛言“安石乱天下”。
不能操之过急,但更不能放任自流。改革者要时时检视改革之因,悉心监督其养成,不能图“无为而治”之虚誉,以为一劳永逸,自己可以闲庭信步。不一以贯之,不水滴石穿,不躬身俯察,改革的良种就可能沾满恶趣,以改革的名义长成罂粟之果也未可知。
因上努力,果上随缘。一个社会或者一个领域的改革者,当自己播撒的种子长出幼苗,就尽管将培育幼苗的任务分解给众人。封闭起来搞大棚蔬菜式的自我改革,行而不远,也无法动员广泛意义上的社会。要相信社会有能力自我孕育,要相信公开透明的方式是消除恶意和疑虑的最有效的路径,任何诋毁改革的势力都会在阳光下消于无形。
同时,改革者一定不能有“成果强迫症”,不能先绘就一张成果的蓝图,继用控制流程的方式,将参与改革和可能惠及的人群像对待机器一样设置成产品流水线,以此强行支配他们的道德和行为。用成果倒逼社会的冷酷方式,必将摧毁社会,终究得不偿失。
当然,一项改革能否达致功成,要经受太多的因缘际会。《三国演义》中写《长河吟》的周瑜,去世前郁郁寡欢称,一条小溪,日夜喧闹,一直往前走,但还没汇到长江,就干涸了。自古以来,胸怀壮烈而不得其志者,如恒河沙数,百千万亿。细翻史书,能不唏嘘?然而,小乔之语足以让数千年煌煌改革者因此释然。小乔对周郎说,若汇入大江,小溪就被吞没了。功名成败转头空,发乎于善,并且全力前行,对改革者而言,这已经是结果。
一切改革者,虽名曰改革者,但若因果不昧,本末倒置,谬种恶因,强迫结果,必获失败。一切境界,都有前因,不在因上下工夫,徒于境上显憎爱,是改革之祸。一心在本,一力护正,仰赖公开,相信众人,则大势可期。
人类幸有改革者。每一条改革者的小溪都曾在大地上闪亮,不管是否最终汇入历史的大江大河,他们都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