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午后一丝风也无,殿宇外悬的檐铃静静的,素色的丝履踏在水磨地砖上,脚步声几不可闻。
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皆是垂头,只见女帝舜华精致的绣鞋行过身前,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随之逸散。
舜华伸手拂开了垂地的帘帐,床榻里,男子静卧的身影仿佛清远云山。她极小心地坐到他身旁,虽殿内置满冰盘,可他额上依旧出了薄汗。
她低声吩咐宫人拿来帕子,伸手想为他擦拭,本是怕扰他好梦的,可他眠浅,被这一触就惊醒了。
双眸一睁开,他的神色就冷了下去,放佛见了什么厌恶至极的东西,闭了眼便翻身朝里侧躺了去。
“今日伤口可疼了?”她将帕子递与宫人后放轻了声音问,虽然已问过了太医,说他的伤口已近愈合了,可她还是不放心。
他不答,舜华也不恼,横竖也就只有他敢这样对她,她也习惯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那几个人,我没杀,放回去了。”
不仅没有自称为“朕”,连语气里都带着不安与讨好,却依旧换不回他任何应答,舜华低低叹了口气,一时间殿内静静的,良久,她才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出了殿门,有太监迎了上来:“陛下,那几个人已经解决了。”
她微微颌首,眼中闪过一阵寒光。敢伤他的人她怎会放过,方才那样一说只是怕他难过。
从他被接入宫后,南诏人认为他献媚于敌国,是叛徒是耻辱,那些潜在帝京的南诏杀手觉得,既然杀不了她,能将他除去也是好的,便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行刺。
起初,他不忍,总让她放了那些人,后来他似乎是渐渐明白了,故国族人早将他视为仇雠,便再不为那些人求情了。但她怕他心里难受,都是偷偷地处置了。
只是这一次的刺杀却不是那么简单,杀手能潜到他身边去,绝非凭着一己之力便可以的,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说不准就是本朝人。
朝中的暗潮她是明白的,那些大臣都恨不得他被刺死了才好,他们也觉得,他一直在蛊惑着她,是祸水。
她每逢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感到无奈又好笑,如果他愿意为她展颜,就算是心怀不轨地蛊惑她,只要他肯为她动那么一丝一毫的心思,她都觉得满足。
她曾对着他开玩笑,说:“你可曾听闻外间怎样议论你的?他们说你献媚于我,你何必这样枉担了这虚名,不如真如他们所言,那我便是做个昏君也愿了。”
2
舜华去到南诏是在十七岁那一年,她心野,在宫里待不住,听闻朝中遣使去南诏,便偷溜出宫,追上了使臣一行。
南诏在大炎以南,灵渠之北,主要住的是哀牢族,是乌蛮的后人。她在书上就多次读到那里的民俗风貌与大炎相差甚远,心中早有好奇,想要前去看一看了。
大炎遣出的大使当然认得皇太女殿下,虽然猜到帝姬此次必然又是背着陛下溜出来的,却也不敢违逆她。
于是她便扮了男装,顶替了那使臣的身份,带着沦落为随从的原大炎使臣,率一行人去了南诏。
她是在南诏皇宫里遇上迦恒的,南诏王命人带她参观皇宫,她一路兴致勃勃,直到闻见一串鼓声和铜铃清响。
南诏皇宫里到处都是参天的绿树和绚烂的鲜花,她拂开了身前的枝叶,就瞧见了远处树下击鼓的男子,和他面前着一身茜色纱裙翩翩起舞的女子。
南诏人喜爱乐舞,于音律上天赋非凡,可那日叫她铭刻于心的,倒不是他的鼓声,或是那女子的身姿,而是他惊为天人的容颜和那举世无双的风仪。
大炎人向来都视外邦为蛮夷,认为他们粗鄙无礼,容貌可怖。那一刻,舜华才知道,不是的,因为眼前的那个人。
南诏尚白,所以他一身白衣,浓墨似的黑发就那么随意披散在身后,身前是南诏特有的长鼓,那鼓是竖立在地上的,他坐在那里,悠然伸出修长的指,一起一落间便是清越至极的声音。
那女子则如一朵石榴花般,南诏女子所穿的百褶裙在她身上再服帖不过,那样艳的色,也被她压制着,而脚踝上的铜铃声随着她的舞步,与男子的鼓声合在一起。
她跳至精彩处,男子便轻轻笑了起来,像有华光一绽,周遭所有的景物都褪作了他的背景。
她朝他远远一指,痴痴地回身去问身后的南诏人:“他是谁?”
那人答道:“大人,那是我们的二皇子,迦恒殿下。”
第二日南诏王设宴,舜华便见到了这位迦恒殿下,因为是幼子,他似乎比身为储君的哥哥迦彦更得南诏王偏爱。
他入殿后神色淡漠,看也未看她一眼,说起来算有些失礼了,可南诏王却只笑笑说:“孤这小儿,除了音律其余的都不上心,贵使见谅。”
她也笑着答:“陛下过谦。只是说起音律,鄙臣也粗通一二,难得碰上二殿下,臣愿献丑,求殿下指点。”
她朝着随从一望,那人便呈上一管玉箫,南诏的君臣哪里料到她会如此,却也不好阻拦。
要说技艺,舜华最拿手的便是吹箫,她自幼师从大炎最富盛名的乐师,一曲箫音无人能出其右,所以才要以此让那人记住她。
她奏的是一首《佛上殿》,寻常少有人会选此曲,因为意境幽远,沾染一丝俗气便落了下乘,要奏它,技艺已算不得什么了,更难的是心境。
殿上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就是迦恒,当所有人都失了神时,他拿起银箸,敲着身前的酒盏,那清脆的声音就与箫音融在一起,天衣无缝。
这首曲子里,本就该有木鱼声相合,而他竟对这大炎的曲子了如指掌,每一击都恰到好处,瓷盏的清脆则更添了一分灵性,与她手中的玉箫合鸣之下如九天梵音一般。
3
舜华的目的自然是达到了,宴毕后他便邀她一叙。
向来善鼓琴瑟者,最渴望是知音,她的一曲清箫,让他将她视为知己。
但其实两人每次相聚,谈的倒不是音律了,她曾于四方游历,见多识广,西域的美人,东海的巨兽,北漠的草原……他所不曾见过的奇闻异事,都由她娓娓道来,常常一个下午匆匆就过去,每每分别都意犹未尽。
他天生的姿仪,一行一立,都是衣袂飘飘、遗世独立的样子,她说着说着便看痴了过去,话音也断了。他总笑一笑,轻声问:“嗯,那然后呢?”
那些从她嘴里出来的故事,总是格外精彩,有一次他惊叹着道:“初见你时,觉得你容貌太过昳丽,仿若女子,便还生了几分轻视。”
“那如今呢?”她装作不甚在意,心里却无比紧张地问。
“如今……”他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一下子笑了出来,然后答,“如今觉得,若你是女子,怕是天下无人敢娶了。”
她垂眼拂了拂茶盏,傲然道:“若我是女子,端看我愿不愿嫁,天下怕没人敢不娶。”
4
迦恒受刺不深,所以好的也快,只是他素来性子冷,痊愈了也只待在殿内,不愿外出走动。
舜华却吩咐了他宫里的宫人,每日必要劝得他出去走走,她政务忙,怕他成日闷着更加孤僻。
宫人是好不容易才劝得他出去的,却不想在太液池边遇上了另一行人,为首的是前些日子舜华刚封的一个男侍,因家世不凡,所以在宫中地位尊贵。
那人自然听闻过迦恒的名字,一来因为他是南诏人而心生鄙夷,二是因为他是女帝心尖上的人而怀着嫉妒,便故意找了由头,将他拦下了,更以不敬之罪,处罚了他身边的一众宫人。
舜华晚间到他的宫中时,宫人便禀了白日的事,她心中了然,进去时却见他神色如常。她不禁有些失望,她知道他其实最敏感不过,可如今被奚落也不生气,那是因为不在意,不在意这宫中一切,不在意她。
可她依旧不能容忍他被欺负,那个男侍很快就被召了来,她要在他面前处置那人,为他解气。
那人入宫,压根没见过舜华几面,虽因白日的事而惴惴不安,却见舜华对他轻轻一笑。
她五官生得艳,一笑之下更是摄人心魄,曾于某次德麟殿上宴请番邦使臣时扬唇一笑,光华流转之下竟惊得外使手中的杯盏掉落在地。可她极少笑,除了在他的面前,寻常时候都是淡淡的神色,不怒而威。
那人恍神间,就听得她道:“给朕掌嘴,朕不说停便不许停。”
御前的太监低声开口劝:“陛下,这可是贺大人家的公子……”
舜华一个眼神扫过去,那太监便不敢再言了。她的后宫里有数不尽的面首男宠,因为迦恒的身份,当初他入宫时,群臣进谏,为了平息朝臣的不满,也不愿再为他招来憎恨,才有了这后宫众人。
他的神色并未因那人的受罚而好转多少,待那人被拖下去后,便进了殿,舜华跟在他身后。
“此次朝臣们要我将你送走。”她轻声开口。
这些事,她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
“我不答应,他们便要我立皇夫,”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有太学生伏阙,我不能不顾天下悠悠众口……”
他没有回首,只是淡然答:“哦。”
舜华想,他当真是石头做的心肠,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空置着一宫的人独守着他一个,她被朝臣逼得喘不过气来,他却在明知她要嫁与他人时,就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这么多年的苦守,竟然等不来他一个回顾。她是为什么要如此低贱,曾经的她藐视世间一切,为何只因为当初那一眼,就甘心为他这样委屈?
“只要、只要你……”她很用力,却依旧止不住声音里的颤意,“只要你说不要,只要你说……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在意,就算再大的压力,我也绝不会立皇夫,还会把宫里那些男侍都赶出去。”
他终于回了身,脸上竟带着笑,可那笑里却是讽刺和鄙夷:“在意?你灭了我的国家,陷我族人于水深火热中,将我囚在这肮脏之地,践踏我的尊严,让我的族人恨我入骨,一次次地来杀我,如今这样的我,你要我去在意……在意你?真是好笑……”
5
舜华是从那以后开始冷落迦恒的,她再未踏足过他的宫室,夏日很快过去,转眼便是秋风瑟瑟的时节。
下面呈来了京中所有世家公子的画像,她平日里忙着朝政,夜里太监便把那厚厚一叠画像捧了来。
初时她还会拿来看一看,后来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些男子个个不顺眼,恼怒了便道:“待入冬不久就是上元了,叫他们一个个都在宣德楼下站好,朕抛绣球,谁接到就是谁!”
这当然是气话,那太监是从小伺候她的,最明白她的心思,便开口道:“陛下,谢公子的画像也在这里面……”
“云淮?”她低语。
当初母皇在世时,本是想要为她与谢云淮赐婚的,她同谢云淮一同长大,母皇说,怕是普天下也就谢云淮的话她还能听进去一两句。
她竟不知道,他还未娶妻。
“谢公子是个长情之人……”那太监点到为止。
而她是真的觉得累了,看着那红烛上不停留下的烛泪,唇边浮起一个悲凉的笑:“也好,若他真一直记着年少的情谊,这样也算成全了,这世上也少一个伤心人……”
谢家掌着军权,谢云淮又是朝中最出色的少将,这桩婚事自然是整个大炎臣民所乐见的,圣旨一下去,礼部便开始准备了。
舜华觉得,若她的母皇知道,她最终还是和那个她选定的人共度一生,一定倍感欣慰。
当初她在南诏待了大半年,无奈朝中次次催促,这才回了大炎。走的时候,她去见了迦恒,他的神情很淡,可那时她已能看清他掩藏在表情下更深的情绪,她知道他不舍。
她说她一定再回来,让他一定要等着她。
他终于笑了起来,说:“我一直都在这里啊,难道你还怕我跑了吗?”
可她终究没有再去到南诏了,却是他千里迢迢地来了大炎。
两国的那一战,最开始是由她母皇发动的,可战事未完,母皇就猝然病逝了。其实对外界称是病逝,实则死于南诏巫蛊之术。
她在危难之际登基,扭转了战势,很快便击溃了南诏,老国王身死,太子迦彦逃了,唯剩二皇子迦恒于南诏皇宫被俘。
他抵达皇城那一日,她立在墙头远远望着,亲眼看着囚车驶进重重城门。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瓢泼一般,他一身白衣沾染尘泥贴在身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拿过身后宫人手中的伞,走下城墙,一步步向他走去。
押解他的将士皆伏跪在地,高呼万岁之声响彻长街,她提裙榻上囚车,将伞撑到他的头上。她还记得他那日抬起头来的眼神,起初是不可置信,然后慢慢的,像是这漫天雨水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浇熄,最后都化作了灰烬纷纷落定。
那一刻他的声音极低,带着嘶哑,隔了雨声却依旧落入她的耳中,他说:“原来,竟是你……”
舜华永远记得那时他的眼神,他竟是笑着的,可那笑,分明凉到了骨子里。
6
司衣局连夜赶至的吉服终于在半月后做成,谢云淮特地入了宫,与她一同试衣。
两人年少时亲密无间,可后来舜华常溜出去四处游玩,经年也不过匆匆几面,还好,他的体贴入微稍稍缓解了尴尬。她将嫁衣穿好,站到他身前,看到他眼中的惊艳,却没有太多的喜悦。
一旁匆匆赶来的太监见了她欲言又止,她问是何事,那太监才凑近了道:“昭阳殿那边,公子旧疾发了,宫人来问,让不让太医去瞧……”
昭阳殿是迦恒所居,这宫中向来迎高踩低,没了她的眷顾,他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下面的人瞧着他似彻底失宠,定然是万分作践。
换从前,她早发作了,如今却只是一阵沉吟,良久方道:“让人去瞧瞧。”
她抬手,便见谢云淮正看着她,她想笑笑装作一切如常,却终究还是转了眼去。
大婚之日越来越近,可朝中却开始动荡起来,先是好几位重臣被刺杀于家中,经大理寺查看,那伤口唯有南诏的薄刃弯刀可造成,是南诏杀手所为。
当初南诏国灭后,太子迦彦逃了出去,后带着遗族潜入大炎,暗中发展势力扰乱朝政,以图复国,更重要的是,迦彦身边还跟着南诏新一代祭司,相传南诏的祭司掌握着古巫族遗留下的巫术,能杀人于无形,闻者生畏。
而祭司是南诏最神圣也是最神秘的人物,又因当初南诏覆国时,前大祭司身死,恐怕南诏人都不知道新的祭司是何人。
而此事尚未平息,边关又出现了异动,东胡人似乎蠢蠢欲动,几次滋事妄图挑起事端。
这紧要关头,东胡若真的驱兵来犯,连选将都是难事,最适合的当然是谢云淮,只是他已马上要成为大炎的皇夫了。
她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夜里放下奏折,想着想着,还是叫来了宫人。
那宫人垂首默立着,等了许久,才闻见她低低的声音:“昭阳殿那边……旧疾可好了?”
“奴婢……奴婢不知,陛下赎罪,奴婢这就去问。”那宫人急急道,要是以前,谁敢不把昭阳殿的事放在心上,可如今,谁又敢在女帝的面前再提起那人呢。
“罢了,”舜华挥挥手,“你退下吧。”
她想,他怕早已睡下了,若要去问,又要闹得那边不得安宁,自然也扰了他的梦,他向来眠浅。
这样想着,她就笑了起来,对着烛下自己的影子,嗤声道:“你可真够可怜的……”
她想起从前在南诏,她与他日日谈天说地,有时就宿在他的宫室里了,后来皇宫里竟起了流言,说两人有断袖之癖。
后来南诏王见她才学广博,便想将幼女迦月公主嫁与她,也就是那日在树下,迦恒为之击鼓的那个茜衣女子,她自然是婉拒,却叫迦月伤了心。
后来,他便与她疏远了,她去见他,他却劝她娶他的妹妹。
她心中有怒,一步步地向他逼近,问:“如今宫中都在传呢,说咱们两个有私情,若是我说我喜欢你,你还要我娶你妹妹吗?”
“可你是男子,”他看着她,“若你是女子,那我……可你不是……”
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呢?仿佛天边那道月都是暖的,她想着,等她回大炎恢复了女子之身就来南诏找他,等她禀了母后,说她有了心上人,哪怕弃下皇太女的身份,她也要回来。
那时候她就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姑娘,他们之间,哪里有什么可能,从前没有,后来更是不会有。
7
当帝京下起今年第一场雪的时候,大婚庆典已准备得差不多了,谢云淮时常夜里就留宿在宫里,几乎是不离她的身侧。
东胡在边境不断增兵,一日比一日紧张,他们商量好了,等大婚一结束,他便带兵出征御敌,一定为她守好这万里山河。
因临近了婚期,所以她手中的政事多交付了丞相,成日便与谢云淮一起,或下棋或品茶,倒也享了些浮生清闲。
她与他一同并行踏雪,去梅园赏梅,谢云淮将她一双手握住,捂在胸口,很暖和,却让她想起了迦恒。
迦恒的手很冷,曾经她也同他一起来梅园赏梅,其实两人都不喜梅花,但她喜欢和他一起做的任何事,有他陪着看遍一切美景,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再俗的事物,也想尝试。
那时她就帮他暖手,她手小,握着他的手,就捧到嘴边不停哈气。
这样想着,仿佛远处,都是他隐约的身影。
这晚入夜后,风雪来得格外的急,舜华躺着总觉得风声响在耳边,怎么睡也睡不着,索性就披衣起了身。
命所有宫人不得跟着,她披了一件斗篷,独自走进了风雪里。
夜里覆雪无人扫,没到脚踝处,她沿着宫墙一直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昭阳殿外。
风很急,可她还是听到了那低沉的箫声,是从他的院子里传来的,当初她所奏的那曲《佛上殿》。
他的技法不是上乘,境界却在她之上,箫音里仿佛带着萧索之意,穿破飞雪,寒过霜风。
她一直立在外面,雪落了一身,双睫上都覆一层白,他的箫声起了又落,落了复起,她觉得那凄清的曲音难以承受,却又觉得,若她离去了,他这一曲如诉便无人来听了。
院门被推开时,她一眼就瞧见了他孤零零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如她一样的一身覆雪,闻声正缓缓地抬起了眼来。
两两一望,如越千年。
最后,是谁先向谁走去,谁将谁揽入怀中,他们是怎样进到屋内,又是如何水乳交融,都没人记得了。舜华走的时候,他睡得正沉,难得的好眠,她没有叫醒他,轻声离去像从未来过。
8
大典的前一日,舜华没有告诉谢云淮独自离了宫,她骑马赶至城外的云庭山,此时的山中已是白雪皑皑,雪积了数尺。
寒风刺骨,她立在慈恩寺的院落后,不知多久,才听到身后的车马声。
他穿着厚厚的狐裘从车上下来,被寒风一吹,不由得咳了几声。然后走到她的身边,启了声问:“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何事?”
她没有答,只是率先走了出去,他便跟在她的身后,两人踩着雪,一路往前沉默不语。
她停下来的时候,他也停住了脚,身前不远处,是一座琉璃塔,有十数层高,都由青蓝色的琉璃砖镶嵌,一层层的檐角上缀满了铜铃,风一起,成千只铜铃便轻摇起来,响声像一曲清歌,又仿佛是有人在低低诉说。
“这是你初来大炎时,我为你祈福而命人建的,那时我想,等它修好了,我一定要带你来看看……”她轻声说着,“我命人备了两副棺材,想着百年之后,和你一起睡在塔下,到时候,风吹铃铛响,就像有人在为我们唱着歌,你一定会喜欢。”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身前的佛塔,却听得她道:“可现在不成了,我要和另一个人白头偕老,以后也会和他一起葬入皇陵,可我还是想让你来看看,算是同过去作别吧。”
“如果那时……”他低低开口,却没能说下去,看着她只是苦笑起来,“我们终究隔了太多、太远,这是命。”
她转过脸去,仿佛不忍看他:“我曾经不信,我觉得我一定能走到你心里去,可我最后明白了一件事。你知道这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吗?”她垂下眼去,声音也低了下去,几乎要淹没在风雪声里,带着无比的苦涩,“是你不爱我……”
9
女帝与皇夫大婚的那一日,是整个大炎数年来最热闹的一天,朝上就颁了大赦天下的旨意,夜里又放了无数的焰火,点亮了整个帝京的夜空。
大殿上舜华与谢云淮执手步入,一齐走向丹墀之上,然后比肩并立,受众臣叩拜。尔后是德麟殿宴请群臣,有番邦外使献礼,最后君臣言欢,舜华饮得走路都不稳了。
她是被宫人扶回寝殿的,入目皆是喜庆的大红铺陈,她坐到榻上,静静候着。
她觉得头晕,强忍着才能坐直了身子,可一眼扫去的时候,却见着殿内的宫人尽都已纷纷倒在了地上。
很轻,但她依然听见了殿外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殿门在下一刻打开,然后她看见不远处,一身雪白的男子正缓缓走来。
仿佛很慢,可瞬间便已近至身前,而她方才已看清了,根本没有其他人,那殿门是在无形的力下,自己打开的。
等他停在身前,她才看清了他手中握的长剑,剔透如冰雪一般的剑身,甚至能看见铭刻其上的两个字“天霁”。
“原来你果然就是南诏的大祭司,”她抬眼去看他,“你谋划这一天多久了?从南诏国灭时,从你到了大炎见到我时,还是……在我们最初相遇之时?”
他没有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眉眼。她饮了酒,双颊微红,眼里有微醺之意,水光潋滟下处处娇媚。他很少这样看她,因为不敢,而她今日一袭嫁衣,美得像是从前的梦境。
她却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只是浅笑着道:“来吧,都到了今日了,举起你的剑,刺穿我的心脏,然后带着你的族人,回到你的南诏去。”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他的声音很慢,微微有涩意。
“从我母亲死的时候,从她被你用巫蛊害死之时,我便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你会将你手中的剑指向我。”
殿外寒风带着呜咽之声,像是有人在哭诉,可经历了那么多,谁又还会有泪流下。
“其实迦彦早就死了对吧?是你带领着族人潜伏在帝京里,不只帝京,大炎的各州郡,甚至东胡的皇室中,都有你的人。朝中的大臣有多少被你收买或威胁了,那些不听你话的人最终都被杀死,现在的大炎,已在你手中了,那么……就只剩下我了,杀了我,东胡就会即刻出兵,大炎才算彻底无望。”
她抓起他手中的剑,抵在胸前,天霁是历代南诏祭司的佩剑,剑身本身就带着邪气,触碰之下都会侵入人体,且出鞘必见血,否则便会反噬主人。
有血顺着她皓白的手腕流了下来,像开了一路绯红的花,凄艳至极,却又像世上最尖锐的刺,一直刺到了他心上去。
她用力握着他的剑刃,然后往自己胸口刺去,可他的手停住了,与他整个人,一起停在了那里。
迦恒在想,他这一路走来,从昭阳殿走到她的面前,脑海中的每一幕,都是她曾经的样子,笑的,恼的,沉默不言的,或许对着他深深凝望的。
只剩这一刻了,这是早已谋算好了的,只要将剑刺入她的胸膛,东胡出兵里应外合,复国大业便能成功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动摇,这一路背负了太多,还有多少生命正系在他的身上,她活着,便会有他无数的族人死去。
然而他只是用力将剑抽了回来,将其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
殿外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有一人披甲走上前了,是谢云淮,只一眼,他就明白了殿内的情形。
“启禀陛下,南诏逆贼被尽数抓获,这里是搜来的名单,消息已发了出去,各州将照名单将这些人抓捕。”
一切在这一刻明了,殿内两人都是静默无声,这原是一场局,一场两人各自谋划算计的局。
他是为了复国,留在她的身边,假意疏远是为了卸下她的防备,然后获取大炎的机密,靠着这机密部署南诏遗族,一步步将大炎上下都控制住,并通过这些机密,与东胡交换,使其助他复国。
而她,看似毫不所知,其实却是刻意留他在身边,为的就是这一天,将南诏潜伏的所有人一网打尽。
他们各怀心计彼此谋算,又装作不知地一起演一场你来我往的戏,在表面的深情相守里,藏着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刀锋。
而最后,这已经成为了一场赌局,当你我都握着足以杀死对方的剑刃,便只能赌谁狠得下心,谁又认了真,入了戏。
最后结果分明,他输了。或许在最初的开始就已注定,如果他能猜到后来的这一切,他宁愿失了双目,也不会朝她投去一眼凝望,宁愿失了双耳,也不会在当初听她一声箫音。
其实只要他再等一等,就能看清她同谢云淮一起设下的这个局,可他等不了,他不能眼睁睁见着她嫁给他人,所以从那一刻起,败局已定。
她终于开了口,看着迦恒对外面候着的士兵道:“将他抓起来,那些南诏反贼……杀无赦。”
迦恒没有反抗,任由来的人将他捆住,在听闻她下的命令时也是波澜不惊。他终于知道了,原来千般的算计,都抵不过你爱上了那个人后,万般地无奈。
他曾那么绝望地挣扎,却还是没有办法,他爱上了她。
在他被押着即将离去时,她出声叫住了他,孤弱的声音里是用力支撑着的倔强,她大声对他道:“迦恒你给我记住,我虞舜华之前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之后……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法言明的无奈:“我说过很多,最后都失言了,可我说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我会永远记得。”
10
他离开皇宫的那一日,舜华都站在了那座城楼上,曾经她就是在这里,看着他远远而来,如今她依旧在这里,看着他远远而去。
远处目之所及处,是云庭山,他会在那里的寺庙里剃度,在佛门中度过余生。而从这里望去,隔得不过是帝京的千里繁华,可她明白,从此他们之间是此生都到不了的天涯。
太监在身后有些担忧地道:“陛下这儿风紧,您可受不得寒。”
她摆了摆手:“无碍,朕要再看看,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可人已经看不见了,”老太监叹了口气,“您不为自个儿考虑,也该为肚子里的皇嗣考虑啊。”
舜华终于收回了目光,抚上小腹,笑了起来,泪却也从眼中落出。
她想,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在尘世里远远相望,忘却了悲伤,像彼此都不曾有过遗憾。
她是幸运的,因为他留给了她最珍贵的礼物,而他则会在佛祖的引渡下,隔断红尘,忘了她,忘了曾经的一切。
就让她用铺满余生的思念,作为最后对他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