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湘涛
曾经看过一个报道,十九世纪奥地利精神病医生庞克解剖人体,第一次发现胃壁里有两层神经束和神经细胞的网络,这是大脑里才有的东西。胃到底在搞什么?后来才弄明白,这是胃用来回忆和识别旧时饮食的思考器官。胃能识别美好的味道,同时也能标示厌恶的食物。 就像食堂的大锅饭,吃过的人恐怕都会厌烦,这时就需要一些美好的味道来调剂了。
来乌鲁木齐上大学,日复一日吃食堂大锅饭,口味单调寡淡,吃得我们唾液变少,味蕾收缩,面呈菜色,好在不时能吃上同学舍友带来的家乡物产来解解馋。
那时最受欢迎的,是对面宿舍绰号叫“皇上”的同学。他家在塔城地区额敏县,家境殷实,他又是家中唯的一男孩,上面不知道有几个姐姐,都对他特别好。来乌鲁木齐上学,家里似乎总担心他的营养问题,姐姐姐夫轮流来看他,只带一样东西——卤牛肉。对于总是缺肉的我们来说,这可是响当当的“硬菜”。卤牛肉不经放,他们宿舍里又都是些不着家的主,所以他总是跟我们分享。他家切的肉块均匀,四四方方的,选用的都是上好的牛腱子肉,吃起来特别有嚼劲。不知道为什么,他家的卤牛肉总喜欢用鞋盒子装着,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的食欲。开始时我们还挺客气,他捧着鞋盒子挨个床边转一圈,让我们每人从里面抓一块,我们都挑中等大小的肉,抓小的吃亏,抓大的不好意思。后来我们越吃脸皮越厚,一见他来,先把鞋盒子抢过来,再齐心协力把他推出门外,关起门来大快朵颐,吃到最后,剩两块最小的给他。他大概从小吃卤牛肉吃得起腻了,也不在乎,只是做出一副夸张的震惊表情。我们却没羞没臊、涎皮赖脸地哄笑着。
老寇来自库尔勒博湖县。开始时我们只知道他家那片产苇子,有许多编制苇制品的工厂,这当然提不起我们的兴趣。后来他拿来一小瓶辣子酱,让我们对他的家乡以及家乡勤劳智慧的人民无比崇拜。以前我只吃过贵州老干妈豆豉酱、天车香辣酱,虽然吃着也很香,但吃过之后胃部总有灼烧感。老寇带来的辣子酱呈半流质状,可以直接倒到馒头上。颜色像红剁椒般鲜艳诱人,却看不到任何辣椒块。最奇特的是辣味中带有一种果酱的甜和番茄酱的酸。这是我们第一次品尝带甜味的辣酱,都觉得比以前吃过的任何辣酱都好吃。唯一的缺点是因为辣味不显,所以消耗得特别快,一瓶辣酱不到两天就让我们分食干净了。吃完后,我们还对它念念不忘,评论说这样的美味应该像老干妈豆豉一样名扬全国。工作以后,我才在超市里买到这种辣椒酱,卖得比别的酱还便宜,口味还是那种辣中带酸甜,只是吃起来没有当年在宿舍吃的时候感觉那么好了。
董晔家是伊犁尼勒克县的,睡在我下铺。他从家里带来一种黑蜂蜜,用罐头瓶子装着,每次打来馍馍,蘸一点来吃。我尝过几次,没吃出跟别的蜂蜜有什么不一样。宿舍空间有限,任何食物放到窗台上很快都会被吃光,他就把蜂蜜放到床底下,我晚上洗完脸像往常一样把脸盆推到他的床底下,没想到把蜂蜜瓶给打烂了,蜂蜜全都流到地上。我们没享受上,却便宜了蟑螂和蚂蚁。
睡二号床的赵军是体育系的,长得人高马大,岁数却最小。他来自呼图壁种牛场,特产就是牛奶。而男生都不喜欢喝牛奶,所以他也从不给我们带。有一年高考体育加试,考点就设在我们学校。他高中时的体育老师带了七八个体育特长生来参加考试,带了很多箱酸奶,请他帮忙公关。他提了两箱回来,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了三四天。这种酸奶用很小的白塑料瓶装着,看似貌不起眼,喝起来口感却特别的好。如此美味,我们都很珍惜,酸奶吸完了,还要拿吸管在瓶子壁和底部扫荡一遍,管子中因为有空气会发出很响的“呲呲”声。时值夏日,宿舍里“呲呲”声此起彼伏,成了一段难忘的记忆。
那时体育系还有个叫吴宏伟的男生长年累月在我们宿舍过夜。有了空床他就去睡,没空床他就四处挤着睡。他来自兵团农二师29团(库尔勒地区),家里种有名扬四海的库尔勒香梨。有一年秋天,他从家提来两箱梨,放到了我们宿舍。说好一箱准备给老师送礼,另外一箱留给我们吃。我们以前自然也吃过香梨,但吃了他家种的梨子才发现以前吃的都是山寨版。他家的香梨皮薄肉脆,汁多渣少,吃起来有一种很特别的清香味,与以前吃过的梨子完全不同,吃完后手上竟然像粘有糖水一样有黏稠感,可想而知香梨是多么的甜了。我们很快吃掉了一箱,后来趁着吴宏伟不在,有人提议从另外一箱里掏出几个来吃,满满一箱梨子,少几个也没关系。于是选派一个手小的男生从被打包带紧紧束缚住的箱口往外掏梨——幸好香梨个头都很小。掏出五个之后,再把箱子左右晃匀,已经完全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了。吃过之后,又觉得不过瘾,于是又想去掏。香梨越来越少,箱子越来越松,掏到剩半箱的时候,箱子口被掏出了一个洞,这样无论如何都送不了人了,只好打开随便吃了。掏着吃时总要犹豫片刻、与馋虫斗争一番,消耗相对较慢,敞开吃就没有一点约束感,很快就吃得箱子底朝天。吴宏伟也很无奈,在男生宿舍留过夜粮总是很难。
记得秋天时,一个叫朱海燕的女生时常送给我们一提兜一提兜的葡萄,也很快被我们吃得干净。她家是昌吉的,她家种的马奶子葡萄自然没有吐鲁番的葡萄甜。质量上虽然人尽如人意,数量上却可以保障充分,因为她家离得近,每周都要回家,可以经常给我们带。直到打霜以后,她还拿来几串有些干瘪的深黑色葡萄,上面还有一层像霜又像灰的东西,怎么也冲洗不掉。几串葡萄在宿舍搁了两天,大家都没什么兴趣,但最后还是被我们硬着头皮吃光了。
新疆地域辽阔,各地都有些特色物产,像吐鲁番的葡萄,阿图什的无花果和木纳格葡萄,库车的白杏,阿克苏红旗坡的红富士苹果,阿瓦提县的穆塞莱斯酒,和田皮山县的大石榴。只是我们班人数少,宿舍更小,不可能全覆盖这些地区。即便有来自于出产地的同学,也不一定家中就有。比如像我来自五家渠,那里的103团出产全国最好的金皇后甜瓜,只是产出的瓜在地头就让广东老板收购运往全国各地,连五家渠人都吃不上。另外像伊犁的熏马肠、塔城的飞鹅、托里的风干肉这样的名优特产品,即便是本地人也不常吃,我们在宿舍自然也吃不上。
现在我曾经读过的大学已经面向全国招生了,每个宿舍恐怕都能吃上来自全国的美食了。只是现在物流太发达,生活也早时过境迁,他们不会有我们那时的饥饿感了。想想那时我们凶猛“掠食”,尽管缺少节制、吃相粗鲁,做过许多丢人事,但处处体现着包容理解,饱含着兄弟情谊。这样的情谊,常常能让人回味一生。
摄影 / 徐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