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声淮老师给我们讲过先秦文学,后来我留校又同在中文系,但在长达三十余年里,我们却没有什么交往。他离世前一年吧,我们却走得很近了,他竟成了我最敬爱的师长。这缘于一次极其坦诚的推心置腹的谈心。
那一天,我从武大家里去华师中文系有事,办完事顺便去看望他。石老师当时在桂子山西区和他儿子定柔住一起。我去石老师家时定柔夫妇上班了,只有石老师一个人在。显然他对我的突然出现,十分惊讶也十分高兴。坐定了,几句寒暄之后,聊了几句家常,一向直来直去的石老师突然说:“陶才碧!我一直对你非常同情,你知道吗?”我一愕,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是大实话。石老师课讲得好、知识渊博是同学们公认的,我也非常喜欢他的课。他讲屈原时,用他有磁性的长沙普通话吟咏《离骚》,他在台上朗诵得如醉如痴,我们在台下也听得如醉如痴的情境,至今记忆犹新,那真是精彩啊!但他的言行却使他的形象在我心里大打折扣。我批改学生习作,看到有的学生对他异常崇拜,连他穿长袍拄拐杖的打扮也认为是特立独行大加赞赏,我就对这位老先生很反感。觉得就是不扣“封建遗老”的大帽子吧,这对学生的影响也不好啊!在那剪什么样的头发穿什么样的衣服党都要管的年代,男老师一般都是中山装,哪有这样奇装异服的?另外,石老师对当时一些极左的做法不满,常常牢骚满腹,说话又幽默尖刻,他的话常常在系里不胫而走,也使我对他没有好的印象。如三年困难时期他公开说吃不饱,有次教研室通知他开会,一看见来人,他就揶揄说:“是不是又要减定量啊?”一次,他看着报上毛主席的像说:“我有毛主席高,就是没有他胖。”饥荒年代他吃不饱饭面黄肌瘦的确是事实,但大家都在挨饿有什么抱怨的?将自己和领袖比胖瘦,简直是大不敬,不上纲到反动说他落后,都够宽容了。但就是这个以前在我眼中不识时务思想落后,又与我关系冷淡的老者,竟在暗中默默地关心着我,真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在我印象中,石老师跟人说话,眼睛总是向上看的,表情严肃冷峻。这次跟我谈话如此和蔼可亲,充满着关爱之情。在我面前的已不再是那个脾气古怪难以接近的老先生,而是亲爱的长辈了。接着,他问了一些大概是他一直关心的我的爱人以及两个孩子的情况,我如实谈了后,他又问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问题:“大冶斗、批、改全系师生大会上,你的检讨是他们逼你作的吧!”说起来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老人家还记得,说明多年来他的确是一直同情我,一直在关心着我的处境,父亲死得早缺少父爱的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老师的真诚使我不自觉地向他敞开了我的心扉,说了一个从未向人说过的关于我的检讨的秘密。我说:“石老师,那次检讨我真是煞费苦心啊!我不愿意为了过关,就把我爱人说成是个如何反动的坏蛋,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所以检讨中我一个字也没有涉及他在反右中的言行;我也没有给自己戴上反动的帽子。我只是检讨我因为是他的妻子,从感情出发对他划右派想不通,没有跟党保持一致。”石老师听了后说:“你也学会狡猾了。”我说:“老师不是说逼的吗?”说得他也笑了我也笑了。
后来他也跟我谈了一件从未跟人谈起过的事。他说:“你知道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吗?”我又实话实说:“不知道!”我想,最大的遗憾,当然是关乎改变命运或者涉及情史的大事了,那会是什么呢?我好奇地急迫地等待着下文,他说出来后又使我大吃一惊。“那是1954年冬季的一个下雪天。那天有我的课,天刚亮,你师母生小妹发作了。吃了早饭我拿着皮包准备去南湖上课。一出房门,保姆就拽着我的手臂怎么也不让我走,说她一个人没有办法把产妇送到医院;在房内躺着正在呻吟的你的师母,也求我不要走,赶快将她送去医院;两个小孩拉着我的衣服大哭。外面风雪交加,华中村离湖北医院还有一段路,保姆一个人确实是没有办法送产妇去。家里没有人会接生,总不能让孩子生在家里啊!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留下来。那时华中村还没有电话,只有让学生空等了。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开始我脑筋没有转过弯,还在想,多大的事呢?不就缺一次课吗?至于引以为终身之憾吗?后来我到底想明白了。对于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教师来讲,有关学生利益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啊!
我离开的时候,石老师将我送至房屋门口叮咛说:“以后常来哇!”我说:“一定会的!”谁知那次会面竟成了永诀!
陶才碧,华中师范大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