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珺
(中国客家博物馆,广东梅州 514011)
客家话中有许多诸如“实打实、碗打碗”的词语,我们称为“A打A”式词语。对于客家话中的“A打A”式词语的研究有陈延河的《惠东多祝客家话名量词、数词的“A打A”重叠式》、周日健的《广东省惠东客方言的语缀》、谢鸿猷的《宁都方言的语缀“打”》等。陈延河认为,由名量词、数词构成的“A打A”式可称为“足称式”,有其固有的语法意义:(1)表示说话者强调或主观上认为足量偏多或足数;(2)描摹某种情状;(3)强调计量单位。[1]谢鸿猷指出,在宁都方言中,除了其它地区也有的数词、量词、形容词可以构成“A打A”外,还有名词、副词也可以,但没有动词的这种格式。[2]
普通话中也有一些这样的词语,如“实打实、明打明、紧打紧、满打满、直打直、老打老实、单打单、光打光”。对于这类词语中的“打”,学者们多数是把它归为中缀,也有人把它称为衬字、助词。黄碧云在《“打”字的中缀用法》中列举了现代汉语文献中“打”作为中缀的用法,并总结到,这些“打”字式表现为形容词的重叠式,而不是短语;这里的“打”只具有语法意义,插入其中作词缀,起强调作用;有时,为强调数量之多,“打”还可跟数词或数量词结合,如“九打九个”;另外,“打”的这种用法多在方言中出现,如贵阳方言、浙江宁波话、四川成都话等。[3]
综上所述,普通话中能构成“A打A”式词语的A都为形容词和副词,而客家话中能构成该格式词语的A则可以是量词、名词、数词、形容词和副词。“打”的这种用法多在南方方言中出现。无论是普通话还是客家话中的“A打A”式词语,语言研究者们多把这类词语中的“打”归为中缀。我们认为,把这种格式中的“打”全部定性为中缀这个结论尚不足以全面概括语言事实,至少对方言的情况不够妥贴。因此尝试对客家话中的所有“A打A”式词语进行语法、语义方面的考察,并探讨如下几个问题:(1)哪些词语能进入“A打A”这个格式,有无条件限制;(2)“A打A”式词语表达的语法意义是什么;(3)“打”字在这类格式的词语中的语法性质是什么,起到什么作用。
客家话中的这类“A打A”式词语有以下几种。
1.专用动量词:次打次、下打下、转打转、摆打摆
2.名量词:
(1)专用名量词
1)个体量词:本打本、只打只、块打块、扇打扇、帖打帖、线打线、裁打裁、孔打孔、条打条
2)集合量词:堆打堆、双打双、队打队、帮打帮、坨打坨、料打料、托打托、阵打阵、揪打揪、户打户
3)计量量词:斤打斤、升打升、亩打亩、量打量、尺打尺、寸打寸、里打里、厘打厘、米打米
(2)临时名量词
1)借自普通名词的量词:桶打桶、碗打碗、间打间、筐打筐、包打包、箩打箩、瓮打瓮、车打车、口打口、身打身、屋打屋
2)借自时间名词的量词:日打日、月打月、年打年、晡打晡、朝打朝、夜打夜、分打分(钟)
3)借自位数词的量词:十打十、百打百、千打千、万打万、亿打亿
这一类“A打A”式词语是大量的、呈开放式的,也就是说几乎所有动量词和名量词(包括所有能够借用为量词的名词、位数词)都能进入这个结构,表达同一个语法意义。
客家话中的这类“A打A”式词语有:实打实、硬打硬、紧打紧、满打满、明打明、各打各、显打显、老打老实、光打光、单打单。
这一类“A打A”式词语是少量的、封闭的,它们也有共同的语法意义。
根据A的词性的不同,由其构成的“A打A”式词语表达的语法意义也不同。具体分析如下。
这一量词结构表示的意思是“‘一’+量词+‘又’+‘一’+量词”,形容动作反复并且数量很多。用普通话的意思则表示为“‘好’+‘多’+量词”。例如:
摆打摆:一摆又一摆
次打次:一次又一次
转打转:一转又一转
下打下:一下又一下
这些词语在句中通常充当状语或补语,例如:
(1)阿明叔为他赖诶个事转打转来寻我爸,搞去我爸烦到死。(阿明叔为了他儿子的事一回又一回地来找我爸,弄得我爸很烦)——作状语
(2)涯为了写好个篇文章改撇摆打摆。(我为了写好那篇文章改了一遍又一遍)——作补语
这一量词结构表示的意思是说话人主观为所指事物的数量多,至少在说话人看来是足量的。如:
条打条:一大条那么多
堆打堆:一大堆那么多
斤打斤:一整斤那么多
间打间:一整间那么多
月打月:一整个月那么多(也可以说“只打只月”,这时“只”为量词,“月”作为时间名词)
亿打亿:一整个亿那么多
这类词语在句中多作为定语、状语、补语,例如:
(3)渠食呃撇盆打盆饭下。(他能吃得下一大盆饭)——作定语
(4)细人诶个东西堆撇间打间。(小孩子的东西放满了一整间屋子)——作补语
(5)你年打年嗨外头做兜嘛个?(你一年的时间在外面做些什么)——作状语
这一量词结构表示的意思是“‘很/非常’+A+‘地’/‘的’”,强调程度深,至少是说话人主观上认为程度深。如:
明打明:非常明显地
各打各:各自算各自地
实打实:非常实在地
满打满:非常满地
紧打紧:非常匆忙地
这类词语在句子多作为状语和补语。也可作定语,但须在该格式后面加上“个”后再加名词性成分。例如:
(6)实打实讲,渠系一只好人。(实实在在地说,他是一个好人)——作状语
(7)领导个行程安排到满打满。(领导的行程安排得很满)——作补语
(8)明打明个事情你都看唔出么?(这么明显的事情你都看不出来吗)作定语
只有一个动词可以构成“A打A”格式,那就是:知打知。这一量词结构表示的意思是“‘很/非常’+A”,强调动作的幅度大。如:
知打知:非常清楚、明白、了解。
它在句中只能充当谓语。如:
(9)涯知打知老弟个为人。(我很清楚弟弟的为人)——作谓语
综合以上各小类的意义,虽然不同词类构成的“A打A”格式其具体的语法意义有所差别,但我们还是可以概括出该类格式统一的语法意义,那就是:说话人主观认为数量多或程度深,至少在说话人看来是足量的;描摹足量这种情状;强调A这个语法单位。
语法意义取决于语法形式。既然“A打A”式词语的语法意义是如上所述的“说话人主观认为数量多或程度深,至少在说话人看来是足量的”,那么这个语法意义是由怎样的语法形式造成的呢?对于“A打A”这个格式而言,A是它的基式,而“A打A”是A的变式。变式在基式的基础上有了两个变化:一是对基式进行了重叠,二是在重叠式之间增加了“打”。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两个形态变化对形成“A打A”式词语的语法意义所起的作用。
不同词性的词语重叠后有不同的语法意义。
1.当“A打A”式中的A为量词时,AA重叠式表示的语法意义是:(1)表示“每一”,如“次次、只只”;(2)表示“逐一”,如“(一)块块挑、(一)口口食”;(3)表示“多”,如“(一)次次来寻我”。但借用位数词为量词的情况除外。
2.当“A打A”式中的A为形容词、副词时,大部分能重叠成相应的AA式,少数的重叠之后不成立。
可成立的有:满-满满(的)、紧-紧紧(的)、硬-硬硬(的)、光-光光(的)、平-平平(的)、明-明明。重叠式AA表示的语法意义是:强调某种情状的程度深。
不能成立的有:各-各各(的)、实-实实(的)。
如上所述,A基本上都有重叠式AA。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重叠式既不是词,也不是短语,而是介于词和短语的一种状态。因此当AA重叠式中间加入“打”后,“A打A”是词还是短语还要取决于其意义的变化及格式的递推性。而“打”的性质则视“A打A”而定,若其为短词,则“打”为助词;若其为词,则“打”为词缀(中缀)或是构形语素。那么,“打”在不同词类的“A打A”格式中的性质一样吗?
1.将A为量词的AA重叠式与相应的“A打A”式词语相比,如“年年”同“年打年”、“堆堆”同“堆打堆”,两者的意义虽有一定的联系,但显然各自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都大不相同,AA变成“A打A”后构成了一个新的词语,有了新的意义和用法;其次,这类词语的凝固性较差,有递推性、可套用,“打”可以插入几乎所有的量词重叠式中间,因此它的能产性和独立性强。这样看来,“打”应作为助词,构成了A为量词的“A打A”式短语。
2.将A为形容词、副词的AA重叠式与相应的“A打A”式词语相比,如“满满(的)”同“满打满”、“平平(的)”同“平打平”,两者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在于,从语法意义上来说,“A打A”式词语的比AA重叠式更侧重于主观性,也就是说增加的新义少;其次,几乎所有的形容词、副词都能重叠成AA式,但却只有少量几个形容词、副词能构成“A打A”式,可见诸如“实在实”这类格式的词语凝固性很强,不能套用、无递推性,因此属于词的范畴。那么“打”是作为词缀还是构形成分呢?从语义上看,原有的重叠式加入了“打”这个语言成分之后增加了新义,构成了新词,因此“打”是词缀(中缀),起到了构词的作用。
除了从意义上来区分不同词性的A构成的“A打A”式词语,其“打”的语法性质不同,还可从其它方言的语言事实中得到佐证。在其它方言中,不只有由“打”构成的“A打A”式,还有由其它语素构成的类似结构,例如:
实拄实:<形>不增不减,有多少是多少。闽语。福建厦门。[4]3692
实道实:<形>实打实;直截了当。晋语。山西忻州。[4]3693
实打实凿:<熟>实事求是;实实在在。东北官话。东北。[4]3693
这些词语的基式A都是“实、硬”这一类形容词,却没有量词构成的这类格式。并且不论重叠式中间插入的是“拄、道”还是“打”,这些词语所表示的语法意义都基本相同。也就是说,“拄、道、打”这些语言成分的性质和作用是一样的,换用不同的字没有起到改变词义的作用。因此A为形容词的“A打A”式中的“打”是中缀,“拄、道”也是。
从共时平面看,“A打A”式词语并不是客家话独有的,在今天使用的普通话中也有。不同之处在于普通话中仅有一些由形容词、副词构成的“A打A”式词语,它们是封闭式的。而客家话中除了与普通话共有的这部分词语外,还有一大部分是由量词(包括借用名词、位数词的量词)构成的“A打A”式词语,这部分词语是呈开放式的。它们的关系如下图:
从历时平面看,“A打A”式词语早在元代就已经出现。如胡明扬就曾指出元代“打”为衬字并举“朦胧打朦胧、实打实、平打平”为例。[5]再如明代冯惟敏的《僧尼共犯》第四折:“单打单一世无婚配,精打精到老受孤凄,光打光长夜难支付。”这些词语多出现在古典戏曲剧本中,而且都是由形容词、副词构成的“A打A”式词语。这样看来,客家话和普通话中的由形容词、副词构成的“A打A”式词语应该是来源于近代汉语,并且其意义和用法由近代一直延用至今。但客家话中由量词构成的“A打A”式词语则无法从近代汉语中找到根源,因此这部分应当是客家话中特有的语言现象。我们猜测,客家话是为了表达特定的语法意义而借用了近代汉语中的“A打 A”格式,从而产生了一批相同格式的词语。
综上所述,客家话中的“A打A”式词语有着共同的语法意义:说话人主观认为数量多或程度深,至少在说话人看来是足量的;描摹足量这种情状;强调A这个语法单位。但由不同词性的A构成的“A打A”式词语有不同的性质。(1)由量词(含借自名词、位数词的量词)构成的“A打A”式词语中的“打”是助词。这类格式的词语是大量的、开放的,是客家方言中特有的语言成分。(2)由形容词、副词构成的“A打A”式词语中的“打”是中缀。这类格式的词语是少量的,封闭的,应来源于近代汉语。普通话和其余方言中也有诸如“实打实”这些词语,它们也是近代汉语的遗留。
[1]陈延河.惠东多祝客家话名量词、数词的“A打A”重叠式[J].暨南学报: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版,1991(4):114.
[2]谢鸿猷.宁都方言的语缀“打”[C]//第三届客家方言研讨会论文集.韶关:韶关大学出版社,2000:182.
[3]黄碧云.“打”字的中缀用法[J].辞书研究,2004(1):151.
[4]李荣.汉语方言大词典[Z].第一版.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5]胡明扬.说“打”[C]//语言论集:第二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