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归来

2014-10-31 17:15谭光荣
广州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炼乳辛迪佩奇

谭光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兴山县人。历任战士、创作员、记者、干事、教导员、宣传科长、团政委、文化处长、杂志主编、军区俱乐部主任等职,现为广州军区专业作家。先后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中共中央党校。因文学创作成绩突出获晋升一级工资的奖励。已分别出版、发表、播出、上演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话剧及电影、电视剧本等约620余万字。先后19次获创作奖、作品奖、征文奖和刊物奖。

一架航班就是一个社会,好人坏人都装在里边。

杜逢副驾驶深深地吸了一口古巴雪茄,极其舒服地对机长毛里佩奇说了一句:“老大,我眯瞪一会儿。”毛里佩奇机长就侧过头翘起嘴角对已陷入迷惑的杜逢说:“我不怕你犟,先听我一年的摆布后再把原先的你还给你吧!”说罢,他将飞机脱离自动驾驶状态,改为手动操作。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操纵杆推向最高一档,飞机迅速抬起头,直接上升到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五米的极端高度。顿时,面前至少有七个仪表急促地闪着耀眼的红灯,报警的蜂鸣声震得耳朵发麻。他明白,再往上拉升一米,飞机就可能爆炸。然而,飞机上连同他自己在内的共一百七十多条生命都在他的操纵杆上掌握着,只是包括杜逢在内的那些生命都不知道他要将他们带向生命的哪个方向。

三分钟后,他让飞机急速地低下头,一头钻进二千米的超低空时,就向相反的方向猛然调头。这时,他听到了驾驶舱的门被乘务长腊伏死命地捶打着。不需要回应她的惊恐,因为除自己外全体乘员尤其是旅客都处在半脱离坐椅的昏厥状态。腊伏肯定是最清醒的一个,不过也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处在条件反射状态。

地面控制中心急促地呼叫他,他根本不需要正面回答那几句回答过一万遍的“明白”、“一切正常”等格式短句,他只像对一惯讨厌他不洗澡就要做爱的女友巴居一样,顺口回了一句:“很好,宝贝!”

话音刚落,他右手的三根指头在一瞬间就将三个通信旋钮全关闭了。毛里佩奇机长拍了拍睡得死猪一样的杜逢:“从现在起,我就开始富有的生活了!”

他的富有的生活是从连续三个“3”形的航迹开始的。现在是本时区的凌晨四时,他的“3”都在各时区的四点里,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必须选择大家都处在深度睡眠时才是最好的时间段。

腊伏又在拍门,毛里佩奇用对讲机对她下令:“请收缴所有人的一切通信设备,飞机很危险,快!”他又飞了一个“3”后,腊伏报告:“全部收缴。”毛里佩奇伸了个夸张的懒腰后才回答:“很好,请大家安心迎接明天!”

正像《太阳经》描述的那样,这个被他叫做海中地的海湾,沙滩足有上千米宽,沙子整齐得像是用一百目的筛子量过一样,涨潮时一半被海水细密地拥抱着,一半让莽莽原始森林的倒影掩映着。三十年练成的飞行技术全在着陆的那一刻体现出来了。早已关闭了发动机,滑翔的惯性刚好到起落架轮子触沙时终止,虽然巨大的重量使飞机重重地弹跳了几下后再颤抖了一阵子,但海绵般的沙滩瞬间缓解了撞击力。

毛里佩奇长舒了一口气,悠闲地点燃了一支烟,他等香烟只剩一半的时候才回答腊伏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叫:“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开始了!”

他打开通信旋钮,开始呼叫等候他的赛亭。一阵嘶嘶啦啦的电磁声连着一阵嘶嘶啦啦的电磁声。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分钟,不仅没听到任何呼叫回应,反而机上的电流却越来越弱了。大半生从不心慌意乱的毛里佩奇头上顿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联系不上赛亭,他和这架飞机以及这一百多人怎么办?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才十分不情愿地往杜逢的头上浇了几股梦醒水,杜逢打了一个激灵,头急剧地摆了几下,才睁开眼问:“到了?”毛里佩奇说:“祝贺你。”“祝贺什么?”“你是第一个必需彻头彻尾地服从我指挥的人。”“要是不呢?”“谁都无法生存。”毛里佩奇摘掉烟头说。

杜逢看了看眼前的大海、沙滩和森林,知道飞机降落在大海与森林衔接处的宽长沙滩带上,杜逢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他又很迷惑。“你把对方呼出来!”毛里佩奇命令着。航空局每次考试杜逢都是无线电联络成绩的第一名,令全国的同行妒忌不已。杜逢调试了七分多钟,终于有人回话了:行动暴露,就地毁灭!

“天呀!”毛里佩奇和杜逢同时惊叫了一声。

飞机半卧在沙滩中,无法动弹。杜逢卡着毛里佩奇的脖子大吼道:“你为什么要搭上这么多无辜的生命?”他站起身的瞬间对乘务长的对讲机吼道:“快打开救生门!”

毛里佩奇顾不上眼睛被杜逢嘴里喷出的唾沫糊住了,也顾不上挣开卡着脖子的两只大手,他的脚后跟在操纵杆上狠劲地剐擦了一下,轰——!

两团火球从驾驶舱前挡风玻璃中飞了出来,在沙滩上滚动着、燃烧着。

驾驶舱门被巨大的气流撑开了,乘务长腊伏被舱门撞倒在地上。她的头脸成了一个血团,但嘴还完整。她喊道:“我们很幸运!”

“飞机被劫持了?”押解国际大毒枭约敏的刑警宗平,甩着脱下的皮夹克赶开眼前的硝烟,从客舱最后一排冲了过来。宗平抱起了腊伏。

气若游丝的腊伏最后说:“告诉大家,真的很幸运。”

戴着手铐的约敏跌跌撞撞地也跟着宗平跑过来了,他被硝烟呛得连串咳嗽着:“幸运个狗屁!”宗平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怒吼着教他说话:“说!真的很幸运!”约敏只得说:“真的——很、很幸运。”“大声说!让大家都听见!”约敏只得拼出全力喊道:“真的很幸运!”

宗平将腊伏血肉模糊的身体慢慢地放在过道上,转身掏出钥匙,打开了约敏的手铐。约敏对活着的全体机组人员喊道:“我们都很幸运。”全体乘务员排成一列,对所有离开飞机的旅客齐声说:“祝福大家都很幸运!”

机头炸坏,所有的通信设备无一能用。女博士斯琴找到了乘务舱的一口铝合金箱子,里面装着全体人员的手机。她摸到了一部就按开了电源开关。可是,等待开机的时间似乎有一万年长。然而,一万年过去后她按下的求救号码里边只有一句话:“您的设备不在服务区。”一百多部手机,她都打开了,一百多部手机只会说一句话:您的设备不在服务区。endprint

斯琴本来要大喊“大家都完了”,可她刚喊出了“大家都”三个字后,外交官笛代紧接着喊道:“很幸运!”

“是的,都很幸运。现在请全体人员到右边的森林里休息。”退役军官确同站在机翼上对沙滩上的全体旅客喊道。出国自费旅游的他,是一个刚接到父亲出车祸后才在最后一分钟赶上这架航班的。

只有肥沃又避风的海湾才会长出这么多又高又大的原始森林。确同把所有人员分成三组,每组五十多人:第一组把货舱和客舱的所有物资包括坐椅箱子柜子特别是食品饮水统统都搬到几十棵直径两三米的芒果树、菩提树、菠罗蜜树以及头部伸在云天里的椰子树、槟榔树、鱼尾葵等组成的森林里。第二组负责把这片森林开辟成临时宿营地,尤其是先要确定男女厕所的位置。第三组以乘务人员为主照顾、安慰受伤的人、老弱病残人士和儿童。

确同挑选了三十个身强体壮的中青年男人,自己带着。大家在货舱里、炸烂了的驾驶舱里找到了各种工具和能当工具使用的金属硬物,挑选了台地上十九棵有巨大而密实树冠的大树,搭建躲避风雨蚊蝇的帐篷。

“我们被劫持了!”靠在大菩提树根上的石油大亨辛迪似乎刚睡醒一样,突然跳起来惊叫一声。

像皇后一样高傲的琦妮,是听见了辛迪的惊叫的,但她只是扫了一眼空气,仍专注地看一本《野人不是阿凡达》的小说。

辛迪又喊了一声:“难道你不害怕吗?”琦妮一手举了举厚书,轻巧地说了句:“向野人学习,什么都顺其自然。”她身上一层金红一层粉红一层蔚蓝的服装轻盈地让海风吹着,无名指上鸽子蛋大的钻石戒指放射着七色光线。

“啊?我们被劫持了吗?天哪这是什么地方?”记者松坎问着,没人答应,他又说:“这可是爆炸性新闻,我得找地方发稿!肯定能得普利策新闻奖!”

“机长是劫机犯?”农业技术员沙其马平淡地问着空气。

“我妈妈前天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了……哇……”请假回国看妈妈的留学生伊平突然号啕起来。

“我绝不要死在这里,我要死在祖宗的土地上!”这是在国外也无法医治的癌症晚期患者热甫的哀嚎。

火山立即爆发……顿时,森林被哭声覆盖,泪水把地表浸透。

押解国际大毒枭约敏的刑警宗平,甩掉手上的皮夹克,一拳就把辛迪打倒在大菩提树下,愤怒地问:“你被劫持了吗?”辛迪吐出嘴里的沙子,坐起来:“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胡说!”宗平眼中怒火熊熊。

确同踩倒了一片杂草,捡来宗平的皮夹克铺在地上,扶热甫坐下。做这些事时没耽误他说话:“现在只能按现在的情况对待了。这么多人得活下去,而且肯定活得与过去大不一样。”

约敏说:“我很幸运,不会受到审判了。我的脑袋还会与我的心脏一齐存在好些年。”

“那么很好。不过你明白,将功赎罪是一条法律。”宗平将手铐和手铐钥匙一齐扔给了约敏:“你自己拿着吧。”

“人不光是为功过是非才活着的,还有更有意义的意义。”确同说。

挨了打的石油大亨辛迪似乎不愿睡醒一样。斯琴喊他吃饭,他说:“我坐的是头等舱,不能与经济舱的人吃同一种食品。” 外交官笛代现在是心理辅导员,他说:“我是国家大员,那么也不能与普通人一样在沟边洗澡了?” 斯琴说:“我是高科技专家,怎么能与劳务工上同一间厕所呢?”癌症患者热甫说:“在这里,已经没有穷人了,没有官员了,没有专家了,大家都是一贫如洗的富豪。”琦妮合上书本,向着大海说:“这里只有生命。野人架思巴鲁说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所有的生命都有能力活着。”

“但现在大家都急得死去活来呀!”笛代外交官说。

“阵痛是不可避免的。但我有能力让大家尽早摆脱痛苦。”确同扳开一个大菠萝蜜,“这些野果可能是我们今后的主食了。”

“我想知道你的办法。”宗平拍了拍确同的肩头。

“为什么?”确同问。

“帮助大家摆脱痛苦也是我的天职。”

“你马上就会知道。”

确同带着原先一起搭帐篷的三十个人,要求每人采摘三个成熟的菠萝蜜或者榴莲或者芒果火龙果或是三挂芭蕉。热带雨林是饿不死人的。

在刚搭好的第一间帐篷里,确同让空姐拉辛清理所有的食品和饮料:“给每人分发一份,剩下的都给病人和孩子留着。”拉辛和两个空姐给所有人分发了一份航空食品和一个野果,同时每个人得到了一句忠告:在没有得到救援食物之前,都要学会吃野果。确同是最后一个从斯琴手上领到这份航空食品的,但他却把那支蒸馏水退给了拉辛,又把航空食品塞给了热甫,然后从地上捡起了半瓶被丢弃的蒸馏水,一下一下地倒在手板心里喝下后,就劈开全身是刺的大果,吃那乳白色的肉。吃了一口,他看到自己丢弃的蒸馏水空瓶子,又捡回来,对拉辛说:“原来的垃圾从现在起都是宝贝了,包括装炼乳的小盒子。”他举着空瓶子向大家宣布:“这是我的水杯。”

宗平看着手中属于自己的这份航空食品,也就是普通香皂大的一块三明治和一寸见方的一小块炼乳,自语了一句:“这可能是最后的熟食品了。”说着脑袋像雷达一样转动着扫描周围的人。宗平看到了约敏拆除了外包装,将内容装进了衣袋,只吃臭气扑鼻的榴莲肉。宗平看到了辛迪一口就吞下了炼乳,两口吃下了三明治,一脚踢开了菠萝蜜。宗平看到了笛代的嘴上糊了一层芒果汁,那份航空食品放在脚边地上,上面爬行着一只黑蚂蚁。宗平看到了伊平只吃了炼乳,将三明治装进了书包。宗平看到了沙其马轻轻地咬一点炼乳,再大吃一口芭蕉。宗平看到了松坎用一百元钱买走了伊平书包里的那块三明治。宗平看到了斯琴用那块炼乳换走了琦妮的三明治。

夜幕降临了,伊平找到了拉辛,含情脉脉地说:“你太漂亮了,是我梦见过一万遍的女友。”“如果是因为食品和饮水,你说我再漂亮一万倍也没用。”拉辛举起向前的手掌挡在伊平面前。伊平等到夜更黑了,悄悄地走近了存放食品箱的帐篷。然而,他却被一棍子打倒了。endprint

三天时间足以改变所有人的价值观金钱观。在海中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五花八门的各国货币,比如钻石,比如脖子上手腕上的金银珠宝,统统只值一小块炼乳的价钱。松坎和全航班仅有的十四份航空食品都在十多米高的一棵树上,一根绳子从树上垂下来,谁想吃到那一小块炼乳必须用身上最值钱的物品换取。

琦妮将无名指上鸽子蛋大的钻石戒指亮给树上的松坎看明白了,松坎才放下绳子头,让琦妮将大钻拴在绳头上,松坎拉到树上检查是真的后,才将一块三明治放下来。琦妮将三明治喂给了热甫。然而,她身后是几十只似乎要撕碎她的手,但她没有第二枚大钻石了。

四五十个饥肠辘辘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松坎。约敏和辛迪各持一根愤怒的长木杆,在大家的帮助下捅着树上的松坎。躲闪的松坎还是被捅穿了屁股,顿时血流如注。沙其马摘下手表,对着松坎的脑袋砸了上去,一声惨叫,松坎捂着流血的眼睛掉下了地,当场摔死。

确同就着刚钻出大海的太阳,对外交官笛代说:“请你设计一张问卷,不涉及今天这事儿但又全是今天这事儿,例如:想没想要寻找一处崭新的地方创造性地开始你最想要的生活?”笛代说:“可以设计一百道题,例如,你对昨天以前的一切生活、环境、居住地、人际关系感到疲倦吗?你对制式的生活满意吗?”宗平说:“生活因死气沉沉而没有激情;居住地因为拥挤而感到压抑;金钱是人际关系唯一的纽带;环境因为雾霾而想逃离;婚姻因为平淡而想更新,这些都是题目。”头部受伤的留学生伊平说:“事业和理想被挤压,这里没有。”农业育种专家沙其马说:“想挣脱现代生活格局的一切束缚吗?”斯琴说:“比如人对手机的依赖和手机对人的控制,人对现代机械的过分依赖等,不愿成为现代程式化生存环境中的囚徒等等,都是好题目。”琦妮说:“有些人立志毕生实现他的一个理想,想找一处无人知道的崭新的、没有任何精神和物质污染的地方,恢复人类生存和生活的本真,也就是恢复人生的本真。这往往是一个身处绝望的人最好的精神出口。这题目野人早就回答了。”约敏说:“对已经拥有过的一切生存状态都十分厌倦,现在是你焕然一新的时候了!”

确同说:“你们给出的都是好题目。”

育种专家沙其马在堆积如山的坐椅、手提箱、手推车、工具箱、食品箱中找到了他的那只白色铝合金箱子。当时在机场交托运行李时他还另外交了超重费。带回国的有他亲自采集的十三种优质蔬菜种子和培育的七种粮食、油料种子。沙其马给每个成年健康的人分发了一百粒种子,指着几十公顷生长着丰茂杂草的林边沙土地对大家说:“按各人的想法开创自己的生存图景吧!”

斯琴与空姐们照顾着老弱病残;孩子们跟着琦妮读唯一的一套正规书《野人系列长篇小说》;体力好的人跟着沙其马学种地;女人们负责采摘野果供给大家的一日三餐;……

一架航班就是一个社会,生命都在生长变化。

人们在这里生活了一年,癌症消失了的热甫不相信自己不是病人了:“这怎么会呢?我为什么不是癌症晚期了呢?”斯琴给他量了体重,增加了十三公斤。

但确同还是带大家将飞机空壳从沙山下刨了出来,叮叮当当地卸下了翅膀,大家合力推入大海,让潮汐带向远方,让卫星或过往船只发现它,让日夜惦念自己的亲人们知道他们还活着。望着被浪潮推向远方的机翼,约敏说:“它让大家想起自己都是有家园的人。”

卫星终于发现失联了一年的航班。三天后,海中地的上空盘旋着几十架飞机,海面上驶来了几十艘舰船。海中地也第一次有了手机信号。但是,当确同让大家都给自己最想联系的人打电话时,三分之一的人联系到了自己的家人,三分之一的人却将自己的手机扔进了大海,三分之一的人的手机却再也没人接听。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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