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厨子兄弟

刘明烨

周四下午，王晓北被经理叫到了办公室。经理说，公司在法国的业务出了点问题，要派个人去那里处理。他拍拍王晓北的肩膀，说：“这个差事很多人都想去，出国补助高，事情处理完了还能顺便在法国玩几天。我考虑到你来公司几年了，表现一直都很好，所以把这个机会给你了。好好做，不要让我失望。”

没想到，王晓北一脸紧张地问：“什么时候走？”经理说：“明天上午出发，到法国后是周末。周末两天，你先熟悉一下情况，周一再去处理工作。怎么了，你有别的事情？"

王晓北苦着脸说：“我大学时的一个很好的哥们儿周日结婚，我得去帮忙……要不，我坐当天晚上的航班，到法国正好是周一，不耽误工作！”经理一听，笑了起来。他觉得，哥们儿结婚，又不是自己结婚，没那么重要。去法国可是个好机会，多少人眼巴巴地瞅着啊。孰轻孰重，王晓北应该是拎得清的。

经理不同意王晓北周日晚上去，因为疲兵必败。去法国跟外方人事接触，坐七八个小时的飞机，倒时差可不是闹着玩的，刚下飞机就跟人家谈几千万元的生意，那怎么行？

王晓北想了想，说：“那，这个机会就让给别人吧。”经理看着他，问道：“你确定？”王晓北点头说：“我确定。”

经理很好奇，王晓北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什么朋友。“是睡在上铺的兄弟结婚？”经理问道。王晓北摇摇头，说：“我们也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只不过他是学校食堂打饭的。"

经理听了，一时不敢相信。

不光经理不相信，就连王晓北的女朋友林馨也不相信。林馨也在这家公司里工作，她听说王晓北因为哥们儿结婚而放弃去法国的机会后，赶紧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因为她迄今为止还未听说有哪个朋友要结婚：“你的哥们儿我都认识啊，该结婚的都结婚了，你是结婚最晚的，难道是二婚？要是二婚，我看你还是算了，不值得！"

王晓北解释说：“不是大学同学，是小方……”

小方？还小圆呢！林馨怎么也想不起来，王晓北有小方这么一个朋友。王晓北只得进一步解释：“学校食堂6号窗口打饭的小方，你忘记了？”

这么一说，林馨终于想起来了——6号窗口，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真没想到，王晓北跟他的友谊居然保持到现在。林馨说：“晓北，去法国的这个机会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在咱们公司，有了驻外经历会增加升职机会的，你真的犯不上为了这么一个人而放弃这个机会。”

同事们也都听明白了，王晓北在学校认识了一个在食堂打饭的家伙，这个打饭的家伙如今要结婚了，王晓北为了参加他的婚礼放弃去法国……王晓北也太傻了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经理也从办公室出来，很感兴趣地问： “晓北，我很好奇，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跟一个打饭的成了朋友？”王晓北笑着说：“经理，你把‘打饭的说得这么重，好像打饭的跟要饭的一样。我们俩的友谊至今已经10年了，对我来说，这段友谊弥足珍贵……”

大家都好奇地听着，都想知道一个天之骄子，如何跟一个在食堂打工的人成为朋友。

读大学，学知识很重要，交朋友更重要。在大学里交的朋友，毕业后这些人就是很重要的人脉资源。大学里的朋友各种各样，有学生物的，有学物理的，有搞计算机的，甚至有研究原子物理的，将来说不好就是搞原子弹的，但不管学什么，都是大学生。王晓北自己也没想到，他上大学后交的第一个朋友，居然是在食堂帮工的一个厨子。

那是刚开学不久，王晓北跟同学们还都不太熟，又因为家里条件不太好，他很是自卑。去学校食堂吃饭，他将所有窗口都过了一遍，比较来比较去，觉得一楼6号窗口的饭菜性价比最高，原因就是那里有一个打饭豪爽的男孩。跟他说声“多添点饭"，他不会像别的师傅那样置若罔闻，而是会很慷慨地多挖一勺。因此，王晓北就将6号窗口作为自己的定点窗口了，每餐必去那里，一来二去就跟那个打饭男孩熟悉了。

这个男孩就是小方，大名叫方永杰，但没人叫他大名，无论是承包6号窗口的老板还是食堂里扫地抹桌子的勤杂工，大家都叫他小方。

小方年纪不大，还不到18岁。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辗转几个城市，在制鞋厂做过，在服装厂做过，也做过保安，后来认识到打工没什么出路，学个技术才是最要紧的，所以他花钱到一个厨师培训班上了两个月的课，出来后就成了一个厨子——一个最末流的厨子。

这个厨子技术一般，在大学食堂里既要做菜还得卖饭，忙的时候还得帮着刷锅洗碗。王晓北在6号窗口吃饭，后来摸出了规律，每天都在饭点末尾来食堂，这样剩饭剩菜就很多，同样的钱打的饭更多。食堂空荡荡的，小方也端着饭坐在电视机前看球，跟王晓北讨论一下皇马、拜仁之类的，俩人慢慢就熟悉了。

这天，王晓北班里组织足球赛，但前锋突然生病了，大家焦急地找人，王晓北就推荐了小方。大家也不计较一个厨子来踢球，王晓北就一路小跑地去食堂邀请小方，小方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请我？真的？"王晓北笑着说： “当然是真的了。哥们儿还能骗你？"这句“哥们儿”，又让小方吃了一惊。

小方踢球的技术很一般，但他的拼劲很足，在场上跟打了鸡血似的跑，一会儿前锋一会儿后卫，一个人顶俩人用，那场比赛，王晓北这一队大获全胜。一场足球踢下来，又累又饿，王晓北对小方说：“走，兄弟，哥们儿请你吃饭，谢谢你的救援。”

王晓北请小方去的还是食堂，不过是在三楼，那里有雅座，还有比较贵的小炒。小方局促地说：“其实，我炒两个菜就行了，虽然我手艺不咋的，但省钱，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王晓北笑着说：“我是贫困生，但请哥们儿吃饭的钱还是有的。"

让又累又饿的小方再去炒菜，王晓北觉得不合适。虽然小方是一个厨子，没什么地位，但他还是拿出了请高中同学的档次来请小方。

一瓶不太贵的白酒，被他俩聊着聊着就喝完了。但他们酒量都不行，喝完后，俩人就发起了酒疯。小方搭着王晓北的肩膀痛哭流涕：“哥啊，你不嫌弃兄弟，兄弟谢谢你……"王晓北苦笑：“现在这社会，谁敢嫌弃谁啊。小方，你这厨师，我就觉得很厉害，我不会做菜，你那酸辣土豆丝，做得真不错……”endprint

一场酒，就让俩人成了好哥们儿。之后一有空，王晓北就邀请小方一起踢球。小方想买一台笔记本电脑，但他不懂电脑，怕被奸商坑，王晓北就牺牲周末时间，陪小方在电脑城里选电脑……

大家听完，觉得俩人能在大学成为朋友确实难得，可是，这样的友情如何能持续10年？

林馨在大学时也没少在6号窗口吃饭，她知道，小方确实是一个豪爽的男孩子，还有些腼腆，女生打饭，他会挑一些瘦肉给她们。她对小方的印象是不错的。但王晓北为小方的婚礼而放弃去法国，她还是觉得太不值得。同事们跟她是一样的想法。经理笑了笑：“我猜，王晓北跟小方肯定有着不一般的故事。"一些人的表情暖昧起来，莫非……

王晓北笑着摆手：“你们这些人啊，真是想太多了，我们俩不是同性恋。不过，我跟小方的确有不一般的故事——自从跟小方成了朋友，我在6号窗口吃饭，每顿饭小方只收5毛钱。5块钱的套餐，小方只收5毛钱。”

林馨惊讶地说：“他利用职务之便，为兄弟谋些福利，这不是很正常吗？瞧你感动得跟什么似的……”王晓北反问：“莫非6号窗口的老板是瞎子或是傻子？小方就一个打工的，他有权利将5块钱的饭卖5毛？”

是啊，老板可以容忍他多打点饭，但不会容忍他为了哥们儿义气伤害自己的利益。小方之所以能按5毛钱收了4年，那是因为他自己贴补了差价。但小方在王晓北面前，总是吹嘘自己对老板多么重要，老板多么迁就他——意思无非是宽慰他：哥们儿，收你5毛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王晓北那时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相信小方确实在老板面前混得开，所以就心安理得地吃了4年5毛钱的套餐。但工作之后，他才明白其中原委，后来有次回去母校，6号窗口的老板还在，跟他聊天时，老板证实了小方贴补差价的事。

大家听完都震惊了，经理忍不住拍手说：“小方的确够朋友。这样的朋友结婚，若是我，我是一定要去的。”林馨仍有些不甘心，说：“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这次机会又这么难得——要不这样，我替你参加他的婚礼，既成全了你们的友谊，还不耽误你工作。”

王晓北还是摇头，他又讲了小方以后的事情。后来，小方也不在学校干了，开始做快递。4年前，王晓北在街头跟小方重逢，俩人都很激动。小方请王晓北吃饭，看到王晓北满脸愁容，就问他怎么了。那时，王晓北已经决定跟林馨结婚了，但买房的首付钱还没凑够，家里没有钱，王晓北心急如焚……小方一听，说： “哎，不就5万块钱嘛，刚好我有！"当天晚上，小方就将银行卡送到了王晓北手里，然后骑着电动车继续送货了。5万块钱，是他辛苦赚来的，但他连借条都没让王晓北打，钱现在看来并不多，但每一分钱都是沉甸甸的信任和友情……

林馨愣了，大家都愣了。经理拍拍王晓北的肩膀，说： “我再跟法国方面沟通一下，将日子调一下。另外，周日我跟你一起去参加小方的婚礼——我太想见见这位素未谋面却让我佩服不已的年轻人了……”

小方如今做得还不错，从送快递到开了个快递站，也算是个小老板。在婚礼的间隙，王晓北将经理介绍给小方。经理握着小方的手，连说了不起，能从一个末流厨师到现在有房有车有事业，有大胸怀的男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小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这房，有房贷；车，有车贷，而且车是用来送快递的；这事业，就一个小门市，不过跟以前比，确实强多了。我当初之所以给王晓北补差价，一方面是觉得兄弟手头紧，我该帮一把，另外更重要的是，我其实是有私心的……"

王晓北跟经理都愣了。

小方在6号窗口做厨师，工资不高，而且要干很多脏活累活，但他仍然愿意在这里做，而不是去收入更高一点的饭馆，那是因为他喜欢大学这个地方。因为家庭经济原因，他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了，打工几年，他越来越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心中对知识的渴求非常强烈。所以，他宁愿苦点累点，也愿意在大学里做事。

跟王晓北认识后，他跟着王晓北上了很多课。王晓北在大学上了4年，其实小方也等于是上了4年。尤其令小方感激的是，王晓北将自己在图书馆的借阅证借给他用，4年时间，他从图书馆里借出了200多本书。

小方笑着说：“大学每年学费6000多元，我跟着晓北，省了20000多元学费啊。我用几块钱表达一下心意，这有啥？”王晓北跟经理恍然大悟。想想也是，刚认识小方时，他连电脑开机都不会，后来王晓北毕业时，小方已经是电脑高手了，当然，是相对于一般人而言。

虽然小方道出了“私心”，但王晓北还是很感动，因为带小方听课，也不用自己付出什么。小方还是摇头，说：“有人带跟没人带肯定不一样。没人带，我就会被轰走，我脸皮再厚，被轰几次也会放弃听课的。有你的带领，我才听了很多教授的课，看了很多书，最后我才决定离开学校做快递，呵呵……”

经理拍拍小方的肩膀，说：

“你干快递那么辛苦，还一下子借给晓北那么多钱买房。这份情谊，不同寻常。"小方又语出惊人：“借钱这个事，我还是有私心。”

啊？经理跟王晓北又愣了：借出去的可是真金白银啊，这跟“私心”能有啥牵连？小方笑着说：“我在这里就王晓北一个哥们儿，让哥们儿住上房子，我多开心，哈哈！"

经理跟着笑起来，王晓北的眼睛却湿润了。这时，新娘过来了，说她一直都想感谢王晓北，只是没有机会。

“感谢我？”王晓北愣了。新娘说：“小方做了两年多快递，想自己搞个快递门市，我反对，因为我怕他搞砸了。但他说，这个事晓北特别支持，要不是因为买房了，晓北甚至要跟他合伙……我一听，王晓北刚工作两年多就买房了，这么厉害的人支持我老公，我还怕什么啊？”她哈哈笑了。看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小方借钱给王晓北了，也不难想象，小方在她面前一定多次吹嘘过哥们儿王晓北。

从酒店出来，经理感叹地说：“如果这也算‘私心的话，那么，我会为小方这份‘私心感动。10年兄弟，难得！”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百花·悬念故事》2014年5月（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