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音乐“非遗”在少数民族乡村文化遗产整体保护中的地位与处境

2014-10-29 13:01杨民康
艺术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非遗文化遗产交流

杨民康

应文化部民间文艺发展中心邀请,我同几位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学者赴贵州省参加“中法乡村文化遗产学术研讨会——保护传承推动社区发展会议”,其间曾赴多个苗、侗村寨进行了考察活动。本文将就其中所显露的几个有关音乐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保护的问题略谈管见。

一、音乐“非遗”在文化遗产整体保护策略中应该居于什么样的地位?

贵州会议是一场有不同学科学者参加的、有较高学术及行政规格的学术会议。该会主要致力于少数民族乡村文化遗产整体保护问题。会议主办方为贵州省文化厅、同济大学和法国文化与交流部遗产司,参会成员主要来自中、法两国官方、大学与民间从事城市建筑、文化遗产及旅游业规划和音乐人类学研究的专家学者40余人。法方人士中,有法国驻中国大使,法国文化与交流部官员及各学科专家学者

20余人。我们在会议组织的考察过程中观看了大大小小十几场少数民族音乐展演,还在多场研讨会上聆听来自各界与会者从不同角度表达的、对文化遗产(包括“物遗”、“非遗”)所持有的不同态度、需求和建议,现简略地归纳于下:

1.宏观指导层:关注到文化遗产的多样性、保护工作的复杂性和多学科协作前景贵州会议的主导方和决策层为政府部门,其参会主体即由中法两国国家与地方政府的主管部门和相关研究智库组成,各方在学术与文化观念上的合力,形成从宏观层面上对整个会议乃至相关学术研究形势的决策性、指导性意见。在体现政府与智库共识的会议手册“前言”里写道:“民族传统村落是各民族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紧密结合的有机载体。在全球化浪潮强烈的冲击下,贵州传统村落保护面临极大的挑战。首先,传统村落的保护法规缺乏,保护理念落后,管理困难重重。其次,无规范和约束的旅游等开发活动,对传统村落的文化遗产造成一定的破坏。第三,传统村落的主人——当地居民的利益和发展诉求被忽略。”贵州省文物保护研究中心主任陈顺祥指出:与固化的了的文化遗产不同,乡村文化遗产是一种活态,甚至至今仍在发生着变化的文化遗产,针对其复杂性和系统性特点,有必要借鉴多学科的研究成果和先进方法,提倡政府主导、多部门协作、村民共同参与的机制。从当前国内“非遗”保护的现状看,由贵州省政界与省内外学界形成的上述共识,直视当下旅游业对少数民族“非遗”文化造成的破坏性后果以及传统村落自身的利益和诉求遭致忽略等现实问题,无疑具有较为清醒的认识与反思性、前瞻性。

2008年以来,贵州省政府、学界与法国政府相关部门经过多次共同召开学术研讨会、互访交流等,形成《关于村落文化景观保护与发展的建议》等文件,再经过本次会议的进一步研讨和交流,使贵州省的此项工作走在了全国的前列。然而,由于“非遗”保护工作存在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致使我们不得不在上述讨论的基础上,对之做更进一步的思考和研讨。

2.“音乐非遗”在文化遗产整体保护策略中应该拥有相对重要的地位

关于少数已经开展旅游业地区的现况,如同周俭教授发言所说,现在不少侗寨开始发展旅游业,但由于是按照“景区”建设的思路,而将少数民族传统村寨变成了一个个“旅游社区”,其中,由于旅游公司和政府的景区管委会在利益诉求上与村民和社区并不完全一致,同时现有相互的合作模式更多的是垄断、购买、雇佣关系,因此并不是真正的合作关系。对于少数民族传统村落的旅游发展,需要首先满足村民收入的持续增长和社区的发展,因此就需要村民和社区全面参与到旅游的各个方面,并通过旅游的发展带动村民能力的提高。在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领衔承担的团队方案中,提出规划者和设计者需要就村落的纵向时间演变进程、横向空间发展方向、社区综合系统等进行研究,通过研究筛选出适合的保护对象进行保护性干预,并在采取干预行动前编制周密的保护与发展计划。并且,他们还注意到了乡村文化景观类遗产在社会结构、经济形态、和文化生态上与城镇景观之间存在的差异性问题。在其设计和提交的侗寨保护规划中,也适时地注意到了带有形“物遗”性质的鼓楼和更具口传“非遗”身份的侗族大歌在寨内居于文化中枢的重要作用。并且针对这个特点,对侗寨的整体“文化遗产”规划提出了建设性的保护方案。尽管以上几位学者从比较宏观、综合的层面,注意到了目前少数民族乡村文化保护策略中忽视了文化“软件”的问题,并且还隐晦地表达了口传“非遗”在其中应该占有一席之地的观点和看法。但是,这类呼声的相对微弱,让我意识到与艺术学科相比,这里涉及的是一个“更大的”社会文化范围和“更高层次的”学术圈子。我们看到了无形口传“非遗”以及“音乐”、“艺术”在其中只占很小的一个部分,音乐学者的声音在这里也是如此的微弱。然而,同样也是在这个多学科“跨界”参与的会议上,通过将无形口传“非遗”与有形“物遗”两项保护工作放在同一个学术平台并置和交流,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无形口传“非遗”在整个“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工作中,有着某种超乎人们想象的重要性。眼下,无形口传“非遗”学界也有一些人逐渐产生了想要依附政府、企业,整合资源、一起对“非遗”进行产业化运作的意愿和行动。然而,我仍然坚持自己以往一贯的观点,对于让无形口传“非遗”与产业化、旅游业结缘,乃至“捆绑”在一起“保护”或“开发”的举措,一定要心怀警惕。

3.必须重视发展旅游业对“非遗”保护带来的负面的示范性影响

在贵州会议上,笔者就此做了两次现场发言,其基本观点是:在各位与会学者表达的有关文化遗产保护的一般性认识和策略里,多次提及文化遗产的多样性问题,其核心即怎样处理好固(静)态的有形“物遗”与活态的无形“非遗”二者之间的相互关系。由此来看,在现代

-传统城镇或城乡结合部地区,以建筑、文物为主的有形“物遗”的保护与发展,很多时候与旅游业发展在目标上是可以结合、相一致的。从西南少数民族乡村文化社区实际情况看,一方面,同时占据了旅游景观和地域交通的两者优势,或由于具有某种开发价值,值得花大力气去发展旅游业的地区本来就很少。而另一方面,交通不便,不适宜开展旅游业,传统(音乐)“非遗”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村落,则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居于多数。同时还可注意到,在前一类地区,不仅其中作为有形“物遗”的民居建筑、传统文物等,在易保护、可发展的程度上远逊于西方国家的同类“文化遗产”;而且,这类地区存在的、以地域性传承和口头形式为主的无形“非遗”,比起有形“物遗”来说,在文化形态上更具有脆弱性和易消逝性,以致在主要涉及旅游业,以有形“物遗”为主导的保护模式里,无形“非遗”常常不免沦为“开发”与“发展”的牺牲品。因此,我们在结合旅游业发展谈论文化遗产(尤其是“非遗”)保护问题时,必须考虑这些仅适宜少数“旅游点”村落的发展策略,是否也同样适于在其他大部分地区推广,以及是否会因为政府、专家对前者的重视和扶持,而对其他地区带来负面的示范性影响。对于少数民族乡村文化遗产整体保护来说,解决好这个问题,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前提因素。endprint

二、怎样看待音乐“非遗”保护中“艺术表演”与“文化承传”的关系?

1.在重视旅游及舞台表演功能作用的同时,应该给“文化承传”留下一席之地贵州会议结束后,《贵州日报》以“中法专家探寻文化遗产保护发展模式”为题进行了报导,其中说道:“中法专家学者来到郎德、西江、控拜、堂安、地扪,目的是在这几个极富民族文化特色和文化遗产价值的村庄里寻找‘保护传承文化遗产,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贵州模式。

”[1]在对侗寨鼓楼表演的问题上,从我们几位在场的侗族大歌研究者看来,这类民歌从来有着在自己族群内部进行传承交流的传统习惯。比如说,其在鼓楼里的传统活动方式是男女群体对唱,并且依此来对不同的侗歌进行分类。即使在旅游业进入的今天,许多侗族村寨也为了某种演出或比赛需要,而组建一些新的大歌演唱群体“接待队

”,同时,还照样以大大小小的民间“歌班”日常活动,保持自己传统侗歌传承交流方式。

[2]以至在澳籍学者英倩蕾的笔下,侗族大歌是可以按照“村寨传统中所唱”和“舞台表演时唱”两种基本类型来区分的。

[3]在表演场合上,一般可见两种情况,一种如我们在堂安侗寨看到的情况,为了专门接待外来访客进行侗族大歌表演,在鼓楼一侧建盖了专门的舞台。另一种情况则如地扪侗寨的表演,是直接在鼓楼里进行的。按我们的推想,在这样旨在以乡村文化遗产为对象,进行整体性“保护、传承、推动社区发展”的学术考察活动中,为了全面、完整地展现“文化遗产”保护对象的原貌,自村寨内部向外展现给中外客人的,应该主要是体现其内部互动交流的一面;而本来是用于应付外来游客的展演(或表演)内容的另一面,或许应该把它放在较为次要的地位。对于法国客人来说,类似的不解和疑惑就先是被提到桌面上,继而又见诸于媒体报端。据《贵州日报》7月26日的上述报导:“法国文化与交流部遗产司副司长伊莎贝尔·马雷夏(IsabelleMarechal)观看完歌舞表演之后提出,歌舞表演的内容原本是苗族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现在却成为给游客表演的工具。”对此一位当地文化官员解答说:“这正是老百姓对于现代生活的渴望与保护民族文化、传统建筑之间的冲突,而在这其间所产生的阵痛则是必然的,这些变化,我们应该用宽容但不放任的心态来对待。郎德村寨现在的情况不同于西江苗寨,它没有外来资本的介入,而是村民自发的组织,歌舞表演则是按演出的场次不同计算工分,这是乡村智慧对旅游的反应。作为文化遗产保护部门,我们更应该找出适合贵州实际情况的文化遗产保护道路。”[4]面对中外学者提出的和乡村文化保护实践中存在的诸多现实问题,怎样才能“找出适合贵州实际情况的文化遗产保护道路?”则有必要从现实的行为方式以及历史的、观念性的两种不同角度再做讨论和分析。

2.在旅游性表演活动中,应该注重拓展和发挥民歌原有的社会性沟通、交流作用为了从现实的行为方式角度来说明问题,在此拟结合我在贵州会议期间看到的几则中法民间歌手、艺人交流互动的例子来展开讨论。实例之一,当我们来到控拜苗寨,看到三位苗族老人对歌时,两位参会的法国音乐学者佩若琳·巴伯(P.roline

Barbet)和艾尔·爱珀斯坦(Ya.lEpstein)也在一旁很有兴趣地聆听,当老人们唱一阵子后,她们就一齐唱起一段法国民歌应和。唱毕,三位苗族老人竟然也笑咪咪地又原韵原曲,再回唱一段苗族民歌。如此反复了多次,最后以宾客双方互相敬酒、相拥告别结束。

实例之二,四天的贵州会议上,无论是中法学者联欢、苗侗歌舞现场表演还是晚宴后的歌舞交流,都能够看到法国音乐家雅克·马尤(JacquesMayoud,民间小提琴手及弹拨乐手)和史蒂芬·梅让(stéphaneMejean,风笛、萨克斯管乐手)忙碌、活跃的身影。他们除了经常出演独奏、合奏节目外,还多次为法国土风舞伴奏。此间,他们除了不停地以眼神、肢体动作同“观众”主动交流,还不断地挑起类似工作坊、推介会那样的互动场面。此外,他们还不时操起自己的法国乐器,主动插入苗侗歌舞和演唱队列之中,模仿其节奏参与表演活动。实例之三,在贵州会议上,多位法国学者提及,当他们在其本土的城市和乡村社区开展音乐舞蹈活动,进行本土传统音乐的采集、保护工作和举办各种旅游或学术性质的艺术节、音乐节时,都非常注重和提倡在不同肤色、语言的人群中采取群体互动式的沟通交流方式。无疑,若将族群内部的民歌演唱同上述几则在同一场域内有异文化族群人士参与的歌舞活动相比,其一个共同的特质,即都是借用此类活动方式来进行人际间的文化沟通与交流。不同的是,在族群内部(或地域性文化类型中),少数民族(如三位苗族老人)的民歌演唱,通常带有语言性交流的特点,且包含着以本民族语言为基础,为局内人熟知和掌握的演唱习惯和表演套路。而在族群内外人员共同参与(或跨地域性文化类型中)的乐舞活动中,由于缺乏或失去了语言性基础,他们的交流工具,便更多被置换为器乐、舞蹈或不以语言、内容为重的民歌等声乐形式(如上述控拜苗寨的情况),以进行非语言性的互动交流。原则上讲,上述两类音乐交流都可以是非舞台性的群体互动。而所谓的(旅游化的)舞台化表演,将远离这种密切的互动人际关系,而把人们的主要精力放在致力于艺术性、炫技(艺)性等非日常生活化和较少社会实用功能的目标之上。由此看来,在两次会议之间的考察中,我们看到村寨歌舞,多半都属于前述后一类较纯粹的舞台化表演。除此而外,笔者观察到,村民演员们也会进行一些日常的歌舞文化活动,但这些活动并非属于社区内部全体村民的群体互动,而往往是按年龄、角色分为不同的表演队伍,为各种舞台表演精心地进行排练预演;他们在此类“日常活动”中,较热衷于去追求音准、型美,致力于切磋演艺水平;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主要是为各自所掌握歌词(知识)、曲目(能力)的多寡,参与活动能力的强弱而开展竞赛和交流。其结果是,他们在表演水平上日益得到提高和走向精深;而所会的曲目、内容却越来越少,乃至趋向涸竭。如今,在这类少数民族乡村社区,已经很难看到以往常见的那些“百科全书”式的“歌篓子”、“舞把子”和“话匣子”。取而代之的,却是越来越多的、被冠以各级“传统音乐‘非遗传承人

”的民间“艺术家”、“音乐家”、“舞蹈家”乃至特殊的“编导”

[5]。甚至于在某些地区,一些原来的乡村社区专事外事表演活动的“接待组”成员,都变成了旅游演出公司的“签约歌手”。通过对比,从法国音乐家那里,我得到的一个启示是,按照今天国际上的主流观点,无论族群内部还是内外部交往,也无论是民间活动还是旅游节庆场合,通过人们的互动、沟通以达到相互间的文化理解,乃是这些活动应该强调的第一要务。这也体现了从族内、族际到国际不同规模文化交流的真正含义。同时,极力增强少数民族非舞台化乐舞活动及参与人员的文化互动、沟通意识,也是淡化乃至化解当下存在的单纯舞台化表演意识的一个有效途径和必要手段。由此观之,如今的少数民族传统乐舞,已经出现了“村寨固有传统”与“舞台化表演”以及“内部文化传承”与“外部艺术展示”同时并行的,相对固定的文化格局。而随着其中“舞台化的外部展示”这一系统环链的逐步形成,一场针对“村寨内部文化传统”的“解构——重构”过程也在悄然进行。应该说,这一切都是在全球化和后现代潮流语境下,由具有“他者”身份面目的中外政界、学界与族群内外平民阶层的长期、持续的合力、“共谋”下产生和实施的。在此大趋势下,“村寨内部文化传统”及其文化传承极易成为一个被众人所遗忘的角落,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格局面临逐渐消失的危险。可以说,中外“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初衷及目标,即在于要唤起人们对上述现象的关注,并致力于最终解决这个问题。作为掌握着很大话语权的各级政界和学界人士,尤其不应该忽视和忘记对之做出应有的反思和检讨,更不应该放弃自己肩负的职责。

注释:

[1] 引自周静、徐宏韵:《中法专家探寻文化遗产保护发展模式 生态文明之路上的共同表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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