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象对现实生活的影响常常令人们的主观判断捉襟见肘、窘迫难堪,人们很难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设置一条由此及彼的线型因果链,以致于很多时候需要藉助辩证法的律条加以衡定和解释。作为跨越共和国两个重要历史阶段的特殊群体和特殊事件,知青和知青返城既不是逝去的社会现象,更不是静止的历史过程,也就是说,知青的过去和知青的现实都不能单方面赋予知青精神以质的规定性,只有将知青和知青返城置于历史和现实的双重维度下作历时、共时的全景式考察和解析,才能臻于知青精神的内核、直抵知青精神的本质。
30集电视连续剧《返城年代》在央视播出后,“知青返城”这个钤烙着特殊年代印记的名词重新回到时下国人的精神生活中,再次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热议的焦点话题。人们突然意识到,“知青返城”这个看似久远的历史学名词以及它所包蕴的特定文化内涵,依然存在于今天的中国,不但在物质层面影响着当今中国的发展趋向,而且在精神层面影响未来中国的价值取向。电视剧《返城年代》中的绝大多数知青曾被特定时代无情地丢弃,成为共和国历史上付出巨大精神代价的一代。林超然、何静之、张继红、王志、罗一民们曾以少年的天真沐浴过五十年代的清纯,以青年的单纯领教了“文化大革命”的狂热,以中年的成熟投身于改革开放大潮。作为一种不能忽视不容否定的历史存在,他们书写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生传奇,铸就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青春神话,只要我们环顾和打量那些刚从事业巅峰荣退下来的,曾经牛一般耕耘、马一般负力、虎一般行风、龙一般叱咤的人,就会发现他们中很多人都具有知青背景。我们知道,时代的迁进究其根本是价值观的演变。代际的分界,有年龄集团的含义,但首要的不是生命经历的共时,而是思维特征、精神特质和情感特性的共在、共有和共存。用著名哲学家梁漱溟先生总结他们那一代人的话来比喻《返城年代》中林超然、何静之、张继红等人物,那么他们是“问题中的人”而不是“学术中的人”。从经历也是一种财富的角度,审视和梳理林超然们的精神履历和心路历程,不难发现返城知青在栉风沐雨和摸爬滚打中铸塑了坚毅果敢的个性和练达圆融的心态。他们顽强地生长,像树根一样扎入黑土地用力伸展,像无花果一样不见鲜花就默默地结着果实。他们中很多人的经历与共和国的历史重叠,五十多年曲曲折折、风风雨雨的变化,都储存在他们的心灵上,溶解在他们的血液里,他们大多是被社会折腾“熟”了的一代,许多人都有深入社会最底层、洞彻中国国情、与普通农民相濡以沫的经历。他们对改革开放的支持和拥护如同他们当年表达忠心那样真诚和虔诚。他们中的大多数造过反也被反造过,革过命也被命革过,因此,他们对中国现实不但用耳朵听眼睛看,而且用冷静理智的头脑进行思考和判断,他们对社会的认知和体察或许比以后任何一代人都可能更加深透更加细微。与剧中何校长、林父那代人相较,林超然们精神世界中最主要的质素,是压抑后的复起,失落后的奋争。他们的优势在于对人生的痛感、对社会的洞彻和具有集东方文化之大成的坚忍和坚韧,是真正落难后救世的“耶稣”!特别是他们返城后通过自我救赎进一步磨砺人格,笃化良知,对岁月流转和时代嬗变具有超强的承受力和应付力。换言之,林超然们先是激情澎湃地在听从领袖召唤中埋没了自我,又意气风发地去广阔天地寻找自我,最后忍辱负重地在失去青春华韶后于喧嚣躁动的都市中完善着自我。林超然们的精神世界里,压抑多于张扬,无为胜过有为,无声大于有声,但他们属于既不激进也不保守的中介,新旧体制在他们的灵魂里交替演变,最终幻化出盘山绕海的路阶,任凭后人拾阶而上、踏肩而去。美好青春年华应附丽于有价值的创造,有意义的建设。无论我们对返城知青的道德操守、人格素养和社会责任如何评价,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林超然们以出世的心火点燃入世的热情,并且葆有在任何时间段复苏和再生的能力。例如,剧中返城后的林超然们经济窘迫、就业艰难、住房紧张、家人不解尤其是多年农村经历让林超然们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等都与城市产生了巨大的隔膜,尽管他们曾经是这个城市的孩子,但面对离开十几年且发生巨大变化的城市故园,他们已经落伍于城市文明的发展脚步,被城市所抛弃和放逐。但林超然们直面正视自己与城市所形成的距离与隔阂,以在苦难岁月中锻造的超拔韧性和刚毅意志,通过搬运铁路货物、兴建自行车组装厂、担任知青办负责人等,度过了人生最困厄最黑暗的时光,实现了凤凰涅,绝处逢生,将英国哲学家培根的“失落感意味着回归与再生,而大的创造总是诞生在一个失落感极强的群体中”这一名言兑换为现实。“知识青年”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称谓,已经被辑录在人民共和国的社会政治发展史的辞典里,科学地诠释这一历史名词,“既需要持有深沉的感情色彩,也需要秉以浓重的历史手笔”(肖复兴语)。在知识青年返城已和当今深化改革扩大开放逐渐拉开时间距离的今天,无论是对青年返城进行文学艺术性的形象观照亦或历史钩沉式的理性考察,我们都不能也不应单纯地沉缅于打捞和追忆那些不堪回眸的岁月片段,而应深入历史腹地和事件肌理,寻觅和破译当年青年返城与如今改革发展之间的精神链接和文化关联。在大数据和全媒体时代,电视艺术不失为一种解读和破译知青文化的良好手段。电视连续剧《返城时代》对林超然等知青返城创业进行艺术观照,在艺术和现实的双向层面上摹画和再现诸多返城知青的身世变故、情感演化和价值递嬗,从一个侧面实现了对后知青时代的剖解和展现,进而在人性视点上完成了对一代返城知青成长发展史和性格演变史的历史评骘和美学揭橥。相对于那些激扬青春热血、饱含对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返城知青关怀与同情的作品而言,具有浓郁历史情结和深挚文化情怀的梁晓声在《返城年代》中,秉持“我手写我心”的创作信条,淡化被历史洪流无情卷入、又因社会不公而对返城知青造成的巨大伤害,转而刻画返城知青们对因年少无知而在诡异荒诞年代所犯乖谬错失的深刻检省与真诚忏悔,力图卸下“狼孩”的身份,回归生养他们的城市,重新构建起社会对他们的信任。从这个意义上说,何静之在老工人坟前的暗自悔过和罗一民的蓦然下跪,与林超然在兵团坚决坚持对右派子女一视同仁的行为一样,属于文明中最为高贵的一种。忏悔是一个民族向现代公民社会转型的必由之路,一个不会忏悔不想忏悔的民族绝不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尽管返城知青们造成的伤害对于受害人的身体而言已经无法弥补,但在经历了冷酷无情的残虐暴戾之后,正是这些自责悔过的言行,成为修复民族心灵创伤的药剂、弥合国人精神沟壑的桥梁。理论界迄今尚未对包括知青返城在内的整个知青运动做出历史裁断和科学结论,但电视剧《返城年代》的主创者们者通过对林超然、罗一民、张继红、王志、杨一凡这些敢于解放思想、善于自主创业、勇于自我忏悔的返城知青形象的塑造,体现出对知青问题认识的理性和审慎,表征返城知青无疑是改革开放的先导,是反思文革危殆的先驱,也彰显出以坚韧、奋发、担当、有为为核心的知青精神和知青文化是承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人文资源。电视剧是作家艺术家情感体验和理性烛照的复合产物,是主创者们对社会历史现象的一种生动形象的反映方式,既是情感的流溢和心智的表白,又是对历史真相的描摹和主流价值的阐释,只是由于编剧和导演可能受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和制约,自身独具的思想经验和价值判断有时处于朦胧状态,特别是由于自觉意识对半自觉意识的压抑和半自觉意识对潜意识的遮蔽,作品的深层主旨和主题意蕴有时并不为主创者所自觉。另外,在目前比较开明的政治氛围中和非常宽容的文化气候里,以何种视角和方式表现那段历史显得更为重要和更为紧迫,质而言之,如何打动和感动电视观众才是主创者们艺术追求的第一要义。电视剧《返城年代》的编剧梁晓声是我国著名作家,优秀编剧;导演李文岐在全国亦赫赫有名,多次荣膺“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诸多国家级奖项。正如著名作家张抗抗所说:“李文岐和梁晓声,是编与导长期合作的典范,可谓持续近30年电视剧创作的黄金搭档,继《雪城》《年轮》之后,他俩因《返城年代》又一次联手。老知青战友、文友再加哈尔滨老乡,相知相惜,配合默契。”在《返城年代》中,两位著名编导采用时空交错方式,叙事上由分到合再由合到分,将恢弘的历史背景与动人的人物场景相辉映,将返城知青和返城事件相融汇,营造出内容与形式完美统一的效果,使整部作品的艺术风格与思想主旨高度契合,力求达到传播学大师麦克卢汉所强调的“用镜头触摸历史,用历史感悟未来”的艺术效果,进而产生一种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
《返城年代》潜蕴着丰赡的社会——文化——政治信息,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剖解历史、审视现实和警示未来的价值,颇具政治和社会学意义上的认识功能。在文化消费多元化的今天,知青题材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似乎已呈偃旗息鼓之势,读者和观众对政治色彩浓郁的意识形态类作品似乎兴味索然,反思、检视、批驳已从大众心理遁逃和遗失,但考察知青历史命运的当下意义却将成为一个富有魅力的话题,一切以理性和真诚对知青命运轨迹进行历时态追寻的文艺作品都将存留在一代知青的记忆底片上,也都将在知青文化发展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知青返城作为一种历史现象终有消逝之时,但知青精神却永不谢幕!任何一代人都无权选择历史,然而历史却在极大偶然性中为自己的必然发展开辟着路径。已届花甲的返城知青,你们是苦难与风流的一代,请把风流留给明天,请把苦难留给过去,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会将知青精神永续传承,发扬光大,这也许就是电视剧《返城年代》给予观众的启发和喻示!
刘金祥:编审,哲学博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