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武
摘 要:晏杰雄《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是国内对新世纪长篇小说进行专题考察的少数专著之一。该书显著的亮点是跳出了既定的研究思路与研究方法,有意识地理清了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的相关问题,提出了一系列较富原创性的观点,从而确立了考察长篇小说文体的理论模式与研究范式。
关键词: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专题性;原创性
一
上世纪80年代,小说文体的变革一度成为了学术界集中谈论的重要话题。有关小说文体的研究,或宏观考察小说文体的问题,或微观探讨小说的语言功能与风格、叙事观念与技巧、结构方式与形态,以及具体小说的文体特征,等等。然而,尽管已有研究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次反映了小说文体功能的某些问题,但在理论层面上并未取得多少实质性的突破或获得可资借鉴的学术成果。究其实,一来,近些年来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是庞大的研究对象,包括文体在内的任何角度的切入都是繁重而又巨大的挑战;二来,小说中的文体并不是简单的技巧问题,而小说的发展演进必然会出现小说文体的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界定“文体”尤其是长篇小说文体的基本范畴,归纳出小说文体的演进脉络与总体趋势。如何突破既有的研究模式,找寻到进入小说文体阐发的研究支点,从而把握小说美学规律以及提供小说文体研究的有效学术范式等。这些无不是在显示着系统性、整体性与学理性的研究小说文体问题是一大难题。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晏杰雄的新著《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3年卷,作家出版社2013年
12月版)恰是从新世纪文学研究的这一难题出发,积极回应了被学术界忽略或有意回避的重大命题。这部著作呈现出了著者敢于挑战学术难题的勇气与智慧,更为重要的是,该书对于“新世纪长篇小说创作如何健康发展,如何建立属于本土的现代小说诗学和走向世界,具有不菲参考作用。”[1]
如今,当代文学已经进入到了长篇小说的时代,面对庞大的文学实体,学术界进行新世纪长篇小说研究的契机真正出现了,而文体研究无疑是最为可行的切入视角。正如著者在“导论”中所说的:“本书将从文体的角度对新世纪长篇小说进行整体考察,致力于揭示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的内在规律和美学品格,为长篇小说诗学的良性发展提供一个理论参照体系,为提升民族文学自信力提供证明材料,并以某一具体文体的专门研究,丰富和深化新世纪文学的理论体系建设。”[2]27著者立足于本土语境,去发掘新世纪长篇小说的审美特征,从而确立起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文学坐标。该书的不少观点不仅见人之所未见,发人之所未发,而且也充分地体现了著者不凡思辨的能力。
该书由导论、结语与六章构成。一开篇著者便对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这一文学文体的盛大化与经典化以及审美元素的内化整合现象进行了有意义的探寻。接下来,著者用三章的篇幅,宏观地剖析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基本问题、历史脉络与整体特征。其中,第一章界定了“文体”的本质是“人造物”,从文体的人造性出发,确立了叙述、结构与话语等三个因素为长篇小说文体的基本范畴,并分析了长篇小说为何成为“时代第一文体”的原因。第二章考察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长篇小说文体的演进过程,描绘了文体在一个时代之内从“萌发”到“扬厉”再到“沉淀”的自然生长过程,从文体自身运行规律的角度,揭示了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的转变及其新的美学观念。第三章重点阐述了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的内在化、本土化与混沌化等三大整体特征与美学风貌。然后,著者从第四章到第六章转入微观研究和个案分析,结合新世纪长篇小说文本,分别从叙述、结构与话语三个方面详细分析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文体特征,勾勒出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文体全貌与总体趋向。这又与前面三章形成了某种呼应与互动。结语则指明长篇小说文体逐步进入成熟,而我们期待的长篇小说的黄金时代也即将到来。
二
谈到小说文体的研究,评论家汪政和晓华一再表明,“讨论长篇小说的文体实际上是一桩相当困难的事情,因为长篇小说的文体“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既在逐步开放着自己的疆域和越来越多的吸纳别样的文体因素,又在外观上依然呈现着叙述的体式和相当的叙述规模;它的主观倾向日渐明显,但还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客观姿态;因为阅读和传媒的关系,它似乎有趋于简单的迹象,但构筑庞大的叙事结构甚至重金装饰,也还是一大批作家的喜好;究竟是走向世俗,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知识分子叙事,它似乎也摇摆不定。”雷达对著者的写作难度也有这样的估量:“一是阅读的困难。二是概括的困难。三是资源的困难。”也就是说,新世纪文学累积有五六万部长篇小说,如何选择最具代表性的小说是很棘手的事情。同时,要从新世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文学现象中概括出清晰的文体特征也是难度很大的。加之,作为“当代之当代”的新世纪文学可利用的理论资源相当匮乏,要找寻到阐释和整合的资源难度也不小。显见的是,这一著作最显著的亮点并不是在于克服了研究的中所有难题,而是跳出了既定的研究思路与研究方法,有意识地理清了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的相关问题,提出了一系列富有原创性的观点,从而确立了考察长篇小说文体的理论模式与研究范式。
一是该书在梳理新时期以来的长篇小说文体发展历程的基础上,首次提出了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向内转”的观点。著者认为,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的文体革新由绚烂归于平淡,并且出现了尽可能妥帖的与内容相结合的状况,“长篇小说文体开始‘向下降和‘向内转,越来越成为内在化的东西,文体的美表现为‘有意味的形式和不事张扬的自然美。”也就是说,从新时期到新世纪,长篇小说的文体和内容经历了有合到分、由分到合的过程,这种回归是螺旋式前进的,“文体由此达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显示出一种成熟内敛的风韵。”[2]
尤为引人注意的是,这些核心观点之中还有着不少学术界尚未论及却又是构成长篇小说文体理论体系的重要观点。比如,新世纪长篇小说首要特征是内在化,救赎之途是本土化,而作为文体“理想之境”的混沌化则意味着文体圆熟的状态。这种混沌化所产生的文体意味具有多向度的生成的可能性。在文体理论的具体构成上,其一,著者从叙述视角(全知视角的复归与多样视角的综合)、叙述距离(零距离与大幅度距离)、叙述时间(顺时序成分增加与叙事速度加快)与叙述空间(时间空间化与空间并置)等四个方面论证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叙述减法”倾向。其二,著者从情节型结构(赋予故事性与内心的尺度)和开放型结构(生活流、心理图式、系列小说以及空间并置)等两种构造类型论证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结构复归”趋势。其三,著者又从引语(直接引语增加与变体、自由直接引语的妥帖使用与自由间接引语的节制使用)和对话(微型对话、大型对话)等两个基本方面考察了新世纪长篇小说“话语纷呈”的美学特征。可以說,这些关于长篇小说文体的观点有着无可辩驳的原创价值,著者对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的关键问题所做的理论探讨突破与深化了新时期以来小说文体的理论体系。
二是该书的理论出发点是“文体的本质是人造物”,这也是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理论体系构建的重要基石。不可否认,何谓文体?什么是长篇小说文体?这样的问题并没有统一而又被公认的学术定论。有学者将文体定义为“话语的组织、结构方式,是分析作品形式特征的一个概念”,但对于文体概念的这一界定“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西方现代文体学研究格局的总体特点,即以语言形式作为文体研究的中心的倾向。”15当然,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进程中,长篇小说文体实际上呈现出了更为复杂的情况。这表明了要照搬西方的文体概念来阐释中国当代小说尤其是新世纪长篇小说的文体问题是行不通的。对此,著者通过梳理国内外百十种关于“文体”的界定,结合自身对文学的体验力图对文体这一概念进行个人的理论建构。著者明确指出:“文体是文学作品中作为人造物的一部分,它规定作品的艺术特质,与作家的认知方式和现实世界存在一种对应关系。”[2]
37这也就意味著文体的本质是它的人为性,是文学作品之所以为文学的根据,而文体与作家哲学观点及现实世界存在着隐性与间接对应关系。在对“文体”界定的基础上,著者进而明确了长篇小说文体的基本范畴,亦即包括叙述、结构与话语三个层面,这些“最能体现文体作为人造物的几个因素,内含着作家对小说的构造、设计和安排,与小说的内容、时代、社会、文化等非文体因素隐约呼应。”
当代作家格非曾指出:“中国当代的长篇小说创作似乎普遍存在着一种简单化的趋势,而其形式的真正成熟也许依赖着一种全新的创作方法的出现。”颇有意味的是,我们也似乎可以说目前学术界对长篇小说文体研究也普遍存在简单化倾向,而真正成熟的研究同样需要依赖一种全新的研究方法的出现。从这一层面来说,《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这部著作正提供了这样一种全新的研究方法,其中不少观点是当前小说文体研究的突破性成果。该书并不是用西方的“新理论”生硬切割当下小说文本,而是从个人的阅读经验与理论直觉出发,致力于小说文体问题的思考和透视,从而提炼出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诗学理论。
三
该书的特色还表现小说文体理论系统的建构是立足于详实得当而又深入透彻的小说文本阐释与解析之上的,这样细致的文本剖析也贯穿于本书之始终。比如,著者对王葡萄(严歌苓《第九个寡妇》)到人家窑里帮忙公公讨账的对话的剖析就相当精细。王葡萄从早到晚守在人家家里等着给钱,问她饿不饿,她说饿,问她要不要喝碗汤,她答吃人最短,账就收不回来了。要说欠的钱少,她便回应:“一家欠二斤,俺家连汤都喝不上了。”在著者看来,在大部分情况下,叙述者的隐而不露“往往为读者提供一种双重视角:我们得到了用主人公的眼睛观看事物的印象,而在道德观和价值观上则始终是作者的主张。”[2]148然而,为了更生动地刻画出王葡萄单纯率真的可爱性格,叙述者对她的欣赏之情却又在不经意之间流露了出来。这样的叙述片段在小说平实的叙述之中显现出了几缕神性的光芒,使得小说主题在一定意义上得到了有节制的显豁。又如,在阎真的《沧浪之水》中有这样的对话:我说,说吧,说吧。他说,我真的从心里是这样想的,您……我打断说,说吧,说事情吧。他说,我,您看,我,我吧,研究生毕业都快八年了。从表面看,这是一段人物的口头表述言语,叙述者也只是简要而直接的记录下而已。但从深层看,当了解到对话者是上级池大为和下级赖子云后,这段“我说——他说”的对话是意蕴便丰富起来了。正如著者所揭示的,“这些鲜活的人物语言,本身形成一股原生态的‘话语流,在小说内部一路流淌下来,再现了长沙市井小民庸碌的生活场景,同时把官场话语的暗藏玄机揭示得淋漓尽致。”
实际上,文本细读本来就是文学审美批评的基础,尤其是在长篇小说每年出版数千甚至上万部的当下,能沉潜下来扎实阅读大量的小说,这不仅决定了研究结论的严谨性与科学性,而且更是当前研究者个人优秀学术品格的见证。在这一点上,著者及其带给读者的研究成果恰恰体现了人文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担当。当然,这种良知与担当还表现在《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至始至终都贯穿着著者作为文学批评家的批评立场,尤其是显现出了他鲜明的批评个性与批评风范。对于怎样才算真正的批评家,他曾指出要做好批评家并非简单的事,“拉几个理论术语、概念或模式拼凑一篇文章是很容易的,真要把作品说清楚,说出真知灼见,说出普遍启示、说出美的意味,就很难了。仅靠文学理论方面的专业知识是远远不够的,需要批评家有广博的知识面,有高度的艺术感悟力,有对世道人心的深刻洞悉,更重要的是‘跳入作者的世界,需要批评家对作品投入自己全部的生命体验,和潜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人物、人群甚至整个人类进行深度的精神对话。所以,文学批评归根究底不是一种学院派的知识生产,不是一种对文本的物质加工,而是一种生命活动和精神活动,是人和人之间打交道。”
需要承认,该书的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理论鲜活而又不乏灵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著者将理论建构与文学批评有效结合起来了。在著者看来,真正的文学批评是完整的、有力量的批评,是划破文体的皮肤与小说的肌理,从而直抵小说精神内质的批评。正秉持着这样一种文学批评理念,著者凭借敏锐的文学感悟力与开阔的理论视野深入地剖析了大量相关的长篇小说,力图“跳入作者的世界”,并从纷繁复杂的具体小说创作现象中发掘了新世纪长篇小说的文体规律。换而言之,小说文本细读与批评是围绕小说文体理论问题的探讨而展开的,这为系统构建起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理论系统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近些年来,著者一直投身于当代长篇小说研究,并且为此付出了大量心血与非凡努力,而《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这部缜密、厚实且又富有创新价值的理论著作正是著者对小说文体潜心探寻的结晶。不过,我们也注意到,通透地研究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问题是难以做到的。因此,著者对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的考察,难免会在某些论述或某些观点上存在不尽如人意之处。正如雷达在“序言”中所指出的那样,著作以新世纪长篇小说为研究对象,在整体上有“拔高”倾向,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这一时期长篇小说分层次的状况。在我看来,除以上两个方面外,著者对长篇小说文本的选择上有令人质疑之处。不难发现,著者较多采用了个案研究的方式,试图通过个案来取得论证观点的合理性,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但问题在于该书过于倚重一部分长篇小说,比如《秦腔》《玉米》《妇女闲聊录》《村庄秘史》《我的丁一之旅》等,这也使得某些论述有值得进一步探讨与阐释的空间。然而,又必须承认的是,在如今操持“史诗性”等诗学话语难有作为的情况下,该书突破了传统的研究模式,打开了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的一扇窗户。这种对于小说文体理论系统的重新构架不仅对于将来的研究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而且也起到了呼吁与激励更多研究者来关注当前长篇小说诗学问题的作用。
参考文献:
[1] 滕艳.长篇小说文体研究的新收获[J] .当代文坛,2014(2).
[2] 晏杰雄.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3] 汪政、晓华.惯例及其对惯例的偏离[J] .当代作家评论,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