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途:桥上的人脉与跫音

2014-10-24 03:27洪忠佩
青年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村庄

文/洪忠佩

天下着丝丝的小雨,像对春节的无限眷恋,一天天地不舍离去。此起彼伏的鞭炮,在游山村一户人家门口炸响,湿漉漉的街巷留下了一地的碎红。古旧的大门上,一幅“唯有薄奁遗爱女,愧无美酒待高朋”的嫁女联,谦逊而喜气。饭甑中蓬勃的豆芽,木盒中鲜嫩的豆腐,菜篮中的香菇、木耳,以及挂在竹叉竹竿上的鳙鱼、猪肉,集结在庭院中预备一场农家的婚宴……我在儒林桥与提着喜篮的老妪擦肩而过,走到老店铺“永兴号”的门口,依然听到“天地炮”呼啸在深巷的天空中,向村庄传递着贺喜的讯息。

在游山建村一千多年的时光中,我抵达镇头游山的这一天,只是正月过后一个日子的连缀。我无法考证从游山始迁祖董知仁开始,村庄曾多少次迎来而又送走多少个婚嫁的黄道吉日,但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正是这样一个又一个连缀的吉日,成就了游山为婺源最大的村庄。如果把“千烟之村”游山还原到千百年前,我更欢喜“凤游山”的村名,“彩凤东游而得名凤游”的传说,从唐代开始,不知曾引发多少游山后人的遐想。我没有机会看到游山村董氏宗谱,很难说上“彩凤东游”传说的出处,却在破朽的,堆满杉树、毛竹,以及风车、独轮车、禾戽的董氏宗祠,找到了游山村世代相传的美丽符号:正梁上“百鸟朝凤”的雕刻,惟妙惟肖。

初春的日子,山环水淌的游山村依然有几分寒意。有村干部的热心,一杯绿茶,一捧花生瓜子,外加游山村的人文典故,我与董盛光、董秀善、董容春等几位老人在村委会的楼上就有了绵延的话题。

村里的老人说,游山村是知仁公在宋初从德兴海口迁入建村。村里最早建的桥是西头的“儒林桥”。儒林桥是开村始祖知仁公建(后裔孙董齐曾重建),有两座石墩,九块长条青石铺成桥面。“题柱桥”是有典故的,相传古代司马相如小时家里很穷,可他读书却很用功,结果还是不如人意,屡试不中。有一天,他过沙河一座桥时当众发誓,今后如不高车驷马决不过此桥。后来,司马相如志在必得,深得汉武帝刘彻赏识。他复过此桥时,给此桥取名为题柱桥。明朝时,游山村在函谷亭边建了一座石拱桥,也取名题柱桥,目的是希望村里有人像司马相如那样刻苦勤奋,有朝一日能够光宗耀祖。按游山村的习俗,村中婚嫁迎娶都必须经过题柱桥。送亲队伍到桥头的时候,燃放三个“天地炮”,在桥另一端等候的迎亲队伍方可过桥迎娶。题柱桥边的“函谷”村门,也是取自于“老子过函谷关而得道”的典故……董盛光老人退休前在乡村当过老师,热衷乡村文化,我第一次在他那里看到了婺源版本的《农业杂字》《乡音字典》(手抄本)。

我借用当地一句“秀才难认木匠字,神仙难看锣鼓经”的俗话,来形容自己当时对游山村庄布局的认识最为确切了。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相铺展着村庄奇特的布局:游山村呈太极形,南北两岸人家稠密,穿村而过的濬源河,由九条从石罅中不息淌出的涧水汇入而成,隐喻为“九龙下海”。濬源河上,横卧两岸的石板桥数座,有着江南水乡的意蕴……辞别村里的老人,村委会门口一个刻有“嘉庆戊午贡元”的旗杆石,向我进一步明证了游山村历史上文风的鼎盛:董安、董初、董宁等八人,分别在宋代、明代高中进士,为游山赢得了“儒林”的美誉。沿着S形的濬源河而下,石拱的题柱桥与重檐歇山式的村门楼是最为醒目的建筑:题柱桥建于明朝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青石砌的桥身,木头建的亭廊,以及廊顶鳞瓦叠起,古朴、壮观,亭廊内“村大龙尤大隐隐稠密人烟,桥高亭更高重重频生财气(横批:桥高亭凉)”“登高桥远眺儒林赞扬先辈,站幽谷遐思文笔羡慕前徽(横批:风景可观)”的楹联,对村庄的历史人文进行了全面观照;村门楼为单开间,重檐歇山,描了彩绘,拱门上有“函谷”的题额,古旧而斑驳。伫立桥上,我虽然看不到古时游山村作为通往景德镇、乐平交通要道,六百米水街两边商铺林立,商客摩肩接踵的繁华景象,却看到了游山村灵动的部分,水面上荡漾着鳞次栉比的古民居与村妇河埠浣洗的倒影……

题柱桥两头的青石板路,泛着时间的亚光和衔着水泥的补痕。沿溪一家一户的门口,大红的春联用简洁的语言,写着一家一户新年的祈愿。路亭处,有便民小店,有嬉闹的稚童,有聚拢打牌的青年,有闲聊的老人,依次向我打开一幅古旧村落村民悠闲的生活画卷:“大会场”前的土坦上,码起的红砖,堆起的砂石,时刻在等候主人的运筹帷幄;斑驳的墙体上,一张红纸公告“元宵庆龙”的收支明细账还未褪色;与之隔溪的铁匠铺,炉火却冷了,已失去了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儒林桥,走“金钱街”,穿“店铺巷”,游山村人熟视无睹的“喜会堂”“光裕堂”“崇义堂”,以及“忆旧客栈”“会宾楼”等,以文化的多元,曾经的富足,历史的凝重,甚至守拙与败落诱惑着我,个中蕴藏的不仅有游山村的人文脉络、信仰崇拜、商旅履痕,还有其主人生命的起始与终结……所有这些,都像“彩凤东游”的传说一样,在今天衍化成了游山村的一个符号。游山村先人心底的波澜已经远去,高昂飞翘的檐头,梁窗上的雕饰,还有横跨于溪流之上的廊桥,都成了一个聚族而居氏族辉煌历史的见证。

濬源河河边的古樟下,一头耕牛带着两头牛犊在坡地上慢悠悠地啃着荒草,它们的鼻子应该闻到春天的气息了吧!走过茂林桥,雨丝缠绵,前方古道蜿蜒,山脉起伏。

公路前些年通到了篁村,却只与村口擦了个边,从村后绕过去了,丝毫没有影响村庄的格局。村口樟树、枫树、槠树高耸,青石小径随篁溪蜿蜒,大夫桥架在篁溪之上。桥廊古旧,瓦顶失修,有雨水渗过的漏痕,木质的桥板、桥凳、桥柱,沧桑、古朴,裸露着时间的斑纹。有清幽的小溪、上了年纪的老树,还有泛着亚光的石板路衬着,大夫桥给人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好。

“廊引篁溪水,桥渡有缘人。”在大夫桥的竖联里,有环境的使然,有人的祈愿。尤其是桥两端门额上分别题有的“凤鸣篁墅”“鹤和松林”横联,简洁、凝练,油然而生着一分古雅。大夫桥始建于宋代,后来经过多次修葺,桥的一头连着进篁村的石板路,另一头则是通往清华方向的古道,向着山地、田野,以及山的腹地延伸。绿荫蓊郁,石板路在视线中消隐,在这样的桥上,我谛听着篁村人遥远的跫音。

相传,篁村人是秦桧的后代。秦桧死后,他的后人为了免受株连, 便改姓隐名,去了秦字头, 全村都姓余。之所以取名篁村,还藏着秦桧的贼心,想称帝又不敢,生生把“皇”字头上加了个竹字头,掩人耳目。这或许是一个历史的玩笑,抑或是外姓人对篁村的妒意,让篁村人背负了秦桧的骂名。其实篁村的记忆是从九百八十多年前开始的,读书人余道潜从安徽桐城过吴楚分源的浙岭,蓦然看到沱川一片茂林修竹的幽境,便悠然其中乐不知返了。唐代诗人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绝句,正好应和了余道潜身处的境遇,他沿着王维《竹里馆》的诗意,就有篁村村名的由来。

艺术家用钢丝重构山水,用钢筋表现自然,用现代反观传统名称:乐山乐水作者:黄齐成材料:钢丝通途:桥上的人脉与跫音

余道潜,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与理学家朱熹的父亲朱松是同科进士。他没到篁村之前,还是浙江桐庐县的主簿,因不愿与奸臣朱勔同流合污、盘剥百姓,选择了云游归隐。“精神秋水也,莹澈清滟;心胸开豁也,江淮济读;忠以事君也,诚一不二;谨以抚下也,事毫不苟。噫!宜其德光于前,至今后裔能不固守。”这是余道潜辞世后,朱熹专为他的画像题赞。篁村村口树龄八百多年的倒插罗汉松,就是余道潜建村“植树定基”的佐证。

“于无字处读文,于无笔墨处看画。”余道潜骨子里是文人墨客的境界,篁村村前对着的是笔架山,村前挖一半月池为砚池,以开垦叠起的田畈为纸,植下一株红豆杉为巨椽之笔,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村中房舍纵横,形成了一篇字字珠玑的文章。让山水人文相通,自然就有了诗画的意境,就有了村庄的经典。我去篁村,正值桃李次第开花的雨日,在村中退休老师余松茂的引领下,仿佛走进了杜牧“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的《山外》,远山、田园、村落,沉浸在缥缈的雨雾之中。徜徉水口,世间的尘嚣在瞬间消失了,只有意境的高古,满目的春色,潺潺的水声,还有鸟儿此起彼伏的鸣唱。篁溪河上,古樟树下,大夫桥虽经九百多年风雨的淘洗,却依然呈现着古朴的原始风貌。建桥纪念考取功名的进士已经隐匿了身影,而“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读书风气依然浓郁,廊桥上的楹联依然醒目。

“面前有案值千金,远喜齐眉近应心。”(明·刘基《堪舆漫兴》)在篁村建设过程中,余道潜及其后人对传统风水学应用得淋漓尽致,让余氏宗祠正对“笔架山”,笔架山也就成了篁村的案山。余氏宗祠又名“余庆堂”,建于明代永乐年间,建筑坐北朝南,南北长三十三点六米,东西宽十三米,内分前后堂,有五门出入。“五凤楼”的门楼古朴典雅,气势非凡。皇上旌表篁村人读书功名的“钦点翰林”镏金匾额,虽然已成为一个久远的记忆,但门楼正中横书“始基甲第”的浮雕大字,以及上下左右凤、鹤、麒麟、莲花等砖雕图案,仍然清晰。除余氏宗祠之外,篁村现存“正中堂”“祥流屋”“翰林院”等明清建筑三十多幢。这些建筑,不仅成为一种时光的凝固,还有一种皈依家园的雕塑。

“人物思三代,文章祖六经”“兄弟文武登科”“金殿传胪”……这是篁村发达的文脉,带给篁村历史上的荣光。篁村人余棐嘉靖二年(1523年)考取进士,才情横溢。据说本有状元之才,因对出当朝重臣“千里来龙归大畈”的下联“一堂山水养沱川”而遭妒,才使他与状元擦肩而过。如今,婺源民间还流传“余棐不元世不元”的传说。篁村人余煌,1798年中举,清代天文学家。他精于天文历算,尝预推1814年以后十年日月交食,分秒时刻皆准……他们像村前半月形的砚池一样,都是注入篁村的文脉清流,给篁村的后人有了源源不绝的滋养。

无论是走到篁村水口赏大夫桥,还是行至篁村村尾一路看民居,篁村的建筑呈现给我的都是时间淘洗的颜色,感觉有一种黑白沉淀的深邃。淡暗与斑驳,是篁村在岁月嬗递中迟暮寂寞的表情,然而,其中隐循的历史符号与民间文化意象,却成了我走进篁村苦苦的寻访与久久的期盼……当我沿着石板路进村,再次去看村庄文房四宝布局时,蓦然发现,篁村的先人在久远的年代里,对文化的崇拜超过了对世俗的神祇崇拜。他们把文化理想建立在了山水田园之上,自然、淡远、安心。

我去思溪,是一种记忆的温习。若干年前,思溪寂寥的时候,我曾趋之若鹜,即便骑自行车,也不忘邀三五好友同行,去思溪深巷感受古村的明清遗风。在不知不觉的年月里,思溪恍若跌入了一种虚妄的梦境,在盛名的躁动下,以裹挟之势导入了天南地北的人流,反而让我有了一种疏离与淡忘。只有泗水河上的通济桥,日复一日地一头连着思溪历史的荣耀,一头连着对外来世俗侵袭的惶惑与迷茫。

思溪在南宋庆元五年(1199年),由婺源俞氏十五世祖若圣公建村于水寡若泗的溪旁,原名为泗溪,更名思溪是取鱼(俞)水相依之兆。如果思溪的时光是一种切片,村庄的历史可以从老街深巷、翘角飞檐、石库门枋,以及梁坊、雀替、护净、窗棂,还有隔扇、门楣中得到回放。“觫公堂”“庆公堂”“颐领屋”“江家厅”“承裕堂”“振源堂”“敬序堂”“承德堂”“百寿馆”等,不仅是沉淀思溪厚重的基础,也是构成思溪出色的部分。这是通向思溪的一个遥远的梦境。然而,我多次陪同天南地北的友人去思溪,部分导游半生不熟地挥霍着村庄的话语权,让我尴尬。甚至,她们可以用南腔北调,冠冕堂皇地将村庄的历史前后混淆,抑或将村庄的人物事件进行解体与组合。我的挑剔,是试想让古老的思溪睁开惺忪的眼睛。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家电视台在思溪拍摄过电视连续剧《聊斋》,让深幽的老巷古宅更加增添了神秘诡异的气息。更为蹊跷的是,思溪人在《俞氏宗谱》上找到了村人俞文杰(清代举人)曾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写的跋文——《跋蒲留仙聊斋志异》。

卧波于泗水河上的通济桥,始建于明朝景泰年间(1450—1456年),南北向两跨,长约二十二米,宽不过四米。桥亭为八开间,结构简洁,没有雕饰。当年,思溪人俞宗亨建通济桥时,资金遇到了缺口,他便去邻近的村庄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邻村人不仅同意借,而且不必归还,条件只有一个——刻碑立名。俞宗亨讲“义举”重“名节”,怕落下思溪人建不起桥的话柄,没有接受邻村人的条件,他自己从骨子里争一口气,历时六年想方设法凑齐银两,完成了通济桥的建造……思溪人从这里出发,开始木商、茶商之旅,最后又回到这里光宗耀祖,在清代就成就了“徽商庄园”。通济桥虽然是用青石砌成船形的桥墩,木椽青瓦结顶,承载着的却不只是过往的人,还有时间与水的分量。古时,桥东墩尾建有河神祠,桥头北岸建有文昌阁、彭王庙、相公庙。河神祠供奉着禹王神位,祠前还有一副“二水对流彭王庙,一桥横托夏禹宫”的楹联,但这些都坍塌散佚了,而留在通济桥燕嘴墩上的经幢(当地人称如来佛柱,用于趋吉避灾),桥龛中供奉的“禹王”牌位,刻有“铸九鼎,定神州”的字样,这些都是思溪民间信仰的原点,曾经年像泗水河上的碧波一样荡漾开来。

去思溪的次数多了,我与村口开店的老欣成了朋友。老欣的百货店开在路旁,斜斜地对着通济桥的侧面,一边临着丰盈的泗水河。转下几步石阶,便是河埠,随着村妇洗涮荡开的波纹,是廊桥与老屋的倒影。老欣见我对路边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立的“重建庙前石磅燕嘴碑记”感兴趣,便上前与我聊了起来。他说,他现在开店的地方,原先是“红庙”的庙基,这块碑是二百多年前建光裕堂坦前桥和庙前石磅时立的,上面刻的都是捐资的人名及数额。许多人走过这里,就直奔通济桥去了,都忽略了石碑的存在。而在2006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广东南雄的俞景辉先生居然在这块碑上发现了他先祖的名字。不要小看这块碑,俞景辉先生先后六次到婺源寻根问祖,都没有结果,因为这块碑却让他放下了心头沉重的石头。老欣是个有心人,他还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俞景辉先生的工作单位、通信地址和联系电话。他补充道,俞景辉的先祖余士衍,是乾隆年间赴任知县去了广东。

水有源,树有根。寻根问祖,是对宗族血脉的溯源。在以宗族聚居为主的婺源村落,宗谱是记录宗族历史的主要资料。然而,在长期的迁移中,续谱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或许,有的人对先祖居住生活过的地方,只从长辈口中听说过,却没有见识过任何的标记。甚至,有的人对此抱着一言难尽的隐痛和一生的遗憾。俞景辉先生是幸运的,他在茫然中找到了归属。在中国传统的宗族观念里,俞景辉先生找到了先祖,他的精神已经还乡。

诗春的村名,来自唐代诗人杨巨源的诗境里,那“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的诗意,依然在诗春的山地田野绵延,依然在诗春的里山坞溪流淌。露珠的、嫩绿的、生发的、蓬勃的、绽放的、诗春的山地田野,春天是如此贴近,如此真切。

南宋时,诗春的始迁祖施仲敏,是从长林、岩下、麻榨坞这样的路径走进诗春的,还是从甲路、天井源、南源一路走进诗春的呢?他伫立天马山下踌躇满志,看到大安里下小坑和十亩丘的春景,正合了随口背诵的诗境吗?春风里,我沿诗春桥的青石板路,走到里山坞溪的钟秀桥,努力感受诗春数百年前的信息。诗春、坑头、理坑、大畈,誉为婺源四大名村是实至名归。相传在元朝至顺年间,诗春就有了“文武世家”的御封。允洽堂、达原书屋、一诚书屋、清涟馆、凌云馆、甲泉居、印泉居、孝子坊、双孝坊、节妇坊,还有许多的亭院,都是诗春的底气。而接通诗春底气的,是村里的十七座古桥:钟秀桥、接龙桥、慈母桥、永思桥、诗春桥……无论是平板的,还是石拱的,一座座都是诗春诗意的符号。

钟秀桥可以称得上是诗春古桥的名片。钟秀桥虽然只有一拱,一头倚着天马山,一头连着青石板路,跨度也只有三四米的样子,却卷砌得平整而细密。桥拱由二十六块青石砌成,桥额上还刻有“钟秀”与“清道光年建”的字样。钟秀桥的桥亭别出心裁,亭的长度几乎是拱桥的两倍,桥亭为二开间,木柱、粉墙、鳞瓦、格窗,柱和梁都朽得厉害,梁托上还有花纹雕饰。桥亭与路呈十字形,通路的一间高于路面三级台阶,靠山的里间又高于外间一级台阶。临桥的山体,植物丰盛繁密,有红豆杉、槠树、栎树、檵木、黄荆等。一根藤蔓的枝头攀缘砖墙,伸进了格窗里。如果站在桥门洞口,一眼可以看到高耸的水口林。

在施启东老人的记忆里,相传钟秀桥是清代时村里一位叫施金仙的人建的。施金仙娶亲时,突发山洪,迎亲队伍无法从木桥上经过,他便立誓要建一座石拱桥。施金仙中举后没有失言,建起了钟秀桥。钟秀桥的桥亭早年是有人烧水施茶的,进出诗春的人都可以坐下喝茶歇息。在他迷蒙的眼里,村里有那么多的桥,要讲起桥的故事,恐怕一昼也讲不完……我相信,每一个走进钟秀桥桥亭的人,心里都会像我一样自然生出无限的遐想。

就像一个故事情节的开头,钟秀桥算是古时进入诗春的起始吧。一路上,还原故事场景的依次是石拱桥、牌坊、半月池、水井、祠堂、民居。时光,像潮水一样退去。永济桥在十亩畈前,明代时施普章建桥后,自号“济桥主人”,并把号刻在了桥上。桥头高耸入云的枫树还是原来的枫树,枯叶落了腐了,新叶又发,而横跨溪流水之上的永济桥,却是他的族孙施圭锡重建的了。裸露在村前土坦上的,是一尊尊的旗杆石。冷清的商店门口,一位老人坐在阳光下打瞌睡。一位老妪一步一喘,慢吞吞地走进了深巷。一只黄狗摇着尾巴,紧随其后。这是一个周末的上午,村庄前的田野是属于村里“小把戏”(小孩)的。田埂上,有三四个小把戏在追逐,距离虽然有些远,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他们银铃般的嬉笑声。刹那间,他们在盛开的油菜花田里失去了踪影……是对诗春的安宁沉浸,让我流连忘返吗?我不知道,从远处大安桥的水泥公路上奔驰而来的汽车,会不会打扰诗春的恬静。

长梅坞坞口的石拱桥,应是诗春的十七座古桥之一吧。路上碰不到行人,桥名也就很难对号入座了。长梅坞深幽、荒芜。十五里左右的山路,必须走过一段段的田埂,荆棘缠身的荒径,潺潺的涧水,以及蜿蜒的山岭。坞底,是退耕还林种的杨树、枫树,长得有些潦草。路很窄,有的地段还失去了路径。这样的山坞,野鸡很多,时不时有野鸡噗噗地飞出。想必是我们的脚步声惊扰了它们。在杂草葳蕤树木茂盛的春天,徒步翻山越岭,是要有毅力和胆气的。长梅山山顶的中岭亭,仿佛是清华诗春村与古坦菱河村的分界标志。青石块垒砌的中岭亭,十分简洁,亭顶人字披盖瓦,山岭从亭中而过,嵌在亭壁上还有一块封禁山林的石碑。穿过密林、竹林,绕过茶地,就进入了洪中岭下的菱河村。菱河村村口的石拱桥桥头,一位村妇坐在树荫下削伞骨,一刳一鐅,篾刀在竹片的两面削过,轻巧、娴熟、生动。一径往前走,便是菱河村水口,香樟遮蔽,河畔桃花李花点点,木桥横跨,仿佛进入了“小桥流水穿幽壑,古木修篁蔽太空”之境。菱河的远处,一丘一畈的油菜花,像阳光点燃的金色烈焰,汹涌、热烈。菱,又称芰实,一种水生草本植物,在古代最早的词典《尔雅》中就有过注释。这种南方的草本植物,经年温暖过人们的胃。菱河村是以种菱而得名的,菱是一种渊源。春风习习,吹皱了木桥下一湾河水,没有菱影的河面,清澈、迷离、曼妙,漂着星星点点的李花花瓣。桥影、树影、花影,还有天光云影一起散在河面上,呈现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木桥连接的菱河,它的流向决定了我徒步访桥的走向。我循着河流水系前行,期待一条河抑或一座桥,都能够给我新的认知和感悟。

春天,站在菱河边桥头,闻着大地的气息与草木的花香,我心中突然有一种幸福感。置身于村庄山水,幸福是私人化的吗?不尽然。

石拱桥与村庄的水口,称得上天然并联,原始、古朴、融合。往往,桥、溪流,与参天的大树一起,成为婺源村庄水口的标志与象征。在婺源的古村落中,思口的西源一带并不显眼,而村庄水口与古桥的存量,却足可以让每一位踏访的人发出感叹。从坑口村水口的显荣桥开始,到下门村水口的集禧桥,再转至新碓石峡林的光裕桥,十六座古桥的建筑年代跨越了明清两个朝代。

太尉庙,既是村名、庙名,又是石拱桥的桥名,我觉得很难理解。太尉的官衔可上溯到秦汉,为正一品。而在偏远的山村,怎么会与太尉有所关联呢?据说,太尉庙供奉的三尊神像是父、子、孙三代太尉,村名也因此而来。石拱桥在庙前,桥名似乎顺理成章了。疑惑的是,婺源村庄为何仅此一村有太尉庙,父、子、孙三代太尉又是何许人呢?历史上,确有“杨氏一门三太尉”——东汉文学家杨修的曾祖父杨秉、祖父杨赐、父杨彪——东汉延熹五年(162年)杨秉代刘炬为太尉,熹平五年(176年)杨赐官拜太尉,献帝时杨彪授太尉之职。那遥远的年月,杨氏与此地有何勾连,又遗存怎样的基因,却不知端倪。在桥前田埂上修石板路的吴锦雄等人,只记得太尉庙、太尉庙公祠在1972年的一场风灾中倒塌,还有周边的王家、单家、陈家、侯家祖上的兴旺,其他的是一片盲区。或许,村庄的背景真的被岁月的尘土掩盖了。当我用镜头聚焦桥额时,终于看清了村民称了经年的太尉庙桥的初名——永济桥。

“五桥一漳村”的说法,在西源民间传说了很多年。然而,我走了几个村,都没有人能够说具体是哪五座古桥。在何家村水口拍摄遗德桥时,村里人告诉说何小牛老人可能知道些眉目。当我赶到他家时,老伴说他去下汪村做纸货了……何小牛老人很可爱,一包“普金”(软盒金圣烟)插在中山装上口袋,露出一大截,耳朵上还夹支香烟,讲话自顾自地,绘声绘色。他说自己是南唐何令通的后裔。何令通是著名的堪舆大师,因得罪皇帝遭贬至海宁县(今安徽休宁县)县令,晚年隐居婺源。先祖从江湾何田坑迁至何家村,算起来,他是村里何氏三十五代裔孙。何小牛老人虽然八十有三,但说话听话都不迟缓,记忆力也好。在下汪村,老人谈起“五桥一漳村”时说,漳村王益政做木材生意发了财,他到西源做善事,在何家建了遗德桥,在高枧段建了瑞虹桥,在宋家呈建了樟树桥,在洪家建了利济桥,以及在锁口潭建了通津桥。据对地方文化颇有研究的朱德馨老师说,“王益政”是漳村的一个堂名(益政堂),而不是某一个人,漳村临河的老屋巷头还存有“益政角”的地名。传说益政堂的王启仁做木材生意挣了大钱,做公益事业也不含糊,从浙岭去安徽,甚至到江苏常州市的七十二座石亭,都是他捐资修建的。

我和何小牛老人见面的地方,是下汪村祠堂门口的石桥上,隔着砖墙,我听到祠堂里大法师父(道士)摇着铜铃念念有词,在为一位逝去的长者超度亡灵。

锁口潭的通津桥,像一枚巨大的扣子,锁紧了东、西迤逦而出的二条源,然后,慢慢地打开,一如叶脉般伸展。通津桥建于清顺治年间,桥边建有晏公庙。通津桥头,有禾秆城(稻草垛)、古樟,走过通津桥,意味前方四通八达了。而晏公庙,应是村里人精神取暖的地方吧。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内心需要安抚庇护,而此刻自然就想到了无处不在的神灵。庙是1995年信弟众人重修的,香案上香炉周围摆满了烛台,龛中神像彩塑,庙门口成了简易的路亭。在村里人心目中,庙的深度与桥的弧度又藏有怎样的信仰和平衡呢?谁又说得清楚,让香火不断的,是神灵还是芸芸众生呢?

西源村九里岚培十三弯,分别与秋口梓槎、浙源沱口、清华大坞交界。过了锁口潭通津桥往源里走,在宝宝亭的位置,仿佛树上分了杈,东源方向是宋家呈、汪坑;西源方向是新碓、茅山店、新岭下。如同树杈的山嘴上,坐落着西源小学,源里村庄读一至三年级的学生都集中在这里上课;他们背着书包与饭盒,一年四季走读。村庄水口的桥,对学生与家长意味着什么呢?学校的边上,就是茂密的石峡林与古朴的光裕桥,有鸟儿在树梢上自由自在地歌唱。那个追着风跑的孩子,在桥头消失了,桥上空荡荡的,但桥在,青石板路是苏醒的。在我的眼里,桥的生动莫过于“小把戏”(小孩)在桥上的奔跑,还有村民牵着牛从桥上悠悠而行……

一个春日的上午。与八十四岁的许德源老人聊王村升平桥,是在他家门口的水泥坦上。老人穿着厚厚的冬衣,一顶皮绒帽把脑袋遮得严严实实,他靠在木椅上,火桶垫着脚,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讲话有些费力。老人用叙述的方式回忆说:王村升平桥建于乾隆十九年,桥长有十六米宽五米的样子。桥上呀,原来有如来柱(经幢)、功德碑,现在还沉在水底,桥上的石栏杆那是相当的完整。靠村庄这边的桥头,有一座关帝庙,1995年就倒了。桥的下首,原来还有油榨、水碓、水磨坊,现在都没影了……老人虽然断断续续,但能够清晰地说完这些,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因为,之前听他说这几天脚都挪不动,脑袋里空得很。看来,老人的眼里虽然有一团雾,甚至有些呆滞,但内心还是藏着一座桥的。

是谁,又在什么年月把升平桥的如来柱和功德碑沉入水底的呢?老人一脸的倦怠,记忆似乎发生了短路,摇了摇头算是回答。我察觉他的表情里,有迷茫,还有不甘。

升平桥倒是没有修葺过的痕迹,大体还算完整,只是桥面上覆了水泥,桥头边筑了几个水泥墩。远远看去,升平桥古樟遮蔽,阳光透过叶缝泻在桥面水面上,斑斓、祥和,加上水面上游弋的鸭子,河埠上洗衣的村妇,形如妙构,透着一种古意的美。或许,这正是沉在水底功德碑上的那些人,想营建和所向往的吧。

显荣桥跨于坑口村水口的枫树潭,拐弯出口便是交汇的清华水。相传,明代学者俞绍祉(沱川人)的祖墓就葬在附近的枧田山外庄,他经常住在守墓的墓屋,来到枫树潭垂钓,便有了《钓鱼台刻石记》《刻石诗》。痛惜的是,钓鱼台石刻毁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金竹大桥的一场采石,留给人们的只有一段荒径了。而距此不远的董家坞与麻榨坦之间,成美桥桥头的一块碑记,依然在向过往行人讲述乾隆三十一年(1777年),新源村俞姓同宗添彩翁夫人出资建桥的故事。成美桥始建于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时隔六十三年被洪水冲毁,村民望河期盼十二年之久。成美桥是乐意做善事的众人建桥在先,添彩翁夫人从他们手中接过了接力棒。如果,我们要用意义去衡量,她真的做了一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只要有心,心灵的微光无处不在。

然而,当我一路颠簸、徒步,寻访和走近乡野村庄一座座古桥时,看到青石变成了暗褐色,桥亭的梁柱有的也朽得厉害,裂缝、空洞、苔藓、石韦、茅草、荆棘,成了太多古桥的表情。有这样的桥立在那里,村庄就有了说不完的掌故与传说,以及悠远的遐想。

我的父老乡亲说,与其建一座碑让人仰望,还不如建一座桥让人行走。或许,一座座的桥,就是他们灵魂的去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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