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生杀人事件

2014-10-24 03:27江丽华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王强村长

文/ 江丽华[中篇小说]

官场上有句话:年轻是个宝,文凭少不了,关系最重要。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了。我上的警校仅是中专,条件并不硬,因为姑父在市公安局当政治部主任,便分配我在市局的督察支队。而我的同学们,全部下派到基层一线,大多数分在派出所,白天抓人办案,晚上巡逻设卡,风里来雨里去,日子过得并不适意。

督察支队的任务单一,说通俗点,就是管警察的警察。警察队伍虽然庞大,犯错误的毕竟是少数,因此我的工作非常悠闲,每日准时上下班。有时坐在办公室里上网喝茶看报纸,想起那些同学,心里难免产生一丝愧疚。他们加班加点,多吃半夜饭,少吃年夜饭,才能爬到股级干部的位置。像我的同学王强,在警校就是区队长,还未毕业便光荣入党,如今也仅是一个农村派出所的所长。而我呢,不过是做几份报表,写几篇调研文章,便升任副支队长,跟县局的副局长一个级别。

姑父每当谈论起我的仕途,便不无得意地说,这里庙大和尚少,你有的是提拔机会。下面僧多粥少,你再怎么出类拔萃,也混不出啥名堂。

机关里自有套路,每个人都很空闲,却要装出忙忙碌碌的样子,一是装给领导看,二是装给基层的同事看,不能让他们说我们是白吃干饭的。当然,也有工作任务,否则国家白养了我们这批人。就像这一回,局长指令我带队,调查李嘉生杀人事件。

破案是刑警队的事,与我无关。而且李嘉生已被抓获,羁押在看守所,案件宣布告破。问题在于,受害人的亲属们不服,多次纠集上访,控告辖区派出所管理不力,才造成一桩血案发生,两名老者死于非命。局长接待这批上访人员之后,当场做出指示,要求我带队下去,查明原因,分清责任。如果确实有警员渎职,定当严惩不贷。

局长是当着众人的面讲这些话的,包括上访人员。他的话令这些衣着朴素的农民泪水涟涟,一迭声地说遇到了青天大老爷。有个老妇还要跪下磕头道谢,被我一把扯住,说法治社会,不兴这个了。局长斜了我一眼,用手指定我,坚决地说,不查清问题,绝不收兵。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李嘉生杀人案件。今年的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中秋节晚上,李嘉生手提利器,潜入岳父家,将岳父孟月根和岳母钟巧妹杀死,而后逃离现场。半个月后,李嘉生在其父母的坟地上被擒。民警发现其服用农药,立即送往医院洗胃,救活后送进了看守所。

至于杀人原因,材料上写得很简洁,只有四个字:情感纠纷。

这是市公安局在记者招待会上编发的通稿,言简意赅,惜字如金,连标点符号一齐算上,不过五百四十余字。除去有关领导的官衔和名字,再除去那些“全力以赴、缜密侦查”的字眼,真正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怜。好比一个热馒头,待它冷却后轻轻一捏,便剩下掌心内的一小坨。我当然不能指望这薄薄的一页A4纸成为调查报告的底稿,只有马不停蹄地跑基层。

我的第一站是白马镇派出所,就是我同学王强担任所长的地方。李嘉生以及他的岳父岳母都是这个镇的,受害人家属所控告的,便是白马镇派出所。我本想搞突然袭击,像鬼子进村一样,“悄悄地进去,打枪的不要”。又念及王强是我同学,这样做未免不近人情,便在半途打他电话,说我要过来,并暗示此行目的。

在我的臆想里,王强应当惊慌失措,口齿不清。哪知这家伙语气淡淡的,像是面对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说,来就来吧。随即挂断了电话。

派出所院子挺大,有三亩多地;房子却小,只有一幢二层楼,跟农民居住的楼房差不多。进了派出所大门,没人迎接,更无人引导。这让我心中不爽,平时我们到县局检查,局领导都要在门口迎接;隆重一点的,还要列队鼓掌,一一握手,一个个把自己当成了权贵。我明白这仅仅是形式,但有时候形式比内容更重要。王强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是不尊重我,还是作风一贯如此?

所长室在二楼东间,一进门便瞥见一箱方便面搁在茶几上,有一碗面被撕开包装纸,正冒着热气。还有一双高筒雨鞋,甩在茶几边,一只竖着,另一只横着,鞋帮上沾满黄泥,深一块浅一块的。王强正仰着脖子吞咽药片,他斜着眼睛瞄我们,嗯了两声,算是打招呼,随后挥手示意我们坐下。

他拧紧一个药瓶盖,又拧开另一个,再次吞药片。见他吃完药,我想开口,他摆手制止说,等我吃好面再讲。接着便捧着碗,将半张脸埋进碗里,呼噜呼噜地吃面,又咕咚咕咚地喝汤,把面条和汤全部扫进肚子。看他的馋嘴样,仿佛三天没吃东西了,真是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引诱得我也馋了,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等王强安定下来,我便向他介绍同行之人:科员小刘、驾驶员老黄,加上我,总共三人。王强咧嘴一笑,说我以为你带一支大队伍来,想不到只有三个。

我的脸颊有些发烧,我们部门虽说是支队建制,其实不过七八个人,算上驾驶员老黄,也凑不拢十个。当然,人少自有好处,我能坐上副支队长的交椅,就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姑父说得好,要向薄弱的堡垒进攻,胜算才最大。

我说闲话不多讲了,你谈谈李嘉生杀人案吧。王强点头说,谈哪个方面,是杀人原因,还是案发经过,或者侦破过程?我说随便,你只管讲,我会整理的。

王强也不翻笔记本,一只手抽烟,另一只手握茶杯,宛若孵茶馆的老汉,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道起来。

李嘉生今年四十七岁。他老婆叫孟丽,三十六岁。他俩生育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还是上初中的年纪,却已辍学,也无工作。

我打断王强,提一个问题:李嘉生和他老婆为何相差十一岁?

王强嘿嘿一笑,李嘉生犯过两个前科,第一次被政府劳动教养两年,第二次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都是因为盗窃。这家伙从牢里出来,已经三十出头了,没有姑娘肯嫁他。后来他盯上年轻不懂事的孟丽,把姑娘骗昏了头,愿意跟他成家。孟丽的老子孟月根可清醒着呢,极力反对这桩亲事。但李嘉生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便把难题解决,将孟丽弄到了手。

哦,什么话?我把脖子伸长,表示出兴趣。

王强狠吸一口烟,发现自己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快烧到烟屁股了,又猛吸一口,喷出一团青白色的烟雾。在烟雾中,他吐出一句话:如果孟丽不肯嫁给我,我杀掉你们两个老人。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家伙,够狠的。

王强点头,赞同我的观点,这小子是狠,砍了丈人三十五刀,砍丈母娘二十六刀,不狠,怎么下得去手?当初他扬言要杀孟月根夫妻,如今果真应验。有句文词怎么说的,哎,咋想不起来了?王强使劲挠头,仿佛在认真思索。

我也在想这个词,可想不出来。一旁的小刘偏转头瞧我,那神态表示他晓得,向我请示能否发言。我正待开口,王强已不耐烦了,捅了小刘一下,哎呀,你就讲吧,又不是做报告。你们机关里的人,规矩就是多。

一语成谶。小刘一字一顿地说。

王强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词。他指指我,又指指自个,冲小刘笑道,我和他只是中专毕业,肚子里墨水少。你肯定是大学生,有文化啊。

小刘急忙摇手,脸色微红,说,我哪能跟领导比,还要向前辈们多多学习。

这小刘,嘴巴就是甜,人多时称我领导;只有我俩时,他叫我师父,说他的成长全靠我指导帮助。嘴甜的小刘招人喜欢,我打算哪天自己扶正了,就把他提到副支队长的位置。

一语成谶。王强重复了一句,频频点头,说这对老夫妻,确实罪过。

王强的眼神涣散,盯着远处,好似在思考什么。我问他在想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点了一支烟,继续说李嘉生杀人案。

李嘉生跟孟月根夫妻有仇吗?说有吧,是有一点。前段日子,孟丽要和李嘉生离婚,请律师打官司,法院还开过一次庭。起初,老孟反对女儿离婚,还把孟丽赶回夫家,叫她好好反省。过了一段时间,老孟支持女儿了,把孟丽留在家里。李嘉生过来闹,老孟便和他吵架,还对打过。你说这李嘉生能不恨吗?当然恨。

老孟的态度为什么前后起了变化?我问。

这个怎么讲呢,没有事实凭据,不好讲。王强冲我笑,随后闭了嘴。

我急了,说你就讲吧,我还得回去交差呢。

王强耸耸肩膀,那好,我就讲,不过没有凭据,只当作传闻吧。这孟丽,虽然三十六岁了,还颇有姿色,她在外头有野男人,据说还不止一个。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这话一点没错。孟丽有了钱,她爹娘得了好处,胳膊肘便往里拐了。

李嘉生穷吗?小刘插话问。

王强撇撇嘴,不是穷,是相当穷,每天抽五块钱一包的“雄狮”香烟,都不好意思发给别人抽。这男人,混得是惨了点。

我切入正题,问王强,李嘉生到丈人家吵闹过几回?

王强不假思索地说,报警有六次,全部有记录的。其中比较严重的有两回,一是李嘉生打孟丽一个耳光,把老婆打昏在地;二是李嘉生和孟月根对打,俩人身上都挂了彩。

我问,有档案材料吗?王强摇头,说没有。

我瞪大了眼睛,既然你说有两次比较严重,就应当有材料记录。哪个民警处警的,这事得查清楚。

王强冷笑一声,对我说,你别激动,听我解释。我们白马镇管辖十五个村,常住人口五万三千,一万多家庭户,哪天没有小打小闹的?可我们民警有多少,只有九个!如果每件家庭纠纷案都要调查,都要制作材料,我们警察就是铁打的坯子,也得累垮掉。

我觉得王强说得不妥,想张口,却被他伸手止住,你想说啥,我心里清楚,无非是我们派出所管理不到位,才酿成今天的血案。这话我已听得耳朵里起茧子了,没兴趣,不想听。我告诉你个例子,就在昨天,我值班,处理一桩亲兄弟因为宅基地矛盾而发生的打架案。兄弟俩吵得我胸闷,我就对他们说,别在派出所里面吵。要打架,你们到外头,死一个才清净。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王强胆子忒大,敢讲这种话。

王强却挺得意,挑着眉毛继续说,结果呢,兄弟俩不敢吵了,像死鳖一样,被我骂得狗血喷头,灰溜溜滚回了家。我做材料了吗?没有。这种家庭纠纷,做一百份材料也没个鸟用。出了大事,你就算倒霉。

我冷着脸,提醒王强,如今孟月根的亲属控告派出所,你说怎么办,就跟局长讲“倒霉”二字?

王强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似的,轻描淡写地说,这我晓得,他们到派出所闹过五六回,我要是不晓得就是木头人了。不过你可知道,他们闹事的目的,不是控告我们派出所,而是跟镇政府对抗。

我再次瞪大眼睛,这王强,不是在说评书吧?

王强眯细眼睛,脸色变得诡谲,降低声调说,孟月根的这些亲属,是他的兄弟姐妹,都是一个村的。白马镇政府最近引进一家外资企业,要征用他们的土地、拆迁他们的房子。他们故意上访,想搞出点乱子,以此拖延时间,

我听不明白,为什么拖延时间?

王强哈哈一笑,指着我,你这个城市人,当然不懂农村那一套。政府征用农民土地,农民就会在地上搭起蔬菜大棚,不是真搭,而是竖几根钢筋,铺几张尼龙纸,就算蔬菜大棚了。脑袋瓜子灵巧的,会在四周砌一层围墙,对外宣称是甲鱼塘。这样,会得到更多的赔偿款。

拆迁房子呢,农民就会在家里铺设地板或地砖,不用水泥,也不用钉子,直接摆在地面上。等政府干部上门评估,写好评估单子后,再把材料卖给别人。这一铺一转,到手的钞票比正常情况多一倍。你说农民聪明吗?绝对聪明!但这样做,需要时间,因为工人来不及干呀。

我眨着眼睛,脑袋里一团糨糊,不知道王强说的是真是假。转头瞅小刘和老黄,这俩人跟我一个模样,全部愣头愣脑的。

王强扫了我们一眼,又是哈哈一笑,接着抬手腕看表,哟了一声说,光顾着说话,吃饭时间都过了,咱们到饭店用餐吧。

我也看手表,是中午十一点二十分,便说还早呢,没到十二点。王强说那是你们城市人,在我们乡镇,都是十一点开饭。农民早起早睡,到政府机关办事也早,我们得紧跟农民的作息时间。

心如止水方能手随心动,作品使用折焊、锻打工艺,结合木纹金属流水般的纹理,阐释艺术家创作时的心态。名称:止·水作者:刘东材料:金属李嘉生杀人事件

我随口说,那就到食堂吃点吧。我嘴上这样讲,心里却想去饭店。往常下县局检查工作,我都是这样谦虚的。那些县局领导当然不依,三番五次地邀请,甚至又拖又拉,仿佛绑架一般拥进饭店,享受地方美味。但这一次客气错了,王强顺着我的话头说,那就委屈你们了,我们去食堂。

果真如王强所说,派出所食堂里已用过餐,饭剩余不多,菜吃得精光,连一口汤也没有。王强却不在意,叫炊事员打八个鸡蛋,做四碗蛋炒饭。看来炊事员已习惯王强的指令,手脚麻利地取出鸡蛋,噼噼啪啪地挥起了勺子。

不一会儿,蛋炒饭搬上了桌,冒着浓烈的菜油香。王强像吃方便面那样,将半张脸埋进碗里,呼啦呼啦地吞咽起来。我禁不住乐了,说,你跟猪八戒一个吃相,在警校读书时可不是这样的。

王强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下油光闪亮的嘴唇,满不在乎地说,在派出所干活,能吃抓紧吃,能睡赶紧睡,要是像白面书生那样文绉绉的,不出三天就得病倒。抓捕李嘉生的那半个月,我睡觉时间加起来,总共不会超过六十个钟头。

是啊,炊事员在边上插话道,弟兄们吃得更糟,上面派出这么多警察协助破案,哪管得上吃饭,有时就一碗方便面,或者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水。这日子,苦嘞。

王强咧着大嘴笑,说,吃差点倒没啥,正巧那几天连续下雨,有家不能回,没有换洗衣裳,身上像长满虱子一般难受。

我想起所长办公室里的一箱方便面和那双高筒雨鞋,心头一阵泛酸;又想起他吞吃药片的情景,便问他身体咋样。

王强依旧乐呵呵的,说毛病不多,就三样:高血压、颈椎痛和鼻炎,放心,死不了,阎罗王还不敢收我哩,地底下不需要派出所所长。

我被他逗乐了,说,凭你这张嘴,能当阎王的心腹。

王强却不笑了,很认真地问我,还想了解什么情况?我想了想,问,所里哪个民警对李嘉生的情况掌握得多?

王强说,那就老姚吧,他是管片民警,上回李嘉生打昏老婆,又和丈人对打,全是他出的警。

老姚又黑又瘦,头发白了一大半。等他报出年龄,我吃了一惊,原来只有四十五岁,不是五十多岁。老姚说他管辖四个村,一万多人口,正常情况下三天值一次班,如果算上专项行动和加班,一年时间内有半年睡在所里。

我对老姚说,你真够辛苦的。这是真心话,不是口头上的客套。在我们市局机关,像老姚这样的,每天捧着茶杯聊山海经,比花果山上的猴子还要轻松自在。

老姚笑了,脸上的皱纹一圈一圈的,愈加显得老态。他说还行,自己身体健康,儿子也有出息,更重要的是收入稳定,比种田的农民强多了。我轻轻点头,心想市局的那帮老民警,平时牢骚一个比一个多。如果把他们放到老姚的位置,不知会闹出怎样的动静?

我对老姚说,你先谈谈李嘉生到丈人家闹事的情况吧。老姚低下头,咳嗽几声,随后怯怯地说,这事我有责任。

我摆手,先不谈责任,说事情吧。老姚弓着腰,两只手绞在一起,慢吞吞地说道起来。

李嘉生打昏孟丽那天晚上,正好轮到老姚值班出警。老姚到现场一看,只见李嘉生蹲在孟家院子里,怀中紧抱孟丽,哇哇地哭,像小孩子一样。孟丽垂着头,四肢瘫软,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孟丽的父母,加上她的叔伯,有七八个人,全部站在屋檐下,袖手旁观。

老姚一看就火了,说,怎能这样呢,还不快送孟丽去医院,出了人命咋办?

孟月根却说,谁打的叫谁送,我们不管。老姚说,那不行,我得把李嘉生带回派出所做调查,你们家属送孟丽上医院。但孟月根还是不答应。连孟丽的母亲钟巧妹也说,打死最好,一了百了。

我忍不住插话,问老姚,这是啥时候的事?

老姚歪着脑袋想了一阵,方说,具体时间得翻记录本,这事发生在孟丽刚闹离婚的时候。她父母不支持女儿离婚,毕竟外孙女也长大了,在白马镇乡下,离婚还是一件丑事,家长一般都反对的。

李嘉生像是中了魔,只知道抱着老婆哇哇大哭。孟月根他们又不管不顾。老姚没办法,只好拉李嘉生上警车,送孟丽去镇卫生院抢救。因为需要家属陪护,李嘉生留在医院,老姚没办法做材料,只得先回派出所。第二天,老姚打听孟丽的伤情,医生说没大问题,一早出院了。老姚便以为这事过去了,没再调查下去。

李嘉生抱着孟丽哇哇大哭?我想象这个场景,觉得有点滑稽。

老姚仿佛瞧出我的心思,补充道,李嘉生非常在乎孟丽,坚决不同意离婚,他怕失去老婆。

一旁的小刘扑哧一声笑了,说当今社会,离婚是正常现象,重新找个老婆呗。这李嘉生,原来是一根筋。

老姚斜了小刘一眼,神色有些不满,说,有钱人包二奶养小三,穷人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守不住,哪有经济实力再次结婚。

小刘脸色一红,说,我随便讲讲,不当真的。

老姚不理会小刘,接着讲第二桩报警。这回距离李嘉生杀人案较近,不出半个月,也是老姚值班出警。在现场,老姚看到孟月根满脸是血,只有两只眼睛是白的。而李嘉生蜷曲在墙角,一手按腰,一手扶头,表情十分痛苦,却一声不吭。

老姚询问情况,是李嘉生半夜摸上门,找孟月根讨要孟丽。老孟说女儿不在家,叫他走。李嘉生不听,不停地敲门。老孟便冲下楼,打开门,操起一根扁担击打对方。李嘉生随手抓起一根棍子,打破了老丈人的头;而他自己,也被老孟捅伤腰、打破了脑袋。

老姚说,他们两个打架,各有伤势,李嘉生受的伤更严重一些。我没办法,只有送他们去医院救治。本来想做笔录的,但老孟不配合,说他和女婿之间,总归要死一个。李嘉生也不配合,他说只想见到孟丽,伤不伤的,倒无所谓。

那孟丽有无住在娘家?我问。

老姚甩了甩他那花白的脑袋,没有,我当天查询过旅馆住宿记录,孟丽住在县城的一家宾馆里,还是四星级的。

我心中一顿,问,有无同住人员?老姚说没有,就她一个。当然,这仅是资料显示,谁晓得实际上住几人。

老姚的话有道理,我曾跟随治安支队的民警检查一些星级宾馆,大多存在无证住宿或者一证多人的情况。治安支队的同行喜欢调侃,说如今的宾馆是“炮房”,话糙理不糙。

我问老姚,如何看待孟月根家属上访一事?老姚埋下头,又开始绞手,双手骨节突出,像是干过重活儿的农夫。

这事我有责任,老姚喃喃地说,目光摇摆不定,眼眶内有潮湿的痕迹,我是片警,分管李嘉生所在的村子。而且两次打架,都是我出警,没有及时处理好,现在出了人命,又发生上访,给领导增添麻烦。如果真要处分,我愿意进培训班学习。

培训班是市局举办的,学员来自全市各县区受处分的警察,为期三个月。培训期间,扣除所有补贴,只给基本工资,连伙食费都要学员自掏腰包。

更要说明的是,举办培训班是我提出的建议。我撰写过多篇调研文章,许多建议未被决策人采用,唯有这个建议得到局长赏识,并很快付诸实施。

看着老姚黑瘦的脸颊和花白的头发,我的心一个劲地往下沉,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道说啥好。

老姚又开口说道,其实这批人上访,主要目的是为了钱。孟月根和钟巧妹被砍得烂猪头一般,殡仪馆的美容师给两个死人化妆,收费一万八,而且一口价,没得商量。加上火葬费、请和尚“拜忏”、摆豆腐宴,整个花销没四五万拿不下来。这笔钱谁出?李嘉生被关进去了,孟丽也六神无主,费用都由亲戚们垫付。他们当然不甘心,聚众上访,假借控告派出所的名头,实则想索取赔款。

我问老姚,还有谁了解李嘉生多一点?他沉吟一阵,方说,就李嘉生的村长吧。

我们到达村部的时候,那个村长正在打电话,一口一个他娘的,骂电话里的那个人不长脑子,上级明天就要来检查了,面上的工作还没做好,居然有心思搓麻将。村长最后骂道,老子要是挨批,你就滚出这个村。

我跟他握手,说主任你好。他眨巴着眼睛,说我是村长,不是治保主任。我说没错,不是村民委主任嘛。他仰头大笑,说老子当了十多年村长,还第一次听人家叫我主任,新鲜啊。你们上级领导,说辞就是讲究。其实没那个必要,王八就是甲鱼,手机就是移动电话,咱们还是通俗点吧。

我想这人倒是快人快语,和他聊天,肯定能挖出一些素材来。

村长果然爽快,说你们想了解李嘉生吧,这段日子有好多记者采访我,说得我腮帮子都酸了。今天就再酸一回,呵呵。

这李嘉生吧,年轻时确实不学好,当三只手。三只手懂吗,就是做贼。他偷西瓜,偷稻谷,还偷甘蔗,总之见什么偷什么,不偷难过,像犯鸦片烟瘾一样。不过有一样好,他兔子不吃窝边草,本村的庄户,他从不上手。当然,做贼肯定不好,我作为村长,骂过他不下十次。我说你要是有本事,就拿把枪去抢银行,干一票就发财。你偷鸡摸狗的,丢咱们村的脸面。

我斜了村长一眼,心想,这基层的干部说话都不注意用词,惹出事来该如何收场?

村长并不瞧我的脸色,依旧兴致勃勃地说道,李嘉生不听我教训,继续偷,结果吃官司坐牢,而且坐了两回牢。

我立即纠正,说第一次是劳动教养,不能说吃官司。村长不以为然,用力一挥手,斩断我的话头,一样的,反正被关进去了。

李嘉生第二次从牢里出来,好像重新投胎似的,一下子变了个人,不再伸三只手了,老老实实干活,吃得比狗还差,干得比牛还苦。因为这样,孟丽看中他,做了他的老婆,还生下了女儿。

我说不是吧,李嘉生不是威胁孟月根说,如果孟丽不嫁给他,他就要杀掉孟月根夫妻,如此才有这桩婚姻?

村长挺直身子,瞪大眼睛说,扯淡,如果说一句威胁的话就能搞到老婆,那男人讨老婆不是太容易了?哪个男人还肯老实干活儿呀,都去当流氓阿飞好了。

我说这是王强所长跟我说的,他总不会骗我吧?

村长摇头,说,王所长调到白马镇不超过三年,他哪知道那么多底细。这是传闻,不可信的。

村长继续说,李嘉生娶了孟丽,待她可真好,油瓶倒了都不让她扶,更不用说干活儿了。孟丽踏进李家门槛这么多年,连责任田在什么方位都不清楚。她的脏衣服也是李嘉生洗的,有一回我还看到李嘉生洗老婆的内裤呢。

那孟丽干什么呢?小刘插话说。

村长将他的一条腿提上来,搁在椅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随后笑嘻嘻地对小刘说,看着呗,就这样,晒太阳、嗑瓜子、打瞌睡,单等老公回来睡。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刘却红了脸,埋头做笔记。

村长接着说,李嘉生待老婆是不错,可他穷啊,一家三口靠他一个人养活,连女儿的读书费都要拖欠。这小子做贼活灵活现,做人就成了一条虫,只知道下死力气,捞不到多少活钱。孟丽便去工厂打工,可一年工夫要换四五个单位,总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为啥?我问。

村长哈哈一笑,李嘉生把老婆当作宝贝疙瘩,留在外头不放心,三天两头要查岗,防止她勾搭男人。

那孟丽有无红杏出墙?小刘插了一句。

村长瞟了小刘一眼,红杏出墙?哦,你是说轧姘头吧?嘻,你说话文气,我不习惯哩。这个不好说,捉贼捉赃,捉奸拿双,光屁股没法子抵赖,穿好衣裳就打死也不能承认。你们说是不是?

我轻轻点头,村长说得虽然粗鲁,可就是这个理。

村长又说,虽说没有真凭实据,但村里人都相信孟丽勾搭上野男人了,否则李嘉生待她这么好,她怎能狠心闹离婚。咱们村民都同情李嘉生,骂孟丽没良心。

说到此处,村长放低声调,神秘兮兮地说,李嘉生服用农药,在医院洗胃,洗出来的全是米饭菜叶。他在外头躲藏半个月,居然还有米饭吃。嘿嘿,谁给他饭吃呀?一定是乡里乡亲。

这情况我知道。李嘉生送到医院抢救时,市局的法医也在场。法医捎回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李嘉生没吃草根树叶,而是米饭。当初我们分析他偷吃粮食,照村长这么一说,是村民主动给他吃的。

我问村长,如今受害人亲属控告派出所管理不力,作为一村之长,你怎么看待?

村长没做丝毫考虑,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瞎胡闹,李嘉生是个人,又不是头猪,圈不住。他要去杀人,谁管得牢?这帮人告状,是另有原因。

是不是因为拆迁征地而想拖延时间?我问。

村长一挥手,这是扯淡,在地头上戳几根钢筋、铺几张尼龙纸要多少工夫?他们半天就能完成。

那是想搞一笔钱?小刘问。

村长又是挥手,说,不是,咱们农村人虽然穷,但死要面子。家里死了人,丧葬费要公家出,会被乡亲们笑话的。

那为什么?

村长没有马上回答,反问我,上访人员之中,带头的是哪个?

我略微思索后,肯定地说,是孟老五,孟月根最小的兄弟。

村长用力点头,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去年孟老五违章搭建猪棚,被城管队强行拆除。孟老五跟城管队队长干了一架,结果被派出所拘留五天。孟老五不服,说城管队队长也打了他,为啥他被拘留,队长却没事?派出所没理他,照旧执行。孟老五一直憋着这股气,这次正好借题发挥,刁难派出所。

还有这个原因?我发现随着调查的深入,事件越发扑朔迷离了。

和村长的谈话至此结束,因为他要到镇政府开会。

第二天,我们找到养殖场的赵老板,李嘉生被捕之前,曾在他这里打工。

赵老板养的是温室甲鱼,有四五个暖棚。我们见到他时,他一手握着“苹果”手机,一手使劲挥舞,指挥手下工人装货。

问明我们的来意,赵老板咳了一声,说刚才我还提到李嘉生呢,这几个家伙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气死我了。我对他们说,如果李嘉生在,他一个顶你们三个。说完,他指点着正在装货的三四名工人,喏,就是这帮家伙。

赵老板的嗓门很高,工人们肯定听见了,但他们依旧埋头干活儿,都不朝我们这边看。

赵老板领我们进了他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是个厨房。窗户下面架着一台煤气灶,案板上摆着半只白斩鸡、一条剖好的鱼、一篮子青菜;中间放着一张四方桌,桌面十分油腻,堆着五六册账本;墙角还摆着一箱“稻花香”白酒。

赵老板笑着对我说,工人在我这儿吃免费餐,菜随便吃,但酒不能多喝,怕出事。我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哈哈。

说着,赵老板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包“软壳中华”,撕开封条,撒给我们每人一支。他自己却不抽,说这几天胸闷咳嗽。

我跟赵老板打趣,问他是否也给工人抽“中华”?他边笑边摇头,从裤袋内掏出一包“利群”,朝我眼前晃了晃说,我给他们抽这个。

说起李嘉生,赵老板仰天长叹,眼圈红了,连说可惜。他说李嘉生力气大,像头牛,两百斤的箱子,双手一抓就抬起来了,跟玩一样,脸不改色心不跳。不光力大,人也老实,叫他干啥,他就干啥,从不讨价还价。

他有什么缺点?我问。

赵老板淡淡一笑,说缺点也像牛,就是倔。他认定的事情,你长两个舌头也说不动他。有一回,他箱子码得不整齐,我说了他两句。他不认错,跟我吵架。我嗓门大,他比我更大。我拍桌子,他也拍桌子。弄得我下不来台,差一点动手。

后来呢?小刘问。

赵老板哈哈一笑,后来我主动上门赔礼道歉,请他过来上班。这样的工人,打着灯笼也难寻哩。

赵老板再次撒了一圈香烟,接着说,李嘉生能吃苦,白天在我这里当搬运工,晚上还到野塘里捉甲鱼,卖给我,搞点活钱。他要养活一家人哎。

孟丽不是进厂打工了吗?我提醒对方。

赵老板倏地变了脸,吹胡子瞪眼睛,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说别提这个臭女人,一提我就生气。李嘉生平时不沾酒,总共在我这儿喝过两次,就哭了两回,哭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他说孟丽一进厂,心就变野了,跟外面的男人勾三搭四,给他戴绿帽子。

我的心一阵紧缩,语气依旧平淡,问赵老板,李嘉生这样说,有无凭据?

赵老板说当然有,李嘉生暗地里跟踪过她,发现老婆根本没去单位加班,而是乘上一辆轿车,往县城方向走。这样的情况,有三四回。

那李嘉生为何不揭穿老婆?小刘说。

赵老板苦笑一声,我也这样对他讲过,可他不听,说事情一旦揭露,夫妻的缘分便尽了。讲到底,李嘉生舍不得这个老婆。

我叹息一声,小刘微微摇头。赵老板目光迷茫,仿佛沉浸在回忆里。屋内寂静无声,只听得外头一个工人野腔野调地唱:我一无所有,你爱我一无所有……

赵老板呸了一声,一无所有还有女人爱?狗屁不通!

我说那是歌嘛,文化人瞎编的。赵老板哼了哼,说文化人有这工夫,应该多关心底层百姓,向当官的反映真实情况,别写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赵老板又说,李嘉生是杀错了人,两个老人没有过错,死得冤枉。如果是我,嘿嘿,反正是个死,就砍死那些平时不顺眼的家伙,比方说镇长书记。

我吓了一跳,问他是否和镇长书记结仇?

赵老板摇头,说没有,我的养殖场办了五年半,镇长书记连个影子都未飘来过,哪里会有仇?我的意思是,要么不杀人,一下手就得轰轰烈烈,也英雄一回。

小刘忍不住插话,孟月根家属上访控告派出所,作为旁观者,你怎么看待?

赵老板不假思索,说公安部门有责任,弄出这么大的人命案子,事前工作肯定没有做好。

还有,赵老板继续说,政府责任更大,男女离婚看似稀松平常,其实是纸包火,烧起来就扑不灭。白马镇政府有这么多部门,妇联、司法所、法律服务所、调解中心,牌子挂了一大串,看看都眼花,关键时刻发挥作用了吗?没有!

我冲赵老板频频点头,表示他说得有理。他得到我的鼓励,劲头更足,思路进一步扩散,声调提高了八度,说,最大的责任在于当今社会,中国的传统美德在我们这一代被丢光了,一切向钱看,做人就是为钱,笑贫不笑娼。这样的社会,不发凶杀案才是怪事。

我咦了一声,很诧异地瞧着赵老板,此人看似粗枝大叶,讲话却有条有理,口才蛮好。

赵老板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得意地说,我从小学到初中,每年都当班长,要不是家里穷,我肯定能考上大学,当个镇长或书记不成问题。

赵老板挽留我们吃饭,说难得有领导光临,今天的谈话也痛快,算是遇到知己了,一定要一醉方休。但我婉言谢绝,因为接到王强的电话,说孟丽被找到了。

孟丽本是我们第一个谈话对象,但总是联系不上她,手机一阵停机,一阵又关机。联系她的亲属,都说几天前在哪个地方碰过面,可真要找到她,却颇费周折。由此我想到,李嘉生在本地能隐藏半个月,也不算奇事。

孟丽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看模样比实际年龄小许多。论容貌,属于一般。放在城市里,这类女人触目皆是,回头率不会很高。王强却说她“颇有姿色”,看来这小子的审美观有问题。

孟丽向我们描述了她眼中的李嘉生。

我们刚结婚时,李嘉生待我是不错。有时我晚上觉得饿了,想吃碗馄饨。他会从热被窝里爬起来,下厨房为我煮馄饨,端到床边,一口一口地喂我。夏天,我想吃某个品牌的冰棍,他马上骑自行车赶到镇上,为我买冰棍。我家没有冰箱,他便每天跑镇上一趟,就为了买一支冰棍。天气热,出汗多,他的衣服湿得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却不说一句抱怨话。

李嘉生其实有点变态,他不让我出门打工,每天待在家里。如果我跟哪个男人说句话,被他瞧见了,便要审问我半天。即使我到邻居家串门聊天,他也会跟我翻脸。

有时候半夜三更,我在床上睁开眼,突然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弓着腰,一言不发地俯视着我。我吓得大声尖叫,他才开口说话,原来是李嘉生。问他为什么不睡觉?他说有心事,睡不着。什么心事呢?他说自己没本事,挣不到钱,对不起我们母女。像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好多次。

这个家靠李嘉生一个人撑门面,日子过得就苦。有时家里难得来个亲戚,李嘉生都要向邻居借钱,才能去镇上买菜买酒。我不想过这种穷日子,要进厂打工。李嘉生起初不同意。我对他说,女儿一天天长大了,我们再不挣钱,女儿都嫁不进好人家,他才勉强同意。

我一进厂,李嘉生像火烧猴子屁股,更加不安生了。他每天要问我,在厂里和哪些男人说过话。如果我说没有,他便不信,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如果我说了和哪个男工人聊天,他就十分生气,骂我骨头贱,甚至会冲到厂里,找那个男工人吵闹。所以我在工厂干不长久,做三四个月就辞职。说是辞职,其实是厂长劝退的。

李嘉生很少喝酒,一旦喝了酒,就掐我咬我踢我,还在床上折磨我。其实他在那个方面已经不大行了,越是不行,他越要折腾,疯狗一样。等他酒醒了,又跪在我面前求饶,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保证下不为例。

我给李嘉生好多次机会了,可他没有珍惜,依旧犯老毛病,我就想和他离婚。这样的老公,哪个女人忍受得住?

趁孟丽低声啜泣、暂停倾诉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提问,你是不是有了外遇?

我以为孟丽会坚决否认,或者以沉默的方式表明态度,出乎意料的是,孟丽爽快回答道,我是找到男朋友了。

我和小刘面面相觑。

孟丽继续说,我是女人,如果不确定下一个男人,离婚后我到哪里去,回娘家吗?不能。在我们这个地方,离婚女人是不准住在娘家的。

你能告诉我这个男人的名字吗?我谨慎地问她。

孟丽摇头,不行,李嘉生杀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小刘说,我们公安机关有好多侦查手段,你不讲,我们也能调查出来。

孟丽平静地说,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但有一点,如果你们把他的名字泄露出去,我会上访的。

我呵呵一笑,你的亲属已经在上访告状了。

孟丽抬起头注视我,肯定地说,这是他们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为什么?

孟丽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潮,胸脯剧烈起伏。她开始哽咽,凄怆说道,爹娘死了,老公也进去了,我还告什么状,难道这是光彩事吗?

我们和孟丽在办公室内待了很长时间,后半部分基本没有内容,因为孟丽不想说了。她瘫在椅子上,双目紧闭,头靠墙壁,像是睡着了。

随同孟丽来的,是她的女儿小李。我本不想与她谈话,毕竟是个未成年人,何况受害一方是她外公外婆,施害的一方是她父亲。转念一想,既然来了,谈谈也无妨。

虽然只有十六岁,小李已有足够的女人味,身体该凸的部位凸,该凹的部位凹,穿着紧身的豹纹衣裤,头发也是挑染的。她和她母亲相反,外貌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多。乍一看,很像成熟女青年。

对于我们的提问,小李显得漫不经心。我们问三四句,她才回答一句,常常是“不知道”,或者“我不懂”。而她的手指与她的大脑成反比,细长灵巧,打字发送信息的速度极快,在一分钟内,我可以听到两三次“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这让我联想到谍战剧中的报务员。

我问她,跟谁发信息呀,这么热闹?

她嘻嘻一笑,和朋友呀,瞎玩呗。

小刘摆出老成持重的模样,对她说,你年纪还小,应该去上学。

小李噘起红嘟嘟的嘴唇,像一颗鲜艳的樱桃,说,读书伤脑筋,老师还要管,烦死了。

那想进厂打工?小刘问。

她扑闪着眼睛,两片又长又密的假睫毛,宛若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的,翩翩起舞一般。她说,打工的人最笨,拼死拼活地干,替老板挣钱。像我老爸,打了十几年的工,还不是穷光蛋一个。

我就是当坐台小姐,也不会进厂打工。她最后总结说。

她的话令我惊愕,惊愕之后是气愤,我尽量遏制内心的蔑视,用平淡的语气问她,你爸爸被关在看守所,你想他吗?

她表情漠然,很马虎地说,我老爸做人太失败了,不想。

孟老五主动找到我们,说是要谈谈。

在孟月根的兄弟当中,孟老五可能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开一辆“广本”轿车,穿休闲西装牛仔裤,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苍蝇也站不住脚。可他抽的烟却很差,居然是五块钱一包的“雄狮”。

孟老五连续敬给我们“雄狮”,并不停地揿打火机,我们不点上他就不熄火。没法子,我和小刘只有皱着眉头抽烟,抽完一根,孟老五又递来一根,源源不断。我抽得头昏脑涨,恶心得想吐。小刘也好不到哪里去,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孟老五在一边瞄着我们,偷偷地笑。他说,这几年靠养猪,发了点小财,这是托共产党的福。党中央是好的,取消农业税,养猪还给补贴,一心想帮农民致富。地方政府就不行,为了捞政绩,乱开发乱征地,不给农民出路,不管百姓死活。他扩建十间猪棚,搭建时没人管,可刚刚造好,城管队便出动,二话不说,抡起镐头就砸墙。这样做,太伤感情了。

孟老五鼻子哼了哼,又说,李嘉生和我兄嫂一家闹矛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政府部门处理过吗?没有!我兄嫂被害了,警察才一帮一帮地赶过来,我听说每天出动五百多个警察。你们总是说警力不足人手不够,这么多的警察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我和小刘对视一眼,沉默不语。孟老五说得没错,为围捕李嘉生,市局抽调全市六县四区的民警,加上武警,每天的警力保持五百名左右。

孟老五嘿嘿冷笑,恨声道,别以为我是土包子,其实我懂政府官员的心思,他们巴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死几个人。我兄嫂的死,就是明证。

我摆手制止孟老五说道下去,他的话像一根根钢针,刺得我坐立不安。

我问孟老五有何要求,他硬邦邦地说,我要讨个说法。

至于什么“说法”,孟老五不肯透露。他说我们是管警察的警察,有文化,掌握政策,精通法律,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说完,他抬起屁股就走,也不看我们一眼。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扭头逼视我们,再次硬邦邦地说,如果你们和稀泥、“掏糨糊”,不给个明白的“说法”,我们还要上访。

我走近窗口,看着孟老五笃悠悠地迈下台阶,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拔出一支点上,深吸一口,随后眯着眼睛笑,很享受的样子。

我在看守所内见到了李嘉生。他弯腰驼背,双手提着拴在脚腕上十斤重的铁链,“哗啦哗啦”地向我们挪过来。待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面目:四方脸,浓眉毛,厚嘴唇。这样的相貌,容易和忠厚老实一词挂钩。

李嘉生对我们说,其实我不想杀人,我杀人是被迫的。

中秋节晚上,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孟丽逃走了。女儿说是和朋友聚会,一早就出门,打她手机也不通。我坐在家里喝闷酒,边喝边想心事。我想自己快五十岁了,家不像个家,人也不像个人,活着还有啥味道。

后来我想通了,人这一辈子,其实是做给人家看的,最重要的是面子。所以我决定把孟丽找回来,不要说她在外头勾搭男人,即便是做野鸡,我也要这个老婆。

当天晚上,我去了丈人家,想求孟丽回心转意,跟我回家。孟丽不露面,丈人一个劲地骂我没出息。丈母娘骂得更难听,说像我这样的男人,老婆不在外面勾三搭四才是怪事。

他们这样骂我,我忍了,我只想着孟丽回家。可他们先动手打我,丈人用扁担捅我,捅了三四下。丈母娘更过分,拿起一把粪勺敲我脑袋。在我们乡下,被人用粪勺拷头是倒霉事,跟打破家里的灶头差不多。

我忍受不住,冲进厨房间,抓了一把菜刀,还有一把西瓜刀。我双手握刀,朝他们乱砍乱劈,也不知砍了多少刀,一直砍到他们倒在地上,不动。

讲到此处,李嘉生卡壳了,不愿陈述下去。我问他之后的半个月是如何熬过来的?是风餐露宿,还是有人收容?他咬紧牙关,不说一个字。问了好多遍,他才说,我已经杀死两个人了,我不想再害人。

问他是否恨孟丽?他摇头叹息道,以前恨,现在不恨,像我这种男人,是没资格恨老婆的。

问他是否想念女儿?他的目光抖动起来,嘴唇不停地哆嗦。好一阵,他方说,不想,想也没用。

调查接近尾声时,我和王强察看李嘉生被捕的地点。我没叫小刘同去,让他在单位整理材料。

这是一片坟地,十余座坟,或新或旧,或高或低,不规则地排列。四周松柏环绕,即使在晴天,也显得阴气十足。有的坟边散落着未烧尽的黄表纸,有的倒卧着正在腐烂的花圈。大多数坟头野草丛生,只有一座坟,不仅干净得像喜剧明星的光头,而且堆着新土。

王强指着这座坟,轻声说,这就是李嘉生父母的合葬坟。

我凝视这座坟好久,说,一个杀人犯,同时也是个孝子。

王强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可能以前是个孽子,死到临头了才想起祭奠父母。

我对王强说,李嘉生孝不孝顺的,和案件没关系。咱们说正事,调查结论怎么写,你提点看法。

王强立即板正脸,问,就在这儿说?

我点头,说我没把小刘带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这里安静,只有我们两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强不愿表态,叫我先讲。我便说,李嘉生杀人事件,公安有责任,老姚第一个难辞其咎。

王强说不行,老姚当了二十余年警察,立功受奖不多,但从未受过处分。再说,他老婆没有正式工作,儿子还在上大学,而且是三本线,属于困难民警家庭。

我吃了一惊,找老姚谈话时,他没透露这些情况,反而说日子过得很好。

王强补充道,老姚不许我们为他申报困难补助,说知足常乐就是福。

我强按心中酸楚,故意用生硬的口气说,我们不能感情用事,有权必有责,谁管理谁负责,这是市局文件上明确规定的,一翻就明白。

王强粗声喘气,脸涨得通红,气咻咻地说,别跟我讲这种官话套话,老子不爱听。为什么好事轮不到派出所,挨板子的事我们却件件有份。

我伸手拍他肩膀,叫他冷静。他一挥手,甩开我,继续嚷道,上头千根针,下面一条线,我们忙得过来吗?如果你是派出所所长,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吗?

说完这些话像是用尽了他的力气,扑通一声,他坐在地上,将头埋在两腿之间,不再开口。

我挨着他坐下,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说啥好,于是陪着他一起沉默。

太阳躲进云层,天色昏暗了许多。风吹动树梢,沙沙地响。坟地上变得愈加阴冷。

足有半个小时,王强才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他低沉地说,那就处分我吧,谁叫我是所长呢。

我盯着他,问他是否确定?王强苦笑一声,随即点了点头。

回到市局,我的情绪低落,做任何事都打不起精神,上班一直想打瞌睡,晚上却睡不着,脑袋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与人谈话的镜头。我感觉哪个地方出错了,却找不到错误的源头,仿佛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巷,寻不见光明的出口。

小刘把调查报告的草稿递交给我审核。材料很厚,有十多页。

我正在浏览材料时,王强打来电话,直截了当地问我,报告出来没有?我说刚到我手,有待审核。

王强吞吞吐吐地说,把处分换作老姚吧。

我的心里泛起一股鄙夷,冷笑道,你担心乌纱帽掉地吧。

王强不介意我对他的揶揄,慢条斯理地说,所里开过几次会,弟兄们一致要求让老姚顶上,他进培训班,我还是所长,可以给他补助,权当疗养。而我受处分,换个新所长,大家都吃亏。

王强的话好似一记重拳,捶打在我胸口,令我眼冒金星,气息不畅。我的得意之作,居然被王强他们唾弃,甚至……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王强在电话里继续絮叨,而我已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小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我,材料能否通过?

我将材料扔还给他,没好气地对他说,我知道你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但也不能把调查报告写成小说呀。你看你,把当事人全部罗列在内,而且把原话写了进去,这能说明问题吗?

小刘挺委屈地说,那怎么写,请师父指点迷津。

我依旧心烦,胡乱冲他摆手,说,我心里也没谱,你自己好好构思吧。

在小刘冥思苦想的这几天,我的心境有所平稳,便动笔撰写一篇调研报告。在这篇文章里,我以白马镇为例,分析当前乡镇社会的治安状态,农村民众的普遍心理,以及基层派出所的困境。在报告的结尾,我提出下放机关警力,充实到基层一线,特别是乡镇派出所,以缓解其燃眉之急。

我以前的调研文章,大多是“命题作文”,按领导的意志行文。而这次不同,是我主动写作,说创作也不过分。我思如泉涌,下笔如神,全无以往的磕磕绊绊生拼硬凑。当我打完最后一个句号时,我在心底说了一个字:棒!

小刘递上新的报告,这份材料很薄,仅四五页,行文简洁,意见也明确,即给予白马镇片警老姚行政警告处分。

小刘原先的意见是行政记过,我批评他不懂套路,老姚如果被记过,王强作为所长,起码得受警告,因此要降低幅度,缩小范围。

小刘跷起大拇指,夸我有见识。我说你别拍马屁,我仅是初审,还得交支队长二审,随后由纪委书记复审,局长最后终审。

小刘一吐舌头,说,写一篇小说,编辑部也只是三审,咱们却要四审,卡得够严的。

我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政府机关,慢一点可以,捅娄子可不行。

小刘的报告在局长那里搁浅了,原因不在于写得不好,而是白马镇政府为加快引进外资企业,加大征迁力度,甚至搞强制拆迁,孟老五所在的村庄首当其冲。孟老五带头,率领村民与当地官员发生肢体冲突,发生流血事件。局长因此下达指示,暂停对李嘉生杀人事件的调查处理。

我向王强通报这个消息,并开玩笑说,捎给你喜讯,你得请客啊。

王强在电话里的声音沙哑,仿佛疲惫不堪。他说,我又好几天没合过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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