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有些事情老也不能忘怀,每每记起,似含有提醒和催促之意。提醒,是要人们把该记的事情用笔记下来;催促,是说欠着的东西不可久拖不还。我意识到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马上以文字的形式记述下来,以缓解隐隐的心头之痛。也许在有的人看来,这件事情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我可不这么认为,不能忘怀的事情自有它沉重的道理。
1981年初冬,我们的儿子出生一个多月,妻子产假即将结束,要去上班,只得请母亲从河南老家到北京来帮我们看孩子。在开封工作的弟弟给母亲买了火车票,送母亲在郑州登车。弟弟提前到邮局给我发了电报,报明车次和到站时间,让我到北京站接母亲。岔子出在那天是个星期天,弟弟又把电报发到了我所供职的报社。等星期一我上班看到电报,上午8点半都过了。我叫了一声不好,顿时急出了一身汗。谁知母亲乘坐的火车早上6点多就到了北京,已下车出站两个多小时。母亲以前从没有到过北京,老人家不识字,不知道我家的地址,她只能在车站等我。不难想象,母亲在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迟迟不见她的儿子出现,不知有多么焦急呢!我放下一切事情,马上坐公交车往车站赶。
我们报社在地坛公园附近,离火车站比较远,坐车从报社赶到车站,至少还需要半个小时。我第一次嫌车行速度太慢,第一次体会到心急如焚是什么滋味。平日里我做事还算比较从容,可那一次,我无论如何都管不住自己的心急。我两眼盯着汽车前方,恨不能让自己乘坐的汽车变成飞机,把所有的汽车和行人都超越过去。我恨不能自己扎上翅膀,一下子飞到车站去。
终于到了车站,我一步跳下汽车,向站前广场跑去。广场上人山人海,只有一个人是我母亲,母亲好像被人海淹没了,我到哪里找我的母亲呢?广场上的人流向不同方向快速流动,像是形成了巨大的旋涡,我不管往哪里走,都如同顶着逆流。我逆流而上,先来到出站口,看看母亲是否还在那里等我。我看遍了等在出站口的所有的人,没有,没有我母亲。广场不是我们村,要是在我们村,我放开喉咙,大喊几声娘,母亲会听得到。可车站广场不适合大声喊叫,就算喊了,廣场上人声嘈杂,母亲也不一定听得到。那时候要是有手机就好了,我会给母亲买一个手机,不管母亲走到哪里,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跟母亲通话,及时找到母亲。可惜那时还没有手机,我只能盲目地找来找去。我相信母亲没有离开车站,一定还在车站等我接她回家。母亲不光是焦急,说不定还会恐惧;北京太大,车站里人太多,她的儿子在哪里呢?
看到了,我看到母亲了,母亲背着东西,正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我叫了一声娘,赶快走到母亲身边,接过母亲背着的东西。母亲说,老也看不见我接她,她都想回去了。母亲不是赶一趟集,想回去不是那么容易。母亲显然是生气了,在说气话。我赶紧向母亲解释了没能及时接她的原因,说好了,咱们回家吧。母亲带的东西有些沉,我问母亲带的什么东西?母亲说,提包里是她给孙子带的新棉花和她新织的布,口袋里是新打下来的黄豆。黄豆有十几斤,我说母亲带的黄豆太多了,路上多沉啊!母亲说,这些黄豆是她一颗一颗挑出来的,可以生豆芽吃。
这就是说,母亲不是空着手在车站广场上走,而是背负着沉重的行李在广场上走,而且就那么急匆匆地、来来回回走了三个多小时。母亲累坏了,我把母亲领上公交车,母亲的腿抖得站立不稳,一下子蹲坐在车门口脚踏板上方的台阶上。
这一幕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20多年之后,母亲离开了我们。母亲去世后,这一幕不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有一回,我梦见母亲正向我走来,母亲身上背的正是棉花、棉布和黄豆。醒来后,我再也睡不着,满脑子再现的都是负重的母亲在茫茫人海中走来走去的情景。这个情景几乎成了一种象征,它象征着每位母亲都在寻找自己外出走远的儿子。在儿子未出现之前,谁都不知道她的儿子是准。
母亲不在了,火车站还在。有一次我去北京站接客人,自然而然想起了母亲。我想到,那次让母亲着急受累,其实我是没有责任的。只想到一点点,我就自责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有些事情是不分责任的,不是用责任所能衡量。心疼是心的问题,不是责任问题。
(摘自《辽沈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