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黛 万昭
“文革”中,曹禺的大女儿万黛、二女儿万昭亲手烧毁了爸爸写给妈妈的百余封信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多年后,她们在《曹禺访谈录》一书中含泪撰文回忆了这一“痛惜与悲哀”。
——编者
爸爸像发疯一样追妈妈
这百余封信,大部分是1933年爸妈相识相爱直至1937年两人结婚这段时期爸爸写给妈妈的,有的信甚至几十页,让姨婆误以为妈妈在看书;还有一些信是用英文写的,以躲避不识英文的外公。
我们的妈妈郑秀是曹禺的第一位夫人,他们二人是清华大学同学。爸爸比妈妈高三级,是西洋文学系毕业班的学生。妈妈大家闺秀的气质,秀美端庄的仪表,引起了爸爸的注意。1933年春,他特别邀请妈妈出演英国剧作家高尔斯华绥的话剧《罪》,同时也开始了对妈妈的热烈追求。
起初,爸爸并不顺利,因为妈妈是法律系的学生,对戏剧表演是外行。而且,妈妈对这位身材矮小,总是抱着一大堆书的“老学究”并不感冒,她回绝了邀请。
这使爸爸心伤欲碎,他在妈妈宿舍外长时间痴痴站立,终于病倒了。这些往事,在我们长大以后,爸妈的同学也经常提起:“当初,你爸爸像发疯一样追你妈妈啊!”
之后,由于爸爸的执著,再加上同学的竭力说情,妈妈同意参演了。交往中,爸爸给妈妈讲述了许多中外书籍中的动人篇章,正是他的艺术激情,首先打动了妈妈。
就在这一年,爸爸动笔创作了《雷雨》,妈妈成为爸爸第一个也是最忠实的读者。爸爸深邃成熟的思想和广博丰富的才识,感染了妈妈。就这样,在清华园里,妈妈得到了她一生最珍贵的爱情,同时,也保存下爸爸大量充满激情的信件。
有人曾问,二人同在清华园,为什么还要写这么多的信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艺术家吕恩就此回忆道:“我们剧院在1953年底開始排《雷雨》,我被分配演繁漪。我向郑大姐请教过写信的问题,她说:‘有许多当面难以启齿的话,对着纸写就无所顾虑了。”
“为了爱,我同意离婚”
1937年10月5日爸爸妈妈在长沙结婚。然而,后来爸爸有了新的爱人邓译生(即方瑞),1951年,妈妈经历了一生中最痛苦的离婚过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妈妈强忍痛苦,把我们姐妹二人抚养成人,却始终没有再爱和再婚。
妈妈内心深处最关心的,还是爸爸。离婚时妈妈曾说过:“当初为了爱,我与曹禺结婚;现在也是为了爱,让曹禺静下心来,安心创作,我同意离婚。”
最令妈妈痛心的是,她手中的爸爸书信、相片和一些宝贵的资料后来全部都被销毁了。妈妈始终视其为生命,几十年来都随身携带。南京大屠杀前夕,妈妈扔下了所有财物,只带着一箱爸爸的书信和照片。但是最后,它们仍然逃脱不了被毁灭的命运。
1966年6月,“文革”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斗争越来越残酷。
妈妈任教的北京25中,新中国成立前是教会学校,“文革”初期,这儿便成了重点冲击对象。外公郑烈是国民党政府最高检察院总检察长,一旦被红卫兵知道,妈妈也许就没命了。幸亏,出身“红五类”的人事科长王桂芝老师死死地挡住档案室的门,挡住了红卫兵,妈妈才幸免于难。
为免遭冲击,全家马上开始“扫四旧”,旗袍、丝袜、皮包、苏联演员照片卡、瓷器等全扔了。唯独爸爸的书信和照片,实在舍不得。
烧掉的,是妈妈的爱
但形势逼人,北京的“红色恐怖”越演越烈。
我们先把数百张照片用肥皂水捣烂倒进地沟里,然后说服妈妈烧掉信件。那天,当我们姐妹俩一人背着一大书包信件出门的时候,身边的妈妈没有作声,只是慌乱地跟在我们后面,哆里哆嗦,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开始嘤嘤地抽泣。我们走远了,听见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因为我们要烧掉的不仅是照片和信,还是她的青春,她的爱,她心灵深处的精神支柱。
爸爸给妈妈的信,一半是由万黛带到她工作的北大医院,投入大锅炉中烧掉的;另一半由万昭带到她的学校——中央音乐学院,在女厕所中烧毁。似乎有一封描写的是,爸爸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所作的青春遐想。看着燃烧的火焰和一页页书信化为灰烬,万昭的心情无法形容,多少年来,她经常半夜惊醒、落泪,被无穷的追悔所折磨,不住重复着一个念头:“为什么当初没有把信藏到……如果那样,信就保存下来了,那该多好啊!”
在“文革”最艰难的岁月中,妈妈因爸爸遭受株连,但是她在巨大的压力面前,没有说过一句、做过一件有损爸爸的话和事情。在爸爸每天清晨为人艺扫门口的时候,妈妈总会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陪着爸爸……
妈妈去世之后,爸爸在给万昭的一封信中,心情复杂地写道:“妈妈故去,我内疚很深。你和黛黛小时我未能照护,只依妈妈苦苦照顾,才使你们成才。事已过去,无法补过。人事复杂,不能尽述。”
(摘自《新文学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