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里的茶
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你这样讨厌的人了
夜风袭来,顾筝打了个寒战醒了。父亲的房门虚掩着,床上没有人。
父亲是彭家的司机,老板有需要,必须第一时间出现。这时,想必又出去接送谁了吧。
窗外望出去,是彭家的花园,此时花圃中蔷薇开得枝繁叶茂,风一吹,花瓣翩然落下,俨然一场庞大的花雨。
顾筝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继续做习题。
隐隐约约的机车咆哮声透过夜色传来,车灯摇晃了几下,铁艺门嘎吱吱地响了起来。不用说,又是那个混世恶魔回来了。
顾筝立刻关上窗户,拿两团卫生纸塞住了耳朵,有人笃笃叩窗了。顾筝不吱声,外面就砰砰砸了起来。
她气呼呼地推开玻璃窗,瞪着他。
扎着黑人辫子头的彭玺原本笑眯眯的,看顾筝黑着一张脸,也垮下脸来:“你臭着一张脸做什么?”
顾筝交叉抱着手臂冷冷道:“我在看书!”
“你不是已经考上重点高中了吗?假期就该好好玩啊。”彭玺伏在窗户上,把脑袋探了进来,两人的脸只有咫尺的距离,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
顾筝红着脸往后退:“我可玩不起!”
她作势要关窗,彭玺竟然跃上窗台,摇晃着脚丫子:“我无聊死了,你陪我玩!”
“大半夜的,你不是刚玩回来吗?我没空!”顾筝气急,索性又把耳朵塞上,双眼集中在课本上。那所高中都是全城的尖子生,她必须把功课全部预习一遍。
“那我就叫你爸带我出去兜兜风怎么样?或者绕城跑几圈也可以的,反正打发时间嘛,我无所谓的。”彭玺双手一抽,顾筝的书被抢走了。
“还给我!”顾筝直接翻过书桌,跳下窗子追了出去。
偌大的花园中,繁花朵朵,开到荼蘼,盛夏的夜晚带着奇异的芬芳。
昏暗的灯光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彼此追逐着。彭玺一边跑一边回头,贱贱地喊道:“追不上,你就是小狗!顾筝小狗!汪汪!”
顾筝气得哇哇叫,冲上去一把拽住了彭玺的衣角,猛地一拉,彭玺左脚绊住了右脚,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倒了过来,顾筝可怜的小身板被当作了垫子,直直仰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疼,一只软软的大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腰,而那个笨蛋也没有倒在自己身上。
顾筝小心翼翼睁开双眼,上彭玺疼得龇牙咧嘴的脸,碰到目光相遇的刹那,他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贱表情。
柔和的灯光照在花园中,两人的影子藏在了蔷薇架的阴影下,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星星一般对望着。
“你是不是长胖了?”彭玺缓缓凑近的目光不由自主停顿在了顾筝的双唇上,脑袋一声嗡鸣后,他突然说了一句话。
“死开!”顾筝红着脸颊,一把推开了他,怒气冲冲地捡起书走了。
“喂喂喂!”彭玺捂着受伤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以后你爸来接我的时候,让他也顺便接你吧,我们俩一起回来。”
顾筝停住脚步,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我住在学校,不想回来看到你!”
彭玺愣住了,颓然地垂着头,踢翻了两个花盆,扬长而去。
我喜欢的,你总会想尽一切办法毁掉
开学后,顾筝偶尔周末才回来,彭玺念的是国际学校,毕业后直接去外国读大学。司机老顾负责每天的接送,所以彭玺对顾筝的行踪了如指掌,每每顾筝回来都会碰到彭玺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彭玺个子越长越高,篮球不离手地耍宝,暑假留的长发也被勒令剪短了,有些稚气的五官逐渐有了更加分明的轮廓,眼角眉梢都染色了一般,眉毛与睫毛黑得发亮。若不是他倚在门框吊儿郎当的样子,顾筝差点儿没认出来。
为了掩饰尴尬,顾筝重重咳嗽了两声,推开他的手臂直接回了屋。
“喂!我的手才刚拆了石膏!上次救你的事你还没谢谢我呢!”彭玺大摇大摆地推开顾筝的卧室门,却不料顾筝正在换衣服。
她惊恐地回过头来,尖叫着把衣服捂在胸口!
彭玺猛地遮住双眼,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又没有非礼你,你叫这么大声干吗?”
顾筝再度闭上双眼,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彭玺捂着双眼步步后退,一个踉跄又差点儿摔倒,红着脸口无遮拦道:“你又不是没有穿内衣!还叫!我又不是没见过女的……”
是的,他当然见过,班上一群男生带着肃穆的心情共同观赏了一部关于人体艺术的电影。
“滚——”顾筝带着哭腔把枕头砸了过去,彭玺狼狈而逃。
足足骂了彭玺一百二十个“臭流氓”,顾筝的心情才平复了一些。她决定去动物园散散心。
此时的动物园里,脏兮兮的大象在空地上一圈圈走着,几米外布满了锈迹斑斑的铁钉,还围了一圈高高的大栅栏。
不远处的骆驼园里,有只骆驼闷闷不乐的样子,顾筝在旁边买了一把草,它吃得精光还是一脸不痛快。
成群的鹿互相依偎着歇息,突然有一只顽皮的小鹿眨巴着好奇的圆眼睛注视着顾筝,她不知怎地突然就跳一跳,跑一跑,逗弄着小鹿也同她一般。
哈哈哈,顾筝笑得小鹿落荒而逃。
果然只有在动物园里,她才可以忘记讨厌的彭玺,忘记做不完的功课。
顾筝走进野生研究院时,张扬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她了。
“今天我们先去猴山吧。”张扬很自然地拉起了顾筝的手,“你好久没来了,猴子们一定特别想你。”
顾筝轻轻挣脱开他的手,从包里拿出两根香蕉。
张扬打开猴山的大铁门,一群猴子扑了过来,七手八脚翻口袋找吃的。
一直到天黑了,顾筝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动物园,她在路灯下对着张扬挥手作别。
第二个周末,顾筝照样背着香蕉去找他,却不料张扬脑袋上裹着纱布,见着她时一脸冷淡:“动物园马上就要关门了,请你立刻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顾筝完全摸不着头绪。endprint
张扬皱着眉,有些厌恶地瞪着她:“去问你朋友吧!像野狗一样的疯子!”
“对不起……我不知道……”顾筝想要解释什么,张扬已经把她推了出去。
“以后别TM来找我了,真烦!”
顾筝惊愕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那个说话斯文的张扬会说脏话,会粗暴地把她推走。
顾筝回到家时,彭玺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她的书桌前,嘻嘻笑着:“今天我生日,礼物呢?”
“你!真!可!恶!”迎接他的,是顾筝冷到极点的双眸。
“我不是你的玩具!不是你的玩伴!不是你无聊的消遣!你从来不明白……我爸爸是你家的司机,可是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你家的什么人!我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如果可以,走在路上,我都想假装不认识你……”顾筝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每一句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捅在彭玺的胸口。
他明白了,顾筝又去动物园了。
他突然有些害怕,宁愿顾筝像以前一样,生气就骂他,打他也行。可这次,她只是冷淡地走了出去,她根本不想与他待在一起。
彭玺急了,猛地拽住她的衣袖,顾筝狠狠甩开他的手。
彭玺怒道:“那个张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筝停住了脚步,眼泪落了下来。
“那个王八蛋压根没把你当什么朋友,我听到他给别人打电话,说……说他想占你便宜!”彭玺的脸突然红了,蠢蠢欲动的拳头又想要揍人。
顾筝的肩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走了。
彭玺颓然地追了几步,终究还是放弃了。他看着顾筝的背影越来越遥远,终于消失在了大门外。
午夜的别离,连再见都忘了说
这件事以后,一两个月彭玺都见不着顾筝一次。随着升入高三,日渐忙碌的学业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半夜,顾筝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吵醒了,按下了通话钮,那头却闷不吭声。
她看了一眼号码,试着喊了一声:“彭玺?”
那头呼吸一顿,突然挂断了电话。
很快手机又响了起来,是老顾打来的。他说要出远门一趟,让顾筝好好学习,还是可以住在彭家,抽屉里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顾筝的生日。
“出什么远门?”顾筝立刻就清醒了。
“爸爸要去南洋一趟,你彭叔叔在那边开了一个工厂,想让我过去帮忙。”
“爸,你是司机,彭家的生意关你什么事。”
老顾笑道:“傻孩子,彭叔叔信得过我才让我去的……别担心,爸爸是出去给你赚学费的。”
顾筝不舍:“不去不行吗?”
“不行,已经答应老板了。明天一早就走。爸爸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生病了,学习不要那么拼命……”
老顾絮絮叨叨了许久才挂掉电话,顾筝躺在宿舍狭小的单人床上,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周六回家,只有一封信摆在桌上,老顾的衣服带走了许多。抽屉里有一张银行卡,拨打老顾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顾筝没办法,只能去找彭叔叔,虽是口中的叔叔,其实是老顾的老板,老顾给他开了二十多年的车。顾筝很少有机会见到彭叔叔,当她敲开书房门的时候,还是很紧张。
彭叔叔年纪并不大,与老顾同年,不过四十来岁,两鬓却已斑白。彭玺母亲死得早,是他独自把儿子带大。彭叔叔说话和气,身体却不好,有哮喘,不似老顾身强体壮,整日乐呵呵的。
彭叔叔在看书,笑着冲她点头:“顾筝,有事吗?”
“我爸……”
“放心吧,你爸是去帮叔叔管理一个船厂,在马来西亚那边。不用担心。”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顾筝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边的一切刚开始,快则一年左右,慢的话,也不会超过两三年。”
“这么久?他逢年过节可以回来吗?”顾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或者我偶尔去看看他也行。”
“你就安心学习……没事的。经常有工人往来两边,你爸会给你写信让同事直接带过来,因为他英文不好,邮寄什么的,很麻烦。你也可以给他写信,写完让他们交给我就行。他会给你打电话的,别担心。”
……
顾筝抹着眼泪,走出了书房。
人生的重重关卡后,还有一个大BOSS
从那以后,半月左右会有一封信带回来,无非是叮嘱她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她写的信也很快送了出去。
时间如白驹过隙,飞快流逝。顾筝考上了本市的一所重点大学,彭玺去了纽约读大学,一所挺出名的设计学院,两人也许久未见。
顾筝大三那年,老顾回来了,整个人瘦了许多。他说吃不惯那边的东西,病了一场,回来就申请退休了。两父女搬出了彭家,老顾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
顾筝课少的时候都会回家,做许多菜给老顾吃,仿佛为了弥补失去的那三年,顾筝对老顾更加依恋。可任凭顾筝怎么悉心照顾,老顾还是越来越瘦,食不知味的模样让顾筝担心不已。老顾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都会这样……顾筝不依,强行架着老顾去了市医院。
面对医生的质问,顾筝茫然地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检查单上一系列结果。
多处骨头错位愈合……腹部陈旧刀伤……更可怕的是,老顾的肝癌已经到了中晚期,所以才会面色蜡黄,骨瘦如柴,整个身体,瘦得只有一层薄薄的黄皮包裹着。
老顾淡淡道:“在那边遇上了一点麻烦,在外面挣钱,哪像在家里这么容易。”
顾筝不信,去找彭叔叔,没想到多日不见,他竟然坐上了轮椅。
听完了顾筝的叙述,彭叔叔带着有些恍惚的冷淡,说:“我知道了。”
彭玺倚着楼梯,静静望着这一切,默默跟了出去。
走了好远,彭玺望着顾筝有些陌生的背影,开口道:“我昨天刚回来,听我爸说,你们搬出去住了?”
顾筝淡淡地望着他:“我爸退休了。”endprint
自老顾走后,顾筝与他见面的次数更少了,两人日渐陌生,明明还是那个人,眼角眉梢却都带着客套的生疏。每一次面对着他,顾筝总是带着深深的戒备。
“我送你——”
“不用!”顾筝倔强地加快了脚步,为了甩掉身后的彭玺,她越走越快,最后索性跑了起来。
人生就像一个关卡重重的游戏,她披荆斩棘,困难重重,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了,却不料,前方还有一个大BOSS在等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信心打败那个大BOSS。
这是一场不可饶恕的犯罪,而你就是帮凶
顾筝一夜未眠,第二天上完了课就立刻赶去了医院,缴费时才知道有人已经存了一大笔钱在医疗卡中,足够支撑老顾所有的后续治疗。
这一刻,顾筝充满怨怼的心好歹松了一口气。
病房的门虚掩着,彭玺坐在床边,握着老顾的手,愧疚地道歉。
“顾叔叔……我爸风湿严重到不能走路了,他晚些时候来看你……治疗的事您别担心,多贵的药都用,您别心疼钱……车祸的事,可以让别人去顶的啊……”
老顾声音虚弱地摇了摇头:“别人顶不行的……我是老彭的司机……”
“我爸一直想快点把你捞出来,……虽然上下打点好了,但是……对不起,顾叔叔……”
这一切,都被门外的顾筝一字不差地听在了耳朵里。她气得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举起书包拼命砸彭玺,一边砸一边哭:“你们一家都是骗子!浑蛋!骗我说我爸去给你们看工厂!结果却是替你爸坐牢……骗子!骗子!”
任顾筝发疯地打他,砸他,彭玺也不躲,只是贴着墙任她发泄,厚重的书壳划破了他的额头,血丝从伤口溢了出来。
顾筝看到那缕鲜红,猛地停住手,眼中的心疼一闪而过,再也打不下去了。
老顾急得喘着粗气,晕了过去。
医生护士冲了进来,彭玺和顾筝都被赶出了病房。
彭玺把顾筝拖上车,一路朝着家里开去:“我让我爸联系一个美国的医生……”
顾筝冷笑:“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要下车!别你爸见了我,又以为我去要钱了!”
彭玺猛地刹车,难以置信望着她:“如果你要这样想,我也无可奈何了。”
“凭什么你爸撞死了人,要我爸去坐牢!有钱了不起是吧!”顾筝下车,狠狠把车门摔了回去。
彭玺冷笑着打开车门望着她:“你别以为非你老爸不可!是你爸自愿去的! 因为他想给你攒一笔钱送你出国留学,结果你没收到那家大学的Offer,所以他给你买房当嫁妆了!个中深浅,我爸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了!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没人强迫他!”
“是!是我爸自讨苦吃!是我成了我爸的负担拖累!如果不是为了我……我爸也不会变成这样!行啊,彭玺!你们家钱也出了,我爸也出狱了,那咱们两家就没什么瓜葛了吧?那请你不要再出现在医院了!我爸是死是活,和你们彭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顾筝一脚踹在他那辆看着碍眼的跑车上。
彭玺倚着车门,笑道:“行啊,我们从来都没什么瓜葛,现在更是两清了!”
他别开头,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顾筝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转身而去。
彭玺一拳砸在车窗上,车窗安然无恙,只有他一手的鲜血。
再见,我最讨厌的那个人
彭家的生意再没有了前些年的顺风顺水,海外的几家工厂因为各种原因纷纷倒闭。一系列的政策调控让房地产市场节节萎缩,这对彭家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彭家很快办理了移民。
临行前的夜晚,彭玺给顾筝打了一通电话,手机响了许久,才接通。
“我要走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的声音像一场弥漫的大雾,听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
顾筝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墙,一言不发。
“我们家要移民去纽约了。顾筝,你一定乐坏了吧,你再也不用看到我了。”彭玺在电话那头冷笑
顾筝咬着嘴唇,闭上了双眼,眼泪早已流成了两行蜿蜒的溪水。
她压抑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左手死死拽着胸口的衣领,发白的关节在不住颤抖。
“真好,也不用看着你那张臭脸了!顾筝,我会当你死了。反正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顾筝睁开朦朦的泪眼,整个视线中都是湿漉漉的白。
“再见……也许再也不会见了……”
顾筝猛地松开捂着嘴巴的手,终于哭出声来。
寂静的灵堂中,只有她一个人跪在冰冷的地上,老顾的遗像摆在桌上,笑得一脸憨厚。照片上,他依旧保持着四十岁的模样,身体结实,魁梧有力。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死于一场肝癌。苟延残喘地医治了半年,花了几十万,他还是去世了。
老顾捐了眼角膜,死得很平静。
三万英尺的高空,你一去不返。
飞往纽约的波音747在三小时后起飞了,头等舱中,彭玺的头埋在薄毯中,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那晚以后,他还是忍不住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给打她电话,可手机那不是漫长的忙音就是关机。
好容易有一次打通了,刚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掐断了。
他握着手机,偏着头看着窗外,夜风中萧瑟的树影哗哗作响。
充血的眼眶中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落在了枕头里,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心灰意冷。
彭玺终于知道,顾筝对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一点儿都不。
任他怎么努力向她奔跑,她都只会躲得更远。
重逢,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
顾筝毕业后,在一家时尚杂志做助理编辑,拿着三千块钱的工资对着月入三万也不一定买得起的名牌如数家珍。
这一年,顾筝二十三岁。父亲去世一年。
她抱着一堆衣服来到摄影棚,伺候名模更衣,这位麻豆刚从纽约时装周回来,走了十五场秀,身价倍增。听说摄影师是麻豆钦点的,两人合作过好几次了,她在纽约备受好评的街拍也是这位摄影师一手操刀。endprint
顾筝忙得像个陀螺,耳畔响起摄影师的声音,有些耳熟。
拍摄间隙,摄影师举着沉重的相机转过身来,顾筝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会再次遇见彭玺。
她恍惚地走进洗手间,镜子里的人面色灰败,双唇一点儿血色也无,腹部陡然绞痛起来。
她向主编请了假,挣扎着去了医院。
彭玺冷冷看着这一切,后面的拍摄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好状态。
很奇怪,刚出摄影棚,疼痛就减轻了,去医院检查时已经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了。医生安慰她,没什么大碍,有些疼痛只是突然受了刺激,身体就会有剧烈反应。有人会头晕,有人会腹痛……等等。
顾筝什么毛病也没有,她捂着刚才还剧痛不已的肚子,难以置信。疼痛早已消失了,可脑海中彭玺的样子却深深烙在脑海中。
他怎么瘦了那么多?
在她的记忆里,分明是那个梳着黑人辫子头的顽皮少年啊。
自彭玺走后,顾筝梦见他的频率越来越高,每一个梦境里都是那个蔷薇花蔓延的夏夜,他轻轻托着她的后脑勺,越凑越近的清秀脸庞笑得鬼鬼祟祟。
梦醒了,顾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彭玺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他在她心中仿佛活成了一个单薄的剪影。
以为再不会见面,所以记忆才会如此放松地怀念他,他才会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梦境中继续捉弄她,不把她弄得哇哇大哭绝不罢休。
顾筝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因为他已经当她死掉了。
我要的原谅,其实很简单
翌日,是老顾的忌日,顾筝捧着一束菊花爬了许久的石阶才来到了父亲的墓碑前。
老顾的坟前竟然摆了一束大大的白色雏菊,那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花,彭家曾经的花园的里种了好多白雏菊。
一瓶茅台和两个空空的杯子静静躺在地上,几行湿漉漉的酒渍蜿蜒爬行。
顾筝坐在石阶上,心中平静得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泊。
风很大,她忍不住抱紧了双肩。
山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很快,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一个人影捂着脑袋从松林中跑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根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冲了过来。
顾筝猛地站起来,烟雨蒙蒙中,那人也停住了脚步,粗重的呼吸间有浓浓的酒气隐隐飘了过来。
彭玺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因为喝酒而泛红的那双眼似两潭深泉水汪汪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
“因为觉得闷,就来找你爸喝了几杯……现在他不用开车,喝多少都没事。”彭玺说着稀里糊涂的话,手中的鸡毛掸子慌乱地在石碑上扫着,“原本想借来打扫灰尘的,却不料半路下起雨来……早知道就借把伞了。”
“你喝醉了。”顾筝抢过他手中的鸡毛掸子,轻轻放在地上,“赶紧回去吧。”
“我……开车来的,不能酒驾!”彭玺不依不饶地捡起鸡毛掸子,又在石碑上扫了起来,固执地想要把雨水和灰尘都扫开。
可是无论他怎么卖力地打扫,雨水还是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石碑反而被他越抹越脏。
“顾筝……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小时候我们明明挺好的……我怎么就变得这么让你讨厌了呢?”他像是再度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一脸烦恼地望着顾筝,“我偷偷问我一哥们儿,我说怎么……怎么才能让喜欢的人喜欢我呢……那个小王八蛋说,喜欢女生你就揪她头发,掀她裙子,反正你就天天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注意你都不行……丢个小虫子什么的,她一定吓得蹦到你怀里……那时你只要负责吻她就可以了……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可是我等了十多年,也没有等到吻你的机会……”
“你爸的事,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们……真的,顾筝,那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让你劝劝他,可不知为什么,听到你的声音,我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顾筝坐在他身畔,任脸上泪水肆意落下,此时漫天的细雨足够隐藏她的眼泪了。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顾筝随手拿起一个杯子,斟满后一饮而尽,热辣的白酒从喉头滚落,整个胃都烧了起来。
再回首,
恍然如梦。
那场车祸没有顾筝想得那样阴暗,只是因为彭玺爸爸的身体太差,若是进了监狱怕是抗不的,他移民后一直在国外接受专家的治疗。是顾筝的父亲坚持要为他做些什么,因为他们的关系不仅仅是司机与老板,还有这些年的情分。
顾筝的爸爸一直认为,如果那一日不是自己请假去给顾筝开家长会,就不会发生这桩悲剧……
一边听着彭玺喃喃自语,顾筝喝了一杯又一杯,她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然可以这么好。如果她早一点知道这些,她与彭玺,是不是就不会……
冰冷的雨水打在湿漉漉的脸上,真奇怪,一点都不冷了,心也不疼了,整个胸腔突然就温暖了起来。
彭玺抬起头来,哀伤地望着她:“每一个阴雨天,我总会想起你。无论在哪里,在做什么,心就一直痛。有时我会想这痛,是不是要一直持续到我死……所以我还是回来了,如果你在我身边,可以看着你,也许心就不会那么痛了……因为,你才是我生命里,最好的止痛药……”
他的脸瘦了一大圈,说话的表情却还是像个孩子:“我一直都不知道,要以什么身份留在你身边……才能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可以保护你又不至于让你觉得我是在打扰你……顾筝,你告诉我……我要站在哪儿?要多远才可以……”
顾筝不知道原来雨水也是咸的,她给彭玺也满满斟了一杯带着雨水的酒。
“那我想想,你该站在哪儿。你那么坏,总是捉弄我,欺负我,我一哭你就乐不可支……这么多年……我也会痛,一想到你会痛,喜欢到……看到你,会更痛。”
彭玺俯下身,在她的唇边轻轻一吻。
“听说这样,你就会永远喜欢我了。”
这个魔法般的吻是少年时候的他,一直未完成的爱情仪式。
编辑:朝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