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熊猫

2014-10-20 12:27齐木卡卡西
男生女生(银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熊猫

齐木卡卡西

01

七月,宁染初次踏入大凉山。

让她惊喜的是,大凉山林场的房子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老式木屋,而是一幢新建不久的五层小洋楼。她的房间在五楼,超乎想象的整洁干净,甚至还有Wifi!

房间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是个男生,他皮肤很白,粉色单眼皮下面的眼睛黑成了婴儿蓝,笑起来有些腼腆,“嘿嘿,他们派我来叫你去食堂吃饭。”

宁染跟在他身后下楼,穿过爬满九重葛和葡萄藤的院子,正值黄昏,山里的空气甜得醉人。

山里挺好的,外面的世界热得人仰马翻,大凉山却被原始丛林庇佑着,沁凉得仿若泡在山泉里。

同事们的家都安在县城里,除了宁染,每个周末是大家回城的时间,宁染则乖乖待在林场里当留守儿童。

所幸她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姑娘。

她把五楼楼顶收拾出来,种上各色植物,从淘宝上淘了稀奇古怪的大阳伞、藤条编成的摇摇椅及二手的手磨咖啡机。闲暇的时候,捧一杯自己手磨的拿铁,窝在楼顶上的摇摇椅里看书,听音乐,莳弄花草,放眼望去方圆数百里都是莽莽丛林,无边绿意的正中央只得自己一个人,宁染爱死这种感觉。

偶尔宁染的地盘也会被别人霸占,那个别人是第一天来叫她下楼吃饭的男生,小魏。

腼腆的小魏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魏轻尘。

魏轻尘本来在上海工作,一年前他母亲因肺癌晚期过世了,临终前的唯一遗愿便是希望他回到县城工作,好好照顾他那右腿有残疾的父亲。魏轻尘伤心之下回了老家,他的女朋友要明年才毕业,暂时不能跟过来,只好先留在了上海。

异地恋的小女友非常缺乏安全感,所以魏轻尘每天都要跟她打很长时间的电话,大山里信号不好,很多时候他都要跑到楼顶上来才能拨通。每到这时,宁染都会狡黠地眨眨眼睛,自觉做个“请”的姿势,把摇摇椅让给魏轻尘,自己则抱着书捧着咖啡杯回房间。

嘿嘿,虽然不能继续享受楼顶的休闲时光,可是能看到小正太羞红脸的样子也还蛮带劲的。

魏轻尘倒是非常过意不去,总要红着脸跟宁染说无数个不好意思。

初秋的一天宁染去到楼顶,讶异地发现自己的阳伞下多出来一张小桌子,那张小桌子用枯死的大树根打磨而成,刷了一层透明的清漆,古朴雅致,跟她楼顶花园的气质契合得恰到好处。

她在饭桌上向不知名的赞助者感激涕零,魏轻尘一如既往地红了脸,“没你说的那么好啦,树根是我巡场的时候捡回来的,随便加工了一下。我经常占用你的地盘打电话,当作场地租赁费吧。”

既然他自己开了头,同事们便就他的痴情大肆取笑了一番,大家妙语连珠,宁染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既然有了小桌子,宁染又赶紧为自己添置了电烤箱,手磨咖啡的同时烤一碟黄油曲奇或者舒芙蕾,一起端到小桌子上摆好,一边看风景一边吃喝。啧啧,人生几乎没办法更腐败了。

烤得好的时候宁染会送给同事们品尝,铁血铮铮的汉子们都不爱吃这些小甜点,唯有魏轻尘会仔细品尝然后给出中肯的建议。

“嗯,非常香,如果让面醒更长一点时间的话会更松软。”

“不错,这周末我回城给你带点葡萄干放进去,更好吃!”

……

宁染对他刮目相看:“哇,你竟然懂这么多!”

魏轻尘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转开,唇角的笑意有些甜蜜,又有些凄凉:“我不懂,只是我母亲在的时候,经常烤给我吃。”

他望着榆叶梅上最后那一抹金色出神,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依稀仿佛是一个失去庇护的幼童的模样。

宁染心里咯噔一声响,灵魂深处有声音气急败坏地拧着她的耳朵摇晃:“打住啊打住!”

02

春节放假十天,腊月二十七那天,在山里窝了大半年的宁染跟同事们一起回到县城,吃团年饭。

同事们围坐在热腾腾的干锅前喝扎啤,菜里面放多了花椒太麻,扎啤并不纯正淡且涩,但马上就过年了,一桌人又是极投缘的,因此气氛很是热络,特别是桌上有了半杯啤酒下肚就能睡一下午的小魏。

理由也是很充分的,魏轻尘的父亲今年去了西昌的姑姑家过春节,他后天便又可以飞去上海陪他的小女友。

“小魏,久别胜新婚啊,嘻嘻嘻,祝贺祝贺!我敬你!”

“见了女朋友,一定要把我们的问候带到呀,大凉山欢迎她来视察工作!”

“这么大的喜事,可不能打湿嘴巴作数哦……”

……

大家巧舌生花,你一杯我一杯,瞬间就把他面前那只一升装的大扎啤杯子倒满了,宁染犹疑了片刻,正在想要不要出手制止,高兴得不自量力的魏轻尘就已经爽快地抓起扎啤,咕咚咕咚朝嘴里灌。

宁染不忍多看,偏过头去,在心里默数:“1,2,3……”

3还没数完,魏轻尘把剩了大半的扎啤杯子往桌上一扔,跳起来便朝洗手间跑,众人一阵哄笑,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别演啦!酒剩一半可不吉利,赶紧滚回来喝完!”

大家说是这么说,还是派了云云过去照看。

坐得离魏轻尘最近的宁染听到他那只NIKE包里一阵蜂鸣,知道小女友的连环夺命CALL又来了,只得抓起他剩的那半扎啤酒倒进自己杯子里开始挨个儿走圈:“你们就知道敬小魏,也太不把本大王放在眼里了!我会吃醋的好吗?”

同事们笑闹成一团,在宁染的带领下混战起来。

吐完被云云扶回来的魏轻尘满脸绯红,宁染抽空对他小声说道,“你手机刚才响了。”

男生触电一般从包里把手机掏出来,宁染瞟了一眼,跟着吓了一大跳,短短十来分钟而已,竟然有一百多个未接来电!那女孩是个重度偏执狂吗?好可怕。

魏轻尘慌忙回拨过去,饭馆外面有人放鞭炮,喧声震天,酒桌上大家觥筹交错,喜笑宴宴,听清楚话筒那边小女生哽咽声的,应该只有心急如焚的魏轻尘和特意伸长了耳朵的宁染:“你什么也给不了我,我们分手吧。”

被发了好人卡的男生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哆嗦着嘴唇,刚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朵朵……”电话里便已经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魏轻尘颓然地放下手机,僵成一座冰雕,或许坐得太近的缘故,宁染甚至感同身受地察觉到男孩子身体里以心脏为中心呈蛛网状渐次蔓延至全身的裂纹。

好冷,好痛。

03

第二天一早,魏轻尘过完安检进入候机厅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穿着鸽灰色的长款羊绒大衣,裹着酒红大披肩,夜色一样黑的长卷发缱绻直至腰间,拉一个小尺寸的咖色行李箱,并没有多扎眼的打扮,可就是能让人第一眼就看到她。

她是那种,内心有什么强大的东西在支撑着,整个人都因此而闪闪发亮的女孩子。

纵使满心惶恐,看到她的那一刻,魏轻尘的心情还是稍微舒展了一点: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宁染!”

女生原本在听歌,迷惘的眼睛聚焦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是你!”

“咦,”她皱了皱眉头,“你不是明天的飞机吗?”

魏轻尘不是善于撒谎的人,苦笑着叹了口气:“出了点状况,改签到今天了。”

宁染眯起眼睛大笑起来:“哈哈,好巧,我也出了点状况,不去深圳,改去上海了,我们一起吧,正好有个伴!”

或许头天晚上跟同事们拼了太多酒的缘故,宁染全程都歪在靠窗的位置上睡觉,酒红大披肩裹住整个身子,只有白皙的小脸露出来,呼吸声静静的,像秋天的麦浪。

从机场出来,宁染和魏轻尘在地铁站分了手:“有事打我电话,祝你好运!”

她潇洒的背影给了魏轻尘极大的鼓励:人家一个体重不到45公斤的女孩子都有勇气千里走单骑跑到大凉山里工作,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毛没有勇气去追回自己的女人?

魏轻尘也学宁染那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振作起来,赶另一条地铁线冲去朵朵所在的学校。

只可惜,他的勇气并没有带给他好运气。

他赶到学校,打电话给朵朵,她答应了跟他见面,不过地点不是学生公寓,而是教师村。

教师村法国气息浓厚的梧桐道上,朵朵和副校长家的公子穿着厚厚的连帽情侣款睡衣在遛狗,副校长家公子是一只长着锯齿状尾巴的绿恐龙,朵朵是一只耳朵圆圆的轻松熊,狗是一只站起来比人还高的成年阿拉斯加。

那场面很骚包,也很,甜蜜。

朵朵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这场恩爱秀得足以代替任何绝情的狠话。

其实她已经有小半年没怎么搭理魏轻尘了,他总以为有机会挽回的,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头天晚上那一百多个未接来电和她的哽咽并不是回心转意,而是回光返照。

她彻底抛弃了他,没留余地。

魏轻尘不甘心,还想追上去,副校长公子嗤笑着松开了阿拉斯加的牵引绳,那只毛茸茸的大狗兴奋至极,像座大山一样把弱不禁风的魏轻尘扑倒了,还在他腿上很不雅地留下了印记,以彰显自己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地位。

副校长公子被逗笑了,朵朵没有笑,可也没有走上前扶起魏轻尘。她捡起阿拉斯加的牵引绳,用力拉着它走了,副校长公子笑了一阵,也跟着她走了。

也许她的心里会有些难过,可魏轻尘知道,那已经不是爱情。

04

宁染从地铁站捡回了魏轻尘。

他本来是想当天回四川的,可等着年终奖回家过个好年的小偷把他的钱包手机洗劫一空,连他脚边的行李袋都没放过。

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宁染不用问也知道小偷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得了手。

上海深冬的寒风里,女孩子裹紧披肩,轻轻叹了口气:“我在网上给你查过了,回去的机票都卖光了,最早也只有大年初二的。你如果不介意,就在我家将就住几天吧。”

魏轻尘静静摇头:“那太打扰了,借我点钱就好,我住酒店比较方便。”

宁染看了他一眼:“有什么打扰的,反正我家就我一个人。”

魏轻尘有些惊讶:“你父母呢?”

女孩子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本来约好去深圳我妈那儿,可她家临时决定去欧洲旅行,我就自己回来了。”

魏轻尘踟蹰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咯……”

宁染跳了起来,笑得像个孩子:“太好啦!有人帮我打扫卫生了!”

隔了一会儿,她踮起脚尖顺毛捋了捋魏轻尘软得有些发黄的头发:“抱歉抱歉,忘了顾及你的感受。”

虽然心里空荡荡的,缺掉了很大一块,可有人陪着,有人在身边这样的笑,就算这些陪伴这些笑是没有实体的光线,不能把空缺的地方填满,至少也能让里面亮堂些,魏轻尘努力笑了笑:“带路吧!”

宁染住的是间小公寓,一室一厅,简约舒适又文艺,打扫完卫生,宁染拉起魏轻尘去附近的超市打年货。临近春节,卖场里喜气洋洋的,折扣也给力,各种肉、菜、零食,宁染选了一大堆。

经过冷柜时,她顺手拿起一袋速冻饺子丢进购物车:“嗯,差点儿忘了,饺子可是跨年必吃啊。”

跟在她身后的男生“嗤”了一声,又拎着它扔回了冷柜,“这种水准你也吃得下去?买点面粉回去,看我给你包。”

“Yes,Sir!”

吃货喜出望外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全身压到购物车上飞速滑去了粮油区。

除夕那天,宁染一大早便把魏轻尘从沙发上摇起来,开始着手准备年夜饭,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他们还是顽强地做足了十道菜以彰显我泱泱中华五千年传统文化的气概。

红烧鱼是必不可少的,其他菜色就都十分袖珍Q萌了,珍珠丸子、油焖大虾、高汤狮子头、糖醋排骨……每样都只准备两个,每人夹一筷收工,既满足了口腹之欲,又节能环保。

吃完丰盛的年夜饭,宁染和魏轻尘盘踞了沙发两头,一边剥柚子一边看春晚,看着看着开始比赛吐槽,吐着吐着开始比赛毒舌,整台春晚从小彩旗的裙子到魔术师的法棍全部被毁完之后,跨年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他们就着“难忘今宵”的歌声吃饺子,饺子全是魏轻尘包的,荠菜虾仁馅儿、香菇猪肉馅儿、粉丝白菜馅儿……每一种馅味道都超赞,吃得宁染欲仙欲死。

“嘎嘣!”她吃到个硬硬的东西,“你把什么落在馅儿里面啦?差点儿把我牙崩掉!”

“是硬币,”男孩子透过氤氲的蒸汽看着宁染,黑眼睛里盛满温柔,“吃到有硬币的饺子,新年会有好运气。我想,你一定能得到一个真正的家。”

宁染把那枚硬币吐出来,用纸巾擦干净,紧紧握在掌心,她的脸上有笑容,眼睛里有雾气:“谢谢!我把好运气分一半给你,希望新的一年里,我们都能心想事成。”

窗户外面,有人在放烟花,那样盛大那样缤纷那样璀璨,纵使只绽放了刹那光华,也足以捂暖今冬的整个大地。

05

春节过后回到林场,宁染和魏轻尘再见面,彼此都觉得对方看起来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好,是因为彼此知悉了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还是因为见过了对方穿睡衣的样子?

总之这种感觉有些尴尬,也有些美好。

宁染种在楼顶上的花开了许多,作物也到了收获的季节,她想了想,干脆办了个赏花会。

圆溜溜的小土豆一个一个刨出来洗净,胡豆剥去壳,刷上辣椒孜然粉,分批次送进小烤箱烤熟,从朱姐那里要来熏好的香肠、腊猪脸切片拼盘,再配上去年自己从山里采摘烘焙好的绿茶,放眼望去是大凉山的无限春光,俯首身畔是娉娉婷婷的各色花枝,人生苦短,此乐何极。

只可惜这一切对于九哥胖雷、云云之流来说都是牛嚼牡丹,他们欢快地冲上楼顶把食物一扫而空,又欢快地冲回宿舍看重播的快乐大本营,当然临走前不忘勒令小魏留下来帮忙收拾残局。

魏轻尘把宁染按在摇摇椅上,递给她一杯新沏的绿茶:“你刚才够累了,坐着就好,我来收拾。”

黄昏的晚霞把天空烧成一种瑰丽的胭脂色,长身玉立的男孩子在这胭脂色的天光里静静忙碌着,野毛莨茂盛的枝叶在身旁轻轻摇摆,和风送来山野甘甜的气息,宁染摇着摇着,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满天都是触手可及的星星,做完清洁的魏轻尘趴在树根桌子上,好梦正酣。

宁染把披在自己身上的男生外套拿开,蹑手蹑脚走到桌畔,蹲下来。魏轻尘的睫毛很长,微微翕动如某种神秘鸟类的翅膀,脸白白的,只在鼻翼两旁生着几颗妩媚的雀斑,嘴唇红红,呈现出车厘子那种釉质的光泽,下巴上有一个小小的月牙状伤疤,肯定是小时候淘气磕伤的。

她的目光掺杂着天上的星光,在他脸上流转,停驻,裹足不前。

某一瞬间,猝不及防的,男生睁开了眼睛,与他四目相对的宁染心里嘭的一声巨响,慌忙扔下手中的签字笔,跳出老远。

魏轻尘抹了一把满脸的墨水印迹,恼羞成怒:“我好心留下来陪你,你居然作弄我!”

女孩子远远摆出一张恶霸黄世仁的色狼嘴脸:“不服啊?咬我呀!”

她咚咚咚跳下楼梯,跑远了,被画成乌龟的男生站在晚风里,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倒春寒来袭是在四月的一个周末,同事们都回家了,宁染照常留守,跟她做伴的还有魏轻尘。他姑姑强拉硬扯给他父亲找了个农村的老太太做伴,结果两个老人竟然还挺合得来,姑姑喜笑颜开,一再叮嘱魏轻尘不要经常回去打扰。

周六周日结结实实下了两天雪,宁染和魏轻尘窝在屋子里没在意,周一一早起来才发现,积雪已经深及膝盖,大雪压断了山里的电线杆,林场里停电了。场长胖雷打电话进来,说盘山公路冰结得太厚被封掉了,他们暂时进不来,要宁染和魏轻尘注意安全。

环境再恶劣,工作还是要做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个苦逼的笑容,套上笨重的专业装备,一起进山巡场。

积雪实在太深了,筒靴又不是那么合脚,宁染跌了十几跤滚成一只雪球之后,魏轻尘怕她再跌下去会跌成脑震荡,只好紧紧牵住她的手。

虽然隔着厚厚的防风手套,可指尖相触的一刹那,两颗年轻的心都感受到了那种触电般的悸动,电流化作热浪沿着全身的血脉翻滚,一直蔓延到冰冷的脚趾尖,大凉山雪积成灾冷若寒渊,他们却热得脸都红透了。

宁染和魏轻尘再不敢看彼此一眼,就这么紧握着对方的手,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里慢慢走着,走着,仿佛要走到天荒地老里去。

06

“慢着,别动!”

走到一处地方,魏轻尘拉住了宁染,把林间雪地上的印迹指给她看:“好像是某种动物的脚印,体积还比较大……”

宁染用望远镜仔细搜寻了一番,终于定格到了灌木丛中的动物:“熊猫!是只大熊猫!很大!”

这是她第一次在野外见到熊猫,抑制不住地激动,魏轻尘把望远镜接过去:“它受伤挺严重,动不了了,看来我们得想办法把它带回林场去。”

放下望远镜,男生蹲下来,用麻醉枪瞄准百米开外的熊猫,“嗖”地一枪射了出去。

灌木丛里又是一阵扑腾,然后彻底安静了,魏轻尘和宁染连忙冲过去,扒开落雪簌簌的枝条。

那是一只成年大熊猫,体重应该达到了200斤左右,毛色均匀,脂肪层厚实,胖乎乎的看起来非常可爱。虽然中了麻醉枪,它也并没有立刻睡过去,只是不能动弹,它用圆溜溜的眼睛静静看着魏轻尘和宁染,目光中的纯净与无助让人心碎。

魏轻尘找到了它背部的那道伤口,足有一尺来长,血肉模糊,已经感染化脓了,宁染“呀”了一声,心疼地摸了摸熊猫的头,它借势把她的手抱进怀里,虚弱地抓着,再也不肯松开。

魏轻尘思忖了片刻:“这附近很久没有熊猫活动了,它应该是从大风顶那边过来的。”

“那么远?它跑过来干吗?这里的竹林又不多。是被人赶过来的吗?难道有偷猎者?”宁染任由熊猫抓着自己的手,气愤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是偷猎者。从伤口看,它是被自己的同伴咬伤,赶出了聚居地。”

魏轻尘这句话,像枚子弹一样把宁染击中了,她脸色煞白,俯下身紧紧抱住大熊猫的脖子。

男生着急了,慌忙去拉她:“小心!熊猫的牙齿很锋利的,连生牛骨也能咬碎!”

女孩子执拗的摇了摇头,“不,它不会咬我的,我懂它的心。它和我一样,只是个孤独又可怜的死胖子而已。”

魏轻尘又好气又好笑:“它才不胖,在熊猫界它这是标准体重。而你,一根竹竿儿,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胖?”

宁染依旧抱着它,一动也不肯动,她的眼睛里有风,从迢远的旧时光里吹过来:“你不相信吗?我以前真的是个胖子,很胖很胖,像它一样胖,差一点就胖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的话很搞笑,她的神情却很忧伤,哀感顽艳,连魏轻尘也跟着恻然了,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好吧,你留在这里陪它,我回林场推个小推车过来。”

走出去老远,魏轻尘回过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宁染抱着受伤的熊猫坐在灌木丛里,一动也不动。

他的心底一静,像覆上一片鸽羽那样柔软:“真是个傻孩子。”

07

他们用小推车把受伤的熊猫运回了林场,林场里停电,没办法供暖,魏轻尘只好把车库腾出来,用木柴燃起篝火,把熊猫安置在火堆旁。

熊猫的伤势太严重了,他们给它打了消炎针,处理了伤口以后,它仍然不见起色,也不怎么吃东西,只恹恹地抱着宁染,不肯撒手。

之前给胖雷汇报,他的指示是要他们尽量照顾好熊猫,他会尽快带医疗人员赶到林场来抢救。

与世隔绝的大凉山深处,阴冷狭窄的车库里,魏轻尘,宁染,还有脆弱怕死的熊猫紧紧依偎在一起,徒劳无功地共同对抗这冰冷的世界,以及未知的命运。

胖雷和医疗人员赶到林场之前三个小时,熊猫放开宁染的手,静静停止了呼吸。

眼看着身体犹有余温的大熊猫被抬上熊猫基地的运护车,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宁染努力朝胖雷笑了笑:“场长,我去休息了。”

魏轻尘配合工作人员登记完所有情况之后,默默爬上办公楼的楼顶。

楼顶天台上白茫茫一片,宁染播种的所有植物全部被埋葬在这场大雪里。

他往被水塔遮住的角落走去,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蜷着一个单薄的身体,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头埋在臂弯里,恢复成胎儿在母亲子宫中的形态。

魏轻尘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摘走了,寒风在那个新创的洞里吹过来,吹过去,痛得他溃不成军。他几步走上前去,倾心尽力地抱住了那个瘦弱的身体。

女孩子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来,她几天没睡了,头发乱蓬蓬,皮肤苍白干涸,无声无息的泪水把眼睛渍得又红又肿,她这副邋遢狼狈的样子,让魏轻尘更心疼她,觉得她迷人得不像话。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她冰冷的小脸,用自己炽热的掌心去捂,宁染的眼泪像溪流,不停汇集在他的掌纹里:“你知道吗?我真的觉得我就是它,它被所有人抛弃,我也被所有人抛弃。它孤零零地死掉了,我也注定不会得到幸福。这是一种征兆……征兆……你懂吗?”

看着她的眼泪,魏轻尘觉得自己快要难过死了,他想说你没有被所有人抛弃,你还有我,我会给你幸福,会给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可这些话全哽在他的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急疯了,猛地掰过她的脑袋,想要狠狠地吻下去,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宁染挣脱出他的怀抱,扶着墙壁站起来。魏轻尘摁下接听键,女孩子娇俏的声音一涌而出:“魏魏,你猜我在哪儿?”

魏轻尘冷冷道:“有事吗?”

“哈哈哈哈,Surprise!我就在你们办公室楼下,跟你同事一起坐车来的!”

楼下一阵汽车的轰鸣,是林场那辆老爷交通车到了,九哥、云云他们的声音比打了鸡血还兴奋:“小魏,你丫快点滚出来!我们把你媳妇带来啦!”

魏轻尘愣在原地,宁染疲惫地冲他挥了挥手:“你快下去吧,我实在撑不住了,回房睡一觉先。”

他想说点什么,宁染已经下楼梯回到房间,紧紧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宁染一整天都没有下楼,到了第二天,大家都有些担心,便叫朱姐用公共钥匙打开了房门。

雪后的晴光明晃晃,屋子里,空无一人。

08

宁染是跟着运送大熊猫的车一起走的,因为走得匆忙,除了证件和银行卡,她什么也没有带走。

送完大熊猫最后一程,她扔掉手机卡,直奔双流机场,买了最快一班去往哈尔滨的飞机,没错,她当逃兵了,而且逃得很远很远。

她只是想试试看,躲在极北苦寒之地,是不是就能彻底地冻住痛苦与思念。

宁染没有说谎,她曾经跟受伤的大熊猫一样,是个孤独又可怜的死胖子,很胖很胖。

那年她十七岁,生得美,家庭条件很不错,刚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还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小男友,每天清晨醒来,连空气都是幸福的玫瑰色。

可就在她收到录取通知书不久,她的父母亲觉得该尽的义务均已尽到,火速离婚各自组建了家庭,甩给她一张银行卡和一套小公寓让她独自过活。她心情苦闷,跟最好的闺蜜哭诉的时候不小心喝醉了酒,却被闺蜜诬陷酒后乱性私生活糜烂,活生生夺走了她的男朋友不说,还让她被整个朋友圈子鄙视孤立。

那个暑假,她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小公寓里,没有出过一天门。

她网购了一堆又一堆薯片和可乐,把它们当饭吃,电视机的肥皂剧频道二十四小时开着,醒了坐起来看,困了倒下去睡,直到彻底分不清楚自己死了还是活着。

9月1日去大学报到那一天,她看着学校大门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那个完全不成人形,浑身肿胀至200斤的死胖子,眼泪掉得停不下来。

可这并不算完。

以前高中同一所学校的校友们,把她所谓的不堪入目的过往带到大学来传播,于是她不但是一个胖子,还是一个放荡堕落、寡廉鲜耻的,死胖子。

怎么过也过不完的漫漫长夜里,她无数次地想要自杀,却又无数次地在黎明到来的时刻挣扎着起床,去往没有任何人理她的学校。

那段时间,她在生存与死亡之间博弈,命悬一线。

10月份的时候,学院组织大一新生跟另一所学校的友好学院联谊,上午听讲座,下午在野外进行拓展训练。

训练里最后一个项目是爬人梯,每个人必须借助他人或者倚靠自己的力量爬过那道高达两米的陡坡,才算完成整个任务,否则不准离开。

她所在的学院女生居多,友好学院则全部是男生。于是,强壮的男生们把娇弱的女生们一个一个扛上去,女生们再从上面拉他们一把,联谊气氛空前的友好和谐火花四溅,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

大家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天也快黑了,拓展训练的工作人员满脸不耐烦,却又不敢违背公司的规则私自放她从侧门走,孤独的死胖子就这样目无表情地蹲在那道陡坡旁边,一动也不动,看谁能耗过谁。

夕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有一小撮落后了的男生嘻嘻哈哈地跑过来,一个又一个爬上坡去,留在最末殿后的那一个余光往角落里瞟了一眼,惊道:“咦,这里还有一个呢!”

已经爬上去的众人一阵哄笑:“那你留下来帮石榴姐吧!我们去追秋香咯!”

死胖子看也不看,兀自蹲在陡坡旁画圈圈,可烟青的暮色里,竟真有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来,我扛你上去!”

宁染怯怯地抬起头,那人头发又黄又软,粉色的单眼皮下,有一双波光潋滟的黑眼睛。

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扛宁染的时候,明明肩胛骨都在咯吱作响,却还要装作轻松平常。他领着宁染坐公车离开训练基地,下车后请她吃了一碗加蛋的牛肉面,分手的时候还由衷地称赞她:“你眼睛真好看,皮肤又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如果瘦下来,那一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有时候人身临绝境,真的非常需要一抹光,一抹堪比救命稻草的光,这个善良的男孩子,就是宁染的那抹光。

吃完那碗面回到家,宁染突然就想通了,何必因为贱人的过错拼命惩罚自己?就算为了他的那句赞美,她也应该变成更好的人。

一夜之间,她由郁郁寡欢的学渣死胖子,进化成为目中无人的学霸死胖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二那年,她傲娇地拿到院里唯一一个前往香港大学交流的名额。

大学毕业,她成功地收获两所名校的毕业证以及香港著名上市公司的Offer,并且成功瘦成110斤,成为港大鼎鼎有名的微胖界女神。

工作一年,她以出色的业绩荣升小头目,体重恢复成两位数,追求者的队伍从也日益庞大,她终于顽强地把自己的人生,扳回了应有的轨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更加刻骨地思念那个救了他的单眼皮男生,魏轻尘。

她不管他在工作还是在读研,不管他有了女朋友或者干脆已经结婚,不管他在这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她就是想找到他,想,看一看他,单纯只是看一看而已。

直到在林场下了车,宁染才知道五年之前魏轻尘为了安慰她,昧着良心撒了一个多么美丽的谎。

因为,她当真瘦下来,他却已经不认识她。

然后更致命的事情发生了,她承诺自己在他身边待一段时间就走,却还是无可救药地深深爱上他,深深爱上,已经心有所属的他。

最开始的时候,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觉得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已经很完美了,纵使日后各自结婚生子,她也能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暗恋者。

可后来,朵朵抛弃了他,她害怕他受到伤害,立马改签了航班,然后跟他在机场“偶遇”。

在地铁站接到他的刹那,她的欲望突然悄无声息地膨胀了,或许,我能有这种荣幸,得到他?

春节前后几天的飞机票其实非常充裕,可她故意说订不到,硬生生留下他和自己过除夕。

那是她五年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春节,也包含着她小孩子气的企盼,一起度过2013年和2014年的跨年时刻,是不是就能真的在一起一生一世?

事实证明,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大熊猫的死在她看来是个极其不祥的征兆,而朵朵的出现更是彻底让宁染心丧若死——她既然愿意为轻尘走到这大山里来,就说明她是个非常不错的姑娘,也非常爱轻尘。而最重要的是,轻尘爱了她五年,宁染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挠他们在一起。

她以前总以为自己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可到最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伟大,她没办法看到魏轻尘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言笑晏晏的场景,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被爱情之火烧得体无完肤的悲哀女人。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魏轻尘还什么都没有问。

这样的话,她至少还能保留住爱情里最后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体面与尊严。

09

一个月之后,宁染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那人风尘仆仆,发黄的头发油得紧紧黏住头皮,粉红色单眼皮下的眼睛无比憔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静静盯住宁染:“我今天站在这里,应该足以代替任何解释吧。”

宁染用长指甲狠命攥紧自己的掌心,唯恐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男生顿了顿,无比心疼地抚了抚她消瘦下去的脸颊:“我给你许下的愿望,我负责实现。我会给你一个真正的家。”

思念成疾的女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像雪地里那只受伤的熊猫一样,呜咽着抱紧魏轻尘,再也不肯撒手。

编辑:灵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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