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全国各级各类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集。
村子怎么突然之间就变老了呢?
路老了,房子老了,空气老了。村南头那几棵杨树都驼了背,变成老杨树了。村子西边的梁当然也老了,它身上驮久了的夕阳都长满了老年斑。
暗夜里一声弱弱的狗叫,田二堂都感觉是村子发出的咳嗽声,他真怕这一声咳嗽让村子喘不过气了,就在这个夜里突然之间永远地消失掉。
田得明肯定是老了。这个曾经很壮实的人,一直坐在村子南头的路口上,眯着眼睛。有时候也会抬起头来看看天,许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的原因,就揉揉眼睛,长长地叹上一口气。也不知道叹什么气,随着这一声叹,身后的村子也就哆哆嗦嗦起来,身子下面的那块石头也让他坐老了。
田得明是想从村南的路口上看到人影子的,田得明的眼空空的,好久没有看到人影子了。看不到人影子,田得明心里也就空空的。
田得明肯定是在等人,可是等了好久了,村南头还是没有出现他要等的人影子。这等待让田得明一直支撑着,很像是一棵枯干的枝,一直等待着挂在它枝头上的一个花骨朵儿,它在秋天的风里等待了好久了,也就是等着那个花骨朵儿开出花来。这个比喻尽管不太形象,但田得明真的是把村口的风也等老了。
“伯,回吧。”田二堂说。田二堂知道这个自己叫伯的人,是真的老了。田二堂也知道田得明是在等啥。但当天一点一点暗下来的时候,该回还是得回的。
田得明没说话,只摇了摇头。田得明每天都感觉会等到啥,许是一个人影,许是一群人影,但每天等到的都是一点一点披下来的沉沉的夜色。
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出去了,是朝着南方走的。先是男人们。男人们走的时候,脚步沉沉的,村前看看,村后看看,临了要走了,还要在村口徘徊好长时间。但远处的什么最终还是让他们挪动了步子。男人们走了后,还有女人们呆在村子里,守着房子,守着老人孩子,守着一群鸡或者一头猪。慢慢地,女人们也走了。一群鸡或者一头猪早就卖了,房子还在,老人还在,孩子们还在。突然某一天,男人和女人一起回来,把孩子们也领走了。这一次是走得决绝了些。于是,只有老人们守着村里的老房子了。
田二堂也想过要出去,但围着村子转了一圈,从村子后边看着一家一户冒出来的衰老的炊烟,田二堂咬了咬牙,没有离开。田二堂成了剩在村子里的唯一一棵还算健壮的树了。
“伯,回吧。”田二堂又说。
田得明还是没说话,默默地坐成一块石头。
“回吧。他们在外边也不容易哩,要吃要穿要租房子住,村子里的人到了城里都不容易哩,那里终归不是自己的家。再说,回一趟家路费也得花不少,一来一去,许就把好长时间挣下的血汗钱花在路上了。”
“哎——”田得明叹了一口气,那叹声让夜都变得重重的了:“伯也知道是难哩,可外边难为啥还要出去?呆家里不是好好的?”
“话是这么说,可呆在村里也难哩,就那几亩地,一年下来都打不了几个钱,连孩子娶个媳妇都难哩,就甭说供孩子们念书了。”
“祖祖辈辈许许多多年不是也过来了?”
“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人跟人要求不一样了,想法也不一样了,伯。”
田得明不再说话,他感觉有啥一直就堵在心口上。
“我知道伯的心思哩。你是怕万一哪天……”田二堂说着话,看看田得明,想想,还是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伯是怕你不在的时候没人披麻戴孝哩,伯是怕没人给你打瓦盆哩,伯是怕没人给你抬寿材哩。这不是有我哩?有我哩你怕啥?”
田得明的眼睛就湿湿的,他浑浊的老眼好久没有这样子了。他看了一眼田二堂,最后又朝村口望了一眼。其实能望到什么呢,村口的那条弯弯曲曲的路早就隐没在夜色中了。
田得明那一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爹和爷爷来。
就是在某一天,村南的路口,没有田得明的影子了。田得明死了。
田得明没有等到他希望从村子南边的路口回来的影子,他独自枯萎在逐渐老去的村子的老屋子里。
田得明的儿子在电话里对田二堂说:“哥,兄弟回不去了,你替兄弟做一下儿子吧,兄弟这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好。”
田二堂说:“伯的魂还在村南的路口坐着哩。”
电话里带着哭腔说:“我知道哩,哥,我知道哩。可是兄弟……哥,你替兄弟办了事吧,兄弟一定加倍地偿还你。”
“这是啥话?伯也是我的长辈哩。”
然后是一阵沉默,长长的电话线没能把村子和远处的那个叫做“城市”的地方连接起来。
村子里意外地热闹了几天,是破锣嗓子一样的唢呐声。
唢呐声幽幽咽咽,像是要把村子往日的热闹唤回一点点来;唢呐声一挺一挺,似是在撕扯着村子的天空,慢慢地慢慢地,村子的天空碎成一片一片的破布条子了。
在村子南边的路口上,唢呐声响了好长时间。唢呐声把一个老人的心吼出来了,把一群老人的心都吼出来了。但村子南边的路上,仍然是空空的。一只乌鸦许是受不了了,一低头,从一棵老杨树上栽下来,扑腾一下翅膀,再也不动了。
田二堂披着麻戴着孝,田二堂许是村子里最年轻的人了,但他的头发梢也开始发白。田二堂没有离开这个衰老的村庄,不是不想离开。他的那个人已经提前一步到了村子的西坡坡上了。他总感觉西坡坡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让他不忍离开。他也感觉小村的什么东西像手一样把他的衣襟拽得紧紧的。
田二堂的身后跟着一群比田二堂都大的人们,他们也披着麻戴着孝。他们都已经很老了,有的跟田得明年龄差不多,有的相对小一点,但大多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他们跟田得明没有啥关系,只是住在一个村子的人。
这些人是在为比他们先走的田得明披着麻戴着孝,也是为正在老去的自己提前把孝戴了。
大红的棺停在村子当中的空地上。
长长的幡被风一吹,沙沙地响着,很像是一个人——一个老人呜呜咽咽的声音。田二堂站在棺材前,看了看棺材,看了看飘着的长幡,朝棺材长长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后面的人们都跟着弯下腰去。嗑完了头,田二堂弯下身子去抬棺材,他使足了劲,棺材纹丝不动。田二堂长呼出一口气,又长长地吸回来,把气憋足了,又抬,棺材还是没有动。
田二堂又朝着棺材跪下了:“伯啊,你安安心心地走吧。也别怨谁,他们也不易啊!”
一群老人,一直看着,他们混浊的眼里都有了泪。突然之间,他们也朝着棺材跪下了。
一个人说:“得明哥,走吧。你不走怎能行哩?”
另一个人说:“走吧,老哥,咱儿子不在,二堂是咱儿子哩。走吧,有二堂给你披麻戴孝哩。你走的时候,还有二堂哩,我们走的时候,谁知道是啥样子哩……”
“走吧,老哥,我们一起送你哩。”一群老人一齐说。
一声起棺的长号,朝了天撕心裂肺地响了,村子的空气突然就凝固了。
田二堂站起来,站在棺材的前边,又一弯腰,一使劲,一边的棺材被他抬了起来。后边的人一用力,棺材的另一头也抬起来了。
唢呐声响着,棺材朝前走着。
后边,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们,他们不是陪着棺材在走,他们是陪着田得明在走,他们是在陪着自己在走。
西坡并不远,那是整个村子的祖先们呆的地方。从古至今,村子里的人最后都到了那里,那里是好多辈子的村里人心里的最后归宿。
可是以后呢,以后的以后呢……走着想着,田二堂眼里的泪绝了堤一样流下来,止也止不住,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他是为祖先,为村子,为离开村子无奈地行走在异乡街头的那些还算年轻的人们,还是为也在逐渐老去的自己……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