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泽丰
麦子在田野中兴奋地抽着穗,迟迟不肯成熟,仿佛是在等待着日子,等待着布谷远一声近一声的鸣叫,直到它叫得不依不饶。也就是这个时节,白天的时光一再悠长,在过去农村孩子的眼里,它似乎是延长了日子,延长着一种饥饿与无奈。儿时,面对拮据的生活,母亲总是这样说,过一阵就好了,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青黄不接的日子占据了我童年印象的大部分空间,那是一个少粮缺吃的年代,记得每到这个时候,我家土砖砌成的粮仓里,很少再囤有谷粒。母亲盘算着接上新谷还需要一些时日,便把头年晒干的山芋条搬了出来,混合在米里,一日三餐,其中就有两餐是山芋条稀饭,另一餐的干饭里,山芋条也占到了六七成。母亲用蓝边海碗给父亲盛着稀饭,山芋角堆出碗沿,几碗盛过之后,锅里的稀饭人影可见。即使当时吃饱了,可等不到下一餐的到来,肚子就饿得咕噜咕噜地叫。我深信父母也有我同样的感受,但是他们没有说,依旧到野外去劳作,或耕田或插秧,在劳动中等待着午季作物的成熟,等待着把它们卖出,再从乡村的食品站买回一些大米或麦面,掺和在贫穷的日子里,用爱温暖着这个家,抚慰着孩子们如饥似渴的心灵。
即便如此,我仍感觉到那些晴好的天气里,太阳总是早早地爬上山头,而且时间一天比一天提前。我憎恨过这种季节,它把农村孩子的肚子掏空,掏得有时让人流口水,直到上午九点多早餐的来临。我记得父母曾经教导过我,要向早起的鸟雀学习,它们天亮就飞出鸟窝,飞向田野,勤劳寻觅着自己的食物。也许是从它们的身上悟出了什么道理,父母在不着边际向前奔跑的岁月里,任劳任怨,早出晚归,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年年种出的稻谷除了能交掉公粮之外,还剩余一些,就用来维持着生计,填充着儿女们的饥饿。现在回想起来,为了让我和姐姐尽量吃饱,让我们感受到日子尽管悠长,但其中还是有着甜蜜滋味,他们默默地省吃俭用,默默地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着自己的命运。透过父母诚实地劳作,看到长势很好的庄稼,渐渐地,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我也看到了丰衣足食的希望……
如今,同样是在这个时令节段,同样是太阳光白晃晃地照着万物生长。我因采访行走于乡村田野,目击之处,绿阴如从前,而农村里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们,在这个物质丰盛的年代,他们再也没有更多地关注农作物的生长,也无心无力地去关注这一切。虽然田地被抛荒,但农村的日子,再也不像以前我所感到的那么悠长。
村庄的静
车子在毗邻村庄的高速公路上飞奔,透过车窗,我看到那些房舍横七竖八地静立在那里,有的外墙装修尽显档次,有的则是毛坯模样,这似乎与村庄无关,仿佛是主人的能力所至。但无论怎样,我始终认为,它们都是村庄一根根知疼知痛的神经,构筑着村庄的躯体,让村庄的内涵深入人心。
每每路过村庄,我总爱关注那些接纳人和牲畜的大门,一户也好,两户也罢。它们在主人劳作归来时被推开,户枢在石头上转动,发出吱呀的声响,鲜活了整个村庄的灵气,构出了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这是我所欣然见到的。可是,如今更多的时候,我所注意到的那些门扉,常常处于关闭状态,门口的泥土空地上,长出了一些野草。事后一打听,这些门日日紧闭,它们的主人携带妻儿老小,终年外出打工。也许是主人背井离乡了,村庄空旷起来,寂寞起来,渐渐地,以一种忧伤的静,遮蔽住了当初温暖的意境。
在我的老家,村庄的外围,通往都市的高速噪音不断,开往京城的火车夹杂着嘶鸣从此经过,它们把村庄不愿倾听的声响,却无休无止地扔给了村庄,把夏日的蛙鸣和蝉声驱赶得一干二净。几年前,乡亲们因无法忍受这样的喧嚣,做出了搬迁的抉择,他们丢弃了老屋,丢弃了当年生我养我的村庄。这次出差,我从老家村庄边的高速上经过,打开车窗,外面是呼呼的风声,我的故乡安静得像一位洞穿世事的长者,不愿开口多说一句话,只是以自己静默之态,坐失自己的余年。作为被它哺育过的孩子,此时,我的心被它的静纠缠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痛,是我背离了故乡,是我们背弃了村庄。
记得儿时的村庄,哪怕是在深夜,都有虫鸣在墙角下弹唱,它们哄着村庄入眠,哄着孩子们进入甜蜜的梦乡。即使有陌生的脚步声闯了进来,最先是谁家的犬,吠着警惕,然后在主人的呵斥声中又归于平静。这样的夜晚,村庄安静地睡了,它搂着村里的人和物,搂着时光,安然地走过春夏秋冬。我想,这样的静,是村庄闭目养神所需要的,是我们在那里生活的福气。
然而在岁月的长河中,在开发与保护的较量中,是谁打破了村庄的这种宁静?让它承受着痛苦,让它默不作声。
就在前几天,我去深山采访一位老农的时候,他最后问我:“你在退休之后,是否愿意重回故乡?”看我长时间没有回应,老农叹了一口气,走进了自己生活一辈子的里屋。许久,他的话像一根银针,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肺。面对他生活的原始山乡,万木葱茏,我又何尝不向往这样的生活佳境呢!只是我的故乡,如今静得没有一点活气,听说早年一些年轻人搬家的搬家,打工的打工,出嫁的出嫁。现在开发商已经谈好了那块地皮,很快就会在那里盖起一个工厂,几个老年人也守不住了,他们被迫着离开。
我的村庄从恬静中走向了寂寥,从繁华中走向了落寞,最终,它将以生存不敌推土机的强攻之势,消失在我思念的尽头。
触到心底的痛
我承认,是我的到来惊动了这一方平静的水域,包括她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波澜。这是一个乡野,我的到访让鹅们惊恐着扑通到水里,溅起阵阵涟漪。看我们走了过来,那个牧鹅的小姑娘站起身,会心地向我们微微一笑。
在村委会主任的带领下,我终于找到了她。想从她那里了解更多有关她的信息和她内心的一些想法,这是我此行采访孤儿的目的。她两岁的时候父母相继去世,而后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曾经念过五年书,后来为了撑起这个家,十二岁的她便为养殖户干起了牧鹅的差事……这是她爷爷向我所作的介绍。简单、粗略。事后,我对村主任说,我很想采访一下这个小姑娘,听听她还有些什么渺小的愿望。在村主任和小姑娘爷爷的带领下,我来到了她牧鹅的池塘边。
这里三面环山,一口池塘坐落在山坳里,无风,水面格外平静。小姑娘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鹅们在草地上快乐地啄着青草,脸上显出了极为舒坦而又满足的神情,仿佛只要鹅们不乱跑,就算是她最大的快乐了。置身于这样的快乐之中,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忘记了失去父母关爱后的痛苦与酸楚。面对如此场景,我是不是该掉头回去,结束这次被安排的采访?我真不忍心探究小姑娘内心的世界,原本上天就对她很不公平了。我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的鹅们全都跑到水里去了,它们很难赶上岸的吧?小姑娘摇了摇头,说鹅们还是比较听她的话的,毕竟她与它们相处已有近两年的时间。
也许是前两天就得知我要来采访,她仿佛有准备似的,向我道着她的境况,这与她爷爷向我叙说的完全相同。一道伤口本已过了剧痛期,如果向它撒去一把盐,那种撕心裂肺痛,岂不又在重演?想到这,我对自己说,随姑娘自己说吧,她想说就说,不说也不要去追问,以免让她更伤心。
我和她坐在草地上,她向我叙说了很多很多有关她的故事,包括有些爱心人向她捐钱、捐物,包括她与鹅们相处的一些趣事,我一边听着一边不时地点头,说到伤心处,我极力安慰她,让她感受到这个社会就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许多好心人都在关心她。在我们即将闲聊结束的时候,村主任当着我们的面说,其实,像她这样还不能算真正的孤儿,因为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她的母亲就改嫁了,只是一直没有过来看望过她……这番话,着实让小姑娘为之一震,她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村主任,看着她的爷爷,泪水开始慢慢地溢出眼窝。小姑娘的爷爷低下了头,再也没有做声。村主任见状,很快就收住了自己的话。
是什么原因非要将这一信息隐瞒着小姑娘?母女十几年的感情就这样被一个谎言所掩埋,试图将它沉于岁月的海底,可是,村主任的无意之言,如今,让小姑娘如何去猜想,又如何去面对?我真的不敢多想。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