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好汉

李龙年

若问天下美女多出何处？大家可能都会说是米脂——“米脂的女子绥德的汉”呀；好汉呢？显然是山东——水泊梁山聚集天下好汉，谁个不晓？我读大学时，班上有位山东男同学，魁梧红脸汉子，不仅吸引了同班女同学的关注，还总令外系美女把艳慕的目光火辣辣地投在他身上，令好汉的脸更红。如果具体地问山东好汉哪里最多、最雄壮、最威武、最知名？可就未必人所皆知了。但你若知道“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七十二位出自郓城”之言，肯定连想都不用想就认定答案：非郓城莫属！

此刻，我就直奔郓城而去。不过，我并没有期望看到诸多“好汉”、“英雄”——当今天下，论起“英雄”、“好汉”，人们更多的以金钱、官职为衡量标准。然而，初抵郓城，郓城的好汉文化就震撼了我，——此好汉文化，虽然我不曾见到有谁认为这属于好汉文化的范畴；但我却坚定的认可它是、应该是、必然是，它像一条宽阔、深邃、清幽幽的大河——山东作家们介绍说它叫宋江河，以前叫宋金河。其实宋代它叫广济河，清代黄河北徙，广济河成为黄河故道；因曾经是宋金粮道，人们又称之宋金河。更因当年宋江等梁山好汉常常利用宋金河截取官府财物，老百姓更喜欢称呼它为宋江河。

眼前的宋江河清凌凌的，水面开阔，一泻千里，气势夺人。主人告诉我：抗日战争期间，郓城驻军曾经在宋江河伏击日军，歼灭日军一千多人。郓城好汉，真乃血性汉子也！今天的宋江河水势浩大而沉稳，青幽不见底的河水缄默地奔流。我曾经读过《美丽的青弋江》，忧伤、温婉、绵长……令人安静、沉想、缅怀；而眼前的宋江河却教人挺拔、昂然、奋然……或者，我对宋江河的阅读只是偏好？宋江河确实让我感觉和触摸到郓城好汉的铮铮骨骼戛然之气，听闻到郓城好汉雄壮有力之风，粗粝而细腻，磅礴而缱绻。我伸手探入宋江河的碧水，冰凉透彻，一股穿透身心的清澈寒气，逼人久久沉思缅想。

我急于认识那些曾经在宋江河畔纵歌昔日好汉谣曲的汉子，那些今天支撑起“郓城好汉”气派的好汉们。有幸结识他们中的一二，可能我就认识了有血有肉的当今郓城好汉风貌之一斑，我就可能与他们相互精神砥砺。其实，想象力实际上总是匮乏的，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著名的宋江武术学校，这个名字惊雷般，一下子让我警醒——我们脚下，就是好汉故土郓城啊！这所学校来自于海内外的几千名学生，最小的五六岁，最大的十八九岁——每年都有一批批学生通过高考，被全国各大学体育专业或体院录取。我看见的是2012年光荣榜，有七十多位学生被上海大学体育系、北京体育学院等录取。我不由惊叹：真是个好汉学校！校长樊庆斌轻声一笑：去年录取了一百多呢。

樊庆斌皮肤黑黝黝的，这个曾在东北漂泊，以马戏表演谋生的汉子，回家办起的这所学校，如今非常了得。学子们获得了北京奥运会、亚运会冠军以及全国散打锦标赛冠军、世界功夫王争霸赛冠军等近千枚国家级、世界级的武术比赛金银铜奖牌。我更佩服的是这位郓城好汉的智慧：孩子们的武术表演——“狗娃闹春”，1994年一上央视春晚，立即名扬天下。孩子们还曾应邀上了北京奥运开幕式的节目，伴随着刘欢和萨拉布莱曼那奇异美妙的“我们同住地球村”歌声，宇航员从天而降，六十个孩子在巨大的“地球”上奔跑、表演，全场振奋，掌声直入云天，这些孩子，正是郓城的“狗娃们”。奥运会后，樊庆斌提议将这座“地球村”永久保留在“宋江武术学校”，作为奥运文化遗产议案得到广泛赞同和奥运组委会批准。这座“地球村”高高地伫立在我的眼前时，我觉得自己感受到奥运精神的灵魂呼吸。我们在“狗娃大舞台”下观看了整整一台节目，特别是一群五六岁的“威武小山东”出神入化的表演，精彩绝伦的武术套路，特别是他们神采奕奕的目光，直抵我心深处：郓城好汉，继往开来！

赞叹还未从心中落下，水浒文化城——这个有“英雄之门”、“状元宿舍”、“宋江武馆”、“朱贵酒店”、“忠义祠”、“古筝坊”等二十多个景点的文化城，出现在我眼前。文化城的建筑几乎是从四面八方收集来的古旧建筑复原重建的，让游客在领略水浒时代氛围中品赏古建筑文化与风情。这里还有一条长长的石磨盘古道，从山东各处乡村寻找购买大批早已被人们废弃、遗忘的古旧石磨盘，青苔斑斑，仿佛被人们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足有大几百块，铺就了水浒文化城一角。一位诗人沉思着说：也许，当年红嫂用过的石磨盘，就在其中；也许，当年淮海战役支前时为解放军磨过粮食的石磨盘，这里面就有……仅仅是收集和保留这些数量庞大的石磨盘，水浒文化城就为中国的文化记忆写下了独特而精彩的一笔。

文化城的“戏楼”里表演山东坠子的郓城农民王合义，——又是一位好汉，是全国文联委员，山东电视台电视大赛金奖获得者，今天他表演的是《拳打镇关西》。我第一次欣赏山东坠子，只见剽悍的王合义铜铃般怒目圆睁，音色洪亮，底气十足，唱得字正腔圆，意气风发，扣人心弦！我听得几乎忘了身在21世纪，身旁还有一起采风的作家，而仿佛身处宋代的郓城，目睹鲁提辖挥拳怒向镇关西。眼前好汉跺脚震地，虎虎生威！王合义酣畅淋漓的表演，让我认识了一个郓城农民好汉的内在气质。

午餐再度让我们见识了郓城好汉的气势。陪我们这桌的是县委书记，一个书生意气模样的官员。待全桌人一一落座，他却忽地站起来，端起一壶酒，笑容满面说：为了表示对各位作家的敬意，我敬大家一壶酒！言罢，仰脖豪气一饮而尽。与县委书记喝酒亦习见，但是今天以壶敬酒这样的场面，却无论如何也是第一次见到。“喝！”从菏泽一路陪我们来到郓城的作家金锦带头一口灌下一壶白酒。再困难，我也得饮下这一壶豪情、一壶热情、一壶关注、一壶真挚！如此敬酒，是鲁西南剽悍热情的风俗。金锦自己就是郓城人，当年他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留校任教。几年后因为离家太远，不便奉侍单独把自己养育成人的母亲，便请求调回郓城。不想回到郓城没几年，母亲就因病辞世，令金锦沉痛、沉重得好几年缓不过气来，长久地陷入怀念母亲的悲情之中。正是这种悲情，迫使他提起笔来，诉说对母亲的万般怀念，写下了他写作人生最初的一批以母爱为主题的亲情散文，自此，金锦笔耕不辍。作家金锦，出自郓城的文学好汉。接下来，金锦居然也举壶敬酒，与大家喝了一壶酣畅；而后，在座的山东散文家们，也逐一以壶为单位敬酒。此白酒，乃郓城所产的“好汉酒”，让我们再度感受到郓城好汉文化的时时处处的浓烈存在与浸染。

酒酣耳热，激情涌动之际，金锦举起酒杯道：大家很快就要离开我的故乡了，我再敬大家一杯酒，吟诗一首，赠送大家——几天来，金锦几乎每天一首诗，晚餐时吟诵给大家。现在，他又吟诵一首怎样的诗呢？大家沉静下来，目光对准金锦。只见他举杯缓缓吟道：“世上只晓神仙好，唯有文学忘不了；世上只晓功名好，唯有文学忘不了；世上只晓爱情好，唯有文学忘不了；世上只晓金钱好，唯有文学忘不了；待到祖国强盛时，共颂文学繁荣篇！”吟罢，又是一饮而尽！我分明看见，他的泪光闪闪……

笔会期间，我得了一册金锦的散文《知命心语》，连夜翻读。书中开篇写作家对于母亲的万千深情自不待言，其中还有一篇记叙作家与大家蓝翎缘分的悼念文字，亦颇可见郓城好汉丰富情感世界的另外一方深切。金锦与蓝翎居然有着传奇般的瓜葛：因为李希凡与蓝翎两个“小人物”，金锦一直向往山东大学中文系；居然，后来真迈进山大中文系，并且毕业后留校任教，成为山大中文系的一名青年教师。也许，心有所骛，天可成之：一次在山东大学举办的学术研讨活动上，金锦有缘结识了蓝翎，这才惊喜获悉：学术相交之外，两人原来还是菏泽同乡。同乡蓝翎虽为名人大家，但“右派”的厄运却让他吃尽了苦头，两个人相识之时，蓝翎才从农村偏僻农场“回归”专业——到河南一所大学任教。钦佩之余，金锦心中唏嘘不已。仍然是那句话：“也许，心有所骛，天可成之”——相识若干年后，因思想回乡照料母亲的金锦调回菏泽工作，后来又被派至蓝翎故乡单县主政。正因此，二人有了密切的长期的交往，金锦因此走进蓝翎的内心世界。孰料，蓝翎内心深处的“龙卷风”却让金锦自少年以来就埋藏在自己和一代人内心深处的“美好”被人为地破坏。 “龙卷风”源于蓝翎写的一册书《龙卷风——“小人物”沉浮自述》，封面上赫然有“本书完整地展示了作者自1954年投身《红楼梦》研究起，个人数十年的真实经历，堪为那段特定历史之存照”。书的首篇，就是记叙蓝翎、李希凡两个人交恶的个中缘由……虽然赠书给了金锦，蓝翎始终并没有对金锦聊过与李希凡交恶、分道扬镳这方面的话题；而金锦更不愿意接受、面对这样的事实——然而，这是事实，是令金锦为之永远心痛的事实——金锦的散文里写道：如果我早知道《龙卷风》一书中有文章让我心中的美好崩塌，我宁愿不读——不读《龙卷风》，也不读李希凡就此事已经或者可能写下的文字，而尽可能保存心中的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聪明如蓝翎先生者，不知临终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态？”金锦在怀念同乡蓝翎的散文里，写下这么一句。

我似乎触摸到金锦颤抖的、疼痛的心——一颗郓城好汉炽热、赤诚的心。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