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亮
【摘要】中共在执政初期开展的反经验主义斗争,增强了全党坚持社会主义前途方向的政治自觉性,但并未彻底解决阶级斗争经验的误用问题。此场斗争在政治和现实层面的不同结局证明,基于确保执政安全和实现国家利益,我党在依照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理论化了的苏联模式的用语范式来架构本党执政话语体系的同时,实际上一直坚持进行以我为主的执政探索。
【关键词】反经验主义 阶级斗争经验 自主性探索 执政经验
【中图分类号】D23 【文献标识码】A
反经验主义斗争任务的提出与政治化
从革命语境转入执政语境的经验主义概念。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要求其政治建设任务进行相应重大调整,其中就包括建立起本党的执政话语体系。在此体系里,围绕巩固政权这个根本问题,中共对其执政任务、活动方式和加强自身建设问题进行审慎分析和高度概括,形成统一、凝练且逻辑严密的用语范式。
经验主义概念在中共旧有革命话语体系中已存在,借指几乎所有被定性为因循守旧式的革命主张和活动方式。但在中共实际革命活动中,教条主义问题才是反对的重点。而转入执政语境,一方面阶级斗争经验已丧失存在的合理性,另一方面理论指导则成为标注实践活动科学性的必要条件,这都决定了经验主义概念会被引入执政话语体系并在其中占据关键位置。在尚未进入实际执政活动的检验之前,这种对旧有革命经验的筛选,坚持的是这样的思路:中共放弃残酷的阶级斗争手段,而将本党在斗争中磨练出的坚强革命意志继承下来,借以推动和平建设。
依此思路,在中共初建执政话语体系的过程中,诸如发动群众、调查研究、艰苦奋斗、谦虚谨慎和戒骄戒躁等原本依托于阶级斗争环境而形成的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被从其原有阶级斗争式的产生环境中抽离出来,以优良革命传统式的符号语言,标志为超脱于经验主义问题之上的正确经验总结。相反,革命时期中共借以开展阶级斗争的一整套具体工作经验,则被置于经验主义问题的范畴之内,警示全党引以为戒,并对外界宣示中共放弃暴力手段而转入和平建设的决心。从此意义上说,在大规模执政实践开始前,尽管尚无从印证反对经验主义问题的实际必要与可行性,而为了宣示良好的执政形象和进一步改善执政状态,中共依然会提出反对经验主义问题。由此,反对经验主义斗争就成为中共一项预设任务。
经验主义概念的系统化。由于反经验主义任务的预设,在大规模执政实践开始后,反对经验主义一度成为中共对执政活动进行查错纠错的主题内容。历史地看,中共执政初期的大部分活动,例如开展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和增产节约运动,都对民众动员规模和动员程度提出了极高要求。党群特别是基层干群关系,对中共执政任务的实现施加直接和重大影响。在此情况下,基层干群关系成为中共监测执政活动是否出现失误的基本依据。
由于反经验主义任务的预设,在各级党委阐述为何产生及如何解决基层干群关系问题时,经验主义概念就一度成为了“关键词”:基层出现干群关系紧张问题,被归结于基层党员干部的经验主义错误和政策水平低下;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须从加强对基层党员干部的政策和理论教育入手,坚决反对其经验主义问题。在此背景下,1950年整风运动开展起来,成为中共执政后基于反对经验主义的首次重大实践活动。此次运动开展的结果,似乎从现实角度有力证明了反对经验主义的正确性,为中共进行相关理论论证提供了实践素材和现实动力。
进入1951年,中共以反对经验主义为切入点,迅速掀起全党理论教育的高潮。在此过程中,中共对为何及如何反对经验主义进行详尽论述,由革命语境转入执政语境下的经验主义概念,开始具有比较完备的理论形态:
首先,关于经验主义的定义。经验主义被定义为反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以为感性认识不必上升为理性认识”。其次,关于经验主义的定性。经验主义被定性为主观主义错误,“割裂理论与实践的统一”。①
最后,关于经验主义的政治表现,则被概括为忽视理论学习的“危险倾向”,催生“官僚主义命令主义事务主义倾向以至功臣思想蜕化思想”。第四,关于反对经验主义的路径,即“广泛的有系统的理论学习”。②
上述基于反对经验主义的实践活动和理论论证,推动执政语境下的经验主义概念发展成为一个逻辑严密的理论系统。经验主义概念的系统化,确立了中共反对经验主义斗争中的用语规范,也指导各地各级党组织在开展此项斗争中踏入整齐划一的步调中,因而产生出的强烈“共振”效果,在全党营造出反对经验主义斗争的巨大声势。反对经验主义问题由此成为各地检查和反思现实工作的主题。
反经验主义斗争的政治化。从现实性来看,要论证反经验主义斗争的必要性,关键是完整界定经验主义问题的实际表现,在此基础上,才能比较准确地评估经验主义问题所带来的现实危害亦即执政损失,也才能合理地证明执政实践中坚持理论指导作用的重要性。
但历史证明,经验主义概念的系统化并没有坚实的现实基础。如前文所述,中共执政之初对经验主义问题的现实批判,是以基层党组织的执行力问题为出发点,由此首先展开对基层干部单纯任务观点、强迫命令工作作風的集中批判。在旧有革命语境下,基于开展阶级斗争的需要,这种工作方法未被质疑合理性。而在实际上严酷的革命战争环境中,这种工作方法对于快速推进工作部署也发挥了实效。而当转入执政语境下,将这种对待阶级敌人的工作方法因袭至对待人民群众的工作中,显然丧失了合理性。在实际工作中,强迫命令的工作作风也无疑会对党群关系造成极大损害。从任务执行者的主观角度来看,在中共执政条件下坚持单纯任务观点和沿袭强迫命令的工作方法,源于其“尊重经验而看轻理论,因而不能通观客观过程的全体,缺乏明确的方针,没有远大的前途,沾沾自喜于一得之功与一孔之见”③,确属于经验主义问题。
但是,联系历史实际情况来看,任务执行者坚持单纯任务观点与强迫命令作风,不能仅仅归结于其“忽视理论的经验主义”问题,更重要的原因是上级制定任务脱离了实际情况,使基层丧失了通过正常手段完成任务的客观条件。这个问题在经验主义概念系统化的过程中未被加以体现,极大削弱了反对经验主义重要性的现实说服力。此外,在中共中央1951年2月发出的《关于加强理论教育的决定(草案)》中,将党内官僚主义问题直至功臣思想、蜕化思想也一律归结为经验主义问题,并提出解决这些问题的根本方法在于提高党员干部的理论水平,也明显缺乏说服力。特别是关于官僚主义问题,历史实践已反复证明,其产生和发展既有超越政权组织形态之上的深刻历史和社会原因,同时也与某一特定政治环境中的权力分配状况密切相关,④其解决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远远不是依靠主观上提高党员干部的理论水平就能实现的。
上述情况表明,执政语境下经验主义概念的提出和理论化,并不能准确反映现实活动的经验主义问题,因而无法为论证反对经验主义斗争的实然性提供理论支撑。1950年整风运动开展的实际情况表明,很多地方党委直至毛泽东等党内领导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在此情况下,反经验主义斗争仍然呈现出全面推进的热烈状态,这表明中共中央发动此项斗争显然还有别的考虑。
《人民日报》1951年1月29日发表了题为《学习毛泽东同志的<实践论>》的社论。文章并未提及为何及如何反对旧有工作经验,而是集中火力批判忽视理论指导作用的实践主张,指出当教条主义在工作上所起的作用已经不大的时候,就必须把反对经验主义这个问题提到更重要的地位。由这篇社论不难看出,中共中央意图通过开展反对经验主义的斗争,引起全党对理论学习的高度重视,在党内形成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统一,提高全党干部在马克思列宁主义问题上的自觉性,铲除产生自发性实践活动的思想土壤,确保各地的实践活动都纳入中央预定的轨道中去。
从此意义上说,经验主义概念系统化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反对经验主义斗争愈加脱离现实轨道的过程,因而也是此项斗争完全政治化的过程。反经验主义斗争的政治化说明,确保执政活动坚持其既定政治方向,是其时中共中央确立执政思路的根本前提。其时中共中央对理论教育工作的高度重视,主要基于后者的政治适用性—亦即对确保执政活动基本政治方向的强大约束力。后文将详细论述,中共反经验主义斗争中对阶级斗争经验的批判,只是横向否定其在部分任务种类上的适用性,绝不是纵向否定其在执政条件下针对某些特定任务种类的适用性。而经验主义斗争的政治化,又使全党集中注意力于如何依靠理论教育确保执政实践坚持既定的政治方向,却忽视了对阶级斗争经验的误用问题进行更加深刻的剖析,也阻碍了我党对大量执政活动阶级斗争化的合理性和可行性作出客观评估。
阶级斗争经验的纵向沿袭与横向覆盖
阶级斗争经验在特定任务领域的完整沿袭。如前所述,理论上甫一转入执政条件下,阶级斗争的工作方式应即丧失存在价值,但实际上它仍是各级党组织开展工作的主要手段。历史地看,中共夺取全国政权时,仅是大规模军事作战的结束,新式经济社会秩序尚未建立起来。不管是在新解放区开展的土地改革运动,还是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实质上仍属于民主革命范畴。在政治层面激烈展开反经验主义的斗争时,中共在开展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的实际工作中,仍高度依赖阶级斗争的工作方式。
事实证明,中共夺取全国政权时,无论国家的经济政治状况与党本身的状况,都与俄国十月革命后的状况完全不同,和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具体设想更有天壤之别。对中共而言—姑且不论应然性而仅就实然性看,不管是完成遗留民主革命任务还是预备进行社会主义革命,都无法套用别国模式和现成理论。这决定了在执政条件下继续进行自主性探索实是中共的唯一选择。
正因上述情况,中共中央一面极力强调理论指导实践活动的重要性,又一面提出了注重自主性探索的问题。正如刘少奇所说,全党学习马列主义,“要学习它的立场、观点、方法,不要把马列主义变成教条”。现实执政活动中“所遇到的、所要处理的问题都是新的问题,许多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没有讲过的”,这就需要党员干部“用所学到的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去观察、分析、处理”。⑤这说明,由于无法对应现实状况,相关理论丧失了对中共执政活动进行具体指导的客观条件,中共的大规模执政实践实际上只能依靠自主探索来推进。
基于完成民主革命的遗留任务,这种探索首先表现为对旧有阶级斗争经验进行改造式利用的努力。如针对土地改革,中共中央就对原有的富农政策进行了调整,要求保留富农经济。由此可见,中共对旧有工作经验进行改造,主要是突破对原有阶级斗争对象的规定,而对于仍被纳入阶级斗争对象的群体—如土地改革中的地主阶级,实际上仍沿袭了过去的一整套斗争经验。从此意义上说,由于阶级斗争任务的延续,中共阶级斗争的工作方式实际上被完整保留了下来。更为重要的是,其实际很难被控制在决策者所设定的范围内。在革命战争环境中,对于如何界定阶级斗争对象,中共决策层有统一的思想认识,各地党组织在实际活动中也积累了丰富经验。转入执政条件下,实际上中共党内对诸如是否保留富农经济等问题一直存有争议,阶级斗争对象的调整没有稳定政策支持,而在执行层面,任务执行者对如何具体调整阶级斗争对象也无甚经验,在复杂多变的政治形势下,斗争对象扩大的可能性远大于缩小。通过考察中共执政初期的主要活动可以看出,很多地方不仅在执行土改和镇反任务时存有扩大斗争对象的问题,而且将阶级斗争思维扩展至日常性和建设性的工作领域,一些本属干群矛盾的问题被当成阶级斗争问题来认知和处理。
总之,在完成民主革命遗留任务阶段,中共实际上肯定了阶级斗争经验在一些特定任务领域的现实适用性,造成其从革命环境中被整体沿袭至执政条件下。此外,其被实际运用的对象规模和任务种类都已超出了决策层的预定范围。但由于反经验主义斗争的政治化,这种阶级斗争经验的扩大使用并未得到中共的足够重视和有效遏制,且反过来加剧了我党对政治安全形势的严重估计。一方面,一些本属于基层干群矛盾激化的问题被部分归因于反革命分子的煽动破坏,加剧了中共中央对镇反工作长期性的严重估计。另一方面,建设性活动领域所出现的一些发展变化也被加以阶级斗争思维的解读,引发了中共决策层对社会发展前途的深刻忧虑。这就决定了阶级斗争经验不仅不会因为民主革命遗留任务的基本完成而退出历史舞台,相反还会急剧地扩展适用领域。
阶级斗争经验适用任务领域的全覆盖。当完成遗留的民主革命任务之后,开展建设性工作就成为执政活动的主题。这对我党而言是一个几乎全新的活动领域,相关经验储备十分匮乏。由于理论具体指导作用的有限性和经验缺乏,中共中央尚无法对经济建设进行顶层设计,各地的经济建设活动实际上完全处于摸索状态,推动党内形成了关于农业经济发展的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土改后农村已出现了新的阶级分化,农业发展中加剧出现自发的资本主义倾向,应即开始逐步消灭农业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新的阶级分化与农业生产中的资本主义倾向,利于农业经济的迅速发展壮大,现时仍应保护和支持农业私有经济的发展,待农业水平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再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从表面上看,上述意见都是试图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认识和处理现实问题,只是将理论切入现实的角度不同。实際上却是关于新式实践活动的不同认识论。第一种意见认为新旧实践活动具有相同的规律性,从阶级斗争经验出发,认为新的阶级分化会威胁中共在农村的统治安全。第二种意见则认为,相较革命战争时期,执政条件下农村经济社会发展必然体现不同的规律性,因而不能依照阶级斗争经验来估测农村新的阶级分化问题。在中共执政初期,党内关于是否保留富农经济、是否允许党员致富及何时进行农业合作化问题的争论,正是基于上述不同意见而展开的。
历史证明,农村私有经济的发展引起了毛泽东的担心。在他看来,党内已出现了严重的资本主义思想问题,保护和支持农村私有经济的发展是其重要表现。1951年《武训传》批判运动的发动,标志着中共正式提出了反对党内资本主义思想的任务。通过城市“三反”“五反”运动和农村的互助合作运动,这项任务被贯彻到中共的经济活动领域。反对党内资本主义思想任务的提出,实际上就是坚持以阶级斗争思维来认识和处理新的实践问题,为中共沿袭旧有阶级斗争经验提供了条件。在刘少奇等党内领导人看来,当建设性任务成为中共执政实践的主题,阶级斗争经验不仅不具备现实适用性,更重要的是不具备政治适用性。而反对党内资本主义思想任务的提出,则使阶级斗争经验的两种适用性均得到肯定,从中共执政实践的整体层面而言,移植阶级斗争经验已经不属于经验主义问题的范畴,大量本被中共认定为阶级斗争经验的误用转而成为了适用,阶级斗争经验在任一活动领域都具备了运用的应然性。在此情况下,中共明确提出要将“反对资产阶级思想对党的腐蚀和危害”问题,上升至其“率领全国人民为国家的工业化和社会主义的前途而斗争”的绝对高度来认识。⑥阶级斗争由此被标示为中共理想执政状态的构成要素,中共也由此实现了对其执政话语体系的重大修正。
对中共执政初期反经验主义斗争的历史反思
应全面分析反经验主义斗争的历史影响。从政治层面和现实层面看,中共执政初期反经验主义斗争有不同的结局。从政治层面看,开展反经验主义斗争是中共树立良好执政形象、确保执政安全的必然选择。此任务提出后,得到各地党委的积极响应,助推全党迅速掀起理论学习的热潮,为中共表述理想的执政愿景提供了话语和理论支撑,为确保国家发展坚持社会主义的前途方向营造了强大的政治舆论。从此意义上说,反经验主义斗争达到了预期目的,有一个理想的结局。但从现实层面看,这场斗争并没有完整、准确地反映和揭示实际经验主义问题,因而也不能真正解决这些问题。
上述情况决定了这场反经验主义斗争所带来的历史影响至少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它明确了中共执政探索的“红线”。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后,尽管中共党内对何时开始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存有争议,但都明确了国家发展的前途方向必然是社会主义。而反经验主义斗争的开展,就使中共上述基本政治意志贯彻到了执政实践中,明确了地方探索活动所不能超出的“红线”—即不能偏离社会主义的前途方向。这种做法警示了微小实践活动扭转国家整体政治走向的危险性,将确保政权安全内化为对具体实践活动的现实约束力,一直被承袭至今,为中共将意识形态工作与中心工作有机结合提供了依据和抓手。
另一方面,它推动了我党对央地组织间权力分配关系的调整。如前所述,在执政之初,中共的地方领导机关拥有较大的决策自主权,地方党委尤其是在经济社会相关活动领域具备非常宽松的探索空间。对此,周恩来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解释说:党内权力由分散地方到向中央集中,“将需要较长时间”,“一定要授权地方才能发挥其积极性”。⑦ 这说明其时党内下沉式的权力分配状况,既有历史原因,同时也是中共中央主观设计的结果。在其看来,未来仍须实现党内权力的向上集中,但现实由于中央层面执政经验的匮乏,必须通过授权地方快速积聚执政经验。事实证明,中共中央对全局的控制力并未因这种权力分配状况而衰减。如前所述,经过1950年整风运动,实际上很多地方党委已意识到了反经验主义斗争存在脱离实际状况的问题,在此情况下,反经验主义斗争仍呈现出全面推进的热烈状态,这充分展现出中共中央对整体政治形势的强大引转能力。
反经验主义斗争的政治化表明,此场斗争本意上只是要将全党的执政意志统一于中共中央的预定政治方向,由于相关理论和别国模式的现实适用性极其有限,中共中央将其指导作用限定在政治层面,在实际活动中,仍基本依靠地方的自主性探索。在此情况下,理论上,地方的探索自由度仍应维持在较高水平,各地仍可以大量产出关于如何开展执政活动的新鲜经验。但在实际上,由于反经验主义问题被上升至比同中共历史上反对教条主义的高度,地方自主探索的冲动受到了极大遏制。历史地看,中共开展反对教条主义斗争时,决策层面已积累起丰富的革命活动经验,因而此斗争本意上就不是要局限在政治层面展开,而是要根本扭转全党开展革命活动的实际状况。相形之下,中共开展反经验主义斗争时,决策层面对如何进行执政活动的经验储备还相当匮乏,不可能对执政活动进行精细化设计,这就决定了其开展反经验主义斗争必然限定在政治层面。
从此意义上说,其动员全党从认识教条主义问题的高度认识经验主义问题,只是希望借以引起全党对理论学习的足够重视,增强其坚持中共中央预定政治方向的自觉性,并非要打击各地进行自主探索的积极性。但党员干部特别是老干部对历史上路线斗争的深刻体验,则促使其对反经验主义斗争也保持着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和警觉性,普遍存在着实际探索活动是否跨越政治“红线”的担忧,特别是经过党内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争论,地方自主探索的积极性急剧衰减。在此情况下,中共央地组织间的互动活动中,地方反拨中央探索方向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少。决策层很多任务部署本带有强烈试验色彩,任务部署前预留出很大的调整空间,但下达地方后,则基本呈现出积极呼应的状态,反推任务的加速实施。从此意义上说,反经验主义斗争进一步增强了地方党组织执行中央决策的政治坚决性,且这种坚决性被带入到各项探索活动中,在反经验主义斗争的巨大声势下,以这种政治坚决性代替了探索精神,不当提升了中共决策层对其预设任务可行性的乐观估计,推动其着手向上回收权力。
综上所述,中共执政初期地方党组织决策自主权的急剧萎缩,固然主要是出于大规模经济建设的需要,但同时反经验主义斗争的开展也对这种情况的出现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也正是从此意义上说,应当对中共执政初期党内权力结构调整的意义做出更为全面的评价。一方面,党内权力的高度集中固然为大规模經济建设的开展提供了政治保障。但另一方面,这种集中又建立在地方探索积极性衰减的基础之上,掩盖了中共中央决策中的失误问题,导致我党长期低估坚持地方自主探索的重要性。也正因此,党内权力的高度集中状况并“没有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基本完成,急风暴雨式大规模阶级斗争的结束而改变”⑧,尽管1950年代后期我党曾经做过重新向下分权的努力,但一直“收效甚微,放下去不久又收回”⑨。
应从更多层面来考察中共的执政历史。中共执政初期反经验主义斗争在政治和现实层面的不同结局,(下转215页)(上接193页)提示可从多层面来考察中共的执政历史。如从中共执政话语体系的演变来考察中共执政史,便于完整勾勒中共对理想执政状态的认识变化过程。而依照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来观照中共的执政历程,又利于高度把握中共积累和反思执政经验的总体思路。但是,中共执政初期开展反经验主义斗争的情况说明,中共一些决策的做出,往往有着隐藏于文件字面之下的意图。这决定了单纯从中共基本文献的字面来解读其执政历史,不足以揭示历史的全貌,也提示可在考察中共执政应然状态的同时,尝试交替考察其执政活动的实然状态。
例如,中共执政后,阶级斗争问题并没有被立即标示为政治话语。如单纯从相关基本文献的字面来解读中共的反经验主义斗争,则似乎表明中共基本否定了阶级斗争经验在执政环境下的存在价值,且中共已根本转向了对新鲜经验的探索和积累之中。但实际上,阶级斗争经验已被完整移植到执政条件下,并开始不断扩大适用范围。另一方面,当中共明确提出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已成为社会主要矛盾,并使阶级斗争问题成为中共执政话语体系中的理论内核,其实际上也没有套用相关理论和别国经验,采取暴力革命的方式来开展社会主义革命,相反是以和平改造的方式实现了国家经济制度的根本变革。凡此种种都说明,中共执政初期在依照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用语规范来架构其话语体系的同时,实际上仍坚持着自主性探索这一基本的活动方法论。而中共之所以坚持此种方法论,归根结底在于被其视作核心价值的不是成为另一个苏联,而是在确保本党执政安全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实现中国的国家利益。⑩
换言之,中共之决定“一边倒”和对中国发展前途的社会主义规定,并不是以国际层面的意识形态斗争来绑架本国的发展目标,而是中共决策层基于既定的国际政治格局和国内形势,审慎分析如何确保本党执政安全继而提升执政效率的结果。也正是从此意义上说,中共在执政活动中对理论(包括理论化了的苏联建设模式)和经验的价值认定,归根结底就是围绕执政安全和效率问题来进行:一方面,反经验主义斗争的政治化和反对党内资本主义思想任务的提出,源于中共将理论教育和阶级斗争经验视作确保执政安全的必要手段。另一方面,阶级斗争经验被全面引入建设性活动领域,则源于中共将其认定为确保执政安全的前提下提升执政效率的最佳手段。在上述情况下,地方党委丧失了矫正中央决策失误的自觉性和能力,中央则对自身预备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经验储备状况作出了过于乐观的估计,认为尽快确立高度集中的权力机制既可确保执政安全又可使执政效率最大化,因而开始向上回收权力。而正是对高度集中的政治制度的如上价值认定,促使中共在完成社会主义改造之后,仍旧维持着向上集中的党内权力分配模式。
而从多层面考察中共的执政历史,则提示应从两方面认识中共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后的历史进程:一方面,高度集中的政治制度的存在,使地方党委长期成为中央决策的单纯执行者,使中共对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自主探索缺乏丰富经验支撑,因而造成对苏联经验的严重依赖。另一方面,正是因为确保执政安全和实现国家利益始终是中共开展各项活动的源动力,使得高度集中的政治制度形成后,中央层面仍旧坚持着自主性探索。从此意义上说,苏联模式的盛行和阶级斗争经验的滥用,实质上都是决策层面误判其政治和现实适用性的结果,假设没有这种误判,则中共的实际探索活动中绝不会引入苏联模式或阶级斗争经验。换言之,中共以我为主的执政立场并未发生根本改变,其实际上从未将所谓国际利益放置于中国国家利益之上。中共决策层面在此根本问题上的一致认识,就使其整体上对重大决策失误进行自我修复的可能性暂小而不消失,这也就便于解释为何在文革结束前后,在已然完全阶级斗争化的政治话语体系之下,中共党内仍能迅速积聚起反拨此种政治意志继而开启改革开放之幕的巨大力量。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教育学院)
【注释】
①③⑤《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49~1956)》,北京:学习出版社,1996年,第168~177页,第171页,第119~120页。
②《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123页。
④孙越生:《官僚主义的起源和元模式》,福州:海峡出版发行集团、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01~102页。
⑥《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第4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85页。
⑦《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836页。
⑧庞松,韩钢:“党和国家领导体制的历史考察與改革展望”,《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6期。
⑨朱培民:“试论建国初期我国政治体制的特点”,《实事求是》,1988年第4期。
⑩章百家:“改变自己,影响世界—20世纪中国外交基本线索刍议”,《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责编/张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