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年少时不懂承担,
然后忙忙碌碌。
而中年,必须承担的事猝不及防,
以至只有舍得才能应付,
好像什么都没有剩下,
又好像拥有很多。
如果你有一个女儿,恭喜你,
意味着三个女人围绕你。
这三个女人的性质截然不同,
在一生中爱你,恨你,
并且没有一个男人帮你,
或者与你作对。
在母亲面前,我假装出人头地,
天塌下来也要顶住,
提醒她买水果不要贪便宜,
暗中则为意料不到的事做好准备,
半夜接到打错的电话,
不免心惊肉跳。
当我解除戒备,面对妻子,
则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一个,
懒得理发,不催我不肯洗澡。
我要她原谅我,给我安慰,
想让她在网上尽兴购买廉价衣物,
偶尔也出门奢侈。
除了坐在沙发上慢慢体会衰老,
我的一生是女儿的消费品。
她给了我别人不能给我的东西,
我是快乐的,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报应,
但女儿不懂我的快乐,
她与我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令你焦头烂额的,
是你身体里那个人,
有时掀起莫明其妙的情绪左右你,
有时用病痛让你认知他的存在。
你永远无法摆脱他,
他是你的宿命。
父亲卧床不起四年多,
瘫痪,思维紊乱,
仿佛只有一半在世上弥留,
母亲守护他,相信,
失踪的另一半迟早会回来,
而我一直不敢说真话。
十岁出头时,
我想买一本书《宇宙的秘密》,
跟母亲吵了三天,
扬言一天不吃饭省出钱来,
她还是不肯,第四天,
父亲给我买了。
我从书中得知,
地球和行星环绕太阳,
太阳系外面还有银河系,
整个宇宙没有边际,
未知的事物在我心中,
成为我的一部分。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
父亲来叫我,
去村里吃年终“大家饭”,
父子俩顶风冒雪,
深一脚浅一脚,
积雪深过我的膝盖。
现在回味那热乎乎的猪血汤,
喷香的猪肉,红烧鱼,
觉得这美好的记忆在我心中,
如同宇宙的秘密,
而父亲的另一半也会记得,
风雪中的乡间小路。
抽完最后一支烟,我关好门窗,
想离开这里,
那些日子不仅是我的一部分。
洗车店门前,几辆汽车敞开车门,
收音机、吸尘器响个不停。
我总是想抽完这一支烟就戒烟,
但从来没有最后一支,生活在继续,
天天想离开,每天都离不开。
半路上,我回想这个世界的全部,
紧紧抓住记忆,
像往常一样掏出烟盒。
现在是午夜零点,
他们的争吵持续了三天,
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她举起保暖瓶狠狠砸向地板,
哽咽着,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
他犹豫片刻,
从书架上拿来相框,
照片中,她坐在草地上笑。
他指指照片,提高嗓音,
“我喜欢的人是照片上这个。”
走到这一步,
他们以前都没想过,
婚姻就像砸碎的保暖瓶。
在沉默中,
他感到饥饿,
起身说,到外面吃夜宵,
她也跟着出门。
天气很冷,
街上不见行人,
小酒店灯光暗淡。
他点了酸菜鱼,阳春面,
低头,发出嘶嘶声,
就像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食物。
她觉得心酸,
眼里流出泪水,
“你看你这一辈子,
为什么要这样。”
他叹口气,
想说点什么。
午夜时分欧南接连打来三个电话,
这个乐评人犹如刘伶转世,
沉醉于无所不在的寂寞,
说不尽的醉意。
他要我重回杨典的枯山水论坛,
温习昔日,仿佛二三素心人,
守着荒村野店一盏油灯。
电话中他故意唠叨,
五年前我陪他看菰城遗址,
驱车往南郊古梅花观,
成千上万只夏蝉在树林里齐声鸣唱,
他说终生难忘。当日深夜,
我送他至旅馆房间,
未及说话,他站在窗口问,
附近有无地方可买酒?
二人下楼买来啤酒,
对饮,他用瓶子,我用杯子。
翌日他发来短信,
说已经在安吉灵峰寺落脚,
打算借宿一夜再回上海,
这山中古刹我也去过,
三年前才知,
那是蕅益大师的道场。
中午昏昏沉沉栽倒沙发上,
昨夜睡得太少了。
妻子埋怨我,
白天的时间难道不是时间?
是啊,但并非我喜欢熬夜,
只因深夜读一本书越读越醒,
虽然无须担心麻烦事,
头脑中却有不速之客纷至沓来。
而我的朋友常常通宵达旦,
埋头故纸堆,在数百年前独自徬徨,
甚至与数千年前的古人辨难,
天不亮从来不睡觉。
那些不速之客或许就是古人来访,
不然为什么我早晨醒来伸展身体,
无一日不是腰酸背疼,
好像有人将我痛打一顿。
在我熟睡时,
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姑母的家在河山镇庙头村,
她摔断腿骨时我去过,
多年前,陪同父亲去过,
但我记不住,
曲折的乡村公路,
就像查阅古代方志,
语焉不详。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
日军轰炸石门湾,
我的祖父仓皇逃离,
不料一病不起,奈何,
年幼的姑母寄养在乡间。
今年,她孙儿结婚,
我与妻子去赴宴,
重温人生的弯弯曲曲。
坐在姑母床边,
聊我父亲,聊从前,
聊表姐表哥表弟。
姑母拉拉我的衣袖,
仿佛有话要讲,
而眼神转向别处,恍惚中,
我想到她也有过姐姐,
也有一个弟弟。
临别,表姐拎起一腿羊肉,
送到我车上。
姑母站在墙角目送,
远远的,犹如当年,
张望离散的亲人。
她生前听过的歌,
存在D盘,
文件夹里只有一个文件。
这一天他整理电脑,
不知不觉点击这MP3:
“我觉得我会离不开你,
可惜我丢了你……”
他心里一颤。
那次雨下了一天,
在她的住所,
天黑以后,
墙上挂钟嘀答嘀答,
谁都不说一句话,
而他的妻子打来电话。
出门时,
响起的也是这首歌,
他走到弄堂口,
还能听见。
她不在人世,
差不多已经半年,
至今他还是不明白,
事情为什么这样。
歌中唱道“没有你的电话,
没有一封信……”
她身患绝症,
临终时央求他抱紧她,
直到停止呼吸,
她说“下辈子还与你作伴”。
现在他关掉播放器,
删除了这个文件,
他的手在抖。
每天经过这消防水龙头,
我闭上眼睛,
照样能够确认它,
就像一生中的一个标记。
我一直认为它是红色的,
虽然阀门脱落,油漆斑驳,
完全不是最初的样子。
围墙已经拆掉,
缝纫机马达突然响起,
收音机里的情歌撕心裂肺,
我无法阻止什么。
我每天都会想起我不敢想的事,
就像路边的消防水龙头,
出现在记忆中。
傍晚时读罢这首诗,
不禁有所思,
小巷深深,
绿竹迎风摇曳,
“清心普善咒”啊。
那年在玉皇山,
一眼就认出了杨典,
先前见过相片的,
他拖鞋短裤,
说令狐冲那一脚是他踢的,
也有几分可信,
可请桃谷六仙旁证。
记得我早到,
商略晚到,一早一晚,
反正只有这样表达,
时间在流逝,
告别时大家好像没说什么,
仿佛明天还会见面。
古琴,我听过“忆故人”,
哪怕一二句,
皆是故人消息,
而杨典的“移灯就坐”
句法手起刀落,
秋风瑟瑟夜送客,
别有一番惆怅。
跟你打电话时,
我在医院,
环顾输液大厅,
等候区,药物接收区,
注射台一号,二号,
一个男人浑身发抖,
小孩哭闹。
对付身体的病痛,
人类啊也有一个体系。
现在我回到家,
脱掉外衣,赤脚,
凌晨一点了,
口燥唇干,不能入眠。
微博上数天不见,
同样如隔三秋,
无论何所见,何所闻,
好像并不重要,
我们都有自身的负荷。
上次你来,
我去车站接你,
在候车厅外抽完一根烟,
人群中见你头戴帽子,
我踮脚招手,
见面第一句话就说,
先看见帽子了。
不理解,
你为何喜欢帽子,
为何要头戴帽子思考问题,
但今天我理解了,
词典里,“破帽遮颜过闹市”,
已有新的解释。
我没有帽子,
常常“躲进小楼成一统”,
而冬夏与春秋,
却不敢不管,
炎夏赤膊,寒冬穿棉衣,
春秋则“花开花落两由之”。
你回嘉兴时,
我送你到车站,
坐在广场上聊天,候车,
聊读书,聊今年写了几首诗,
聊按揭贷款,
聊你乡下患白血病的侄儿,
你想援助医药费。
当你在光阴里穿越闹市,
闻所闻而往,见所见而还,
即使六百年时间,
也不过是一部帽子的野史,
别人或许不知,
或许不理解,而你一定理解,
我相信你会证明。
细读你的赠诗,
皆家常语,见字如面,
诗三百,或古诗十九首,
也不过天然浑成,
“努力加餐饭”乃是雅言。
我曾戏说:
星光写诗要么比三流差,
要么超一流。斯言,
别人或不信,但我信。
以你之憨直质朴,
娓娓道来,常直击人心,
劲力之来去,别人或不知,
但你知之。
寂寞,古人不比今人少,
“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
中年深了几分的寂寞,
恰似安身之处,
无论输赢都是命运,
不可知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诗也如此。诗为何物?
谁知之,谁能言之,
但诗中的世界迥然不同,
就像去年你“生了个儿子”,
而今你既是父亲的儿子,
又是儿子的父亲。
六年前海宁的彻夜长谈,
我算了一下,
目击者人数与当事人相等,
中秋时,如能接上话题,
“以为抚掌之资,
其为得意,可胜言耶”,
届时岂可少一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