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洵
我舅舅在双槐树街开了一爿生药铺。我舅舅给生药铺起了一个名字,叫济世堂。我舅舅不敢说能济世,但我舅舅很愿意这样去做。济世堂的匾额是我舅舅请街上的僧先生给题的。僧先生是双槐树街上的秀才。据说,他中过清末的举人。但这个事情只是传说,毕竟没有人见过。但我舅舅对此深信不疑。我舅舅觉得僧先生是深藏不露的人。我舅舅喜欢和僧先生交往。双槐树街的人也都知道,我舅舅和僧先生的关系最要好。我舅舅经常到僧先生那里去。
僧先生住在双槐树街东边。我舅舅的生药店,开在双槐树街最西边。我舅舅要去看僧先生,得穿过整条街。我舅舅穿着灰布长衫往双槐树街上一站,双槐树街的人就知道我舅舅又要出门了。双槐树街的人在那时候看到,我舅舅抖抖长衫。我舅舅有这个习惯,每次出门前都要抖抖长衫。好像不抖那么一下,他就不是我舅舅。我舅舅抖完长衫就往街东头去了。我舅舅的步子总是不紧不慢。他走过双槐树的街头,不少人都停下来看我舅舅。双槐树街上的人都认识我舅舅。他们对我舅舅也都很客气。他们中有人就冲我舅舅点个头。我舅舅就也点一下头。我舅舅就不停地点头。那其实挺累的,但我舅舅从来没有说过。
僧先生已经泡好了茶在等我舅舅。我舅舅每次进门的时候,僧先生都在那里候着。僧先生好像知道我舅舅什么时候要来。我舅舅来了,也不说话,往那里一坐,自顾自地喝茶。我舅舅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僧先生就陪我舅舅喝茶,他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然后,我舅舅就站起来走了,僧先生也不送。他会看着我舅舅走出院门。
我舅舅重新走到双槐树上街上。双槐树街的人在那时候看到,我舅舅从僧先生家出来,一直朝街西头而去。我舅舅走得不紧不慢。他总是那样。我舅舅一直走回自己的生药铺。我舅舅走回生药铺的时候,看见门口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他的腿好像摔着了。这个人胡子拉碴的。我舅舅没有见过这个人。我舅舅在双槐树街经营生药店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双槐树街大大小小的人,我舅舅差不多都照过面,但这个人,我舅舅确信他不认识。但我舅舅有个原则,他行医从来不看对方是什么人。在我舅舅眼里,凡是找到他门上来的,都是他的病人。是病人,我舅舅就要给他看病。我舅舅当即就把这个人扶进了药店。我舅舅给他检查了伤势。这个人看来伤得不轻。他都伤到骨头了。可让我舅舅奇怪的是,这个人伤得这么重,他竟然一声不吭。我舅舅看过那么多病人,但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我舅舅给他诊治时,这个人一直咬着牙。我舅舅看见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慢慢地滑下来,但这个人自始至终连一声都没有吭。我舅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如你所知,我舅舅的医术是很高明的。经过他的手这么一拉一推再一推,那人的腿竟然被接好了。我舅舅给那人的腿上上了药,又缠上了绷带。我舅舅站起来去洗手。我舅舅听见那人在身后说,谢谢。
我舅舅是在那人走了之后,才发现柜台上有一个布包。那是一个很小的红布包。我舅舅打开红布包,发现布包上赫然躺着一根金条。我舅舅行医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贵重的诊金。我舅舅不是贪财的人。他知道这根金条,一定是刚才那人留下的。我舅舅决定追上去,把这个还给人家。
我舅舅没有追到那个人。我舅舅找遍了整个双槐树街,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我舅舅不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他伤得那么重,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我舅舅实在想不通。我舅舅还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我舅舅的脑海里一直都是那个人的影子。我舅舅一会儿看见他满脸的胡子,一会儿又看见他坚毅的眼神。我舅舅最后看见他那条伤腿。我舅舅想不通,他那条腿是怎么伤的,怎么会伤得那么重。我舅舅有一肚子的疑问。
我舅舅站在僧先生的门前。我舅舅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他不知道这么晚了,还该不该去打搅僧先生。我舅舅想着,僧先生这会不知道在干什么呢。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晚找过僧先生。我舅舅又站了一会,还是过去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僧家的看门人。僧家的看门人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他的腰驮得厉害。听双槐树街上的人说,僧家的看门人在僧家至少待了六十年。如果照这样说来,他可能从一出生就在这里。僧家的开门人也姓僧。他本来就是僧家人。僧家的看门人和僧先生的年龄几乎差不多。僧先生也从来没有把他当看门人对待。僧先生对他非常客气。我舅舅开始有些不明白,但我舅舅后来就明白了。僧先生又不是一般人。僧先生做的事当然跟别人不一样。
看门人一直将我舅舅领到后院。僧先生就住在后院一间偏房里。僧先生不住正房,住偏房,让我舅舅很是纳闷了一段。但我舅舅很快又想明白了。因为,他是僧先生。僧先生做事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僧先生的屋里还亮着灯。这么说,僧先生还没有睡下。借着灯影,我舅舅看见僧先生正在灯下读书。我舅舅知道,僧先生喜欢读书。僧先生家的藏书,可能是整个双槐树街最多的。整个双槐树街上所有人家的藏书加起来,恐怕也没有僧先生家多。僧先生就读了很多书。双槐树街上的人就都说,怪不得人家能中举人呢?双槐树街上的人都还没有搞明白,举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听说,那是要读很多很多书才可以的。至于有多多,他们就不清楚了。他们只是觉得僧先生真了不起,他竟然读过那么多的书。
我舅舅站在后院,僧先生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僧先生看了看我舅舅。我舅舅也看了看他。僧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我舅舅领到了书房。
僧先生的书房果然有很多书。我舅舅看见僧先生家的书房里四壁都摆上了书。我舅舅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我舅舅的目光停在那些书上。过了很久,我舅舅才把目光收回来。我舅舅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僧先生没有说话。我舅舅就把那个红布包拿出来了。
僧先生就看到了那根金条。僧先生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我舅舅不知道僧先生怎么了。我舅舅从来没有见过僧先生这种表情。僧先生脸上的表情又变了变。僧先生说,你从哪里弄的这个?我舅舅就一五一十说给僧先生。僧先生听完了。僧先生说,你把它拿走吧。我舅舅还想说什么。僧先生自言自语地说,双槐树街要变天了。
我舅舅那天很晚才回到生药铺。他一回到生药铺就把生药铺的门关了起来。我舅舅把门关得又快又紧,我舅舅似乎生怕有什么人会忽然进来。我舅舅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我舅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红布包。我舅舅在灯光下看了很久的红布包。很久以后,我舅舅起来把红布包重新包好,把他压在了箱底。我舅舅有一个行医的药箱,我舅舅有时会背着它出诊。那里面装着一些我舅舅行医的工具。我舅舅把那个红布包和他那些行医的工具放在了一起。
那天后半夜,起风了。我舅舅听见风把门框吹得哐当哐当响。我舅舅就想,这风可真大。我舅舅知道,双槐树街的秋天就要来了。
双槐树街的秋天果然就来了。我舅舅走在双槐树街上。我舅舅看见整个双槐树街的树木好像在一夜之间全黄了。我舅舅就一棵树一棵树的看过去。我舅舅觉得双槐树街上的树叶金黄金黄的,简直就像黄金一样。我舅舅就又想到了那根金条。我舅舅觉得双槐树街上的树叶,就像那根金条一样黄。
我舅舅每天夜里都会打开那个红布包看看。我舅舅生怕它有一天不翼而飞。我舅舅看得久了,就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我舅舅一心想找到那个人。我舅舅天天都在留心。我舅舅知道那个人一定还会到双槐树街上来。如果再要他碰到他,他一定得把这东西还给他。
秋天的时候,我舅舅依然隔几天就到僧先生家去喝茶。依然是喝了茶就走,两个人基本上不怎么说话。虽然是这样,但我舅舅发现僧先生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舅舅跟僧先生喝茶的时候,僧先生总是气定神闲。但这个秋天,僧先生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舅舅也不好问僧先生,我舅舅只是觉得僧先生忧郁了。
僧先生出事是半个月以后的事。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有一伙人带着枪闯进了僧先生家。为首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大刀。那把刀看上去很锋利。他把很锋利的刀架在看门人的脖子上,僧先生就出来了。僧先生好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一样。僧先生说,你把刀放下,这屋里的东西你想要什么尽管拿。胡子拉碴的人没有说话,他手下的十几个弟兄开始冲进僧先生家里翻箱倒柜。僧先生没有动。僧先生的家人这时候都出来了,僧先生也劝他们不要动。僧先生说,你们都不要动。这伙人在僧先生家里搜了个够,又都一个个出来。有一个脸上有一个痦子的人走到胡子拉碴的人身边,贴着他耳朵说了句什么。胡子拉碴的人脸色变了变。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僧先生这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那东西竟然是一个红布包。僧先生说,东西都在这里,你拿去吧。痦子就过来从僧先生手里一把夺了过去。痦子打开布包看了看,又贴耳给胡子拉碴的人说了句什么,胡子拉碴的人就把刀从看门人的脖子上拿了下来。看门人还被他推了一把,差点就把他推倒在地上,僧先生就过来把他扶住了。两个人就互相对看了一眼。胡子拉碴的人就带人走了。他们已经出门了,僧先生忽然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就是胡一刀。胡子拉碴的人就停了下来。他的那帮弟兄也一起停了下来。他们都扭过头来看僧先生。他们把僧先生看了一会,痦子又要冲上来,他好像对僧先生很看不惯。他好像要给僧先生点颜色看看。胡子拉碴的人就把他拦住了。他伸出手臂,轻轻地挡了他一下,痦子就站住了。他说,大哥。胡子拉碴的人没有理他。痦子说,没错,我大哥就是胡一刀。
胡一刀的名字,那时候在双槐树一带已经很响亮,但真正见过胡一刀的人并没有几个。也许,一个也没有。传说,胡一刀他们就盘踞在双槐树的九龙山一带,但毕竟见过的人不多。但双槐树街的人私下都传说,胡一刀是个厉害角色。他有一把大刀杀人不见血。那把刀就连鬼见了都愁。据说,胡一刀能把刀抡到不见人影的地步。双槐树街人的小孩只要一听到了胡一刀的名字,就会吓得哭叫。但是,至今没有一个人真的见过胡一刀杀人。双槐树街上的人甚至连胡一刀藏在九龙山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双槐树街上的人都知道九龙山很大。那么大一个九龙山,谁知道胡一刀会藏在哪里呢?
胡一刀的出现,像一阵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双槐树街。整个双槐树街的人都知道胡一刀来了。胡一刀带着人洗劫了僧先生家。僧先生用十根金条换得了家人的平安。但也有人说,不是十根金条,是一根。僧先生只剩下最后一根金条。僧先生家根本就没有钱。僧先生的祖父是做过县令,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僧先生做过县令的祖父能给他留下多少钱呢?还有人说,僧先生的祖父本来就是清官,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钱。僧先生那根金条,还是僧先生的父亲用命从朝廷换来的。僧先生的父亲据说是和父亲一起守城抗匪时,被刀客乱刀砍死的。但也有人说,他是自杀的。不管怎么说,整个双槐树街的人都知道了,僧先生家没有钱。他要有钱的话,也就不会把他父亲用命换来的三根金条送了刀客。双槐树街上的人都觉得胡一刀就是刀客。
双槐树街上的人说什么的都有,说来说去,大家都挺同情僧先生。双槐树街上不少人都觉得,如果论名头,僧先生家无疑是双槐树家最大的,但如果论财产,僧先生怕是跟其他富户没得比。双槐树街上有的是有钱的主,这个胡一刀也真是,他怎么就偏偏盯上了僧先生家。僧先生多好的人呢。在整个双槐树街,还有谁能比僧先生家更有威望?
我舅舅在僧先生出事的第二天午后走进僧先生家。我舅舅听说僧先生出事了,我舅舅就想去看看僧先生。我舅舅到了僧先生家,发现僧先生就和没事人一样。倒是僧先生的家人,显得惶恐不安。僧先生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还坐在那里喝茶。我舅舅就觉得僧先生真不是一般人。我舅舅不知道说什么。僧先生说,喝茶。我舅舅就老老实实地喝茶。不知道喝了多久,僧先生忽然说话了。僧先生说,我见过他了。我舅舅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着僧先生。我舅舅说,你见过谁了?僧先生说,你说的那个人。我舅舅吃了一惊,说,他来了?僧先生点点头。我舅舅说,怎么是他?僧先生说,是他。他就是胡一刀。我舅舅猛一下听到胡一刀,一口茶差点喷在地上。但他还是艰难地把它咽了下去。
我舅舅那天从僧先生家里出来的时候,在心里把胡一刀骂了个够。胡一刀你这个该死的刀客,早知道是你,我说什么也不给你治那条腿。我舅舅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对,那时候胡一刀在他那里可是病人。如果不给他治腿,那显然违背他从医济世的原则。但是,我舅舅救了这么一个人,也让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救了胡一刀,又会让他来害多少人呢。如果双槐树街上的人知道是他救了胡一刀,那他还怎么有脸面再见双槐树街上的人。双槐树街上的人对他那么客气,那么尊重,甚至是敬重他,他干出这样的事,还有何脸面再去见街上的人。幸好,现在这件事只有僧先生一个人知道。以我舅舅对僧先生的了解,僧先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但僧先生家因为这件事已经受了影响。胡一刀已经跑到他家里去了。我舅舅就觉得,他挺对不住僧先生的。
我舅舅当天晚上回去,又把那根金条拿出来看了看。我舅舅忽然觉得那根金条挺脏的。说不定就是胡一刀从哪里抢来的。我舅舅这么一想,就更是觉得这根金条脏。我舅舅就想,无论如何我要把这根金条还给胡一刀。
我舅舅就是从这天起失踪的。据双槐树街上那天第一个早起的人说,我舅舅是天微微亮的时候离开双槐树街的。他随身背着一个包裹。那个早起的人说,他在那天早晨看见我舅舅在生药铺门口抖了抖长衫。他又抖了抖。然后,我舅舅慢慢地走到双槐树街上。双槐树街上的树叶更黄了。我舅舅走过的地方,有一片树叶就落了下来。又有一片树叶落下来。我舅舅就走到了僧先生家门口。我舅舅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以后,我舅舅忽然弯下腰,对着僧先生家鞠了一躬。他又鞠了一躬。
我舅舅失踪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双槐树街上一直被一种恐慌笼罩着。整个双槐树街的人都提心掉胆。所有的人都在担心胡一刀会忽然冒出来。因为就在这一个月里,胡一刀先后洗劫了双槐树街上十八户人家。这十八户人家,有十二家比较有来头,其余的六家都是平民百姓。胡一刀洗劫那十二家还说得过去,剩下的六家就不太能说过去了。谁也不明白,胡一刀为什么会这么干。胡一刀这狗日的心太狠了。抢劫西街莫大户家时,他把那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莫大户小老婆的脖子上。莫大户的小老婆刚过门没有多长时间。胡一刀那天夜里找过去的时候,她正和莫大户干那事。莫大户这个小老婆可真够骚的。胡一刀冲进去的时候,她正骑在莫大户身上浪叫。胡一刀把刀一架在她脖子上,她又尖叫了一声。胡一刀转过身,命令她把衣服穿好。莫大户和她的小老婆慌慌张张把衣服套在身上。莫大户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胡一刀把刀架在他小老婆的脖子上。胡一刀显然已经搞清楚了,莫大户现在正疼他这个小老婆。换句话说,这个小老婆就是他的心头肉。果然,胡一刀一把刀架在他小老婆的脖子上,莫大户就跪了下来。对于胡一刀提的条件,莫大户是悉数答应。胡一刀就满意了。他把刀从莫大户的小老婆身上拿下来时,发现莫大户的小老婆一直在抖。就在刚才,她竟然尿了裤子。也不知道谁把这个传了出去,弄的整个双槐树街的人都知道了。整个双槐树街的人都议论,弄的莫大户连门都不敢出。抢劫东街的刘大户时,刘大户的大老婆可能是太爱财了,抱着箱子死活不松手。这可把胡一刀手下的痦子给惹恼了。痦子就用刀捅了刘大户的老婆一刀。刘大户的老婆没有死过去,她继续抱着箱子。痦子就又捅了一刀。刘大户的老婆这下彻底撒了手。痦子一脚把刘大户的老婆踢倒下,抱了箱子就走。刚走出门,迎面撞见正进门的胡一刀。胡一刀一看这场面,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忽然抬手给了痦子一个耳光。他紧接着又给了痦子几个耳光。痦子就被打愣了。胡一刀说,老子说过多少次了,只抢东西不图命。胡一刀是真生气了,竟然朝痦子举起了刀。痦子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抱着胡一刀的腿,哭着说,大哥,你就饶我这一回,我下次一定不敢了。胡一刀冷笑一声,还有下一次?胡一刀没有再说话,忽然一刀砍在痦子的脖子上。痦子就倒下了,血流了他满身满地。
胡一刀带人要走时,双槐树街上忽然响起了枪声。胡一刀愣了一下,哪里打枪?胡一刀一个弟兄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大哥,不好了,黑狗子把我们包围了。胡一刀大惊。慌忙带人往屋里退,这时,一群黑狗子冲上来,一时间噼里啪啦的枪声乱响。胡一刀命令几个弟兄据门守着。胡一刀说,给我好好守着。胡一刀继续往后院退。胡一刀的几个手下守着大门,朝外面开枪,乱打一气。黑狗子仗着人多,一阵猛冲猛打,胡一刀的手下招架不住,几个人先后被打死。胡一刀这次总共就带了十五六个人,刚才那一阵混乱,已经被打死了五六个。趁着这功夫。胡一刀组织剩下的人凭借院内的复杂地形,与巡缉队,胡一刀他们称为黑狗子,交上了火。虽然,巡缉队那边的人多,但胡一刀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凭借有利地形,硬是打得巡缉队不敢露头。但巡缉队毕竟是巡缉队,他们已经获得可靠情报,屋里据隅顽抗的只是十几个刀客。这十几个人,巡缉队还真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巡缉队一个领头的让人和刀客对射,因为他知道刀客们的子弹不多,一会儿他们没有了子弹,就该乖乖地束手待毙。事实上,他这一招很快就被胡一刀识破。胡一刀觉得这样硬拖下去不是办法。胡一刀看到瑟缩在一边的刘大户。胡一刀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把刀架在了刘大户的脖子上。胡一刀命令刘大户朝外面喊话。外面的枪声就停了下来。胡一刀说,刘大户现在我的手上,你们要是不想叫他死的话,就都给我往后退。我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考虑。过了三分钟,别怪我不客气。也许是这话起了作用,巡缉队的人就退后,给胡一刀让出一条路。胡一刀挟持着刘大户竟然逃出了刘大户家,双槐树街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双槐树街的人都知道,刘大户有个娘舅的侄子,也就是刘大户的表弟是县巡缉队的大队长。胡一刀敢惹他们家,那真是在刀口上舔血。但话又说过来,胡一刀可能就是看刘大户是巡缉队大队长的亲戚才找上门的,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有刘大户在这里做挡箭牌,巡缉队是拿胡一刀没有办法的。问题是,胡一刀他想跑出双槐树街,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巡缉队紧咬着他。胡一刀的手下就一个个被干掉了。最后只剩下胡一刀。刘大户跟着他,对他来说,这会成了累赘。刚才要不是刘大户在他们手里,他们可能会跑快点,也不至于让巡缉队把他的手下都干掉。胡一刀又不能杀了刘大户。他决定放了刘大户。
胡一刀果真就把刘大户给放了。这下,他更危险了。事实也是如此,胡一刀很快就挨了一枪。这一枪打在胡一刀肩膀上。胡一刀咬着牙,捂着伤口,七窜八窜,竟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巡缉队的人翻遍了整个双槐树街也没有找到胡一刀。胡一刀就这样消失了。
我舅舅是两天后的黄昏回到双槐树街的。那天黄昏的时候,在双槐树街上忙活的人,看见从远处走来一个人影。双槐树街上的人看见,落日在他身后慢慢地沉了下去。双槐树街上的人知道,又一个夜晚要来了。那个人影走进了,双槐树街的人才看清楚,那人竟然是我舅舅。
我舅舅在失踪了一个多月后,又一次出现在双槐树街的街头。我舅舅看上去很疲惫。他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他比以前更瘦了,也更憔悴了。他胡子拉碴的。他简直快成胡一刀了。有人注意到,我舅舅的鞋子也磨烂了。我舅舅的两个脚趾头都露在了外面。我舅舅的样子,就像一个乞丐,蓬头垢面的。双槐树街上的人都不明白,我舅舅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虽然,双槐树街上的人差一点都快认不出来,他是我舅舅了。但他们并没有忘记我舅舅。就有人端来了水,让我舅舅洗了洗脸。我舅舅就蹲下来,很认真地洗了把脸。我舅舅把水掬到脸上。他很认真地用手搓着。他又把水掬到脸上。就有水从我舅舅的脸上滑下来。我舅舅洗了脸以后,就更像以前的我舅舅了。我舅舅走进理发店。在那里,他让双槐树街上最好的一个理发师仔细地给他理了头发,又剪了胡子。我舅舅从理发店里出来以后,又到理发店隔壁的布鞋店去买了一双鞋子。我舅舅把新鞋子穿在脚上,把旧鞋子用纸抱起来,放进了包裹里。
我舅舅穿着新鞋子又上街了。双槐树街的人在那时看见,我舅舅没有回他的生药铺,而是直接去了僧先生家。那天后来的时间,有人看见,我舅舅和僧先生像从前一样坐在僧先生家里喝茶。我舅舅那天好像特别渴,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僧先生那天却破例没有喝。他一直等我舅舅喝够了。我舅舅喝够了以后说,我去了一趟山里。僧先生没有说话,他好像在等我舅舅说下去。我舅舅果真又接着说了。我在山里转了快一个月,终于被我发现了胡一刀的老窝。僧先生没有说话。我舅舅有点激动。我就是想把他狗日的找出来。僧先生还是没有说话。我舅舅后来就站起来走了。我舅舅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知道胡一刀在哪里。
我舅舅回到他的生药铺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舅舅打开生药铺的门,又摸索到后院。我舅舅进屋后,门后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把刀架子了我舅舅脖子上。我舅舅倒是很镇定。他头也没有回。我舅舅说,你是胡一刀。胡一刀没有说话。我舅舅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找你。胡一刀还是没有说话。我舅舅说,你先放下刀。胡一刀果然就把刀放下了。我舅舅的话似乎对他很起作用。灯就被我舅舅点亮了。我舅舅点亮灯以后,就看见了胡一刀。他还是以前那样胡子拉碴的。我舅舅就把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胡一刀也在看我舅舅,他把我舅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我舅舅说,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处找你?胡一刀继续看着我舅舅。我舅舅说,你怎么会躲在我这里?胡一刀说话了。胡一刀说,因为你这里最安全。整个双槐树街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医生。我舅舅忽然颤抖了一下。
我舅舅没有再说什么,他把那个药箱搬出来。胡一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一直看着他。我舅舅把药箱打开,从里面慢慢地取出那个红布包。胡一刀的胡子动了一动,但是他并没有说话。我舅舅就把那个红布包打开了。红布包上躺着一根金条。我舅舅说,这是你的东西,你应该拿回去。胡一刀没有动。我舅舅说,我一直替你保存着。现在,你可以拿回去了。胡一刀还是没有动。我舅舅说,你最好不要动,现在,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口。胡一刀很听话。我舅舅查看了胡一刀的枪伤。我舅舅说,如果我再晚回来几天,你就没命了。胡一刀说,我没有想过活着出去,因为我杀了人。她虽然不是我杀的,但是她的死也是因为我而起。我舅舅看着胡一刀。胡一刀说,你一定不相信,胡一刀会没有杀过人。但是我这一生,的确没有杀过人。不过,这一次是个例外。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舅舅开始给胡一刀治伤。他先把胡一刀的伤口清洗了一下。胡一刀的伤口已经溃脓得厉害。我舅舅没有想到,胡一刀自己竟然把子弹挖了出来。我舅舅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胡一刀说,我下山后一共抢过十八户人家。其中,十二户是你知道的,你也知道他们的钱财都是怎么来的。你一定很奇怪,剩下的六户人家。那六户其实不是我做的,而是我的手下痦子干的。他打着我的旗号。胡一刀说,我就想问你一句,你觉得这十二户人家该抢不该抢?我舅舅不知道说什么。胡一刀说,我只抢错过一户人家,你一定也知道。我舅舅说,你是不是说僧先生家?胡一刀不再说话。他专心地看我舅舅给他治伤。过了好久,胡一刀的伤已经快治好了。胡一刀说,我说这些给你,并不想要你来帮我治伤。胡一刀的伤治好了,他把半截衣服套上。我舅舅什么都没有说。胡一刀说,你是一个好医生。
胡一刀把那根金条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胡一刀说,像你这样的好医生,应该得到这样一根金条。我舅舅依然没有说话。胡一刀说,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我舅舅有点犹豫。胡一刀说,办完这件事,我再也不会来麻烦你。我舅舅说,好,我答应你,只要是我能做到的。胡一刀让我舅舅打开桌子上的一个布包。那个包包得很严实,足足有三层。三层之后,我舅舅看到一根金条。胡一刀说,麻烦你把这一根金条交给僧先生。这是他的东西。我舅舅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胡一刀说,我也不知道。我舅舅没有说话,他出门去了。
我舅舅不记得这是他第多少次到僧先生家来。僧先生依然像往常一样接待了他。僧先生说,这么晚了,你找我一定有事?我舅舅说,胡一刀托我将一样东西给你。我舅舅说着就把那样东西拿了出来。我舅舅又说,我知道胡一刀在哪里。僧先生一直看着我舅舅。我舅舅说,他在我的生药铺里,我趁给他治伤的时候,偷偷给他下了药。他这会恐怕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