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

2014-10-14 19:34齐翠翠侯明祥
阳光 2014年10期
关键词:一枝梅三强胡家

齐翠翠 侯明祥

麻脸婆受闫三强媳妇尘子的委托,来到位于太平镇的兴隆寺,找妹妹仁德法师算卦。听说了来意,仁德法师放下经书,一本正经地说:“算卦原本是游戏,怎能断得了生男生女?姐姐,吃过斋饭就回去吧。”

麻脸婆无奈,只好自己去大雄宝殿抽签,结果是下下签,她连斋饭也无心吃,坐上马车回家。麻脸婆没家,就住在闫三强家东屋的佛堂里。 麻脸婆早年丧夫,守寡几十年,孤身一人。尘子拿她当亲娘一样。闫三强家穷得叮当响,眼下住的三间土坯房还是房东梅枝漪的。

麻脸婆进屋头一句话就让闫三强憋屈,“尘子,你怀的又是姑娘。”

“啊,姑娘就姑娘吧,俺认命了。”尘子说。

麻脸婆小时候出过天花,脸上大米粒般的麻坑不少,少时被叫麻脸女,嫁人后叫麻脸嫂,老了村民叫她麻脸婆。这会儿,麻脸婆跪在坐垫上,干瘪的双手支撑着膝盖一起一伏地磕头,她请求菩萨保佑即将面世的孩子。

几天后,尘子生了个女儿。闫三强让念过几天私塾的麻脸婆起名,麻脸婆说孩子降生在佛堂的隔壁,也算是和佛祖有缘,就叫“祖儿”吧。

半年后的一天,房东梅枝漪突然出现,她离开胡家岭时是和新婚丈夫一块儿走的,这次回来就自己。几年前,一把无名火烧毁了闫三强家的房子,梅枝漪临走把老房子租给无房户闫三强,每年秋收后闫三强进城送点儿鸡蛋、大米顶房租。那还是梅枝漪在胡家岭读中学的时候,麻脸婆最早把梅枝漪的名字倒过来叫,就成了“一枝梅”。叫起来顺口,梅枝漪也不纠正。

“过一阵子,我想把旧房子翻新,可能得回来住,你们早点儿搬出去。”一枝梅郑重其事地说。

“房子拆了,不还是土垒的吗?”闫三强压低声音说。

“那可不一定。”一枝梅闻到阵阵香火味,她推开了隔壁屋门,看见红柜子上面有几尊佛像,香炉鼎里插着香,那烟分明就是一条剪不断的白丝带。她咳了咳,一转身,看见闫三强把腿边的闫祖儿一脚踹开,孩子仰面倒地。

“三强,小孩子可不是这样对待的,她也是女人,女人都不易。我也有个女儿,也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一枝梅这个时尚而又俊俏,有着城里人高傲颧骨、红润嘴巴、白皙脖子、紫红头发的中年妇女,同情地看了看闫祖儿。

胡家岭村民的心里不是味儿,闫三强家自从几年前在这破旧的土坯房里设立了佛堂,信佛的就近就便,常来常往,很少去太平镇的兴隆寺了。可现在一枝梅要翻新房子就得挪窝,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佛堂怎么办?麻脸婆叉着腰说:“我就等着一枝梅来拆房子再走。”

闫三强和尘子人穷志不短,说搬就走,在胡家岭最低洼处的两间废弃土房里暂时安家。这个土房冬天冒风夏天漏雨,是一个孤寡老人去世后废弃的。

“爹,我喜欢太阳!”六七岁的大女儿闫柯儿很乖,她眯缝着眼睛看太阳,被妈妈制止了。

“闫祖儿呢?你咋不看着小妹。”尘子挥着锹往低矮的房子上扔泥土,闫三强正在房子上抹房盖,雨季到了防止漏雨。

“尘子,闫祖儿在水桶里呢!”闫三强在房上看到了水桶里的闫祖儿。

呆住的尘子还没反应过来,闫三强就稀里糊涂地从房上跳下,扑到水桶旁,一把将闫祖儿拽出来。闫祖儿是被姐姐闫柯儿塞在水桶里的,她在里面睡着了,水已经没到她那薄薄的下唇,突然一拽,惊醒了安睡的闫祖儿,“哇”地哭了出来。

“没死!”尘子心里乐开了花。

“胡闹,我打死你!”说着,闫三强的巴掌已经落在大女儿闫柯儿的脸上。闫柯儿嚎啕大哭。

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闫三强一家人在两间废弃的土房安家落户,过着安静的日子……

初冬,庄稼院的活儿少了,村民闲遛的多了。晌午,闫三强喝了几盅劣质的烧酒,出门去找个玩牌的地方,却被一阵猪的嚎叫声吸引。

在胡家岭,不管谁家杀猪,都可以过去凑热闹吃肉喝酒。于是,闫三强朝着嚎叫传来的方向走去。原来是胡家岭有名的二癞儿子胡大宝正在帮别人宰猪,一连捅了几刀那猪就是不死,显然是没捅到要害。而且,那头肥壮的猪竟然挣脱了,脖子流着血满院子撒欢地跑。

闫三强见状讽刺了胡大宝几句,胡家岭无人敢惹的胡大宝勃然大怒,踢翻了闫三强。

闫三强毫不示弱,顺手牵羊,抓过杀猪现场的一把菜刀抡起来。胡大宝身材高大,根本不把瘦小的闫三强放在眼里,急于夺刀。

闫三强在村民的吆喝声中,突然觉得窝囊了一辈子,今天必须把胡大宝制服。他勇不可当,直奔胡大宝面门砍去。胡大宝躲闪不及,抬手一挡,手筋断了。

胡大宝倒地的瞬间,闫三强手里的菜刀也落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鲜血直流的胡大宝。

胡大宝临被送医院还骂呢,“你等着,我非把你老婆……一朵花插在了牛粪上。”胡大宝早就对闫三强媳妇尘子朴素的美虎视眈眈了。

胡家岭姓胡的是最大的族群,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作证闫三强砍人,而胡大宝一脚踢翻闫三强的细节无人提起。有人证物证、有医院的诊断、法医的鉴定,闫三强顺理成章地进了看守所。闫三强持凶器伤人,致人重伤,进入法律程序。

闫三强撞到枪口上了。胡大宝财大气粗,岭下国道旁唯一的加油站是他那个镇长姐夫帮他批下来的,国道南北几十里路只有这个加油站,肥得胡大宝似乎天天能从身上刮下四五斤油来。

闫三强被刑拘,犹如天塌下来。尘子整天以泪洗面。麻脸婆劝慰道:“尘子,你还有两个孩子,别哭坏了身子,要活下去,这都是命啊!”

一枝梅收回尘子一家原来住的三间旧房之后,原本要翻新一下住进去,不再设佛堂,但胡家岭人把这里当成了“圣地”,都看着她的举动,所以,一枝梅投鼠忌器。

麻脸婆还信誓旦旦地说,宁拆一座桥,不拆一座庙。下地狱呀!村民早把佛堂当作胡家岭的庙了。一枝梅虽然不迷信,心里还是不安,况且,人心所向啊。想在这里安营扎寨,还得有人缘吧。于是,一枝梅索性把尘子住过的房子翻新扩建,佛堂面积增加了,继续请最有威望的麻脸婆住进了佛堂。

胡家岭人烧香拜佛更加方便了,这个善举让一枝梅瞬间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原先给人“为富不仁”形象的一枝梅让人刮目相看。人们再看一枝梅怎么看都漂亮。她带回来的女儿狄兰,也不受乡下孩子欺负了。

胡家岭的夏天香味与颜色融为一体。一个模样怪异的老头守着山坡旁的葡萄园,那是他的命根儿。他是个心地善良,一辈子没动过女人的男人。他干巴得就像一根火柴也能将他燎着一样,眼睛黄黄的,脖子像乌龟一样缩着,常年叼着个会冒烟的金属杆,咳嗽伴他一辈子。他被人们称作闫老头,是闫祖儿爷爷的哥哥,排行老二;闫祖儿的爷爷早亡,他就成了闫祖儿的爷爷。他喜欢帮寡妇挑水、买东西、抱柴火,也喜欢帮男人暂不在家的村妇干活,也不忘帮姑娘们栽花、种草、挑水、捡粪。

葡萄园是一枝梅老爹在世时承包的,一直雇他看管,一枝梅到城里读书、工作后仍由他看管,他把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事业。一枝梅的葡萄园周围还有几百棵杨树,沿着葡萄园形成一堵墙。如今,这个女人回来了,胡家岭没有见识的人也许会在心里盘算,这个离开乡下多年的女子回来干啥,难道城里不好,她的丈夫怎么没回来?

让人刮目相看的还有刚刚建成的一幢瓦房,相比胡家岭那些土坯房和砖混房,这无疑是个奇迹。这幢如同女主人一样庄严、神圣的瓦房坐落在葡萄园旁边。

六月十九的“庙会”十分轰动,那是一枝梅的老房子翻新之后的第一次盛会。一枝梅和女儿狄兰亲眼目睹了佛堂里众人祈祷的庄严场面。尽管有的人念佛只是习惯成自然,有的人口是心非,有的人装点门面,确实也有人诚心拜佛,以求富贵平安。

一枝梅是个在城里住了许多年的女人,大学毕业,有文化有修养,自然知道佛教和佛文化,只是怀着一颗崇敬的心罢了,但对乡下人的虔诚,她十分理解。在这刚刚通电有灯但还没有富裕起来的偏远山乡,人们的精神寄托恐怕信佛是首选了。

有一天,麻脸婆在一枝梅新建的瓦房前说:“盖了这么大的房子,里面得有个佛,请一个吧。”

“我不懂怎么请佛。”一枝梅想入乡随俗吧,请一个拜拜也好。

“七月三十兴隆寺庙会,我请个签。害怕的小媳妇半夜不用把耳朵贴在门栓上,家里有受人敬仰的佛,尽管放心吧!佛保佑!”麻脸婆说。

在焦虑的等待中,那个栩栩如生的观世音菩萨铜像请进了家里,一枝梅特地让木匠做了佛龛。一枝梅幸福得急忙跪下去磕头,狄兰也效仿妈妈给观世音菩萨磕头。一枝梅心里暗暗叨念,“一辈子爱你,狄兰。妈妈为你活着,狄兰,你是我和你爸爱情的结晶。”

一枝梅虽然并不那么虔诚,但自从供了佛,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往事。过去的日子如同做梦,昔日相爱的丈夫已经离心离德,但他那温热的嘴唇、魁梧的身材、幽默的谈吐、浪漫的情感、处世的风格,依然难以在自己心中泯灭。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出现,也许自己还躺在他的怀抱里。即便这样,自己还是无法恨他,都因为爱过。曾经是多么迷恋他,那个大男生,高高个头儿的男人。白天,看到农夫和女人一起忙碌在田地里,一枝梅会情不自禁地凝视那美好的情景。

仲夏的胡家岭依然闷热,衣着破旧的农妇带着孩子去赶集。一枝梅衣着整洁,十分出众。她的身后跟着狄兰,女儿那条油亮的辫子高傲地梳到了脑门儿上,看起来活泼烂漫,惹得乡下孩子的注目。

胡家岭原本民风淳朴,鸡鸣狗盗之事几乎绝迹,多少年来没有犯罪的。近几年,城里好吃好玩儿的东西和不良习气逐渐进入胡家岭。胡大宝横行霸道,也在村民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闫三强砍人入狱那是偶然事件。值得关注的是有些村民常常因为一点儿好处就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自私到一根针也不能落到别人家。个别不守妇道的女人比谁活的都心安理得,她们的着装是城里以前流行过的,头发弄得十分虚伪,衣服的颜色也比较鲜艳,农闲时高跟鞋在乡间小路上扭伤了她们的脚。一些小姑娘们照猫画虎,愚蠢地涂上厚厚的五颜六色的脂粉,掩盖了少女单纯、天真、烂漫的本性。误入歧途的个别女人在村里村外勾引男人,那种感觉叫她们兴奋得不能自重。

胡家岭东北角低洼处,简陋冷清的低矮土房是尘子的家,闫三强判刑入狱至今已经两年,刑期总共三年。闫三强坐牢的当年尘子生下儿子闫鑫。生产之前尘子挺着几个月的肚子去探监,闫三强居然问她怀了谁的孩子,这让尘子痛心疾首,要不是麻脸婆极力劝阻,尘子就把儿子做掉了。而且,村里的妇联主任也不止一次来家告知超生的后果,要罚款收地。麻脸婆说不管她,没饭吃就住妇联主任家去。尘子家里家外忙活,种地时带着五岁的闫祖儿和两岁的儿子闫鑫,往地头一放。晚上,电灯很少用,时不时地点油灯。油灯忽明忽暗鬼火一般。土房东西各一间,闫老头不去葡萄园时就住东屋,尘子和闫鑫、闫祖儿住西屋。大女儿闫柯儿已寄养在十几里外的舅舅家。

闫祖儿是个怪孩子,爱吃墙上的黄土,舔自己的指甲,那时候没人知道是缺钙。可她偏偏不吃鱼。“吃啊,快吃啊!再不吃,就喂狗了。”闫老头费了老大劲儿才从岭下女儿河里捞到几条小鱼,想给孙女解馋。

“鱼吃肚子里活了呢?”她直瞪眼睛。

“说瞎话。”闫老头觉得好笑。

闫祖儿被迫吃了一口,鱼肉在嘴里咀嚼着,她觉得腥,偷偷地吐了。

“爷爷,窗台上是啥?”

“空酒瓶子。”他连动也不动地回答。那个瓶子里曾经装的是叫他神魂颠倒的液体,是他出卖体力换来的。昨天大清早被一个缺了德的村民雇去赶毛驴车,顶着大雪去太平镇拉煤块,冻得手僵硬,胡茬子挂满了雪花。那可怜的驴跑不起来,浑身是汗水结成的冰碴。原以为雇主会给一顿饭吃,喝点儿烧酒,可仅得到一瓶葡萄酒。酸溜溜的没到家就喝光了,瓶子没舍得扔,随手放在窗台上。

“不是瓶子,是布包。”闫祖儿看得仔细。

“尽扯王八犊子。”闫老头生气地扔了烧火棍,推开门,风雪嗷嗷叫着。他缩了缩脖子。屋外窗台上真有一块红布包裹着什么,他贼一样抱它进屋,摊开红布,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尊黄得发亮的菩萨像,他认定是金子,嘱咐闫祖儿别瞎说,有人来找就说没看见。于是,左三层右三层包裹好放在柜底藏了起来。“金子!”闫老头乐坏了。前几天,尘子抱着儿子去娘家还没回来。外面白雪茫茫,苍天与大地浑然一体。

这天,麻脸婆带了一兜供品,有村里难得一见的苹果,还有几个干裂的馒头,去尘子家送给闫祖儿吃。“吃吧,上供的东西是不坏的,吃了长得快。跟婆婆回佛堂过年吧,我给你讲佛的故事。”麻脸婆伸出干瘪的手,抚摸着闫祖儿的头。

“爷爷怎么不去?”

“你爷爷得看家呢?”

“那不行,我得给爷爷烧火做饭。”

“懂事,成小大人了。”

这时候,闫老头从外面推门进来,拎着一串麻雀。它们的腿被倒着捆绑在一起,还在拍打着翅膀,鼻孔流出血来。“阿弥陀佛!可怜的麻雀,你成了阳间一道菜。罪过。”麻脸婆面对生灵即将消逝,罪恶感陡然升起,她伸手试图解开它们,被闫老头制止了。

“你干啥?我容易吗?谁比得上你,佛堂供品就够你吃了。”闫老头火了。

“阿弥陀佛!你这不知忏悔的恶鬼。”麻脸婆一心想教化别人。

“忏悔就有的吃?不劳动不得吃。”闫老头不再理会她的话,随手将麻雀朝地上一摔,顿时,麻雀没气了。他蹲在地上拔麻雀毛。是啊!人家费心劳神地弄点儿荤腥容易吗?麻脸婆自知感化不了这无缘之徒,失望地离开,消失在银白色的雪野……

“在哪儿?在哪儿?我什么也不知道。”尘子半夜惊叫着坐了起来。

“咋了,尘子?”她的老母亲也被惊醒了。

“我的妈呀!有人在跟我说话。”尘子四处张望,六神无主。

“都说啥了?”

“有人跟我说,他在我家柜子里,压得喘不上气来,也不知是人是鬼。”尘子相信,家里有什么事儿了,不能在娘家再待下去,得赶紧回去。于是,尘子的弟弟套上毛驴车,送姐姐和外甥闫鑫回胡家岭。

尘子进屋没等站稳脚,闫老头就兴冲冲地把黄澄澄的菩萨像从柜子里掏了出来。闫祖儿说是她发现的,还问妈妈,“是谁送给咱家的吗?会不会是麻脸婆呢。”尘子说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呀,咱们就供奉吧。

闫老头兴冲冲地寻找可以做香炉的东西,他在仓房里找来一个铁匣子,四四方方的,放进几把小米,就可以烧香了。

“爹,咱们搬家时有几盒香带过来了,你找找。”

闫老头半天没有找到,闫祖儿从炕琴的抽屉了拿出了香盒。原来,她爱闻香味,偷着将几盒香藏在抽屉里,她就睡在炕琴旁边,每天睡醒了就拉开抽屉闻一闻。尘子在西屋墙角的矮柜上面供奉了那尊佛像,点燃三炷香,跪拜磕头,然后将香插入铁匣子内的小米上,看上去这个简陋的香炉真挺好。麻脸婆给闫祖儿带来的馒头也做了供品。

过年吃素会让人觉得寒酸。没钱买鱼和肉,攒几个钱还得给在监狱里服刑的闫三强用,闫老头觉得没脸面。清晨,他在屋后扫出一片雪地,用箩筐罩住几只因贪吃而被困住的麻雀,做贼一样钻进了屋。

“爹,我都不愿说你,不吃麻雀又能咋的。”尘子很生气。

“不就几个麻雀吗!”闫老头小声地说。

闫祖儿爬上炕,抓住在窗户上拼命撞的三只麻雀,开窗放飞了。

闫老头兜里还揣着几只已经被他摔死的麻雀,为了不让尘子看见,蹲在房后冒着寒风拔毛。回屋后尘子还在唠叨:“害命啊?走道都不该踩蝼蚁。”

晚上,闫老头守着炕桌,细嚼慢咽地品味着麻雀肉,喝着劣质烧酒,怎么让闫祖儿吃她都不理会。她吃妈妈烙的黏米饼、土豆丝,吃得很香。

撤换供品时,尘子哭笑不得,馒头的边角被小心翼翼地啃过。几个馒头没有一个完好的。不知道是儿子闫鑫还是女儿闫祖儿吃的。尘子心酸地哭了。

阴历三月十五,一些村民大清早来到佛堂诵经念佛,祈祷风调雨顺。尘子牵着儿子闫鑫的手,身后跟着闫祖儿。麻脸婆拉着闫祖儿去拜佛,闫祖儿朦胧地感觉那几个很好看的佛像是大人崇拜的东西,给它们磕头就像给爷爷磕头一样。在麻脸婆的眼里,闫祖儿与众不同,尤其是那次别人说到胡大宝,她竟然给他起了个外号——鸭嘴兽,骂他是“吃猪渣的鸭嘴兽”。她骂得莫明其妙,其实,她心中有数,爸爸是因为他坐牢。

胡大宝是无赖恶鬼,去年夏天,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上了他的当,以为能安排工作,跟着他到镇里一家饭店的包房里。结果,强迫她以几张五十元票子坏了处女之身。胡大宝兴奋之余竟残忍地咬坏了女孩的乳头。事后,胡大宝以一千元钱和女孩的父母达成不报案的协议。

在这偏远的山乡,人们愚昧无知,弱难胜强,胡大宝就更加嚣张,每当想到被闫三强砍断的手筋,干活都使不上劲儿,就恼羞成怒。即便是闫三强坐牢也难解心头之恨。再想起闫三强老婆尘子那娇小的身材,黑溜溜葡萄般的眼睛,就欲火难耐。这天,胡大宝在加油站附近的小吃部和几个哥们儿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傍晚,摇摇晃晃地从岭下回到胡家岭。乡下人睡得早,屯子里一片沉寂。胡大宝鬼使神差地走到闫三强家门前,透过窗口,看到暗淡的灯光下尘子还在缝缝补补。顿时,一个罪恶的念头变成了罪恶行动。他悄悄地别开了院落门,房门是插着的,但东屋的窗户虚掩,他知道闫老头不在家,开春就被一枝梅找去平整葡萄园土地,住在葡萄园的窝棚里,他便穿窗入室。这会儿,胡大宝的酒劲儿下去了,但睡意上来了,索性睡一会儿。于是,他倒在闫老头的炕上睡了。一会儿,窗户吹来的凉风把他弄醒了。胡大宝脚尖着地往西屋挪动,听不到一点儿动静,屋里黑黑的。他摸索到炕沿,上了炕,掀起被子钻进被窝,触摸到了尘子的乳房,欲望之火烧得他兽性大发,沉重的身躯压在尘子身上。

“谁!禽兽。”尘子本能地反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将胡大宝掀翻,顺势在他的脸上挠了一把。胡大宝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躲闪时的力量和被掀翻时的冲击力扭合在一起,竟然从炕上掉到地下。他觉得腰眼一阵刺痛,没等爬起,电灯被惊醒的闫祖儿打开。“胡大宝,你!”尘子喝道。胡大宝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尘子的脸色紫红,羞辱和愤怒使她浑身颤抖。昏暗的灯光下,惊醒的闫祖儿还是看清了胡大宝的真面目,那个“吃猪渣的鸭嘴兽”。

“闭灯,睡吧!”尘子不想让还不懂事的闫祖儿受到伤害,可是,黑暗中尘子怎么都无法再合眼。

第二天上午,尘子惟恐胡大宝再来纠缠,特意找到一枝梅给想个办法。一枝梅沉默一会儿,决定给太平镇的朋友挂电话求援。晚上,一枝梅带领从太平镇赶来的三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敲开了胡大宝家房门。

“胡大宝,怎么成了五花脸?腰直起来呀。”一枝梅坐在胡大宝家的沙发上,左右是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胡大宝猫着腰站在那儿腿肚子直转筋,一枝梅有钱有人,惹不起得服软。他点头谦卑地承认自己错了,都是烧酒惹的祸。边说还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胡大宝的老婆吓得尿湿了裤子,脚下一汪水。一枝梅苦笑道:“大妹子,这事你也不对,你得管紧他的裤腰带,才能把他的根留住。胡大宝,以后尘子要是被你糟蹋了或者出什么事儿,我就要你那个东西喂狗!”

一枝梅身边的那个壮汉补充一句:“你的加油站不想出事的话,给我装孙子。”说罢,几个壮汉簇拥着一枝梅扬长而去。

从此,尘子一家平平安安,一枝梅成为尘子一家的保护神,两家原本因为房子产生了隔阂,现在两家的孩子都成了好伙伴,闫祖儿时常跑一里路来找狄兰玩耍。上小学后闫祖儿和狄兰又在岭下村中心校同一个班,更是形影不离了。

有时大人带她们到麻脸婆看守的佛堂来,两个人坐在一起听大人祈祷。她们没法体味大人们紧闭双眼嘴巴张张合合的趣味,但闫祖儿能欣赏诵经曲。她那细长眉毛下的丹凤眼闪烁着比同龄孩子更多的睿智光芒。吃斋念经过后,一枝梅目送着尘子和闫祖儿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惭愧,还夹杂着莫名的心绪。想当年,如果不是自己让闫三强一家搬走,如果不是住在偏远的土房,如果闫三强没有坐牢……唉!罪过呀!

清晨,一阵敲门声将梦中的一枝梅惊醒,原来是农妇青子,说她的老叔公去世了,就在岭下西北的赵家屯,求一枝梅陪她去吊孝。青子也是个六神无主的女人,不然,这种事怎么可以轻易找别人陪呢。一枝梅是爽快人,带着狄兰,坐上青子丈夫的马车,还有青子的儿子欢子哥,一行人奔丧去了。

青子的老叔公家在赵家屯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六七个女儿两个儿子,其中有一个小儿子就住在胡家岭。老叔公冬天赶马车拉粉条来胡家岭卖,到小儿子那里儿媳妇连顿饭也不招待,所以看不上小儿媳妇,老叔公常常在青子这个善良的侄媳妇那里吃顿热乎饭菜再走。

青子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赵家屯。老叔公家院里老亲少友人山人海。青子扯着衣角盖了头脸,“哇哇”地哭着跑了过去。

“起来吧!嫂子!”见青子哭的差不多了,老叔公的儿女们满意地过来扶她。青子咬着自己的手发出呻吟声,但没有落泪,按佛家说人死就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人死了,神识并没有死去,一哭死人心会动,贪恋尘世,勾起了贪恋之心,误了时辰魂就不归西了,往生不了西方极乐世界。超度亡魂的道理青子自认为明白得很,其实。青子懂的那点儿所谓的道理,还不是从麻脸婆嘴里学的?

就连闫祖儿课后在学校里带头唱的那个一成不变的颂佛曲,也是从麻脸婆那台录放机里学的,颂佛曲让老师们听着闹心,又不好制止。闫祖儿已是三年级的学生,她的书本是借的,学费都是校长免的。

尘子说过,“你能念就自己想办法吧,要不回家跟我种地。” 校长了解闫祖儿家的难处,一直关照她。校长有个要求,以后别在学校唱颂佛曲了。闫祖儿果然不再唱。

闫三强三年刑满释放,两手空空,无脸回家。凑巧一同释放的狱友也是同样心思,一拍即合,夜里行抢一家食杂店,打伤更夫,刚刚到手几千元钱、几条高档烟,没等逃出胡同,就被巡警逮住。再次回到牢房,这回判了五年。

尘子苦苦祈祷等待的结果却是这样残酷,她的心里每时每刻都在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认命了,厄运这东西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她心疼的是女儿闫祖儿被自己在荤腥上控制了整整三年,那意味着她已经净口素三年了。

习惯成自然,闫祖儿也不爱吃肉,还说“人吃完了猪吃,猪吃完了人吃”。甚至闻到一点儿荤腥菜味,她就宁愿挨饿。

“不能吃荤,吃了就吐,可怎么办?”尘子恐惧了,闫祖儿面黄肌瘦让她心疼了。她跪在那个天降于闫家的黄铜菩萨像前,祈求菩萨保佑女儿平安。

闫老头在自家窗台上捡到的铜佛像,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正是这尊黄铜佛像,惹来了一场口角。青子的老婶婆说,你老叔公临死时告诉她佛像不是被偷,是他从家里拿走,特意来胡家岭放在了尘子家窗台上。他说二十年前自己捞鱼差点儿淹死在女儿河,是小伙子闫三强救了他,一直没有回报,如今可怜孤儿寡母,希望佛祖保佑她们。这也是他临死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于是,他的儿女们便找上门来要佛像。

“空口无凭,不给就是不给。”闫祖儿说。

“不给就抢。”一个闺女在乱叫唤。脸皮厚的姐儿几个看样儿是非把“菩萨”请回去不可。

“好啦,回去问你妈要证据,空口无凭怎么就断定是你家的。”胡大宝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不知是改邪归正了还是另有所图,居然帮着尘子说话。

“我妈都下不了地了,快死的人了,想这尊佛,就给我们吧!”老婶婆的一个儿子以乞求的眼光看着尘子说。

“啊,其实佛像不是我家的,也无法确定就是你家的。人死了不能对证。”尘子说。

“佛像先请回去,等老太太病故了再送回来行不行?我胡大宝一言九鼎,这点儿事我做保。”

“行啊,俺妈就是解心疑,一定还。”一个女儿说。

尘子可不是因为胡大宝担保才松动了。她想如果暂时没有了佛像活生生供在那儿,闫祖儿或许能开斋。她怀着一种可以挽救孩子的心态答应了。因为她越是看闫祖儿因这事愤怒生气流眼泪越是心里毛毛的。她选择放弃铜菩萨,尽管闫祖儿为此一天都不吃不喝。俗话说,好人有好报。尘子一家的遭遇不断地撞击着一枝梅的心。开春,她要亲自把尘子一家接回来,无偿地让尘子住翻新的房子。原来的旧房翻新后加盖了两间。五间房形成两个单元,佛堂占两间半的面积没有隔断,像是一个大厅,佛龛坐北面南,可以同时容纳几十个人朝拜。另外两间半有半间是厨房,两间住宅两铺北炕,尘子一家住十分宽绰。

得知一枝梅的来意,尘子神情诧异,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一枝梅看出她的犹豫,那年撵人家是自己,如今请回新房子住也是自己。在一枝梅苦口婆心的解释下,尘子终于明白了一枝梅的好心。

一枝梅读懂了尘子的心情,她说:“你的希望在闫三强和孩子们身上,可我只有狄兰,她和你女儿闫祖儿好得像一个人。”一枝梅攥着狄兰的手,拉着闫祖儿的手。

“你的大恩大德我家不会忘,等孩子他爸坐完牢再报答吧。”尘子摁着儿子闫鑫和闫祖儿,给一枝梅跪头。一枝梅赶紧把两个孩子扶起。

狄兰和闫祖儿最爱和麻脸婆来往。她们学了点儿绘画的基础,就让麻脸婆坐在佛像旁边给她画像。闫祖儿轻松地完成了,狄兰还在涂抹,她把脸上的麻坑都添上。闫祖儿的画像把麻脸婆画得很美、很慈祥。狄兰画得很夸张。麻脸婆悄悄收了起来。麻脸婆还说,闫祖儿这孩子以后可以学佛,悟性高心眼好。

“不就是天天念经玩儿吗?多没意思。”狄兰没有兴趣学佛。

跟着麻脸婆念经文是闫祖儿最快乐的时光,庙会、佛会,坐在麻脸婆身边更是叫她有种“美丽能飞天上”的感觉。闫祖儿是胡家岭村民信徒孩子中不必大人连骂带推就会安静地待上几个小时的唯一孩子。她成为众居士佛歌领唱人,唱得字正腔圆,高傲地站在最前边。

那天,一枝梅去市里办事回不来,狄兰就住在尘子家和闫祖儿一个被窝儿睡。半夜,两个孩子被尖厉的叫声惊醒,那声音是从佛堂那边传来的。尘子下地去看,狄兰和闫祖儿紧跟在后边。房门敞开着,一个黑影已经跑出院门。

“不行了,我要死了!”麻脸婆躺在佛堂的地上,哼哼呀呀的。尘子赶紧上去拽她,闫祖儿惊叫一声“出血了!”原来,麻脸婆额头上有个口子正在流血。

“狄兰,抓一把香灰。”尘子托着麻脸婆的头,把香灰摁在伤口上。麻脸婆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口中念念有词,她说是一个黑衣人偷铜佛,碰倒了一尊佛像把她惊醒了,她上去抢那人手里的铜佛,被那人用铜佛敲了她额头一下。罪过呀!胡家岭从来没有发生过偷佛像的事儿,而且,这个贼胆子蛮大,竟然打伤了胡家岭唯一的“老佛爷”。偷佛像的贼是胡家岭还是赵家屯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偷佛像会不得好死,尘子祷告着,诅咒着。佛堂发生了偷盗事儿,麻脸婆气迷糊了半个多月。一枝梅找村治保主任和镇公安派出所,他们查来查去没有下文,也许是个流窜犯吧。尘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岭下赵家屯的李老头有个疯儿子,他听说逛庙会拜菩萨可以治病,就带着疯儿子来到胡家岭佛堂。香火旺盛,人来人往,热闹的场面吸引了李老头这个疯儿子的眼球,进了佛堂看到一尊尊铜身菩萨,他怎么也不拜,非要把一尊佛像搬回家,被尘子阻止了。会不会是他干的呢?一枝梅越听越有道理,决定把这个线索提供给村治保主任,她抬脚出门。

大约一袋烟工夫,赵家屯的李老头急三火四地来到胡家岭佛堂,手里拎着一个红布包,不顾满脸大汗,进门就给麻脸婆跪下了。“我向您老佛爷请罪,我那疯儿子偷了佛像,不为别的,就想在家供着。听说公安局都来调查,我就赶紧给送来了。”

“你得给菩萨请罪,一直跪着吧!”麻脸婆都不正眼瞅他。疯儿子闯祸爹赔罪,可李老头到底是七八十岁的人,怎能经得起长时间的下跪?尘子好说歹说,麻脸婆才饶了李老头。恰好这时前院的青子过来,手里捧着红布包,“尘子,我老婶婆前几天死了,她女儿把那尊佛像送来了,还给你家。”既然送来了,正好李老头的疯儿子喜欢佛像,就把这尊佛像请回去吧。尘子掂量着佛像,沉甸甸的朝下坠,“拿着!回家好好供奉着,早上烧一炷香。”

李老头热泪盈眶,连声道谢,接过佛像,小心翼翼地捧走了。在场的人都为尘子的举动高兴。麻脸婆说尘子好心做好事必有现报。

麻脸婆这次的话在巧合中应验了。坐牢的闫三强从三年徒刑出狱到抢劫伤人再次判刑,总共应该服刑八年。因为在一次劳改危险现场他为了其他人不受伤自己顶了上去,结果腿折了,被记功一次。再结合他平时表现,给他减刑一年。于是,七年后的一天,一瘸一拐的闫三强出现在胡家岭。闫三强瞪着充血的眼睛,瘦小的身躯向前挪动,破旧的黄胶鞋泥点斑斑。乡下的秋天没有阴霾的天气,透气而迷人。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清香。闫三强从嘴里喷出一句“农村空气真他妈的好!”闫三强光着头,蓝色布褂子,草绿色裤子,小眼睛小脑袋小个子,又一瘸一拐的样子,格外惹人注目。早有人跑到尘子家报信去了。

“三强,三强!”尘子没有想到丈夫提前一年回来了,她一溜小跑迎了出去。她的身后跟着女儿闫祖儿、儿子闫鑫。一家人立刻把闫三强围起来,老婆哭孩子叫。

闫三强七八年没有看到孩子们了,那次尘子探监就挺着大肚子,后来再来探监告诉他生的是儿子,转眼就是七年,儿子闫鑫七岁了。

“爸爸,爸爸!”闫祖儿和闫鑫盼着爸爸出狱,如今,爸爸就在眼前,突然觉得陌生起来。

人们簇拥着尘子一家回到新家,闫三强左顾右盼,大玻璃窗、松木门、砖铺地面,连北炕都是地板革做面儿。他惊讶得半天没有说话。“哪来的钱翻盖房子?”闫三强小眼睛滴溜溜转。

“都是人家一枝梅翻盖的,咱家一分钱都没花。活菩萨在世呀!”闫三强的二伯父闫老头也赶来看侄子。

“她一个寡妇哪来的钱,咋就这么好心?”闫三强怀疑一枝梅别有用心。

“我说三强啊!人家哪来的钱能告诉你呀,操心不嫌老。人家是行善啊,你看佛堂修的多好,人要知恩图报。抽烟不?”闫老头递给闫三强烟袋锅子。

“不了,那烟是臭味。”

“酒也不喝了?”

“齁辣的。”闫三强咳嗽得厉害,每一缕烟都刺激着他的喉咙,也许戒烟的时间太长,他受不了这味儿。闫三强起身去佛堂,果然今非昔比。过去尘子供佛像放在墙角木头架子上,现在有六尊佛像,宽敞的大厅,佛龛下的地面摆着七八个坐垫,还有一台录放机。

闫三强情不自禁地跪在坐垫上,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起来。在尘子看来,闫三强也许是在忏悔呢。她多么盼望闫三强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啊。夜晚,孩子们都在外屋炕上睡了,闫老头又去看管葡萄园,在这收获的季节,不怕谁摘几串吃,就怕故意祸害呀。尘子累了,倒在炕头歇一歇。闫三强抽巴着脸,躺在炕上仰面朝天,抱怨道:“你为啥不乐意跟我干那事儿,你是我女人。”

“赶巧我今天来事儿了不方便,你也累了,过几天吧。”

“老子憋了几年了,真他妈差劲儿。”也不知他是埋怨尘子还是抱怨自己的运气不好。

“小点儿声,咱儿子怕动静。”

“咱儿子?我怎么看着闫鑫不像我儿子,我哪有那么大眼睛。”闫三强小声嘀咕着。

“你被抓走八个月我就生他了,不是你的是谁的。再说,孩子他舅大眼睛,外甥像舅舅谁都知道。”

“是不是胡大宝的种,你可别骗我。”

“扯哪儿去了,人家胡大宝学好了。听说要竞选村长呢。”尘子还真不敢把胡大宝半夜跳窗欲行不轨的事说出来。

“他要是当村长,那胡家岭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全完了。”胡大宝在闫三强眼里是个恶魔,恶魔会变成菩萨,他死都不信。

尘子不想和他争论,扭头想睡觉,可闫三强掀开被子,钻进尘子的被窝,非让她做勉强的事儿……

“老佛爷,我总感觉全身涨得慌,帮我解解吧!”尘子是个最能煎熬的女人,若不是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是不会问病的。

麻脸婆正儿巴经地说:“我跟你说过,每月初一、初八、十五、十八、廿四,廿九是禁日不能同房,闫三强是不是破戒了?太频繁了会闹病的。”麻脸婆仔细端详着尘子。“唉,是妇女病啊!”她告诉尘子去抓几味消肿退水的草药。

夏天过去,又开学了。尘子的大女儿闫柯儿在舅舅家寄宿读书,没能考上高中,去市里打工了,这让尘子松了一口气。闫三强十分自卑,“就我这破脑袋瓜子,你们一个也好不了哪儿去。你姐都赚钱去了,闫祖儿也别念了。”

“我不乐意念书,俺老师说你爸啥样儿你就啥样儿。让二姐上吧!”幼小的闫鑫懂事得很。

“儿子得上,闺女是外姓人,早晚嫁人,省点儿钱吧。”

“爸爸,我要读书。没有文化进不了佛学院。”闫祖儿清楚家里穷得很,好在麻脸婆说过,就是靠佛友、信徒施舍也要让闫祖儿读书。于是,闫祖儿没有辍学,麻脸婆给她交了学杂费。闫老头给孙子闫鑫交学杂费。

尘子的病不见好。一枝梅进城时特意买了几盒治疗妇女病的药给尘子。“女人要懂得爱惜自己,劳累、有病、来事儿、酒后都不要同房;平时别着凉,月子里做了病,日后就找你了。”

尘子的脸色更加难看,她知道自己的病既有坐月子时留下的病根,也有过度的劳累和不正常的性生活造成的,这多半是闫三强的责任。他把尘子当成牛马,家里的地头的,孩子大人统统由她料理,一点儿都不知心疼媳妇。再加上这七八年闫三强坐牢,尘子劳心劳肺,精神恍惚,没有倒下已经是菩萨慈悲为怀了。闫三强坐在炕头,低着脑袋一副窝囊样儿。他心知肚明自己有愧于尘子,但嘴硬没有忏悔之意。在他眼里老婆就和自家的毛驴没有什么区别,任我打来任我骑。略有感恩之心的是尘子为他传宗接代,生了一个儿子。可儿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他至今还心有疑虑。

对于一枝梅的风度他佩服,对于她的美丽高贵他不敢小瞧,但对她平白无故的屡屡施舍,多少有些不安。“你一个孤身女人拉扯个半大孩子,也不容易,别总往我们身上搭钱了。”闫三强总算说了几句人话,这让尘子十分感动。

“马粪蛋还有发烧的时候。”狄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这是闫祖儿最喜欢说的一句话,狄兰用在这时候很恰当,她把大伙儿逗乐了。闫三强脸红了,他觉得那“马粪蛋”恐怕是说自己呢。

“三强的经历也够超乎寻常了,以后可以让闫祖儿写成一本书,留给后人看看。”一枝梅话里有话,有提醒有鼓励也有挖苦,她看透了他的品行,他不配做人父、人夫。

一枝梅和狄兰刚走,闫三强就把几盒药全都摔在地上。“装牛×,我他妈再穷也用不着你这个娘们儿挖苦。”

尘子哭了,弯着腰用浮肿的手捡起满地的丸药。

“三强,你搅什么灾,尘子哪儿对不起你了,没出息。”从葡萄园回来的闫老头看到了闫三强的举动,气得发了疯。他心疼自己的侄子媳妇尘子,这个苦命女人,吃不好、穿不好,还得忍气吞声!

闫三强不敢顶撞自己的二伯父,从小没有了爹,全靠二伯父操持这个家,直到尘子进了闫家,二伯父才松口气。二伯父比亲爹都亲。如今,闫老头给一枝梅看管葡萄园每年都挣一千多元钱,如数交给尘子支配。他基本上吃住在葡萄园,很少花钱。

“爹,你别生气,我不是没打她嘛!”

“没打她就有理啦?你总得干点儿啥,多租块地种也赚钱呀。不能就这么闲着。”

“靠天吃饭能赚多少?再说吧!”

闫老头和闫三强话不投机,觉得没意思,转身回葡萄园了。

有人说胡大宝洗新革面了,给屯子乡亲办了不少好事,他为啥会变好没人说得清。好人变坏容易被人理解,坏人变好总让人多心。尘子认为他是坏人做好事,尽管目的不纯,但总比做坏事好。

“麻脸婆,我给佛堂进贡来了。”胡大宝站在门外喊,他不能直接进院,因为尘子一家人住在这里。麻脸婆听到喊声颠颠地走出房门,看到胡大宝拿了那么多东西,立刻眉开眼笑,双手合十祷告祝福。然后,喊尘子、闫三强来帮她拿东西。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我那个加油站托大家的福赚钱了,我就想以前自己对不住乡亲,到佛堂祷告祷告,原谅我糊涂。”胡大宝边说边从毛驴车上卸东西。

几箱水果、几袋糕点、几桶豆油、几袋面粉。胡大宝出手如此大方,让闫三强心里突突跳,他并不情愿地扛起一袋面粉。

“三强哥回来了?回来了好!”胡大宝不想多说,恐怕言多语失,但总要打个招呼。他不等闫三强说什么,就进了佛堂,扑通一声跪在佛像前,许愿道:“菩萨保佑我胡大宝发财,我会把胡家岭通国道的路修得能走汽车,我要让大伙儿吃得饱,住的好。”听那口气就像在竞选村长呢。麻脸婆在一边给他敲木鱼,也是口中念念有词。末了胡大宝咣咣地磕头,然后起身赶着毛驴车回加油站。

男人之间往往暗自较劲,看谁的日子或者前途更好;而有了过节的男人较量起来往往是公开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

闫三强在无能无奈中选择了另一条道路,那就是拿老婆出气,偏执地把自己的偏见强加在别人头上。“胡大宝怎么会学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原来糟蹋胡家岭的妇女就像撒泡尿那么简单,我不信他会成善人。”

“他凭什么年年白给佛堂送东西,有病啊!就算不是善人,也是慈善的行为。他是不是真的要竞选村长啊!”尘子说。

“嗨,要是让这样的家伙当上村长,我这个老白丁就可以当教授了。哈哈哈!我问你,我不在这七八年,胡大宝找你麻烦了吧。”

尘子的心咯噔一下,想起那个暗夜,胡大宝欲行不轨。可那次他并没得逞,后来也相安无事,不能再提起这事儿。“没有!”她是个不会撒谎的女人,回答得不够坚定。

闫三强一眼就看出尘子的表情变化,“我一提胡大宝你就心惊,你躲闪什么,你的眼神都不对。我看闫鑫是胡大宝的野种,是不是?”闫三强始终把儿子闫鑫视为心病。

“哎!我看你是蹲监狱蹲出病了,像疯狗乱咬人。”

“你还嘴硬,狗娘养的,不揍你不行!”闫三强发疯般地掐她的乳房,用膝盖顶尘子的腰。尘子惨叫起来。

“三强,你这不是人的东西,放开你媳妇,你这没人性的恶鬼。”麻脸婆听到喊叫声,从佛堂跑过来,眼看尘子歪歪斜斜地倒下,麻脸婆拼命冲过去,横在两个人中间,抬手挡住了闫三强挥来的拳头,还顺势用屁股一拱,把闫三强拱了个跟头。几乎就在同时,麻脸婆一把拽起尘子,进了相邻的佛堂。“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自这次夫妻反目成仇,尘子变得软弱而消瘦,时常出虚汗,九月里脑袋扣着个帽子,她又有身孕了。计生员来过但被闫三强臭骂一顿,再没敢露面。

狄兰一天看不到闫祖儿都难受,到闫三强家就到了佛堂。这会儿,麻脸婆正在往门框上贴新的对联,“帮点儿忙,写几个字。”麻脸婆说着,从香柜里拿出好多五颜六色的纸条。红色的纸条被耗子啃过了,但写字没有问题。

“有什么心愿就随便写吧!”麻脸婆笑着对狄兰说。

狄兰在纸条上写了自己的愿望,还把名字也写了进去。接着,麻脸婆把这些纸条放在那个最大的香炉里烧了,一边烧还一边祷告着。

望着缕缕香烟扶摇直上棚顶,撞击过后慢慢地消散,闫祖儿说这是把心愿带走了。麻脸婆问狄兰都写了啥,狄兰说写的是“早点儿见到爸爸”,还写了“早点儿找到爸爸。”

闫祖儿是听妈妈说的,狄兰从小就没见过爸爸,她的爸爸一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等着她和一枝梅呢。

闫祖儿写的是“早点儿上佛学院”,那纸条点燃后被闫祖儿吹了一口气便飘起来,徐徐地降落到香炉里。麻脸婆喜出望外,“孩子,你这个愿望会实现。”

随后,麻脸婆给闫祖儿和狄兰做斋饭。苞米面窝窝头和白菜汤,闫祖儿吃得肚子滚瓜溜圆,狄兰却觉得难以下咽。在胡家岭可能只有一枝梅家大米白面顿顿吃,乡下人吃不起。闫祖儿最乐意捡剩了,她把落在桌子上的窝窝头渣也捡起放到嘴里。

晚上,狄兰留宿在佛堂的南炕,闫祖儿也过来凑热闹。麻脸婆不许两个孩子仰面朝天睡觉,说这种姿势不雅观,教她们“吉祥卧”,就是右侧卧睡觉,向小猫一样,还不压迫心脏。如果是出家人,常要坐着睡。

闫祖儿睡不着,缠着麻脸婆讲神佛的故事。麻脸婆讲了恶人下地狱的痛苦,十八层地狱都是给那些恶人预备的。听得狄兰汗毛都立起来了,她把被子蒙在头上,不让麻脸婆再讲。于是,麻脸婆给闫祖儿讲她过去的故事:

“我十三岁就因为家里穷给人家当童养媳,十五岁生个儿子不到一岁就得病死了,我男人比我大十多岁,知道疼我。可日子不长,松花江一带闹胡子,就是土匪。土匪都骑马,来无影去无踪,到处烧杀抢掠,把我男人抓去当土匪,不干就杀全家。没办法就跟着抢吧。后来八路军打土匪,我男人被打死了。那时我男人是头儿了,都知道我是他老婆,村里对我不好,我就跑到胡家岭,在这儿一住就是几十年。别人给我介绍一个老光棍,比我大二十多岁,你还没出生,我这个老头子又死了。我这个老太婆一直借你妈妈的光,让我住在佛堂,我的地也就给你家种了,每年给我口粮吃。”麻脸婆听不到闫祖儿再问什么,就知道她睡着了。黑暗中,她叹口气,想起过去的事情,止不住眼泪顺着腮帮子流。

冬天的胡家岭白茫茫一片,只有通往岭下国道的乡间小路像一条黑白相间的裤腰带,蜿蜒曲折地伸展着。

正在睡梦中的麻脸婆被隔壁闫三强的呼唤吵醒,她仔细听听,好像出了啥事。推开门一看,闫三强家的门敞开着,身怀六甲的尘子倒在地上,闫三强正在扶她起来。“怎么了,三强。”

“尘子说肚子疼,刚下地就不行了。还差三个多月生呢。”

尘子满脸是汗,脸色蜡黄,眉头紧皱,双手下意识地搂着肚子。麻脸婆赶紧喊醒闫祖儿,“快去找一枝梅,套车送太平镇医院。”

青子家的马车被一枝梅叫来了,十八岁的欢子哥撂下马鞭,紧跟着一枝梅进了院儿。“快抬上车,带两床棉被。”一枝梅指挥着。

欢子哥抱起尘子,闫三强扶着头,小心翼翼地将尘子放到马车上,麻脸婆和一枝梅抱着棉被,盖到尘子身上。闫祖儿哭喊着要去,被麻脸婆制止了。

银白色的田野在清淡的日光下显得惨白,寒冷的西北风发出冬末的哀鸣。尘子头枕在闫三强的腿上,一枝梅双手压着棉被,尘子极度虚弱,嘴角哆嗦着,浑身颤抖,不知是寒冷还是疼痛。她的眼睛一会儿闭合一会儿睁开,目光黯淡,脸色蜡黄。远远地看到了太平镇,那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城镇,医疗条件比不上县医院,但紧急抢救只能来这里。白马已经筋疲力尽,由于严重缺氧,不停地喷着响鼻。欢子哥依然在抽打着白马,那心情如同百米的最后冲刺。

太平镇医院设立了紧急救治通道,一枝梅指挥欢子哥将马车停在门口,医院里的人已经看到马车,立刻有人抬着担架出来。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尘子放到担架上,迅速抬进急救室。

几个人守候在外边,提心吊胆。护士冲着他们说:“谁去交住院费?”闫三强靠着墙根一言不发,他没有带钱。一枝梅按照护士的指引,赶紧去交住院费。一个时辰过后,大夫从急救室出来。一枝梅和闫三强紧随其后来到住院部医务室,看着大夫不停地在诊断书上书写着。接着,大夫抬起头,“你们谁是家属?”

闫三强站到大夫面前,“我是她丈夫。”

“你怎么搞的,才送来。初步检查病人体征明显,肚子膨胀,B超可见胎儿活动,但伴有肝腹水,肾脏也有问题,还得等化验结果最后确诊。病人说再过九十天胎儿才到日子,如果保孩子只能采取保守疗法,不能正常用药,恐怕危及大人。”大夫郑重其事地告知。

“病人有危险吗?能不能孩子和大人都平安?”一枝梅问。

“这个没把握,必要时只能保住大人,你们考虑好。”有护士喊大夫,他急匆匆走了。一枝梅和闫三强跟在大夫身后,向急救室跑去。

尘子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不少管子,吊瓶高悬,正在输液。她的心七上八下,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她把闫三强拉到一边,以探询的口气问道:“要是必须保一个,你怎么办?”

闫三强一脸的无奈,昔日在尘子面前的威风不见了,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还得你给拿个主意。”

“我怎么能代表你呢,这是头等大事,你有个意见,我们商量可以。”一枝梅心知不能包办,人命关天的大事,还得他定。闫三强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傍晚,闫祖儿和狄兰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女的二十来岁,像是城里女人,衣着得体,描眉画脸,有几分媚气。男的四十多岁,光头矮个,肚子滚圆,但风度翩翩。闫三强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大女儿闫柯儿,虽然她几年没有回胡家岭,但时不时寄点儿钱给家里零花。一枝梅拉着闫柯儿的手,上下打量,整个的都市人呢,要不是说话还有胡家岭的乡音,谁都不会知道她是乡下妹。“爸爸,这位是李经理,他开车送我来的。这是三万块钱,给妈治病。”闫三强点点头,接过钱。可如何治疗,是保证孩子的安全还是保住尘子的性命,必须由闫家人做出决定。

“保住妈妈的命,早点儿把孩子做掉。”闫柯儿的想法和一枝梅不谋而合,但一枝梅希望闫三强也这样想。闫三强憋了半天,支支吾吾。闫三强态度不明,无法达成一致意见,闫柯儿只好跟随李经理回城了。在一枝梅看来,闫柯儿和李经理决非上下级关系,现在城里的老板不少都包了“二奶”,而且,一般都喜欢乡下女孩的淳朴和幼稚,并以她们的天真、纯洁弥补自己的空虚。一枝梅多少有些替闫柯儿担心。

闫祖儿不像狄兰,一枝梅曾经带着女儿狄兰去江城市办事,让狄兰见识了都市的繁华和富有。而闫祖儿连李经理开的奥迪车都没见过。这会儿,看着姐姐乘坐黑色轿车一溜烟就消失在小镇的尽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回头再看木讷的欢子哥,还有他的白马和木头铁轴车,简直是天上地下。十几岁的闫祖儿也会叹气,但那是短暂的思绪,骨子里她还是觉得乡下的马车更实在,如果不是欢子哥和他的白马,妈妈怎么能很快送到医院呢。她头一次大胆地开口谢谢欢子哥,即便是小时候那次在河里玩儿水,遇到了危险,差不多就淹死了,欢子哥救她上岸,她并没有谢谢人家。

深夜,闫三强躺在旅店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晃动着老婆尘子那张蜡黄的脸。多年前,那是一张白里透粉的脸,全村都没有一张这样白皙的脸,再配上一双黑亮的杏仁儿眼睛,十分俊俏。自从生下闫祖儿,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慢慢变得蜡黄。是她变老了,还是自己坐牢这七八年太操劳了。虽然打骂过她也不至于病成这样,况且从来没有下死手打她,乡下人有几个不打骂老婆的。闫三强百思不得其解,老婆为什么病得这么重。说良心话他不希望老婆死,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希望,指望是个儿子传宗接代,女儿难养老。明天还不知老婆啥样,如果……他被矛盾的想法纠缠着。

睡在一张床上的狄兰和闫祖儿没有了吵闹的心情,当狄兰进入梦乡时,闫祖儿还在注视着玻璃窗上的窗花。室外昏暗的路灯映照着旅店宽大的玻璃窗,将窗花辉映得格外美丽,大自然鬼斧神工,在玻璃上涂抹出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的像松林高山,有的似百鸟朝凤,有的如瀑布清泉。其中一幅窗花竟然是人形,仔细观望,犹如观世音菩萨头顶白云,坐在白色的莲花上,正慈眉善目地瞅着闫祖儿微笑。闫祖儿笑了,渐渐睡着了……

清晨,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雪花漫天飞舞,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还是那匹白马,还是欢子哥赶车来到太平镇,接来了麻脸婆。医院里,闫三强和女儿闫祖儿以及狄兰围着大夫,大夫做出了最后的“通牒”。麻脸婆说:“我昨天抽签给算了,孩子不能要,大人才能保住。”

“那就签字引产吧。县里的妇产科大夫就要到了。”大夫说。

“三强,就这样吧。保住尘子要紧。”一枝梅斩钉截铁地说。

“呜呜呜……”闫三强竟然哭起来。

“我要妈妈,梅阿姨,你要做主啊!”闫祖儿呼喊着。

闫三强几乎是被一枝梅推着走进医务室,坐在大夫对面,听大夫一条条读引产手术的风险条款。然后,他在那上面签字。“我的孩子,你好命苦啊!”他嚎啕大哭起来。

下午,引产手术在紧张地进行着,手术室外一群人在焦急地等待。也许是自知造孽深重,闫三强两腿瘫软,坐在门旁,脑袋几乎钻进裤裆里。麻脸婆扶着窗台靠着墙,大口大口喘气。闫祖儿的丹凤眼哭肿了,小眼睛成了一条缝。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尘子被推出来。没有血色的脸干枯得很,手腕上是两条输液管,一条正在点滴消炎药,一条正在输血。护士告诉一枝梅,已经死亡的胎儿是个男孩。

大夫把闫三强和一枝梅叫到医务室,对他们说:“尘子止血功能紊乱,引产时出血过多,十分虚弱。最关键的是,尘子的病情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刚刚各项检验指标出来了,可以确定的是两种难治之症。一个是肝硬化,一个是肾衰竭。”听到这个结果,一枝梅的脑袋一片空白。闫三强似乎已经麻木了,紧皱着眉头,哭丧着脸,一瘸一拐地走出医务室。尘子的病情不要和闫祖儿说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一枝梅原想转院治疗,去江城市医院。但县里来会诊的主任医师都说没用了,等度过几天危险期,还是回家保守治疗,该用什么药拿回去在村卫生所输液就行,可以节省费用,也能休息好,平时,想吃什么就多吃点儿,也许,可以活下来。

尘子是那种非常坚强的农妇,身体的抗争能力极强,即便是肝脏和肾脏都出了毛病,依然呈现出顽强的生命力。第三天就要东西吃,让闫祖儿扶她下地走动。她记得生下闫祖儿的第八天就做饭喂猪,洗洗刷刷,干活儿使劲儿大了血就湿透了裤裆。这会儿,她听说住院一天就几百元钱,心疼得手直哆嗦。也放心不下家里,儿子闫鑫很淘气,怕他闯祸。去年夏天跟几个孩子去河里抓蛤蟆,差点儿淹死。现在天寒地冻的,没人管着在风雪里跑,鼻涕老长,脸上还不得生冻疮。最让她寒心的是至今闫三强也不喜欢闫鑫,心中的死结就是解不开,不是他的儿子会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女人最了解自己的肚子,尘子老实巴交,从不招惹男人,只和闫三强同房,难道会生野种。唉,错就错在自己在闫三强坐牢期间生下了孩子,又因为搞不清的原因,儿子比预产期推迟了半个月才落地。惹得闫三强和有些人怀疑是个野种。这会儿,看着坐在身边的女儿闫祖儿,尘子就想起女儿几岁时闫三强被判刑,自己带着闫祖儿怀着闫鑫,哥哥把大女儿领走,苦日子开始了。自己的病是那个时候就有了,悲哀过,痛苦过,惊恐过,忧愁过。闫三强回来了,自己没有等到好日子,吵闹打骂成了家常便饭,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病根落下了,病情发展了。一个没有文化的农妇,没有见过世面,难以坦荡地对待生活,内向的尘子更是将一切苦楚埋藏在心底。于是,疾病便趁虚而入。这些,一枝梅是看得最清楚的人,也最有体会。

一枝梅的丈夫原来住在太平镇,和一枝梅是大学同学,在班里是学习最好的。但一枝梅的初恋却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因为多种原因,一枝梅大学毕业时和高中同学分手,和丈夫相恋结婚。后来一枝梅的单位不景气,职工放长假,一枝梅就回老家胡家岭住,没多久,唯一的亲人老爸去世,留下一个葡萄园和三间土坯房。一枝梅的初恋同学老家也在太平镇,他曾经来胡家岭看望一枝梅,并帮助她办理了葡萄园三十年承包合同。一枝梅主动把此事告诉了远在江城市的丈夫,谁知,就此埋下了夫妻不和的伏笔。后来,一枝梅离开胡家岭时把房子租给了闫三强,葡萄园依然由闫老头打理。

一枝梅最终和丈夫分手,是因为丈夫包工程赚了大钱,包养了一个年轻女人。而且,丈夫从不承认狄兰是他的女儿,说她是野种。法院判决离婚时,依照法律条文,认定了狄兰的身份和被抚养权,还有一枝梅的生活费,所以,一枝梅得到一笔在乡下人看来几辈子都赚不来的钱。所以,一枝梅盖了瓦房,翻新了旧房,葡萄园打理得红红火火。只是狄兰的女儿身份没有在他爸爸的心中得到承认,让一枝梅耿耿于怀。听说北京可以进行亲子鉴定,她真想让狄兰找她爸爸去鉴定,但想到至今狄兰都没有见过她爸爸,不要再伤害孩子,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面对尘子这个纯朴的农妇,她心知肚明那个闫鑫是闫三强的种儿,但闫三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作为晚期肝硬化和肾衰竭患者,药物治疗是必须的,但休养至关重要。尘子有了好转,又临近春节,住院十天后回家休养,药物带了几袋子,有中成药、中草药、西药,闫祖儿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些药物上。

每天,闫祖儿清晨即起,熬汤药,搅拌饲料喂鸡鸭吃食。然后,清理打扫院落,从园田地里的水井中拎七八桶水,把屋里的缸灌满,顺便给麻脸婆再拎几桶。接着,烧火做饭。

尘子病卧在炕上,闫三强收敛了许多,但动不动就拿儿子闫鑫撒气,不是踢一脚,就是揪脸蛋,弄得闫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尘子浑身瘫软,肢体浮肿,肚子疼痛,腹胀得如同扣了一口锅,大小便非常困难。虽然一枝梅说患的是慢性肝炎,她却觉得有种百病缠身的感觉。

小年刚过,富裕的人家已经是鞭炮爆响不断。清早,狄兰给闫祖儿带来一挂鞭炮,说可以冲冲晦气。于是,闫祖儿将鞭炮挂在门前的树杈上,返身回屋,从火盆里夹出一块木炭,跑到门前,点燃了鞭炮。狄兰双手捂住耳朵,闫祖儿倒退着,噼里啪啦的爆响震耳欲聋,五彩缤纷的纸屑撒落一地。窝棚里的公鸡扑腾着鸣叫着,前院欢子哥家的白马也大叫起来,闫鑫蹲在地上,在纸屑里寻找未爆响的鞭炮。

闫祖儿还是头一次亲手点燃鞭炮,真是痛快。她搂过狄兰连声道谢。

好像有一支无形的手在撕扯着尘子的内脏,她心口发热,有一股液体在冲撞着胃肠。终于无法抑制,她歪头呕吐,一股殷红的血喷到墙上。

闫鑫吓哭了,闫祖儿把妈妈扶起来,但没有止住呕血。鲜血喷溅到闫祖儿的身上,藕荷色的棉袄血迹斑斑。大夫曾经交代过,晚期肝硬化患者有可能出现内脏血管破裂,造成大量吐血或便血,除了补充血液并止血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病情恶化到这种地步,只能去医院了。

当闫三强要送她去医院时,尘子坚决不肯。“我到这分儿了,治不好了,省省吧,闫鑫、祖儿要花钱上学呢。”

一枝梅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孩子,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乡下的女人做得出。多么伟大的母性,多么沉重的母爱。“尘子,钱不成问题,我有。救命要紧。”

“梅妹子,病长在自己身上,我比大夫都明白,不要死马还当活马医了,我想在家过年。哎,闫柯儿啥时候回来?”尘子脸色惨白,目光黯淡,眼神有点儿直愣愣的。

“快了,就这几天。”麻脸婆趴在尘子的耳边说。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为了满足尘子的心愿,她觉得撒谎是必要的,并立刻向佛祖祈祷原谅。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是否再等一两天呢。一枝梅焦急地看着闫三强。“抬她走。”闫三强斩钉截铁地说。

欢子哥弯下腰抱尘子,尘子却死死地抠着炕沿儿不撒手。“求求你了,三强,让我在家过年,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呜呜呜……”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奈,一枝梅放弃了立刻送她去住院的打算。

事后,一枝梅为此后悔不已。那是大年初三的早上,闫祖儿号啕大哭,跑到一枝梅家报信。等一枝梅赶过去,尘子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但抬头纹已经舒展开,脸色青白,双手还软软的。

“快穿装老衣服!”一枝梅和闫三强动手把崭新的藏青色棉袄棉裤给尘子穿上,闫祖儿止住了哭声,给妈妈穿袜子和棉鞋。十岁的闫鑫无法承受妈妈离开人世的打击,麻木得坐在墙角傻呵呵地直眼看。

“抬到佛堂去吧,那是她最早供奉佛像的地方,尘子一辈子信佛,临走就让她接受佛的指引吧。”麻脸婆说。胡家岭自尘子设立佛堂起,从没有死人获得过这样的待遇。

欢子哥和闫三强轻手轻脚地将尘子的遗体抬到隔壁佛堂里,按照麻脸婆的要求,在地上铺了一块木板,盖上床单,尘子腿在西,头冲东,看着西方佛祖居住的地方。

一枝梅轻轻地合上了尘子圆睁的双眼,附在她耳边说:“你放心去吧,别抱怨闫柯儿,她是孝顺的,一定给你上坟。”

麻脸婆站在尘子遗体旁边,双目微闭,两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一心为亡灵祈祷。尘子突然去世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孩子们戴孝的东西都没有,一枝梅赶紧回家找来白布、黑布,欢子哥把妈妈青子也叫来。村里人听说尘子死了,不少亲朋好友赶来了。闫三强的两间房和隔壁佛堂大厅里站满了人。

狄兰和闫祖儿、欢子哥、闫鑫头上缠着白色孝布,跪在佛堂前尘子的遗体旁,为尘子守灵,向来客行礼。闫老头看了尘子一眼,就被一枝梅劝走,让他去照看一枝梅的家,家里还有猪狗要喂食。

尘子最知己的几个乡邻和佛友盘腿坐在地上,面向佛龛齐声为尘子祷告。麻脸婆随即将那台老式录放机打开,播放旋律舒缓、音调凄凉的佛乐。

一枝梅默默地守在尘子遗体旁边,看着她那因浮肿而变形,因失血而惨白的脸,心中悲愤。八九年前自己从城里回来时,尘子不过三十多岁,性格虽内向但不失大方,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身边是矮小但壮实的丈夫闫三强,还有两个女儿花一样鲜艳美丽。可如今,时过境迁,一个好端端的中年农妇,就这样被病魔夺走了生命。而在这几年里,她被病魔和闫三强折磨得死去活来,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刚刚给尘子穿装老衣服时,一枝梅泪水就在眼眶里转悠,如果不是麻脸婆告诫大家,要保佑尘子上天堂,就不能把眼泪掉在尘子身上,一枝梅早就忍不住号啕起来。

一枝梅看到尘子的前胸后背和双腿青紫淤血,特别是双腿水肿得仿佛一碰就会爆裂。多日来尘子大小便失禁,肾衰竭和肝硬化已经使她完全丧失了体内解毒能力,毒素积聚置人于死地。如果早发现一两年,尘子也许还有救。落后的山乡,贫穷的农民,自私的丈夫,残酷的现实,这一切都注定了尘子走向死亡。按照麻脸婆的说法,那就是命里注定,阎王让你初一死你拖不到十五。哎!愚昧的农妇们。

在大学时,一枝梅广泛接触了“儒、释、道”三家的知识,并对古典文学卓有研究。经历了城市生活的历练和感情生活的挫折,一枝梅才决定离开喧闹烦躁的环境,离开逐渐陌生的人们,寻找失去的田园风光。在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末期,即便在乡下,农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但在一些地方,落后贫穷依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信佛的本身也是落后山乡里村民的一种精神寄托。

这会儿,闫三强狼狈得很,面对着来来往往的村民,没有几人搭理他,仿佛尘子的死和他有直接关系。

“三强,你过来咱们商量一下。”一枝梅的呼唤将愣怔在墙角的闫三强惊醒。他走过去,看着麻脸婆的脸,听一枝梅的吩咐。“你是尘子的丈夫,你来决定哪天出殡。”

“初六吧。”闫三强耷拉着脑袋说。

“初六早晨送太平镇火化场,午后回来就下葬。坟地在哪儿?”一枝梅问。

“你家葡萄园后面是山坡,村里的墓地就在那儿,随大流儿吧,风水也行。”麻脸婆说。

“就这么定了,这是一千块钱,先拿着去办丧葬用品,给火化场挂电话定一下时间,最好早上七点火化场的车到岭下国道等候。咱们提前一个小时送尘子去岭下。”一枝梅把钱塞到闫三强手里。

闫三强感激涕零,眼里充满了不曾有过的泪水。过去对一枝梅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她刚刚回到胡家岭时,就因为翻盖旧房子,把自己一家赶走,恨她太没有仁慈心了。后来,自己刑满释放回来,听说一枝梅对尘子非常好,还将信将疑。就连把翻新的房子交给尘子住,他都怀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次尘子生病住院,他真实地感受到了一枝梅的宽仁之心。

“三强,仁德法师来了,让路!”麻脸婆推开挡路的闫三强,引导着仁德法师走进佛堂大厅。不少村民趴在窗前,看佛堂大厅里仁德法师与六个尼姑来为尘子祈祷。

原来,麻脸婆的妹妹,太平镇兴隆寺的住持仁德法师是麻脸婆请来的。尘子生前曾经在麻脸婆指引下,为了丈夫坐牢的事儿去过兴隆寺祷告,麻脸婆还让妹妹仁德法师时不时给闫三强祷告一下,以教化他回头是岸。尘子在困苦时仍然给兴隆寺捐助粮食,感动了仁德法师,发愿为尘子诵经超度。于是,麻脸婆捎话之后,初五就赶来了。

仁德法师十多岁出家,如今已近六十年了。“文革”时“破四旧”被迫还俗,在太平镇理发为生。直到今天,还有一些人到庙里找她剃头。

“尘子是人世间的一粒尘土,也是天堂里的金童子,命中注定要去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仁德法师和六个尼姑盘腿打坐,微合双目,面带笑容,嘴唇轻启,悠扬动听的经文便如泉水在大厅里流淌。

明天尘子的遗体将被火化,灵魂和肉体两分离。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命运,只是时间问题。一枝梅把世事看得通透,尤其是钱财和资产纯粹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她在胡家岭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贵人,一个时不时就“散财”的“财主”。一枝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佛乐,还有诵经的声音。即便是麻脸婆那沙哑的声音,听起来也优美动人。

这会儿,仁德法师和六个尼姑诵经的声音就像是小提琴协奏曲,舒缓中蕴含着高亢,紧凑中弥漫着一种多变的旋律。一枝梅陶醉了,村民们挤满了五间屋,静静地倾听着。尘子的脸色仿佛也由惨白变得红润起来。

闫祖儿和狄兰初五去学校参加节日活动,刚刚回来就被集体诵经的声音吸引了。长这么大,闫祖儿还是头一次看到真正的尼姑。这会儿,闫祖儿沉浸在美妙的诵经声音里。

傍晚,仁德法师和六个尼姑要过斋了。

“什么叫过斋?”闫鑫问麻脸婆。

“就是填饱肚子。吃全口素。”麻脸婆说。

过斋时仁德法师特意叫闫祖儿坐在自己身旁,她早就听麻脸婆说这孩子有慧根。今天一见果然十分喜欢。尤其是那双丹凤眼,黑葡萄似的明亮深沉,还带有一丝忧郁的神情。“孩子,你要读佛学院?”

闫祖儿点点头,很认真地看着仁德法师。“要读完中学,再进寺庙修行,而后再考试,佛学院也不是那么容易去的。”仁德法师说。

“我明年初中毕业,去兴隆寺修行可以吗?”

仁德法师点点头。这时,斋饭上桌了,仁德法师和弟子们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然后,一声不响地吃饭。仁德法师夹着白菜帮子蘸酱,一口结实的牙齿将白菜帮子咬的脆响。眼见一个个玉米面窝窝头被吃掉,散落在桌子上的渣子也被仁德法师捡起来送进嘴里。吃饱了,她挺胸抬头,扫视了一眼站在地上的人,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谢谢。”

这时,胡大宝来了。“我来晚了,加油站事情太多。这是一点儿小意思。”说着,胡大宝将一千元钱塞到闫三强手里。

闫三强尴尬地点头致谢。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直怨恨的人竟然也来了,而且,整个胡家岭乡邻给尘子办丧事,掏钱最多的居然是胡大宝,当然,一枝梅除外。他觉得有愧。

大年初六的清晨,日光昏暗,小雪飘洒。白茫茫的山野起起伏伏,胡家岭脚下的乡间小路像一条黑白相间的丝带,蜿蜒曲折地飘向岭下的国道。国道旁停着殡仪车,车内是一口红木棺材。

按照此时的规矩,死人必须火化,然后可以安葬。于是,尘子的骨灰安葬在一枝梅的葡萄园后面山坡上。

尘子去世后,闫三强和儿子闫鑫全靠闫祖儿照料,家里家外一把手,还要按时去胡家岭学校上课。

谷雨过后,闫三强一瘸一拐地奔波在自家的田地里,有时,欢子哥抽空帮一把。晚上,面对着没有女人的墙壁,闫三强只能唉声叹气。在乡下没有儿子的家庭就是断了香火,没有女人的家像是房屋倒塌,日子冷冷清清。

夏日的胡家岭万木葱茏,岭上岭下绿油油的庄稼惹人喜爱,那是丰收的前兆。闫祖儿和狄兰暑假之前分头报考高中,狄兰报考的是省城艺术学院附中,学的是美术。闫祖儿报考的是太平镇普通高中。

秋天,胡家岭黄灿灿一片,稻谷丰收,林木茂盛,村民的脸上堆满了笑。邮差来了,带来几封挂号信。一个是村里的男生考上了大学,一个是狄兰考上了省城的附中,还有几个也是招生办来的信。闫祖儿盼望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始终没有收到。狄兰临到省城报到那天才知道闫祖儿落榜了。

第一场小雪飘飞时,麻脸婆在村口接回了仁德法师和一个尼姑。

闫三强知道麻脸婆的意思,心里盘算过。既然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姑娘大了早晚嫁人。出家不愁吃喝,比嫁人更好。只是女儿真的愿意进庙里吗?

闫祖儿正在一枝梅家陪着狄兰妈妈,听说仁德法师来了,一溜烟跑回家。佛堂里,仁德法师和麻脸婆在诵经,闫祖儿悄悄跪在后面的坐垫上,面向佛龛,双手合十,祈祷自己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她早就等待这一天,自从没有考上高中,心灰意冷,一心向佛。

“祖儿,你来了。到我这里。”仁德法师伸出手,在闫祖儿的头顶抚摸着,心疼地说:“出家不能反悔,每天诵经,还要劳动,自食其力,你行否?”

“师父,我行。”

“那好,咱们这就走。”

闫三强目送着女儿离家,心头不免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感。麻脸婆喊着前院的欢子哥,让他套车送仁德法师一程。

欢子哥原以为只是送客,没有想到从小玩儿到大的闫祖儿出家了,出乎人们的意料。

马车在小雪落地就融化的泥泞小路上奔跑,初冬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向西歪斜,阵阵凉风刮来,闫祖儿不禁寒颤起来。

欢子哥始终没有鞭打白马,白马均匀地踏着碎步,向岭下颠颠地前进。此刻,欢子哥这个二十岁的壮汉,曾经对闫祖儿的姐姐单相思,前几年,还没等他表白心意,十八岁的闫柯儿就辍学进城打工去了。再回来时,已是油头粉面,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后来,他又对闫祖儿关怀备至,对闫家鞠躬尽瘁,原以为再过两年,向闫祖儿表露心意。可如今,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马车在国道与乡间小路接壤的地方停下,仁德法师和弟子连声道谢,闫祖儿看着欢子哥,手摸着白马的脖子说:“白马受累了。欢子哥谢谢你!”

“我能,抱你一下吗?”

闫祖儿脸刷的一下红了,欢子哥突然的要求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从来没有和男人拥抱过,这个请求令人难堪。犹豫中,欢子哥已经把她搂在怀里。瞬间,闫祖儿清醒了,挣脱了,急匆匆追赶仁德法师。

狄兰在省城附中刻苦学习美术,为三年后考取艺术类大学做准备。和同学住在寝室,每晚复习功课到深夜,尤其是外语,把狄兰弄得焦头烂额。入睡后,时不时梦见闫祖儿,梦中的闫祖儿完全变了模样,那条粗粗的长长的欢快的辫子不见了,光秃秃的头下面是一张清秀的脸。狄兰怎么喊闫祖儿她都不搭理,只听她念念有词:“我生命的一半给佛,另一半给天地。”闫祖儿的一双丹凤眼凝视着手拿杨柳枝、圣水瓶的观世音菩萨,仿佛整个世界空无一物。

放寒假了,狄兰急切地回到胡家岭,真的听到闫祖儿出家的消息,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阵狂跳。第二天,狄兰心急如火地让欢子哥骑马驮着她飞奔岭下的国道,截住一辆过往的出租车,向太平镇飞驰。

太平镇兴隆寺位于小镇东北的太平山脚下,是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古寺。据说是满族入主中原后,为了纪念死去的开国功臣,在松花江腹地修建的众多庙宇之一。

太平山海拔不过几百米,与相隔数十里的望儿山遥遥相对。兴隆寺坐北面南,俯瞰古老的太平镇。山不在高,有寺则名。几百年前的第一任住持据记载是从九华山请来的太平法师,小镇和山因此而得名。

兴隆寺背靠青山,数十棵百年古树环绕庙宇周边,远望山谷河套之中的太平镇,远峰近坡层次分明。

狄兰望着高耸的庙门,心中顿生庄严肃穆之感。一阵香气袅袅飘来,动听的佛乐响彻云霄。走过庙门,来到大雄宝殿前,抬头仰望,庙宇建筑上那精巧的结构,剔透的雕刻,华美的装饰,令人赞叹。对称的两棵百年古松在寒冷的冬天依然绿意盎然。

看着大雄宝殿内高大伟岸的佛祖塑像和八大天神,狄兰心中瞬间升起敬畏之感。她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磕头过后,起身寻觅。在诵经的尼姑中狄兰没有找到闫祖儿。

穿过大殿,后院是藏经阁。一个尼姑朝着大殿走来。“你像电影明星一样好看。”说话的尼姑正是闫祖儿,她赞美着狄兰,但表情淡漠。

红砖铺地的藏经阁门前,长发飘飘,衣着艳丽的狄兰终于看见了日思夜想的闫祖儿。可她完全变了样,脸胖了圆了脑袋光了,个头似乎也长了,衣服宽大得足以将两个胳膊伸进袖子里玩,脚上的捏脸鞋像麻脸婆那种包法的饺子。

也许是寺庙有不能相违的规矩,也许是闫祖儿已经一心向佛,少问世事,所以,她对狄兰的一切并不关心也不热情,但从她的眼神中,狄兰感觉到闫祖儿成熟了。“你什么时候可以进佛学院?”

“一切随缘!”刹那间,闫祖儿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你习惯这里吗?”狄兰原本想说这里的苦日子熬得住吗,可话到嘴边变了。

“平平淡淡才是真。”闫祖儿说。

“惠真,师父叫你!”一个尼姑冲闫祖儿招手。

“施主,告辞!”闫祖儿转身离去。

惠真!多么美妙的法号啊!狄兰望着闫祖儿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藏经阁的拐角处。哦,闫祖儿——惠真!一个女孩身份的转变如此简单。惠真说得对,平平淡淡才是真。不过,自己要加倍努力,用最美最真的画笔,把胡家岭的山山水水、善良的村民一一描绘出来,那将是一幅百米长卷,卷首以特写手法刻画的应该是农妇尘子、闫祖儿、麻脸婆、一枝梅……

齐翠翠:笔名沙兰,吉林省农安县人。 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世纪苇场》,中篇小说《罪过》(合作)。曾入围2013年河北省中篇小说大奖赛。

侯明祥:笔名宏明洋,吉林省农安县人。《长春晚报》副刊部主任、高级记者。著有长篇小说四部,长篇小说《命运》获长春市首届文学奖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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