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翠翠
内容提要:方方的《出门寻死》从女性作家的视角出发,描写了底层女性的生存状态,通过一个寻死不得的故事,展现了底层妇女生存的悲剧内涵,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背后隐藏着作者对现代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切思考。男性作家张贤亮的《绿化树》则书写了特定历史时期,从男性主义的角度来书写女性的生存困境。两部作品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各自的特征,通过分析比较,试图挖掘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层文化内涵。
关键词:底层女性 悲剧内涵 生存困境 文化内涵
湖北作家方方,被誉为是“新写实”派的代表之一,作品中的现实主义精神与对底层人物的人文关怀构成了她的写作风格。她笔下不乏背景、经历、教育程度各异的女子,其中城市平民妇女是她关注的重点,她们出身微寒、文化水平不高,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在城市有了安生立命之地,她们勤劳、泼辣、热心快肠;她们不修边幅、节俭耐劳;她们为家庭奉献青春和生命,将自己的个人需求降到最低,而她们收获的却是命运的悲剧、陷入到生存的困境之中,无力挣扎更无法自拔。而作为“反思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张贤亮,他的小说中塑造了很多重要的女性人物形象。低眉顺眼的秀芝、真诚勤劳的马缨花、痴心勇敢的黄香久,她们代表的不单单是个体,更多的是代表甘于牺牲的妇女群体,她们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体的悲剧,更是女性群体的悲剧。但无一例外,这些女性人物都是甘愿为男性全心付出、缺少自我认同的形象。尽管处于不同的历时时空,不同的写作视角下的女性,都被赋予了深深的悲剧内涵。
一.何汉晴人生悲剧的解读
何汉晴是方方小说《出门寻死》中的人物。方方把她放置在由知识分子、工人所组成的家庭中来加以勾勒和表现的。何汉晴这个现代小市民仍然是处于家庭社会的最底层,不被重视,不被认同,在家中仍然没有地位。繁杂的大家庭,一个屋里的家务杂八事,像是满地的芝麻,要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婆婆的尖酸刻薄,小姑子的冷嘲热讽,丈夫的是不管不问,让她觉得,“在这个屋里,个个人都重要,就只我何汉晴是根草,没得人关心,也没得人搭理。是死是活,是病是疼,也没得人过问一声。”i她觉得活着“蛮累人,心里烦”。何汉晴没有知识和文化,在家里操心全部的家务事,“屋里不管有么事,交给何汉晴便总有办法”。婆婆是退休教师,公公是退休的大学收发员,丈夫是下了两年岗的汽车修配厂的钳工,小姨子是超市的收纳员,他们都认为何汉晴没有知识和文化,所以地位就比较低,甚至在吃饭的餐桌上都无法插话。他们只把她当做是家庭保姆,什么家务事都撂给她,甚至是茶壶水开了都没有人帮她灌一下开水。公公婆婆经常怂恿他们的儿子去教训何汉晴,经常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这样给何汉晴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压力和负担。
传统夫权制的精神压迫是造成何汉晴“寻死”的根本原因。虽然被包装成现代人,但女主角所处的环境和面临的精神困境又何尝不是千百年来中国妇女所面临的难题呢?“三从四德”的束缚、家长制与父权的压制、社会舆论的监督,这一切都剥夺了妇女生存发展的空间。这不仅让给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深受父权、夫权、家族制度毒害的祥林嫂;“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到最后失去明天的单四嫂子;为爱勇敢迈出封建家庭却又因爱人的抛弃,抑郁而终的子君……《出门寻死》中女主人公何汉晴的悲剧从来都不是个例,从古至今,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千百万个何汉晴,她们为别人生、为别人死,生生死死之间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存的价值。永无宁日的家庭琐事纠葛是造成悲剧的现实原因。早年当知青的时候换上了便秘的毛病,上厕所成了女主人公何汉晴的一件大事,这天她跑进厕所却又听到水壶不合时宜地响起。“公公婆婆在客厅里看电视。其实他们也不怎么看,婆婆眼睛不行了,公公看不明白个什么。他们坐在电视机前,眯着眼打瞌睡,只不过听个响。开水壶每天都会叫,但灌开水瓶是媳妇的事,他们想都不会想起来去过问一下;丈夫刘建桥猫在里屋刻车模,他迷进自己的事情,就算把壶放在他的耳朵边,他也不会听见的。他根本就没有听的习惯。小姑子建美多半在她住的阁楼上打扮……”ii公公婆婆的倚老卖老、家长制的权威不可侵犯;小姑子的刁蛮任性;丈夫的沉默寡言和不理解;儿子的叛逆和骄横;街坊领居的家长里短,这一切都让热心勤劳的何汉晴疲于应付。自我价值认同感被剥离是主要原因。每个人都在向她索取金钱或是享受她的照顾、服务, 却没有一个人肯定她的存在是多么重要。在这种情况下,何汉晴冒出了一个念头:出门寻死。理由很简单:活得太累了,不想再烦心、再这么累下去了,同时也想看看这个家在失去她以后乱成一团,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何汉晴尴尬的是,当她把想死的念头说出来后,不但没有得到家人的重视,反而为他们的饭桌增添了笑料。何汉晴在她家人的口中像是一个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人,没有一句真诚的甚至是虚伪的关心、体贴。生活中对家人的失望,想死时家人对她的挖苦,激起了何汉晴一股倔劲,要“ 争口气,死给他们看”。可是直到她出门去寻死时,丈夫还在说“那我就等着看”,小姑还在笑, 尖叫道:“嫂子,找到了一个好死法,打个电话跟我通个气,我好帮你参谋一下。”iii从何汉晴一再想到的“这回我非死给你们看一下”,“我要争口气,我今天就死给他们看”,“我非死一盘给你们看看”这些念头,我们发现,她寻死的目的似乎并非简单的生活负担太重、压力太大, 而是为了让家人“看到”,这恰恰说明之前她被漠视或者说被无视了。何汉晴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她也有被认可、被尊重的需要,她的付出是有价值的。但最应该承认这价值的人全都像石头一样,毫无反应,反倒是关系更远一些的街坊邻居把对她的信任、依赖无私地表现出来。这种错位和落差让何汉晴痛苦、失望。
二.马缨花情感悲剧的解读
男性作家张贤亮笔下的马缨花虽是来自不同的历时时空,可同样地,她身上具备任劳任怨、为家庭付出的优良品德。
《绿化树》中的男主人公章永璘,是经历过劳改后获得农场劳动资格的知识分子,在那个人权与尊严饱受践踏的年代,“吃饱了不饿”是衡量一切东西的真理,就连糊窗户的糨糊也变成饥饿子民们口中的美味即使是第一次机走进马缨花的家,男主人公的本能冲动也是,“想揭开锅盖,掀起帘子,看看有什么吃的——凡是贮藏食物的地方对我都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iv。这个被人们戏谑为“美国饭店”的美丽女子——马缨花,在人人为吃食寻觅,甚至发愁的年代,不惜一次次变着法子地给心爱的男人做白面馍馍、蒸干饭,心甘情愿地用自己姿色换来的口粮哺育着,她崇拜着的才高八斗的男人。让他羸弱的身躯渐渐地恢复活力,透出青春的气息来;让他因饥饿而无法运转的大脑,开始充盈起来,并思考着人与人之间的差别。马缨花的温柔真诚,她的爽朗爱笑,她的南国女儿的容貌,都是在他喂饱了章永璘之后才被慢慢发掘的,也就是说她身上的特质是屈尊第二的,第一的考虑的却是温饱。
这时,我才有心情看清楚她。首先,让我惊奇的是她面庞那南国女儿的特色:眼睛秀丽,眸子亮而灵活,睫毛很长,可以想象它覆盖下来时,能够摩擦到她的两颧。鼻梁纤巧,但很挺直,肉色的鼻翼长得非常精致;嘴唇略微宽大,却极有表现力。
男主人公给她念诗的时候,她能完全不理会诗里的意思,笑得前俯后仰;男主人公为白吃白喝扭捏不自然的时候,她能抱着完全无嘲讽的胸怀给予劝慰;甚至是男主人公在情欲喷发,难以自持的时候,她还是劝他保重身体,读书要紧。处处细致照料,并立下“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的誓言。在马缨花的照顾之下,男主人身体逐渐好转。他不仅赢得马缨花生死相随的芳心,更赢得了免费进出美国饭店的资格,可以像个主人一样坐在饭店里唯一的凳子上,让那些给这个饭店提供食材的人被关在门外,懊恼不堪。在这个饭店因饥饿而生锈的大脑,开始重新运转的时候,男主人公又会莫名地生气,会嫌弃这个饭店给予他的一切,因为一个正统的男子是不能接受这样一位“伤风败俗”的女子,这就是人性的悖论!
我完全是个多余的人!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苍蝇。吃完了,蹬蹬腿,抹抹嘴,又飞走了。哪儿也不属于我,我哪儿也不属于,在整个世界上我都是个多余的人;和亚哈逊鲁一样,被开除出人民行列的人,就成了永世漂流的犹太人……现在,我像被人随意盯上了一个楔子,打入了他们的生活。我自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却使他们本来的生活分裂了,破碎了。肚子吃饱以后,应该舒服了,高兴了,而此时相反,心情却更加沉重。
是的,当他感觉自己已经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的时候,男性的自尊开始膨胀,开始忍受不了这个“风尘女子”的施舍,甚至觉得她的施舍玷污了自己的精神,“这无可救药的风尘女子啊!”这一切都让男主人在婚姻面前颤抖,开始退缩。
我渐渐地觉得她变得陌生起来。她虽然美丽、善良、纯真,但终究还是个未脱俗的女人。
既然她还是一个未脱俗的女人,既然我又恢复了过去的记忆,而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可是我现在又还受着她的恩惠,那么,我和她,目前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那“美国饭店”一词总使我耿耿于怀,总使我联想到杜牧、柳永一类仕途失意而寄情青楼的“风流韵事”。
马缨花还在编制着中国妇女古老的梦,看心爱的男人挑灯夜读,自己操持着家务,企图等到自己的男人金榜题名,然后能凤冠霞帔,白头到老。虽然她不知道念书到底有什么好处,但就是在这个古老美梦的鞭挞下,她愿意任劳任怨,奉献牺牲,虽然,我们不知道马缨花最终会怎样,是否会找到自己的归宿,但她爱情梦想的破碎,无疑撕扯着读者的心。男子的负心自大,女子的生死相随,这就是千百年来痴心女子负心郎故事的演绎。
三.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层根源
虽然何汉晴和马缨花来自不同的历时时空,可如此相似地,她们身上背负着古老中国夫权制度的沉重枷锁。尽管她们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将血和泪供养着整个家庭,但最终都是个体存在感不被认同,被家庭和社会抛弃到边缘的地位。不难发现这些看似不同性格的女性形象身上,背负着我们古来民族最深重的枷锁。她们可以完全抛弃自身的欲求、泯灭自身的存在价值、尽量缩小自己存在的空间来迎合男人的全部需要。换句话来说,这一类女性形象背后,蕴含着作者对于女性存在标准的一种判定,与这个男权社会有着深刻的联系。
何汉晴的出走不禁让我想起了《玩偶之家》里决议出走的娜拉、鲁迅先生《伤逝》里逃离出家庭最终又回归就家庭的子君。不同时空的三位女性,同样在演绎着相同的主题——女性的“出走——回归”。娜拉出走是因为当她为重病的丈夫筹款不得不伪造字据的事情被揭发,换来的不是丈夫的同情和感激,反而是不顾及颜面的唾弃。这让这为全新全意为家庭付出的女主人公觉醒,她决意不再做家庭的傀儡,鲁迅先生在《娜拉出走之后》谈及到妇女出走之后的结局,这篇文章是鲁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职业学校文艺会上的一篇讲稿,鲁迅通过对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剧本《傀儡家庭》(即《玩偶之家》)中的人物娜拉的分析,来阐明他对妇女解放问题的意见。鲁迅先生在这篇讲稿里预言道:“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鲁迅先生的预言同样出现在子君和何汉晴的身上,子君冲破旧家庭的樊笼,追求女性的独立和爱情的自由,当爱情失去物质的附丽之后,她不得不回到了出走的那个家庭,最终等待她的也只有灭亡。对于何汉晴而言,她的出走寻死,是想让家人认同她的存在价值,想在家里赢得大家的尊重和珍惜。这三位女性的出走行为都是对抗封建父权的行为、是一种追求自身价值的行为。遗憾的是,无一例外地,她们都失败了。
马缨花的爱情悲剧让人联想起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这种爱情模式,自古有之。从《聊斋志异》的模式中我们能找到张贤亮小说的影子。翻开《聊斋志异》不难发现都是落难书生或重病在身的公子在野外偶遇奇诡女子。这些女子或叩门而入、或自荐枕席之间,温柔玉软,贤德温顺,她们在这些知识分子多难之际,于卧榻之侧给予精神的养料,或日夜守候为其研墨,或教其做人入仕的道理。她们不妄想将来,不要求承担责任,必要时甚至挺身相让,为心爱的男子取其纳妾,何等“贤达明理”!不禁引起男性读者的共鸣:有妇如此,夫复何求!“这些书生的狂妄大胆的行为中,闪动的是一种被压抑感和孤寂感长期折磨后得以抒发﹑释放的肆意和癫狂,在此,这些女子扮演的是落魄书生孤寂心灵的安慰着。”张贤亮的作品中落难公子幸遇痴情佳人,多情缱绻甚至是私定终身之后,却难为百年之好,并非修得个团圆的结局,欲生死相随的女子最终都被无情厌弃。女主人公们充当的同样是男性精神的守望者,情欲的发泄者,她们更是男性知识分子的崇拜者。不幸的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对未来有期待的人,所以,云雨之欢过后,男性面对着婚姻责任的“禁锢”,自然会觉得不欢而散了。于是女性形象们个个痴情守候,发出“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哀求,在满足男子被压抑的情欲后,得到的却是他们发自内心的鄙夷与厌弃。
中国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因此文学作品中重多的英雄形象只能是项羽、岳飞、霍去病、等男性形象,女性只能星星点点的缀在其中,做为男性的陪衬或利益工具。重多的故事只能围绕君王治国、诸侯争霸、群臣斗法、仕商勾结等,因此男权意识的社会观念在文学作品中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最后以致于一定的温度无法彻底融化它。《论语·阳货》中,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将女子与小人放在同一平面上加以考察,在他们眼里唯有国家经济才是头等大事,“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左右着这个群体。而操持家务、缝补浆洗的女人们仅仅算是他们功成名就背后的一种辅助性的工具。男子关注的是自己的仕途,而女子关注的则是整个家庭的兴衰。因此看似不同的女性生存悲剧,竟有相似的深层原因。
参考文献
i方方:方方作品精选[M].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5.6;.277.
ii方方:水随天去[M].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7.10;309.
iii方方:方方作品精选[M].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5.6;.293.
iv张贤亮:张贤亮精选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6.5;22.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