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复焱 编辑|刘鹏 摄影|严鑫峰
卢新华曾经代言的时代已经不在
文|复焱 编辑|刘鹏 摄影|严鑫峰
28年前,打算出国的时候,卢新华先生曾经有过设想:到了美国,赚够5万美金,回国,做个专职作家。但现在,卢新华觉得,相比专职写作,他更想做一个好的“医生”,帮亲友、社会和时代“看病”。
在卢新华看来,沿着封建时代程朱理学的脉络一路下来,“存天理,去人欲”到了“文革”被发展到了极致,只不过“天理”换作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而如今,这个国家又进入了“存人欲,去天理”的阶段。而他理想的社会则是“合天道,衡人欲”。
早在复旦读书的时候,卢新华看过一部名为《阿波罗登月飞行》的纪录片。影片中“没落的、腐朽的、垂死挣扎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科技震撼了他。到了1986年,32岁的卢新华追随着自己对陌生资本主义世界的强烈好奇心,来到美国,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语言文化系就读硕士。
出国前,他对国内的创作环境“很不满意”,“主要是不能有独立的思考”。“不纯粹是一个时代过去了,马上就变成一个美好的、没有问题的时代”。因短篇小说《伤痕》在24岁就一举成名的卢新华,在之后的几年里,感到再发表类似的小说依旧困难。
《伤痕》的发表“完全是个意外”,有“太多太多的巧合”。这篇“触动了‘文革’本身”的校园墙报稿,因为被写作课的老师认为“绝对发不出来”而差点被卢新华永远地锁进抽屉。
当《伤痕》最先在复旦大学四号宿舍楼的底层拐角处贴出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墙报前的读者络绎不绝。刚贴出的那会儿,“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有人拿笔在抄,边抄边流泪。
这篇小说在《文汇报》副刊整版发表后,读者的泪水也从复旦校园弥漫到了全国。当然,他们看到的版本与张贴在复旦校园里的有所不同。
比如,“朝着灯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这个光明的结尾,就是在“编辑部希望结尾能有一点亮色”的意见之下添加的。
一稿成名后,卢新华收到了几千份读者来信。许多人有着和小说主人公王晓华类似的经历。一位西安的读者与王晓华同名同姓,相同的年龄和下乡时间,相似的遭遇。她问卢新华:“东海之滨的你怎么会这么详细地知道西北古城的我的一切?”
这让卢新华一度“蛮得意”,因为他感到,自己对课堂上学到的“典型概括”理论的创作尝试还是成功的。小说中有他自己现实经历的影子,但王晓华所经历的故事情节完全是虚构的。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会儿,卢新华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好奇,好玩,都是有的;不读书了,很开心的,这也有的。”但渐渐地,在少年卢新华身上刻下“伤痕”的事情多了起来。
在长岛中学读书的时候,一天清早,卢新华忽然从梦中惊醒,本来睡在他旁边的一个同学从外边跑进来,大喊着:“吊了一个,又吊了一个!”学校靠近海边,这位同学喜欢钓鱼,卢新华以为他又钓了一条鱼。其实,这位同学说的是,水库旁的树上又“吊”了一个人。
从那以后,他经常会听说,这儿吊死一个人,那儿吊死一个人。在夜晚,从教室到宿舍的路上,甚至还有男同学用稻草塞在军装里做成人样吊在树上,吓唬过往的女生。“这对心理的冲击还是蛮大的。一个人怎么马上就死了呢?”
中学毕业后,卢新华“很进步”的父亲将儿子送回南通老家插队落户。卢新华认识了一个叫卢宝根的青年,是县里有名的高材生。卢宝根因为出身富农,没能继续读大学。每次看到他,卢新华总是很难过,“甚至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很多年后,他还能想起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卢宝根,在田间地头挑粪桶的样子。
一个“扼杀才华,扼杀人性”的时代,这是他眼中的“文革”。当“四人帮”粉碎后,感到“豁然开朗”的卢新华终于“透了一口气”。
对于《伤痕》在30多年前产生的巨大影响,他理解为一种“因缘”:“那个时代被压抑了那么久。其实,讲到底,所谓的《伤痕》,也就是上天选择我做了一个时代的代言人,把很多人心里想要说的话,用一种高度概括的文学形象说出来了。”
卢新华在读硕士期间,利用周末和晚间蹬三轮车赚生活费。后来,他又在赌场做了7年发牌员的工作。上海一家媒体得知后,以“昔日名动一时,今日赌场发牌”作了报道。一个细节常常被媒体提及:赌场发牌的间隙,卢新华会伴着嘈杂读《金刚经》。
卢新华一遍遍地向媒体解释,这是自己主动的选择,“不是我已经混到穷途末路”。“除了写作,我还能发牌生存,我还能踩三轮车生存。我觉得这是我的骄傲,我的自豪,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卢新华说,“我为我踩三轮车、发牌感到自豪远远超过写《伤痕》,因为这是人生的一个特别的体验。”他甚至想把当年蹬过的三轮车收藏起来,如果可以找到并买来的话。
美国的生活给了卢新华新的观察视角:“你看中国的棋牌室里面,乌烟瘴气的,但那里面的人浑然不觉。然而,你从外面进来,马上就能辨别出其中的烟味、汗味,以及口臭等。”
“今天我们也还在游街的、示众的,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放到电视上去了。”当看到国内大V嫖娼的新闻时,卢新华如此反应。
可卢新华并不担心“文革”复燃的可能。在他看来,“文革”是以物质的极度匮乏为基础的,现在不可能回去了。他忧虑更多的是横流的物欲。这些年,他在国内各地行走,感觉“楼房越来越多,马路越来越宽,人心越来越窄”。
在200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紫禁女》和2010年出版的随笔《财富如水》中,卢新华分别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物欲横流、贪婪成性这一中国社会问题的关注。
卢新华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大家不说真话”。在他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伤魂》里,主人公名叫龚合国。这位从部队转业的地方官员,创立了一套“频道论”,其要义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今天跟你讲话,我还能这样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想你大概采访很多中国的作家,大概他们都知道哪些话就不说了吧,因为他们这是环境使然。”卢新华强调他“保持了这样一种自由”。
对于现在的卢新华,文学只是他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渠道之一。“你的东西还有一些人领略到了,他们启发了,对他们的生活还是有帮助的。”卢新华仍然希望自己的新作品可以影响到更多的人。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一部作品,产生像《伤痕》那样的影响了。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