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快来

2014-10-10 02:17李月亮
女友·家园 2014年4期
关键词:泌乳素花枝试纸

李月亮

张艺谋这个名字在花枝家里是禁词,因为他有七个葫芦娃——虽只是传言,但该传言对花枝和程然来说,太具讥讽意味,所以他们禁了他。当然,没人下达任何红头绿头文件,他俩甚至只字未提过这件事,这是一种默契,一对结婚三年半还没生出孩子的恩爱夫妻的天然默契。

不止张艺谋,像梁洛施、张柏芝、小S这种说生就生还接二连三的女人,也统统被封杀在家庭话题黑名单里。本来大S还颇受花枝喜爱,但自从她宣布有喜,便立即去黑名单里跟她妹作伴了。

只是明星好躲,亲友难防。花枝只要登陆各种社交媒体,总有大堆肉嘟嘟毛茸茸的婴幼儿扑面而来,提醒她,这是一个晒孩子的季节,生不出的人是可耻的。

于是她陆续把人人、微博、QQ、微信都戒了。

可恶的是,花枝最钟爱的芒果台好死不死地又搞了个《爸爸去哪儿》,还弄得铺天盖地到处都是,逛个商场,耳边都回荡着幼嫩的童声“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花枝瞬间被打到七寸,从此再也不登那家商场的门。

毫无疑问,芒果台也被花枝家封杀了。

这么一来,世界变得很小,小得只剩花枝和程然在家里忧伤地唱,宝贝,宝贝,你在哪里呀?

那家号称生殖技术领先全球的医院,花枝已经去过二十七次了。该院为了花枝这样难以具备人类基本繁殖能力的男女专门建了一栋生殖楼,跟普通门诊不同,这里的患者清一色是年轻人,难兄难姐们怀着同样的心事挤在一起,期待着医生妙手回春,让他们绝处逢“生”。

花枝被断定不孕的根源是泌乳素偏高,每次去都要抽血化验泌乳素。你问什么是泌乳素?花枝大半年前也这么问过,但现在,连她小学文化的婆婆都能极流利地回答你:泌乳素是脑垂体分泌的一种多肽激素,高了就会抑制卵泡生成素,导致卵泡发育弱小或不健全,从而不易怀孕。

自从查出这个莫名其妙的物种,花枝就一直奋勇跟它作战,但这东西比希特勒还顽固,始终高高在上地压迫着她,花枝吃了大半年的药,也没把它降服。

每个月,当某个特定的日子到来,花枝都要抛开一切事情,倒三次车去医院,排队挂号、排队抽血、排队取结果,最后得到医生一成不变的三个字:还是高。好心的医生会多说四个字:继续吃药。

失望,是这三年里与她关联最紧密的情绪。每次在家看到验孕试纸上永恒的一道杠,看到“大姨妈”造访时的第一抹暗红,她都会想立即跳进马桶把自己冲下去,一了百了。

她还数次想拿笔在验孕试纸上再画出一道杠,然后拍拍小肚子告诉它,看清楚,两道杠啊,你这个笨蛋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当然,根据相对论,再坏的事情都有好的一面。三年多的不孕不育让花枝和程然体会到了双方父母的善良和体贴。摩拳擦掌等着就任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四位,从未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一点迫不及待,甚至纷纷表示,瓜不能强扭人不能强求,没有就没有。

但人家不说,你不能没数。花枝眼睁睁看着姑姑当姥姥了,小姨抱孙子了,二表姐的儿子都上小学了,心里的愧疚一浪高过一浪。

平日还好,现在春节来了,四散的亲人们开始往一起聚拢,家家都是老中幼三代,只有他们家无故少了一代。虽然大家都很有素养地绝口不提泌乳素这件事,但仅凭那些奶瓶、推车、小棉被,就足以将花枝摧垮,更别提自家老人看到小嫩孩们时那复杂的笑容了。

年初二,花枝照例躲开他们,在厨房里用劳动赎罪。表姐七岁的儿子进来找吃的,花枝随口问,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啊?小外甥认真地说,我是一道杠呢。花枝心里一颤,严重的强迫症让她立即联想起自己的一道杠。小外甥看花枝不说话,以为对他不满意,拍着胸脯立志:小姨你放心,我一定争取拿到两道杠。花枝点点头,说,我们一起努力,我也一定要拿到两道杠。

厨房美味无数,小外甥吃得兴起,吃了蛋糕吃丸子,吃了鸡腿吃酥鱼,花枝怕他撑到,打掉他伸向春卷的小手,说注意保持身材,别吃成我这样。小外甥看了看,认真地问:你肚子这么大,是有宝宝在里面吧?

花枝用刀子般的眼神飞了他一眼。可惜一个七岁小男孩的智商,只够把那理解为是秘密被戳穿后的气恼。小外甥回到客厅,热切地向大家报告了他的重大发现:小姨的肚子里有一个宝宝。

花枝魂飞魄散地冲到客厅想制止他,但是晚了,客厅的情绪已经炸了。她被亲人们团团围住,耳边响起一连串真的吗真的啊真是太好啦!花枝脸红脖子粗地尴尬解释,不是不是真不是,你们看,都是肥肉哪有宝宝。

大家不肯轻易放弃这个子虚乌有的喜讯,说,有了你就说,别瞒着。

花枝都快哭了:真有的话,我会跟全世界宣布。

气氛平静下来,花枝回到厨房继续赎罪。客厅里隐约传来各种育子故事,谁谁五年没动静喝副中药就怀上啦,谁谁坚持治疗生了双胞胎啦,谁谁已经不抱希望却忽然怀孕……都特励志,但对花枝来说,都是当头棒喝。她想着自己这几年来的努力和付出,以及老天回报给她的失望和屈辱,眼泪劈里啪啦地往水盆里掉。

老天爷,我什么时候得罪您了。花枝抹了把眼泪,以八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默默跟某位神灵交流:过往若有不敬,请多原谅,求您别调戏我了。

花枝自打成年,日子就是伴着“着急”过的。当年她找不到对象,一大家人陪她急。在经历了各种悲剧各种狗血各种不堪之后,她好不容易在三十一岁时遇到程然,他们臭味相投彼此满意,算圆满收场。但这边一收场,那边就要开场,人生就是一步紧跟着一步,他们本来就起步慢了,自然要加紧追赶。只可惜……唉。

三年半过去,一道杠和“大姨妈”的数十次造访让她的信心瘪成了核桃仁,她深刻认识到,生孩子比找对象要难一百倍。找对象说到底还是个挑拣的过程,大不了放低身段下嫁了,总归是有人要的。但生孩子可没法委曲求全凑合一个,它说不来就不来,你完全没辙。endprint

有时候花枝和程然会一起看关于生殖的科教片。学习精子怎么提前埋伏在路途上,等卵子被卵巢释放后,在子宫里发出强烈的号召,精子受到引诱,立刻傻乎乎地打马扬鞭冲进去,一头扎进卵子怀里,一个小天使就组合好了。

花枝不像别的儿媳,竭力隐瞒不孕的真相。她本来已经愧疚得不行,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给婆婆最大的知情权,她的一切情况,全都公平公正公开地让婆婆知道。婆婆很愿意看那些民营不孕不育医院的专题广告,这些医院实在了解患者的心,总是弄一大堆小孩来,极不节制地宣扬他们如何圆满了千万个家庭,婆婆每次都被他们忽悠得直咂吧嘴,那个垂涎欲滴的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初二晚上,花枝和程然串完亲戚回到家,婆婆又在看那个广告,见他们回来,慌忙换了台——她不想因此给小两口带来压力,这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婆婆。

婆婆慌乱换台的情景触到了她的神经。夜里,她躺在床上久不能寐,想起亲人们的急切和装模作样,想起程然越来越坏的情绪,想起自己吃的那些药受的那些苦,忽然觉得怕极了——不是怕真的生不出,而是这辈子就在这种焦灼和不安中艰难度过。

这几年,她的人生始终处于“求子模式”,什么工作,什么亲友,什么赚钱,统统都是附属品,她生活的唯一重心就是生孩子。她的日历是以月——确切地说是以月经为单位的,在月经前后的每个日子该做什么,都被严格规定,万事皆退后,唯有孩子先。有次赶上她排卵期,程然碰巧出差了,她只好追到千里之外的城市去找他造人,结果劳民伤财,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样的日子,三年五年,也许还能坚持,但若一直不能成功呢?你能想象一个人把最年富力强的年华,全部搭在孕育另一个人的事上吗?

这太可怕了。

至少有一年时间,花枝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进过一次美容院,没有为升职好好充电——没有心情,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时间。

花枝一夜未眠,终于在天边第一缕晨光出现的时候,豁然开朗。她决定放过自己,既然急不来,那何必再苦苦为难自己?古话说得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如坦然放松,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况且作为高级动物,人类的使命绝对不仅仅只是繁衍后代。花枝相信除了生孩子,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让生活丰富精彩,可以体现女人的价值和意义。至于程然和老人们的情绪,花枝选择用大条神经去面对。

半年后的某天清晨,花枝精神焕发地穿上运动装,照例去小区跑步。想明白后的花枝,生活从“求子模式”调整到了“舒缓健康”模式。

临出门前,想起几天前就应该是“大姨妈”造访的日子,可是这位“该死的亲戚”还没来,莫非……花枝心漏跳一拍,决定用早早孕试纸测一下。这种事她以前做过很多次,经常是刚测完没两个小时,“大姨妈”就到了。

万没想到,十分钟后,她居然看到了两条线!

是两条!

尽管第二条很浅很浅,但它确实真切地横在那儿。花枝用发抖的手把那试纸举起来,对着灯光使劲看,那条细细短短微微浮现的第二条线实在太好看了,她觉得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要神秘还要美。

程然还在睡。花枝气势磅礴地推开门,一巴掌拍醒他,把试纸举过去:两条线!程然立刻从一个梦境穿梭到了另一个梦境,他拼命地睁大眼,额头上较劲一样地排出了三条线。

这个新的梦境太神话了,程然有些难以置信。他紧紧盯着那条试纸,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一拍大腿:我的妈呀!

然后他们看着彼此嚣张地大笑。终于笑完,她仰倒在床上,泪流了满脸。

三天后,花枝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花枝紧张地瞪着他。

那位医生也许学过戏剧,把花枝的情绪吊足了才说,好消息是确实是怀孕了,坏消息是血象很不好,可能是宫外孕或者胚胎发育不好,估计两个月左右得流产。

一瞬间,花枝觉得世界末日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反正到家的时候,手里拎着两包药。手机里有婆婆和程然的十三个未接来电。

他们大概已经预料到情况不妙,又实在担心是真的不妙,看到花枝回来,都三步两步蹿到门口迎接,却不敢问,只紧紧盯着她。

那两双紧张兮兮又可怜巴巴的眼睛直接抵在花枝的胸口上,逼得她说不出话。

她能告诉他们,天使来了,但很快又要飞走吗?

花枝的表情让婆婆明白了情况恶劣,她以极大的风范在脸上堆起笑容,说人回来就好,我去做饭了。

婆婆进了厨房。花枝一把抱住程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不起。她说。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你打我吧。

程然没说话。他抱紧了花枝,低下头,花枝听到了他低低的啜泣,又听见他说:老婆咱别较劲了,大不了去福利院领养一个,还是好好的一家三口。

人总是在最绝望的一刻接受了老天的残忍,然后也就接受了别的路。

花枝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打开医生新开的两包药,摸着小肚子说,宝贝,妈妈知道你来过了,我们都尽力了,不管你待多久,妈妈会好好对你。

吃饭时,婆婆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咱再换家医院查查吧,去那个……

程然打断了她,说你可别再看那些民营医院的广告了,没正事儿。

婆婆说不是不是,隔壁老赵的女儿的同学的嫂子在市妇幼医院,听说挺好的,你们去那儿查查,也没坏处。

程然还想反对,花枝冲他摇摇头,郑重对婆婆说,好,我去。

她做不到别的,就配合老太太做这么点小事吧。

两周后,花枝和程然一起去了隔壁老赵的女儿的同学的嫂子的医院。嫂子看了花枝上次的验血报告,结论跟上次的医生雷同,不过因为花枝已经又吃了两周的药,总还是要再查一次。

花枝又贡献了一管血。

取报告时,她的腿很软很软。她也知道不该再抱什么希望,但腿就是软。

嫂子看报告时,脸上有微微的笑意。但那点笑意完全不足以支撑花枝的情绪,她和程然的手紧握在一起,都是冰凉的。

直到嫂子用愉悦的音调说,不错,正常了不少。

这不是花枝和程然意料中的结果,所以他们不懂。嫂子看着夫妻俩一个比一个傻地愣着,笑了,进一步解释:应该问题不大了,回去继续吃药。

就是说,小孩儿能留下?花枝哆嗦着问。

应该没问题。

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迅速变得滚热,花枝捂住怦怦跳的心口,转头看程然,他笑得多像结婚那天的小二黑啊。

两人从医院里出来,竭力保持着谨慎的开心。程然说,会不会因为是熟人,她故意往好了说呢?花枝说,明天我们再去之前那家医院查一次。

转天正是情人节,一大早,就有女孩子抱着大束玫瑰在路上走。花枝想起,当年谈恋爱时,程然也给她送过好大一束,但也就那么一次,后来结了婚,为了那个不肯到来的小天使,他们都耗尽了心思,再也无力关注什么情人节。

花枝又献了一管比玫瑰还红的血。结果和昨天嫂子说的一样,情况稳定,比较正常。

程然仰天长啸了三声,说老天爷你还真有创意。然后拉着花枝问,老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花枝说我要一大束玫瑰花。

肚子越来越大的几个月里,花枝把张艺谋的片子和小S的节目都恶补了一遍。其实他们都挺有才的不是么?

当然,她也在各种朋友圈里重出江湖,热火朝天地跟朋友们讨论准妈妈的心得。其实当初她被各种宝宝照片刺激到时曾经立誓,有朝一日自己生了宝宝,绝不拿出来炫,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谁爱看啊。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可真了不起,她忍不住,连胎儿的彩超都贴在了微博上,然后在一片祝福声里飘然欲仙。

请体谅一个千辛万苦的准妈妈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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