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龙,1988年生,安徽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福建文学》、《天津文学》、《百花园》、《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当代小说》、《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近二十万字,作品入选过漓江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等各类出版社选集。获得过安徽省大学生写作比赛一等奖、广东高校校园作家杯征文比赛散文组一等奖等各类文学奖项。
一
我睡在蚕房里,那些声音,像沙漏般,沙沙沙……我仿佛可以用手掬起这些沙子般质感的声音。自从搬进这蚕房,我的夜晚就开始没有了梦,只有这些蚕声,像水一样涌入,如烟一样笼罩,若秋雨来临之前的闷热,也似阴历下被啃噬月缺的行迹。
弥漫,唯有蚕声。
二
幼蚕住进蚕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比它们更早住进来的是我的父母。
一个月前,父母便开始打扫这间草屋。把堆放在屋角的锄头扁担都移出去,扫去灰尘和蛛网,搭上架子,放上团扁。那些细小如豆芽的蚕苗便爬在团扁里,撒上鲜嫩的桑叶,它们便迫不及待地啃噬着,清脆且富有节奏。
那时,我刚刚上小学,整个村甚至是整个县都在养蚕,听说是来了一位新县长,因在别处成功发展养蚕业而升调到此。
于是,芝麻高梁甚至水稻都从田地里被连根拔起,大捆大捆的桑树苗从成队成队的货车上卸下来,被一行行种植在广袤的丘陵上。桑树成活快,不久,一片片绿油油的桑树就在整个村庄覆盖开来,一些人家的房前屋后,甚至篱笆墙角都被种上了几株桑树。那个时候的村庄主色调是绿色,是充满希望的色彩。
绿色滴水的桑树林里挤满了采桑的村人,他们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就已经挎着篮子,挑着箩筐来到桑树间,此时的桑叶最为娇嫩。握惯了镰刀锄头的庄稼人采起桑叶来也能轻车驾熟,手指像飞舞的蝴蝶,把桑叶一片片像脱衣服一样从桑树上摘下来。一直到鸡鸣唤醒整个村庄,晨曦把桑叶上的露水蒸干,村人就会挑着满满两大箩筐的桑叶往家里赶。一个早晨采摘的桑叶只够幼蚕们吃半天,傍晚的时候还要去采更多的桑叶。
父母去采桑叶的时候,我就留在蚕房里看着这些蚕,并不断地往团扁里放桑叶。蚕食量大,不停地吃,不分白天黑夜。团扁上铺上一层桑叶,不一会儿便只剩下桑叶的茎干,像是一枚枚镂空的叶雕,若是桑叶放晚了,那些茎干也会被吃掉。几天的时间,蚕就变得圆润,一身白石灰色。把大一点的蚕放在手掌心,它们众多的触角便紧紧地吸附在皮肤上。蚕身柔软,性情温和,要不是它们无节制地贪吃和随处拉的粪便,蚕便是无可挑剔的生灵。
蚕房时刻离不开人,那时的我玩心太重,怎会有耐心呆在蚕房里,枯燥地给蚕喂一片片桑叶?一次,我趁着父母出去采桑叶的间隙,往团扁上铺上厚厚的几层桑叶,心想这些够蚕宝宝们吃一阵子的,关好门便出去玩了。当我回来的时候,父母已经在把团扁上的蚕一个个拣出来,我看见它们奄奄一息,流着黄色的液体,团扁上只剩下白花花的急躁如焚的蚕,不见一片桑叶。多年性情温和的父亲只看了我一眼,端着团扁里死去的蚕出门去了。母亲一边狠狠地训斥了我,一边把桑叶重新铺上。我看见母亲黑眼圈浓重的眼角泛着的泪光,在母亲的训斥中那些蚕拼命地啃噬着桑叶,那一刻,我感觉蚕也在啃噬着父母的心。
三
父亲叮嘱母亲去睡会,夜已深,夏日的热气久久没有散去,整个蚕房阴暗闷热,气味浑浊难闻。母亲挥挥手,让父亲去睡觉。父亲白天要干农活,傍晚才采了两箩筐的桑叶,现在要趁着鸡鸣前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清晨的时候还要去采露水洗过的桑叶。父亲返回屋子后,母亲又往团扁里铺了一层桑叶。
那几个月的时间,父亲和母亲轮流在蚕房里喂蚕,吃住都在蚕房里,寸步不离。人需要休息,蚕似乎不需要,它们的世界只有啃噬和咀嚼。即使多少年后,我依然记得在那盏15瓦的白炽灯下,昏黄的灯光照在四周的泥土墙壁上、照在父母蜡黄的脸上,也照在匍匐而动的蚕上。每每半夜,我被蚕沙沙的食桑叶的声音惊醒,看见灯光下父母还在铺着桑叶,又安心地在沙沙的声音中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那一间四周封闭的土屋做成的蚕房,似一间地牢,也似一个巨大的胃,父亲把一筐一筐的桑叶挑进去蚕房,被咀嚼得连渣滓都不剩。那时每家都有这样的一间蚕房,在吞噬着丘陵上成片成片的桑叶,也在吞噬着整个村庄人的睡眠。走在村子里,经常会看到眼袋肿大的村人,也经常有人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那时,你会看到每个人都在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像烛火般,企图照亮自己卑微的生活,每个人都在等待着,等着蚕快点长大,吐丝结茧,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突围。
村人慢慢地煎熬着,看着蚕慢慢变得滚圆、全身有着琥珀色的透明,细看还能看见纤细的丝,这是已经到了蚕吐丝的时候了。那几日,无论是父母还是整个村庄里的人,都更加勤快地在桑林间采桑叶,仿佛要把整座桑林都搬到蚕的肚子里去。采桑径里,相互关注的是谁家的蚕吐丝没有。那几日,父母忧心忡忡,别人家的蚕开始结茧,自家的蚕还没有吐丝的征象,睡眠对父母而言也越来越显得奢侈。父母整日在蚕房和桑林之间疾走,而蚕则不慌不忙地成长着。
父母每天都盯着蚕,它们每一寸的生长都能牵动父母的心绪。母亲看到蚕吐丝了,在午夜,蚕吃桑叶的速度慢了下来,母亲赶紧喊来父亲。父亲扎好草把,搭成草架子,把要吐丝结茧的蚕一个个放上去,蚕开始“上山”了。只见蚕从细口里慢慢地把缕缕白丝从腹中吐出,缠绕着自己,直到把自己缚成一个椭圆形,银白色、质地轻盈,轻轻晃动,能听见里面躺着蚕蛹的响动。
父母花了一个上午的时候,把草把上的茧一颗颗摘下来,放在箩筐里。满满两大箩筐的蚕茧,堆积如山,颗颗雪白,父亲把这些蚕茧挑到镇上新建的缫丝厂里去了。晚饭的时候母亲加了几道荤菜,父亲也多喝了一点酒。那一夜,全家人终于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四
整个村庄在养蚕,最快乐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孩子。
蓊郁的桑林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去处。桑林不高,但是枝叶浓密,颜色深,个子还不高的我们躲入其中,犹如进入一个巨大的绿色迷宫。我蹲在桑林里,时间久了,细细观察桑树的根须、桑叶的纹理和在桑树根下做窝的蚂蚁,任凭小伙伴们如何呼喊,我也不愿意从这个桑树下的王国里走出来。
在零食匮乏的童年,桑葚成了我们的最爱。桑葚从桑树结出来的时候,青色,果实不饱满,一颗桑葚由一粒粒像薏米大小的颗粒簇拥在一起而成,这些小颗粒尾尖还长有细小的一根短须,需细看才能发现。此时的桑葚不能食用,青涩略有苦味。过一段时间,桑叶长大,桑葚也随之由青转红,颗粒也变得饱满。桑葚成熟的季节,也是我们这些孩子能够提前上学和放学的季节,以前父母为迟到和不愿上学的我们而烦心,如今却感到惊讶。趁着上学前和放学后的空隙,桑林间随处可见背着书包的孩子。先在桑林间饱餐一顿桑葚,也不清洗,直接从树上摘下就往嘴巴里送。吃饱了,才把书包也装满,这些是晚上的零食。那时,村子里的母亲经常为清洗被桑葚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书包和衣服而打骂我们,可这并没有改变我们对桑葚的喜爱。我们甚至经常把采摘的桑葚带到课堂上,相互比较谁摘的桑葚饱满、个头大。其实,我们大多时候吃到的只是青中带红的桑葚,还未等到桑葚全部变成紫色就已经把桑林里的桑葚吃得所剩无几。
只要不毁坏桑树,衣服不要沾上桑葚的汁液,父母是不会阻止我们进桑林的。并且,我们大多愿意以帮父母采桑叶为由,进入桑林。往往桑葚采了不少,桑叶却只盖住了箩筐的底部。如果要给我们的童年画一幅画为纪念,那么嘴巴和小手满是青紫汁液、躲在桑林里乐呵呵吃桑葚的我们自然是其中最珍贵的一幅。
我们有采桑葚之乐,父母却有养蚕之忧。在卖出第一筐蚕茧后,整个村庄仍旧在养蚕。蚕房灯盏日夜不灭,采桑依旧忙碌,蚕吃桑叶的沙沙声不绝。若是外人来到这个村庄,很难再发现这个曾经以农耕为主的村庄的蛛丝马迹。我们不问村庄以外的事情,只知道政府提倡养蚕,他们保证有销路,第一次卖蚕茧带来的效益比种田来得更直接,这些足以让一个世代在田里耕作的农人义无反顾地养蚕。
直到有一日,池塘里堆满了雪白的蚕茧、村头的打谷场上不断有村人把蚕倒垃圾一样地倒成一堆。我看见,父母把蚕房里的圆扁和木架全都搬到门外,上面还沾着蚕粪、桑叶的汁液和蚕的气息。整个村庄的人都默默不语,蚕食桑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久,我们这些小孩就看见村人开始挖掉桑树,扔在路旁晒干后堆在灶房里做柴火。原本青翠的桑林裸露出一个个坑,满目疮痍,像一块块伤疤,遍布整个村庄。我看见父母也在其中,他们和村人在坑里种上高大的杨树,面孔像木偶一样,机器式的动作,整个场面除了铁锹挖土和树苗下坑的声音,就像一场哑剧。
听说,又换了一位新县长。
责任编辑:刘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