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诺
1
姐姐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日,母亲拿筷子依然习惯拿4双放在饭桌上。可是那一双,永久地失去了拿起它的主人。每次看到没有人动的这样一双筷子,那顿饭必然吃得压抑、沉默而难以下咽。
我总是扒两口饭,就立刻逃离现场,回到自己的房间。起先的一个星期,我回房间后,想到姐姐,都会忍不住掉眼泪。但是后来,我学会了沉默,深若无底的沉默。
那段时间,乌云笼罩了整个家庭,我的身子和心都是空的。我在梦里总能听见她的呼唤:“贱货,吃饭了。”“贱货,带东西回来给你吃了”……她喜欢叫我“贱货”,因为我总喊她“胖子”。
姐姐上高中后开始变得丰腴起来,但谈不上胖。可以说,只有她的脸是圆圆的,身材适中,不胖也不瘦。但就是这胖胖的脸,总让我忍不住想去捏两把,然后取笑她说:胖胖,你又肥了。她厌恶地一脚踢过来:“滚!死矮子。”
除了“贱货”这个名号,她还叫我“矮子”。其实我并不矮,有172厘米了。但她还是以“高富帅”的标准要求我,觉得我矮。
姐姐工作后住在家里。我周末从学校回来,总是会在照镜子弄发型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异常自恋地说:哎,你怎么可以这么帅!或者恬不知耻地回过头来问她:“喂,胖子,你说我是不是又变帅了,是不是又变帅了?”
她有时会捏着下巴,玩味似的上下打量我一圈,然后说:“嗯……不错,是挺帅的,就是矮了点。”或者会回:“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滚开。”有时又会说:“快,快,快拿脸盆过来,我要吐!”
更多时候她会反问我:“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我会立刻就回:“假话。”
她就会不假思索地,摆出一副花痴模样说:“帅!超帅!真是帅惨了!”我有时会翘起兰花指,娘娘腔地回她:“你讨厌!”有时会心满意足地答她:“够了,这就够了。”
有时又会笑着怒不可遏:“你去死!”然后灰溜溜地逃离现场,紧接着就去残害我妈,问她我帅不帅……
但讓我没想到的是,从小到大,“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这些我们开了不下百遍的玩笑话,如今果真成为现实了。为什么一想到这,我的泪就忍不住要掉下来。
我承认,那段时间,我变得很懦弱,完全不像一个男子汉。
2
姐姐出生后不到两年,妈妈就生下了我。听说生我时,计划生育查得非常严,因为我,家里还被罚了好几千元钱。长大后,姐姐一提此事,总是会摆出一脸嫌弃样:败家子!刚出生就是败家子!
每每此时,我会洋洋得意地伸舌头气她:那是因为我金贵!不像你,女孩是棵草,男孩是个宝。
我没想到,就是因为这句话,姐姐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老爸老妈不冷不热,对我就更不用说了。每次我厚着脸皮去逗她时,她都会没来由地冷冷地说:死开!我锲而不舍去捏她的脸,她就猛地将我的手打开:叫你死开没听懂么?
我火气也上来了:什么啊,死胖子,臭脾气,招你惹你了?她上来要扬手打我,我就和她掐了起来。妈妈从外屋进来,连忙把我们扯开。我一见妈妈进来,就连忙哭出来。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能说哭就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可以顺理成章地考进播音表演专业的缘故吧。
妈妈进屋后看到我哭了,就把我搂进怀里,对姐姐发脾气:都这么大了,还打架!你是姐姐,就该让着点弟弟嘛!真不知道你怎么做姐姐的。
我趴在妈妈怀里边假哭边偷偷望着姐姐,露出得意的笑。
我看到姐姐当时眼睛就红了,瞪着我,嘴唇气得发抖。妈妈搂着我气愤地离开房间后,我听见姐姐在用力关上门的瞬间,爆发出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死啊!
那时,姐姐已经上初二。一年之间,她的身高已经高出我一头多了。
我想,在她关上门的瞬间,眼泪肯定不争气地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了吧。
3
我记得更小一些的时候,我和姐姐在同一所小学念书,我念四年级,她念六年级。因为我体格瘦弱,一直被同学欺负。
有一天,我又被一群高年级同学堵在了放学路上,向我要钱。我说我没钱,他们就把我逼到角落,搜我的身。我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只能任由他们摆布。搜到后来,他们又将我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课本作业倒得满地都是。后又来了两个人将我按住,我虽然愤怒至极,但是一点儿力也发不了。他们见书包里没有,就又来搜我的身,搜到后来竟然将我的裤子也脱了。我觉得耻辱至极,发了疯似的要和他们拼命。但是很快,我连他们的皮毛都没碰到,就被那一群高年级的坏学生按倒在地,并扇了我两巴掌,还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脏话,最后还警告我,明天带5元钱的“保护费”给他们,不然见我一次打一次。
那时,我每天也就只有2元零花钱,叫我到哪儿去找5元钱给他们?我怕被打,被逼无奈,只能在家里翻箱倒柜到处找钱。刚刚找到,要抽出灰色的5元大票子,姐姐回来了。我窘迫至极,把钱藏在身后。姐姐眼尖,瞥见了我捏在手心的大款的一角,于是理所当然地逼问我为什么偷妈妈的钱。我撒谎说要买练习册,她说买练习册跟妈妈直接讲就是了,干吗偷?我圆谎:用得急。她又继续拆穿我:你买两个练习册也就5角钱,干吗偷这么多钱?见我无话可说,就开始威胁我:说!你不说我就告诉爸爸,叫爸爸把你死抽一顿。
没办法,我只有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姐姐又叫我描述一下那群人的特征。我说完后,她狡黠一笑,命令我快写作业,然后就走了。
于是,第二天的结局就是,当我一个人走出校门口不久后,他们那群人就围了上来。这时候,姐姐登场了。她拨开两个人,气定神闲地走到我身边,鄙视地扫了那群人一圈,然后指着其中一个瘦高个说:“李豪,你还想不想追我们班的曾清了?这可是我亲弟弟,你竟然敢打他的主意。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吧。”然后她又将手指向瘦高个旁边的胖子,说:“张胖子,你如果不想被你们班主任杨老师罚站写检讨,就赶紧给我死开!”随后她又挨个儿,将他们指了一圈,疾言厉色地说:如果你们这群人不想在下星期一的晨会上,被黄主任拎到主席台上丢人现眼,就赶紧给我滚蛋!
随后,这群人就灰溜溜地作鸟兽散。似乎那个叫李豪的瘦高个还向姐姐献媚地说了些什么好话,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那个下午,金黄的阳光打在姐姐左臂上的三道杠上,真的很耀眼。还有姐姐领我回家时,昂首阔步地走在我前面,我乐不可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我发现,那时连她的长发都很骄傲地飘逸在风里,真漂亮。
她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碉堡,一个打了场完美胜仗的女战士。
4
那也是姐姐最辉煌的一段时光。进入初中后,她就没怎么理会“朝事”了,仅仅只在班上担任了一个几乎被架空的政治委员的职务。那段时日,正是我们关系很僵的时候。
我不知道是哪里惹到她了,她对我很冷淡,甚至到了敌视的地步。有一次我偷偷翻看她的日记,还没看两页,只看到了“要是他死了该有多好”这里,就被她逮个正着。不可避免地,我们又从吵升级到了大打一架。很不幸的是,那次妈妈不在。我失去了庇佑的堡垒,脸上被她抓出了3条血痕,差点伤到眼睛。我哭哭嚷嚷地将她的衣服、书包扔到地上拼命踩。她便又将我抓起来打了一顿,把我从她的房间轰了出来。我就坐在她房间门口哭天抢地,想着等妈妈回来收拾她,最后哭累了,竟在地板上睡着了。
醒来时,我竟然睡在自己的床上,桌上放了一张字条,规规矩矩地写着3个字:“对不起”,枕边多了许多我爱吃的零食。我的怒气顿时全消。抱着零食,我欢天喜地地胡吃海喝起来,然后敲她的门,亲热地唤她:姐,我买了好多零食,你吃不吃?
她隔着门,无奈地笑出声来,瞬间又没好气地骂我:滚开!
妈妈回来后,问我的脸怎么搞的。我就编:和女同学打架给抓的。
妈妈想都没想,就说:走,带我去找你那同学!随后妈妈又看到我房间里满地的零食包装袋,仿佛忽然明白了过来似的,看着我又气又笑起来。她笑着温柔地问我:是不是又和姐姐打架了?
我极力辩解:不是姐姐,真不是姐姐!
妈妈笑着摁了下我的脑门,说:瞧你这出息,一点儿吃的就把你收买了。来,让妈看看。说着就拉过我的下巴,边给我用紫药水消毒,边严肃地对着姐姐的房间说:小雅,你的指甲该剪剪了啊!然后又看着我说:幸好没抓到眼睛。言语中尽是温柔的埋怨。
直到高中,姐姐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平民了。那时她读高二,我初三。为了让我考一个好点的高中,母亲逼着我报了一个又一个补习班。每天回家,已是晚上10点了。姐姐每晚上完自习是8点半,爸爸接她回来后,就趴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我10点回来,洗澡之后也开始写作业。每天见面时,说不上两句话,就被妈妈催促着赶紧写作业。
我有不懂的题,腆着脸去问她,有时她会耐心地讲,我还是不懂,她就拿笔敲我脑袋:你怎么这么笨呐!
有时她会不耐烦,说:“我正忙着呢,死开。”我就识趣地从她房里退出来。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是我和姐姐最平静安稳的时光。
5
不负众望,我考进一所省重点高中。姐姐在另外一所市重点读高三。那年,姐姐学了美术,最后考到了周边城市。
姐姐上大学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她一个月回来一趟。每次回来,她都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讲大学怎样精彩,斥令我好好学习,考一所好大学。因此,我们变得无比亲热。也是在她上大学的这一年里,我一下子就冲得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
她见到我就会叫:哟,小贱货,又长帅了呢。那时我正在青春期,腼腆又自信,每次她夸我,我就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是在后来,为了保险起见,我也学了播音和表演。自从学了播音和表演,解放天性之后,我开始变得没皮没脸。她再夸我,我就理所当然地承受下来,最后还学会了互相嘲讽。
我们就这么一直打打闹闹地长大,直到后来我进了大学,找了女朋友;她参加了工作,还没找到对象。因此,我还时常打趣她:胖子,什么时候给我找一个姐夫,让我玩玩啊。她就会笑着回:滚开!
那时候我真觉得,我老姐是微胖界笑起来最好看的胖子!但是这话我一直没跟她说,我怕她也会学着没脸没皮的我说:那是当然。
但是这一切的幸福到车祸发生的那天,就从我生命里全部溜走了。那天下午,我和女朋友正在逛街,妈妈泣不成声地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姐姐出事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女朋友一直在身边咂巴着嘴关切地询问,我听不清。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我和姐姐所有的幸福都终结了,全都终结了。
我忍着泪,心中一直安慰自己“不可能,绝不可能”,一边催促的士司机,快点快点。但赶到医院后,見到的只是姐姐那具躺在病床上的安静微胖的、满身是血的身体。我号啕大哭。
姐姐下葬没两天,我去她的公司收拾遗物,她的同事们都异常沉默、关切、悲伤又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的这些目光,温柔又冷漠。收拾到最后,我翻到她文件夹的扉页,贴着一张我和她在中学时代一起照的大头贴。照片上,她温柔地笑着,我调皮地把一个拳头佯打在她脸上。
一时,我又忍不住,趴在她的工作台上哭起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她隔壁的同事默默地递过来两张纸巾。我觉得,她肯定也哭了。
6
如今,姐姐离开人世已经一年有余。这一年来,整个家里像坟墓一样冷清。日子平平静静,像山间一潭死水,清澈幽暗而不见底。父亲照常上班,母亲不再在饭桌上放4双筷子了。我也开始找工作单位实习。
那天在车站候车,看到一个微胖的女孩,长得很像姐姐,我望着那个女生出神片刻,她转过身来,我立刻调开目光,侧头看向他处。不一会儿车就开了过来。
坐在车上,我又看了看还在车站等车的那个长得像姐姐的圆圆脸的女孩,然后抬头看了看在一个月里不可多见的蓝天。
我在想:天可真蓝啊。不知道在天堂的姐姐,你瘦了些没有?
方红霞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