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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我爸是一个独裁者。他在家里说一不二,行使着家长的所有决策权,把我跟我妈所有犯上作乱的念头统统扼杀在摇篮里——我上什么学校,进什么兴趣班,交什么朋友,几点钟放学,几点钟应该到家,周末干什么,订什么辅导书,去哪里夏令营……全部都是他说了算。
甚至,他还偷偷跟他的校长老友商量,把我的数学老师给换了。
我记得那是我上初三的时候,当时我们乡下就一所中学,原本成績很好的我在数学上渐渐开始有些吃力。我爸为了提高我的成绩,仗着跟校长熟,学校另一个数学老师又是我爸的老同学,硬是把他的老同学给调来教我所在的班级,替换了原来的数学老师。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怕遇到那个被换掉的数学老师。我觉得他一定很恨我。
后来到了高中,我偏科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文科门门第一,理科科科倒数,所以我爸又开始故技重施,偷偷找物理老师和数学老师给我补课。于是每个休息日,别的同学都放假回家了,我却只能抱着书和试卷去老师家里,趴在桌子上傻乎乎地做题。
我很讨厌这样的生活,讨厌跟别人不一样,讨厌开小灶,讨厌自己虽然比别人多花了时间,却考得更烂的事实。
我不想去补课,对于我来说,那些公式和数字就好像是我的天敌,哪怕我花再多的时间,也不可能像我擅长的科目那样,即使不听讲,也能考第一。
我觉得,这种事就像爱情一样,你喜欢一个人,他什么都不用做,你就是喜欢得要命;你厌恶一个人,他呼吸也是错的。
可他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管我到底愿不愿意,喜不喜欢,硬逼着我一定要去开小灶,并且每次都在我耳边说谁让你这么笨,不补怎么办!
他就是这样一个独裁者,用他的人脉和权力统治着我的人生和世界。我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十分渴望有一天可以长大,离开家乡,逃脱他给我安排的一切。
但在小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被老爸统治的岁月暗无天日。更糟的是,他不仅是个独裁者,还很“毒舌”。
我从小就个子矮,属于矮胖丑类型的。高中的时候我上寄宿学校,两周休息一次。中间不回家的一周,很多父母会到学校来看孩子,我爸也不例外。家长们总是在中午吃饭的时间站在食堂到宿舍楼的必经之路上等待我们。那个时间段,所有的孩子都会从那儿经过,所以快准狠地在穿着同样校服的人群中找到自家娃绝对是一门技术活。
当时我爸就对我说:“你知道吗,找你特别容易,只要把视线放在海拔最低的那一拨,不用费劲就把你给筛选出来了。”
后来又有一次他来看我,刚好赶上我上体育课。等我下课了,他对我说:“你看人家跳远,一蹦好远,轮到你吧,就好像把一个墩子拿了放过去一样,我看着都着急,你是照着企鹅长的吗?”
对了,还有一次,是在初中,某次月考,平时从未出过前三的我那次只考了年级第五。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丢脸的成绩,那次我爸气得不行,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回家就给我取了个绰号叫“老五”,并且每日不停地喊,喊了整整大半年!
还有,一次我做饭,被油烫伤了手,整个手背都惨不忍睹。我爸一回来我便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本来是准备博取同情的,结果他看了我一眼便冷冷地说:“嗯,像你这样做饭的话,磊子哥那两条胳膊可能早没了!”
磊子哥是个厨师!
很多年以后,在大学宿舍里的深夜“卧谈会”上,跟室友们聊到这些,她们都笑翻了,觉得我爸特别可爱。
但是对我来说,他一点也不可爱,甚至是可恨的。
因为,在我上大学之前,他和我妈离了婚,再也不回家了。
每次看着室友们说自己爸妈那些恩爱的小事,我都在记忆中马不停蹄地搜索,看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讲一讲的,免得因为不插话而被别人追问,因为我实在没脸跟同学们说:“嗯,我爸是个浑蛋,他不要我和我妈了,已经很多年不在家住了!”
我尽量装出一副自己的家庭也很和谐幸福的样子,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免得我一有什么问题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别人都会第一个分析——嗯,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有点毛病!
谁还没点毛病呢?
大学那几年,虽然离开家乡,但还无法真正脱离老爸的魔爪,因为,还须找他要学费!当时我还不知道,找老爸要学费几乎是很多家庭不幸福的小孩这一生永远的噩梦,对于我来说,亦是一样。
有了新家之后,老爸的钱就越来越难要了,拿每年的学费、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经过一场恶战。一要学费他就开始跟我算账,从小到大花了多少钱;学到了多少东西;别人家孩子怎么过的,你怎么就花那么多,然后劈头盖脸地将我骂上一顿。
后来发展到要生活费也是这样,为什么花得那么快?你知道谁谁谁一个月只要200元吗?我那天见到你某个同学的妈妈了,她说你花得比她女儿多多了……
其实,不管我花得多还是少,这不过是个模式,都要走一下挨骂的过场。
在我记忆里,一直刻着一个片段,是大四那年,12月13日,我不记得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回了一趟老家,好像是回去说实习的事情,临走的时候照例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我一路哭着回的南京。那天,南京全城拉响警笛。
天气很冷,我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听着警笛的哀鸣,好像是为自己奏响的悲歌,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一车人都看着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一定不能伸手问人要钱,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老爸是反对我留在南京的,他逼我回老家。他要帮我在老家找一份清闲安稳的工作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又想着像我小时候那样安排好我的人生。可是,我再也不想走他铺好的路了,他的独裁,到此为止。
面对我的背叛,他也毫不示弱地用自己的方式惩罚了我,那就是实行经济封锁。那时候我大四还没有毕业,实习没工资,学校离单位很远,要租房子、吃饭、坐车,总之,不可能不花钱。我找同学借了400元钱交了房租,每天三顿只吃包子。直到有一天,单位领导让我去一个客户那儿拿一份资料。可是,我身上连坐车的钱都没有,但又不好意思跟领导说。我从单位大厦走下来,坐在对面的马路上,鼓起勇气给我爸打电话,让他给我汇点钱。
他说了很多,我已经不记得具体内容了,只记得结果是,没有钱。
我挂断电话,翻遍了所有的兜儿,唯一的一枚5角钱硬币是我所有的财产。我走着去客户那里,又走回来,走了3个小时,领导以为我迷路了,给我打电话,我骗他说:“路上有交通意外,堵车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一个月150元钱房租的出租屋里号啕大哭。我恨死我爸了,要知道,没有钱和不给钱是两码事,他不是拿不出钱的人,他可是我们那儿的土豪啊!
但,这个世界很少有人饿死,不是吗?有些事,挺一挺就过去了。我就这么慢慢挺了过来,有了工作,有了收入,有了男朋友,有了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总算够吃饭、坐车、交房租的,我再也不用听谁的话,按照谁的方式生活,摆脱了老爸的控制,离他远远的。
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很少跟他见面,因为彼时他已经再婚再育,有了新的家庭。我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件摆脱不掉的装饰品。
我不喜欢去他那里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总是让我给他的小老婆买东西,凭什么?我们俩为了这件事,差点打起来的次数都快要赶上当年要钱吵过的架了!
有一次吵架时我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您,但我现在已经不恨您了,因为您教会我很多道理。比如不能伸手问人要钱;比如谁也靠不住;比如婚姻不是自己需要,而是别人觉得你需要……”
老爸听完这些,愣愣地看着我,诧异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我应该怎么想呢?
我黑暗的世界观就是在他的独裁统治下一天一天形成的。我每次去男朋友家都会觉得特别自卑特别不自在,因为他家是个正常的家庭,他跟父母说话不用思考这句该不该说,可以脱口而出。他妈可以吼他爸,怪他碗没有擦干净就放进橱柜里,他爸一声不吭,拿出来又重新擦洗一遍。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他们说自己拿多少工资,有多少存款——这是我妈每次在我去见我爸之前必定会叮嘱100遍的内容,她最怕的就是我的钱都被我爸骗走,被害妄想症已经快把我跟她都逼疯了。
我从来不知道,家庭成员之间原来可以那样信任彼此。因为,我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有见过,我是看着他们相互指责猜疑像无间道一样长大的。
老爸那一次半天都没有跟我说话,一直到我走的时候,他突然跑过来敲我的车窗。我把车窗摇下来,他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一般,说:“那个,你爸不是个好男人,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这样,你别有心理阴影,好好过日子,不许胡闹。”
我听完头也没抬,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他在后视镜里成了一个小小的佝偻的影子,显得那么可怜。
这还是当年的独裁者吗?
两个月后是我的婚礼,我坚持不肯大操大办,老爸不肯听我的,我其实也不该反抗,长这么大,应该了解他。
那天不出意料地来了很多人,都是老爸的那些狐朋狗友,生意伙伴,领导同事,看起来高朋满座的样子。其实,我觉得这婚礼根本与我没太大关系,我不过是个道具,帮我爸收回这么多年送给别人家的份子钱罢了。
一直到晚上,照例有些烂俗的仪式,司仪让我爸上台讲两句的时候,他走上台去,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大家都笑了。当时我心里鄙视得要命,有些人到死也是改不了的,要面子,不放过任何可以出风头的机会。这种场合,随便讲两句得了,演讲上瘾吗?
可是,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我爸读的并不是什么演讲稿,而是一封检讨书。他像领导做报告一样当众读了一份检讨书——
“今天是我大女儿结婚,本来不该说那些不好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觉得我有责任为我给女儿带来的心理阴影郑重道歉。这么多年,我没想过,自己的行为会让女儿对婚姻对爱情都变得不信任。今天在这里,我想告诉她,爸爸和妈妈失败的婚姻并不代表什么,更不能代表所有人,爸爸在这方面,确实做得不好。我希望我的女儿从今天开始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跟我的女婿白头偕老,好好过完一辈子……”
大概就是这些吧,我没能一字不落地记得那份检讨书的内容,但我记得他读完时我已经快把嘴唇咬破了。我拼命忍着不想哭,不想被感动,更不想屈服于他的小伎俩。
可是,他又赢了。这样的一个独裁者,一个好面子的霸权主义者,能够当着所有亲戚、领导、同事、乡亲、好友的面,做出那樣的事。我当然知道,需要消耗他多少勇气。
当然,我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三观”,觉得世界有多美好,爱情有多纯真,亲情有多感人。只是,如果有一天我的婚姻失败了,一定不会再按照多年来一直腹黑地准备好的台本去讨伐我爸——你这亲爸对亲闺女也就那样,还能指望别的男人对她多好吗?
我也许只会平静地对他说:“没关系,失败的婚姻不代表什么,我依然是个幸福的人。”
司志政自《爸爸,我回来啦》
(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