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璐
近年来,随着当代社会中女性主义运动的高涨、资本主义消费文化对身体的侵占、人口老龄化的焦虑以及福柯对身体周遭生命权利的揭露与批判等,以身体性为议题的理论研究在世纪之交的西方学术界尤其是美国理论界正逐渐成为主流核心。这种现象导致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人文科学都开始急剧转向探讨社会生活中的身体,从而为理解历史发展中相互承接关联的复杂性提供了有力依据。学界发现当代学术界最前沿的四大议题:医学知识与医学权力的历史、生命政治学、女性主义、消费主义,无疑都与身体的参与具有密切关联,“身体的政治化和生命的女性化促进了对人体进行社会分析的兴趣。这两个密切相关的社会变化应同当代消费主义的发展联系起来”。①换言之,身体性议题,为社会学、哲学、文艺学及美学理论在当代的建构提供了无可辩解的主题。
20世纪,有三个伟大的传统带领身体走出了意识(主体)哲学的羁绊:梅洛-庞蒂、(尼采)福柯、布尔迪厄。尽管身体的解放开始于尼采,但真正将身体列入知识的起源之中,从而取消意识在知识领域中特权地位的是梅洛-庞蒂。他提出了一个令世界学术界瞩目的观点“身体在世”(corporeal being in the world),即知觉总是从一个特殊的视角开始,他的现象学身体开启了意向性身体、空间性身体对传统意识哲学主体地位的批判,从而为后现代知识理论谱系从解构向建构的转向提供了无可辩解的一维。
后现代思想理论一直以来都在进行着一种双重努力,而其种种努力背后蕴涵着解构与建构之间无可分割与划分的语境。一方面彻底地批判(或称为解构)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则试图建构一种后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这种双重努力正是后现代理论最显著的特征之一。作为后现代知识建构理论谱系中最为源初的建构者,梅洛-庞蒂的身体理论解构了意识主体同时,却建构了前知识的非反思的生活世界,这为哲学、文艺学、文化学理论的发展推进提供了理论批判的基础。下面就从文艺学整体理论发展的视角出发,探讨梅洛-庞蒂身体理论为这种理论发展提供了哪些有意义的建构基础,以及其如何开启了后现代思想理论的建构之路。
表征性是文艺学中的重要范畴。身体表征是梅洛-庞蒂身体理论建构的总体基点,也是他提供给文艺学的一个重要研究概念。梅洛-庞蒂身体表征的具体内涵是通过将身体借给语言表征和视觉表征来达到身体在世表征。对梅洛-庞蒂身体理论建构的研究最重要与关键部分就在于对语言和视觉表征的总体理论界定与深度解析,因为在这种深度解析中,我们能发现并了解梅洛-庞蒂身体理论建构对语言与视觉艺术、更进一步是对文艺学、美学的理论贡献。
梅洛-庞蒂以身体在世为理论探讨的中介,表征言语与意义、与思维之间的关系,即身体借给言语使得思维和意义得以表征。这是梅洛-庞蒂早期对语言表征的一个基本特征。首先梅洛-庞蒂探析了言语与身体间的关系;然后探析了言语作为身体的意向性体现,使得在说话前就有了对意义的先行领悟,有了一种意指意向。同时,梅洛-庞蒂又探讨了言语与思维间的关系,认为其同言语与意义间关系一样。言语不单纯是思维的外部符号,只有当言语和思维在主题上是相互给予时,即言语和思维一个包含在另一个之中时,才能达成这种关系。概言之,梅洛-庞蒂要说明的是存在着言语中的思想。
就言语作为身体姿势的扩张而言,梅洛-庞蒂向我们表达并说明的总体思路是,言语与身体机能的整体是密切相关的。言语能沉淀并构成一种主体间获得的知识,这是言语意向性的基本构想与观点。而同时,作为身体姿势扩张的言语,因为生存本身的有限导致了言语表征的另一个基本特征,即言语表达的不完整性,再一次证明了言语是作为身体绽开的一个向度存在。从而表达了言语表征的一个悖论,需要在语言中表征又不能完全表达言语。这是因为表征发生在具体的语言场中,只有这样,言语才能在紧接着语言表征的建构中成为活的动态的语言存在。于是,言语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就转化为身体呈现出的身体与场域或境域间的关系。
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曾提出了“星丛”概念,其目的在于解释现象学与观念间的关系。阿多诺对此概念进行了进一步解析。他认为“星丛”是非对立的复杂性、多样性的和解。在此,我想,既然星丛概念表征了去除现象与观念间的对立关系,不是把观念解释为现象的抽象和概括,而是把观念理解为现象的组合和配置。那么,正符合梅洛-庞蒂对语言问题是在生活世界活的运用的想法,亦可以让我能用观念去表征梅洛-庞蒂的语言现象。这样,既不会压抑现象,亦不会超越现象,能使观念的表征顺利进行。
梅洛-庞蒂从四个方面出发探析并建构了自己的语言表征性问题。首先,从对索绪尔语言学的扬弃中梅洛-庞蒂得出结论。言语与语言的关系是相互拥有的,语言对言语的运用既非是个体的工具,又非是某种独立的实在,而是显现在主体间的“变动”。语言不是观念,亦不是符号,而是一种不断产生区分的整体,是一个源初的统一体,其中历时与共时是相互包含的。因此,语言不是说话主体的一种功能,而是在一种转化与变动中被理解或去理解。梅洛-庞蒂从对索绪尔语言学的解读中重新强化了他的背景与结构及身体图式观念,在背景中凸显结构的整体图式观,及身体图示的重要功能在于其向新的场域开放,同化新的意义中心,学习和理解新的行为方式和游戏规则等方面,与语言表征是异曲同工的。身体图示作为身体的“事实”层面的突破是向可能性开放的机制,是结构在背景中的凸显,这些理论建构与言语在语言中的开放及区分观念是“家族相似”的。这样,言语与语言亦体现在生存论的统一中,体现在身体在世的整体结构中。
总之,梅洛-庞蒂认为在索绪尔区分共时与历时、语言与言语的行为,是没有考虑到语言的具体场域,他认为应从具体的情境中出发来思考语言问题。即认为我们应该在语言的“变动”中寻找意义,并把它设想为是在运动中的平衡。语言的共时系统表达从来都不会完全获得,总是包含有潜在的改变。现在蔓延在过去,过去曾经是现在,历史是连续的共时性的历史,语言的过去的偶然性亦蔓延在共时系统之中。因此,语言表征性的现象学考察,告知我们关于语言存在的新概念是在偶然中的逻辑、是有方位的系统、是偶然的转化、是在有某种意义和具体逻辑的整体中来重新把握偶然。同时,梅洛-庞蒂身体的语言表征建构要告知我们,有一种语言的“语言”意义能沟通无声意向和词语,这也是身体意向性的一个例子。我能确信地意识到我自身的行为及范围或者我自身的身体的空间性,它使我能保持与世界的关系,不需我再次回想我的身体与所把握的物体之间远近大小关系。同理,我说出的语言和听到的语言在语言行为的结构中具有明显的意义。但这些语言行为中的任何表达都是一个“痕迹”呈现给我的,而非明确清晰地使表达寓居于言语中。这种“延缓性”特征我认为与后现代的德里达的“延异”在理念上有相似之处。
其次,梅洛-庞蒂从对胡塞尔的创造性解读与扬弃出发,认为胡塞尔在其后期不再单纯地把语言看作是工具,胡塞尔开始关注主体间的关系及交流沟通。通过对胡塞尔后期的这种继承,梅洛-庞蒂强调并建构了语言与言语间的辩证法,建构了语言在主体间交互交流中的意义,即文艺学中表征性的属性。换言之,梅洛-庞蒂把胡塞尔的语言问题与他生活世界的观念联系起来,创造了自己的在世生存论语言观。胡塞尔后期不再把对语言的反思活动变成纯粹的逻辑形式,而是回到了说话的世界中。梅洛-庞蒂认为如果像传统理论那样认为思考主体只是一个透明有构成能力的意识,那世界或语言作为意识面前的意义或对象就是完全明确清晰地,那么,无论是现象学的抑或是非现象学的体验就都在哲学理论中确定存在,就无需回到生活世界中去体验不明确不清晰。我想,之所以要重返生活世界,特别是从客观语言重返言语是必要的,是因为理论应该思考客体对主体的呈现方式,而不仅仅是主体对客观的囿限,即所谓的主观或客观概念。这一点正是梅洛-庞蒂身体理论建构对语言学、对文艺学的理论贡献。
由此分析,梅洛-庞蒂认为现象学能让我发现当我在说话或理解时,具有主体间性或是时间性,能发现先于我现在的诸现在的意义,发现能理解他人在同一个世界中呈现的手段,在言语的运用中学习理解。这就是梅洛-庞蒂对胡塞尔语言观的理解。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语言始终是离不开言语的。一种语言的特性只有在言语活动中才能得以显现,只有通过在世生存的个体才能得以显现。但这并不是说语言没有自主性,语言的悖论就在于此。语言需要在世生存的个体来表征,但当个体在情境或场域中考虑语言时,语言又先于他而存在了。这一切都源于我们是在世存在的。
再次,通过将索绪尔与胡塞尔思想的相互结合、相互补充及创造性扬弃,梅洛-庞蒂进一步展开了对传统语言表象工具论的扬弃,并从三个方面出发建构了自己的语言表征性观念。首先,他提出了纯粹语言只是一种幻象,这是语言的理想,没有任何歧义的交流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强调了语言的普遍沟通能力,表征的是传统的语言观、科学语言观;其次,从否定科学的人工语言观入手,抑或说是从否定胡塞尔早期的纯粹逻辑语言入手,认为这种人工语言观会使语言在主体间交流中自我消失;最后,以此出发,认为语言是能说与被说的,即语言始终是与其生活的世界密切相关的。
总之,对梅洛-庞蒂身体理论的语言表征深度解析之后,我们得出结论,绝对清楚明晰的语言表征是不可能的,能指与所指之间不会是一一对应关系,语言亦不会是通往事物的单纯的表象工具,语言自身不会是绝对透明的。这些不过都是一种想表达纯粹语言观的理想或幻象。这正是梅洛-庞蒂身体理论为语言学的发展带来的新思维。
梅洛-庞蒂之所以称这是一种客观主义的幻象,是因为它们都忽略了语言具有的一种双重性:能言说的语言和被言说的语言。前者能创造新的意义,后者则更具有清晰性及对应关系。因此,在前者中我们的意向性处于不断生成状态,我们说出的语言意味着我们的在世生存可以超出自然;而在后者被言说的语言中,能形成一个语言表征构成的一个文化世界,是言语要超出生存的东西能再回到生存中,这也是为什么科学的表达要回归到科学的经验中。这样,梅洛-庞蒂就对索绪尔及胡塞尔或传统语言观中不清楚的地方或混淆的地方作了区分。把在生存中活的言语与既定的语言制度相互融合在一起,抑或言之,是将语言表征放入到了生存在世的状态中,这亦是身体介入语言表征所要达到的说与听的交互沟通,及在场域中达到身心的融合,从而突破传统二分观的关键所在。
最后,梅洛-庞蒂构想和实现了自己的语言表征性建构,即语言的沉默性。既然梅洛-庞蒂认为语言在语言表征中不是客观的工具,科学的表达亦需要科学的经验,那么,完整的表征就是无意义的,任何语言在梅洛-庞蒂看来都是间接的或是沉默的、是一种高贵的沉默。说话的个体对于周围场域中对象的身体指向都是不言明的,是没有任何预设的,没有任何表象性的。因为,在语言中存在着双重作用:一是我对我自己形成作用,一是我通过在自身内表象社会而对社会形成作用。作为沉默的我通过言语使另一个自我呈现出来,而这另一个自我由我的语言的每一瞬间创造出来,并支撑着我自身。在这种言语中预设了重构和瓦解的能力,我们可以将这种语言看作是我与自己、我与别人的关系的脉动。总之,语言中的意义通过一种隐含的在场来唤醒我的种种意向,而不用在它面前展开,于是,就不可能整体的把握,必定存在着沉默和暗示。
纵观之,通过对语言表征的深度解析,我们发现语言是不能完全摆脱表达形式的不稳定性和偶然性。任何一种文化都会继承过去,但表达艺术的创新在于它能使沉默的文化摆脱它难以忍受的过去中的某种东西。而摆脱或继承过去的方式亦不再是崇拜或抵抗,而是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开始。
尽管梅洛-庞蒂认为“作家的活动与画家的活动并没有很大的不同”,②但作家是处于一个已构成的符号中,绘画则处于生成状态中。画家绘画时用颜色点和线条一点一点勾画,当贴近观察时看到的只是一个个的色块和线,但如果用摄影机去记录每一个时间及每一个画笔动作,就会发现画布中逐渐出现了一幅画像或风景画。就好像画家是在事先就安排好的构图条件中作画一样。但如果是除该画家本人之外的另一个人来看就会发现画布上会有其余的多种该画家未表现出来的条件。可见,这些构成一幅画的条件只有通过创作未存在绘画的意向才能被确定和规定出来。
那么语言在字里行间是否用词语表达意思?如果有一种二次语言,那符号把生命感引向哪里?意义在哪里摆脱了符号联系?对于语言的这种问题解答,我想应需要进入到梅洛-庞蒂的视觉表征中寻求答案。这种寻求解答的方式我认为与梅洛-庞蒂的“含混”思维是有密切关系的。梅洛-庞蒂在《旅程二:1951-1961》中称含混是“一种区分事物的各种不同关系的思维,是使这些不同关系参与到对立面中去的内在运动”,③即“含混“意味着超出传统二元对立,进入到之间的研究。换言之,我认为梅洛-庞蒂的语言表征与视觉表征是相互区分、相互解答、相互沟通的含混表征。视觉表征不同于语言表征,同时又是梅洛-庞蒂所说的“意向违反”式的共谋。更甚至是梅洛-庞蒂语言表征走向存在之维的必经之路。下面我们就从另一维视觉表征来探析与解答身体在世生存的现象学表征含义。我想,事实上,总是有一个整体思路在引导着我们前行:源初的统一,未来的不确定。
塞尚对古典绘画透视法(classical perspective)产生疑惑,从而开辟了现代绘画视觉,“塞尚的天才之处在于其能在我们从整体角度去视看画面的整体构成时,画面的透视变形不能被人看出来,但就像在自然视觉中那样,画面的透视变形有助于提供正在生成的秩序,即正在我们眼前显现并组织自身的物体的印象”。④例如在塞尚夫人的肖像画中,人体两边的挂毯并不在一条直线上,从桌子上垂落下的桌布两边的直线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著名的水果静物画中,俯视和平视集中于一幅画中,这都是不符合几何透视法的,但却符合于知觉的真实。在梅洛-庞蒂看来,塞尚的这种视觉是一种透视变形,体现了现代绘画视觉的张扬。
梅洛-庞蒂以塞尚的疑惑开辟了现代绘画对古典绘画的重新解读,他并不是简单地否定古典绘画,而是否定绘画理论家或史学家对绘画作永恒的客观的评定,因为任何时空下生存的个体都是在世的,都有其特定的文化内涵。进而建立了自己以身体为入世基础从而打开现代绘画视觉的图式,通过身体的介入,让身体与世界融合。风格的隐喻表征揭示了这种融合的关系,它是通过知觉综合得到的对世界的把握,无需思维和概念就能通过身体体验到的一种知觉体验的产物。这是一种内在性与超越性间的悖论,因为,思维是风格的内在轮廓,同时,风格又超越思维的囿限,在这里展现出身体的自反性悖论。身体的每一次视看都解读着世界的性质,身体通过现代绘画视觉投射给世界,同样,世界是在我的身体的超越运动中显现其结构与关系,换言之,视觉表征了身体在世的一个视点,世界在这种视觉中实现了自己。同时,现代绘画视觉的这种表征在文艺学的视域下突破了物我二分的观念,视觉中的风格隐喻让我们与世界统一在一起,协商在一起。但也告知我们,这种统一是在世存在的,它的理想图式就是未完成性、开放性的存在,彻底打破二分的观念及科学的有序操作,“仿佛那曾经存在的或正存在的一切,从来都只是为了进入到实验室中才存在似的”。⑤
因为现代科学建立自身存在的哲学理念,同样用知识定理否定了实在世界的存在。对梅洛-庞蒂而言,身体与世界的统一原本就是一个源初的世界,其他的诸世界都是围绕着我们的这种身体世界而展开的。在这种统一性的现代绘画视觉表征中,我们要进一步探析视觉表征是如何突破科学及笛卡尔理性思维的障碍,从而达到非思的诗兴之思,达到视觉与思维的视域融合的过程。
17世纪的荷兰画家伦勃朗被称为制作“光暗”的大师,他通过这种特殊技术来表现他的特殊心魄。他著名的画作《夜巡》(1642年)中阿姆斯特丹射击手连队的队长从阴影中伸向画面外的那只手臂就完美地体现了光暗的效果,在绘画史上那只手臂亦因此得名。强烈的明暗对比,中心人物与陪衬人物的相映成趣造成了强烈的空间感,用阴暗来烘托出光明是文人和伟大的画家同样采用的方法。傅雷对此有一段精彩的描述,“这阴暗亦非如一般画家所说的空洞的、闷塞的、阴暗。仅露端倪的一种调子、一道反射、一个轮廓、令人觉察其中有所蕴藏。受着这捉摸不定的境界的刺激,我们的想象乐于唤起种种情调。画中的景色似乎包裹在神秘的气氛之中,我们不禁联想到罗丹所说的话:运用阴暗即是使你的思想活跃”。⑥梅洛-庞蒂的视觉经验构图与伦勃朗的光暗制造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在光的游戏中体味着五味人生。通过现代绘画视觉的这种特殊效果及线条与光影作用,梅洛-庞蒂开始关注科学和艺术的知觉基础,开始关注科学及笛卡尔主义理性思维对视觉的逾越,开始在科学与艺术、思与非思的张力中寻找视觉表征突破传统视觉中心主义二分观,开启后现代自反性视觉观的路途。在突破科学以主体操作主义思维和笛卡尔主义理性主义思维的重重包围后,以身体借给的视觉表征构想并实现了世界的变形,在“看”的有距离拥有中完成了身体与世界的交流及交互关系,从而突破了单向的线性关系,在无序中实现了有序。
梅洛-庞蒂以塞尚的疑惑为始,开启并张扬了自己的视觉表征建构,表明塞尚的疑惑并不是想在思想和情感之间及秩序与混沌间作选择。对于呈现给我们的事物,梅洛-庞蒂借助于塞尚的绘画视觉告知我们,不需要区分所视见的稳定事物与它们变化的呈现方式。对于线条、深度及颜色这些并不是外在于事物或景物的形式,而是由自然的组织而诞生的秩序。塞尚要画的是一个源初的自然世界,古典绘画视觉的透视法呈现的只是一个几何的焦点透视表征的非实在世界,不是身体寓居于其中的源初自然。因此,首先,梅洛-庞蒂在现代绘画视觉语境表征下对古典绘画进行了重新解读,但他并不是要否定古典绘画,而是要否定绘画理论家或史学家对绘画作永恒的客观的评定。他们将透视法视为对待世界的方式,在这种视觉表征下,世界或景物失去了人的痕迹。任何时空下生存的个体都是在世的,都有其特定的文化内涵。
其次,梅洛-庞蒂要重新建立自己以身体为入世基础从而打开现代绘画视觉的理想图式,通过身体的介入,达到身体与世界融合,进而达到让视觉表征的内涵具有生存论含义。梅洛-庞蒂的独特视角使其能从绘画视觉的语言中找到回到源初经验,即主客未分与没有概念的世界,“风格”这一绘画语言的隐喻表征揭示了这种融合的关系,它是通过知觉综合得到的对世界的把握,无需思维和概念就能通过身体体验到的一种知觉体验的产物。
再次,风格的这种内在性与超越性间的悖论使身体能介入其中,因为,思维是风格的内在轮廓,同时,风格又超越思维的囿限,在这里展现出身体的自反性悖论。风格与身体的融合使视觉表征得到了特殊的生成表达。身体的每一次视看都解读着世界的性质,身体通过现代绘画视觉投射给世界,同样,世界是在我的身体的超越运动中显现其结构与关系。总之,视觉表征了身体在世的一个视点,世界在这种视觉中实现了自己。同时,现代绘画视觉的这种表征在文化现象学的视域下突破了物我二分的观念,视觉中的风格隐喻让我们与世界统一在一起。总之,梅洛-庞蒂思想发展告知我们,画家亦是生活在世的,身体与世界的统一原本就在一个源初的世界,其他的诸世界都是围绕着我们的这种身体世界而展开的。
通过这种统一性的视觉表征,梅洛-庞蒂强调了让一切回到感性基础,回到身心未分的源初世界。如何回归呢?首先需要对世界产生“惊奇”,这是一条现象学的还原之路。为世界产生的惊奇所感动,即个体必须要在世界中存在,这样才能“后退”所生存的世界。但现代科学用抽象定理、规则、本质否定了实在世界的存在,从而将各种感觉及其相关对象作了区分,使世界失去了统一性,是科学主义教会我们区分我们的感官的。现代科学的目标不是这一世界,而是掌握这一世界。现代科学预先制定了一个先验框架,然后根据这个先验的内在模式把材料纳入其中。不仅科学主义逾越了身体介入的视觉表征,同时,笛卡尔主义者通过理性思维亦同样逾越了视觉的表征。笛卡尔主义者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身体的纯粹思维主体,宣称自己是用心灵而不是思维在视看,称我们用眼睛看到的事物只是由于心理的理智功能的作用,不是想象,也不是通过感官来领会物体,笛卡尔认为与身体结合的思想不是真正的思想,从其中是得不到真理的。梅洛-庞蒂认为无论是科学主义还是笛卡尔主义都是以俯瞰的方式在视看世界,这是他要批判的。他认为个体并非是从世界的上方对世界外加一种反思的态度,而是自身就身处于这一世界。活在世界中的个体与世界是同谋关系,而不是超然的旁观者。梅洛-庞蒂对科学主义和笛卡尔主义的批判具有多方面的理论意义,首先通过它们对身体介入的视觉的逾越,揭示了科学与艺术的差异,从而指出艺术才能使人保持与世界的某种不透明的情感,才能使人保持与自然的源初亲密关系。其次,摆脱了科学和笛卡尔主义的艺术才能真正地让我们的身体扎根于世界,而不是超然于世界。
进而言之,梅洛-庞蒂突破了科学和笛卡尔主义的逾越,将视觉表征引向了自身的建构之路。首先,梅洛-庞蒂提出了透视变形的解决方案,利用透视变形使视觉表征在去蔽中还原了一种主动和被动,看者到他之所看,触者到他之所触的不可分隔的源初统一。透视变形实质上是一种连贯的变形,类似于陌生化,让我们换一个角度看世界。其次,梅洛-庞蒂通过创造而非虚构,对视觉表征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即让深度、光线、线条与颜色等绘画中不可见者表征可见者。这些不可见者使可见成为可能,绘画的这种视见是“从内部参与存在的绽开”的视见,是沉默的存在自身显现。无论是抽象还是具象画,凡是能以深度、线条、光线、运动等来展示存在,就都符合让沉默存在绽开的意义。这是一条现象学生存之路的演变。于是,对梅洛-庞蒂视觉表征的这种深度解析让我们达到了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之路,视觉表征让主体间及与世界达成了交流沟通,回到了在世的生存。绘画视觉无需概念,它把一切绘画元素重新创造性转化为可辨识的意义元素,使得对对象的辨识汇聚为一种最初的知觉,然后在事物的某些“裂缝”中找到“绽开”的机会。这样,当画家把身体借给世界时,就把世界变成了图画,使得视觉表征得以完成。这样的身体既不被动的接纳世界也不超然于世界之外,身体介于的视觉在视看时始终保持对世界的惊奇姿态,从而达到非思的诗兴之思,达到视觉与思维的视域融合,借助于身体最终达到视觉与生存融合,从而完成了视觉表征的意义与任务。
在晚近的现代和后现代思潮中,消费社会的到来、哲学上对身心二元论的批判、美学上对身体的确认、社会理论中对身体复杂社会关联的分析、文化研究中对身体的种种表征的描述,都把身体问题推至了理论思考的前沿。
而且,在后现代思考中,更多的从一种社会学与文化学交织的角度进行探索。身体研究可以说覆盖了当代理论发展的诸多层面。例如德勒兹从欲望的身体角度将身体看作欲望的机器,认为是这架机器在生产创造而不是自我在生产,即是欲望生产了现实。欲望此时不再是梅洛-庞蒂的身体某一方面,而就是身体本身,这是后现代思想理论对身体研究的一个特征,即将身体作为本体论研究其谱系学,揭示身体遭到压制的社会历史原因。这样,身体在后现代研究中具有了范式转换逻辑。
同时,身体被融入到了行动、互动的交换社会性范畴中。布莱恩·特纳认为“后工业文化产生的后果对于从社会学角度理解消费主义、商品化与享乐主义是很重要的。显而易见,作为美好生活的标志与文化资本标识物的身体,人们有一种强烈的商业和消费主义的兴趣”。⑦换言之,在早期的资本主义发展中,纪律、禁欲主义、身体之间具有与资本主义的紧密联系(韦伯称为亲和力),而在晚期资本主义却和消费社会有关。后现代理论对身体的研究把身体放入到一个更广阔的社会空间,因为人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存在,因此,身体是由多重复杂的形态构成的,奥尼尔将身体分为“生理的身体”和“交往的身体”,前者是道德的实体,它使人们拥有尊敬和互相关怀;后者是社会交往和体验的符号,通过它我们体验到人生的痛苦、悲欢、快乐等。与梅洛-庞蒂的身体含义相似的是“交往身体”,它是“我们的世界、历史、文化和政治经济的总的媒介,莫里斯·梅洛-庞蒂写道:“身体是我们能拥有世界的总的媒介。”⑧
进言之,这是“去自然化”的过程,用福柯的语言来说,人的身体是一种特殊的“规训的身体”。它既是被改造的对象,又是改造的对象。福柯认为自古典时期,身体就已经被当作权力的目标与对象,通过改造和规训使身体服从和配合。现代社会把控制人身体的技术制度化,变成了纪律。福柯从监狱制度、医学实践和性等多方面内容的思想史进行考察,揭示了身体被知识和话语所生产这一事实,其目的不是增加身体的技能,不是要强化对身体的征服,而是要建立一种关系,要通过这种机制本身使身体变得更有用或更顺从。这样就形成了控制人身体的“政治解剖学”或“权力力学”。福柯对身体的规训和生产是从正常和反常而得以进行的,这与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对失语症病人的分析具有“同谋关系”。在当下的社会文化中,我们处处都能看到福柯的规训身体,因为,当代社会生产了更多的关于身体的话语和技能,使得身体的规训无处不在。
从这种内涵出发,我们读解出社会身体总是通过身体的话语赋予自然身体以意义,或从自然身体中生产出符合特定环境下的社会文化意义。利用梅洛-庞蒂身体理论所开辟的道路,后现代思想对身体这一主题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尽管梅洛-庞蒂的思考方向与之有差别,但他的身体性研究依然开启了后现代研究身体的理论先河,为后现代身体理论在文艺学、社会学、文化学范畴中重新解读埋下了伏笔。
尽管后现代思潮更多的是将身体放入了整个社会的隐喻中,但无可否认的是终有一条主线在其中上下滑动,即都试图解开身心二元论的斯芬克司之谜。这是梅洛-庞蒂身体理论打开的潘多拉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