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丰
沈从文生命的最后阶段,很容易流泪。听到收音机中播放二胡曲,他独自坐在藤椅上垂泪,曲子奏完,他才说:“怎么会……拉得那么好……”泪水又涌出。表侄黄永玉搞到一张碑文拓片,拿给沈从文看,上面是沈从文在1921年写的字,那时他才19岁。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哭了。一个杂志社几个人来访,沈从文说起自己在“文革”中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来访中有一位女孩子,拥着老人的肩膀说了句“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没想到,沈从文抱着这位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
在他的墓碑的背面,是张充和的撰书:“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以他的天真和敏感,在“文革”中如何生存?事实上,依据周围人的记载,在“文革”中他至少流过三次泪。和晚年的老泪横流相比,这三次流泪更让人震撼,也更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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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被发现流泪是在1968年。这一年的12月,思想宣传队进驻沈从文工作的历史博物馆。全馆人员都集中到馆里睡地铺,沈从文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划归牛鬼蛇神的“牛棚”。副馆长陈乔回忆这个时期的生活:“我跟沈从文都住进牛棚里,一个屋子住好几个人。先是审查批斗,每个人挂一个黑牌子,弯腰低头。然后学毛选,参加劳动,搞卫生。他在那种境地中还总想读一点书,考虑他的编著计划。我劝他注意休息,他说:‘不读书,生活没乐趣,活得无意义。……沈先生也在会上表态,情绪不是很正常,有时候哭鼻子。他怕在路上突然病倒出意外,在身上带了一个注明单位、地址的卡片。”
“文革”中,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刻,沈从文都没有考虑过自杀,因为他早已自杀过了。1949年2月28日,他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划伤,又喝了一些煤油。多亏妻子张兆和的堂弟张中和发现及时,他被送到了医院。他的自杀来自自己的内心危机,也来自时代的压力。从自身来说,他写不出自己满意的小说了,而他又感觉到,在新的时代自己必将会陷入孤立。
沈从文从精神崩溃中恢复,迎来了新生,和这个国家的“新生”倒是步调一致。但他的感受却并不好,1951年,他感叹:“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很多人都感受到欣欣向荣想大干一番的时候,他却感受到了个人与国家的矛盾。他知道,出路在于“到群里去”,但是他却始终做不到这一点。
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的张兆和鼓励他多写新社会,或者写一些散文,她举的写作榜样是刘白羽;儿子回来,也认为老爸的小说似乎是过时了,为什么不能像赵树理那样写作呢?这时,沈从文的心一定是悲凉的。1968年沈从文的“哭鼻子”,是为自己而哭。
他当然妥协过,写过自我反省、批判的学习材料,但是沈从文坚守了一个人的最基本的底线:他没有揭发过什么人,也没有对谁下过黑手。他比普通人要勇敢一些,在巴金处于很不妙的地步时,巴金的妻子萧姗也重病住院,沈从文冒着风险写信去慰问,让巴金感动而且惭愧。
作为一个作家,他早早放弃了写小说的打算,后来他写过一篇《老同志》,想在满足时代需要和保持自我风格之间做一点平衡,但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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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第二次泪水给了爱情。
1969年11月,沈从文即将被下放到干校劳动。家里一下子乱到不能再乱,张充和来看他,不明白为什么乱到无处下脚,他说:“我就要下放啦!现在理东西。”张充和要走的时候沈从文叫住了她,“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沈二哥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进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
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爱情,是现代文学史上最动人的传奇。在上海中国公学,年轻的教员沈从文爱上了学生张兆和,堪与宋氏三姐妹相媲美的合肥四姐妹中的老三。张兆和跑到校长胡适那里去告状,胡适却语重心长地说,这人很好啊,未来会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当然,这只是漫长故事的开始。每当两人分开,沈从文独自旅行,他总能写出最动人的情书。早期,他在信中使用各种称呼,三三、三姐……而后来,他则一直称她为“小妈妈”。沈从文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给妻子张兆和的:“三姐,我对不起你。”在小十多岁的张兆和面前,他一直是一个孩子。
沈从文“吸溜吸溜哭起来”,那时他肯定想起了在苏州,张兆和终于开始接受他的那些时光。没有张兆和,早期的沈从文不会写出那么多好的小说;没有张兆和,晚期的沈从文肯定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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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哭泣,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往像孩子一样。但是,面对“文革”中最大的伤害,他却只是“红了眼睛”。
1975年2月的一天,沈从文在馆里看到范曾正在画商鞅的历史人物画。范曾所画的商鞅,腰间别着一把亮亮的刀,沈从文当即指出错误:秦时没有这样的刀呀,也不能这样上朝议事。没想到范曾恼羞成怒,指着沈从文的额头说:“你过了时,早没有了发言权。这事我负责。”
范曾当时不过是沈从文的助手。当时在场的另一个助手王亚蓉记得,“先生气得面红耳赤,我搀扶他的手觉得他在发抖”。黄能馥、陈娟娟夫妇回忆,沈从文走了一小时的路到他们家,气得眼睛红红的,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
沈从文对范曾有知遇之恩。1962年,范曾在中央美院画完毕业作品《文姬归汉》,送给郭沫若看获得赏识,但是系主任却“勃然大怒”,给他扣上了一顶“个人主义”的帽子。沈从文对他很欣赏,设法把他弄到历史博物馆来上班,甚至表示自己愿意掏钱给他发工资。但是在“文革”开始后,历史博物馆里贴出批判沈从文的大字报,最给力也是最狠毒的,竟然就是范曾写的,“写了几十张,列举了几百条严重错误”。范曾的大字报让沈从文格外痛苦,而在“文革”后期又当面指责沈从文“过时”,这次沈从文感受到的却是愤怒,而不是委屈。所以他并没有流下眼泪,而是给范曾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但这仍只是私人通信而已,并没有在工作中向他发难。后来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范曾仍是具名者之一。
不断深化的“文革”,是对人性的不断围捕。沈从文的墓志铭是:“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中国知识分子史中,这样的“后半生”还有很多。(编者注:本文为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书评,文中多处内容转引自此书。)
(朱晓文摘自《中国评论月刊(网络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