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嗜

2014-09-27 08:45李光厚
民族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养鸟画眉苗家

李光厚

天粉粉亮,蒙斗坡的雾翻卷着棉花团,向卡拉寨上空弥漫过来。遮去山,掩去树,罩住了乔么公的吊脚楼,板梯栏爬美人靠都沾了一层氤氲湿气,挂在廊檐的画眉笼,围幔上亮起白银银的露珠。

画眉已经开唱两遍,歌声没往常清脆。乔么公一怔,人着凉雀子也着凉了?平日,画眉就像报晓的鸡,比钟点还准,叫头遍他就得起床遛鸟。昨夜晚忽觉发冷发热还腰酸背痛,才想在床上多挺一会儿。眼下睡不得了,赶紧摸索着下床,系腰带,咂烟斗,借从牛眼格窗爬进屋的光,去板壁上的笆篓里急翻,他要抓几味药草给鸟儿清嗓。偏方是祖传的,雀子不旺了,毛衣不亮了,口叫不脆了,一治就灵。

么公将拌好的鸟食盛进竹编的蚂蚱篓里,又稳稳地拴在裤腰上,然后举起画眉笼向滴水洞走去。

别人遛鸟是提着笼钩甩手走路,么公遛鸟是举起画眉齐眉毛,边走边瞅,不时打声口哨逗一逗,雀子一蹦一跳一颦一笑他看着都开心。今天有心事,身子又不大舒服,一边瞅鸟一边想,漫不经心地走,任露水草把裤脚弄湿。石板路有青苔,润润的,有点滑。忽地踩空了脚,一个趔趄朝前扑,幸亏他左手先撑着地,右膝碰到石板路上,脑门差点就磕地了,只有鸟笼仍举得高高的。他不顾疼痛,爬都没爬起来就赶忙端详他的雀子,左瞅右瞧,看伤着没有,惊着没有,见宝贝毫发无损,照样蹦跳,心上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虽然膝盖磕起了一个鸟包,也一点儿不感觉疼。

么公和苗家人一样嗜好养鸟,但他只养一只,少而精,养得灵,一生养出过好几只“坳雀”来。坳雀是在赶坳的斗鸟场上夺冠的画眉,比希腊人获得桂冠还荣耀。这一带苗家,每逢农历三月初三,十乡八寨养鸟的人都聚到蒙斗坡赶坳,放画眉打架,这种玩意是古代传承下来的,底蕴浓厚,场面隆重。为争当坳雀,有人舍得用一头水牯换一只画眉,据说么公的爷爷就换过。

眼下这只画眉,是么公三年前在斗鸟场上换来的。当时还是只嫩雀,没开叫,听别的画眉叫就吓得不敢动弹。么公慧眼识珠,看这雀子喙子硬、指爪长,是只打雀,就用他的熟雀外搭一捆叶子烟给换了过来。他精心喂养,像侍候老太公一样侍候它,渐渐地把这鸟养得有了灵气,不久,生雀变成熟雀,再不久,就变成虎虎生威的打雀了。第二年在蒙斗坡斗鸟场上亮相登场,十笼打进九笼赢,一举夺冠,么公获得红腰带缠身的殊荣。这雀子已经三连冠,没有哪个的画眉打得赢它。

么公想,自古没有常胜将军,关云长也败走过麦城,苗家爱酒爱客,也没有吃不散的筵席,画眉和我再亲,也总有分离的日子。现在人老了鸟也老了,该休息了。今天是三月三,他早就打算淡出打斗,不拿画眉去赶坳,把坳雀的位子让给新秀。今早又听见雀子叫口不对劲,是该退出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滴水洞,么公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带画眉到这老地方来给它进食,饮水,洗澡,亮嗓,让画眉快活。人们都说么公的画眉喂成精了,可以敞开笼门放出去玩耍,一声呼哨又可以唤它进笼里来喂食。如今,朗朗的天风,嗡嗡的林涛,叮咚的泉水,大自然音响激起画眉条件反射,灵气升华,像回归山林一样快活,叫声欢了,翅膀扇了,食欲旺了。么公把鸟笼放进浅水潭里,慢慢往食罐里添食加料,让雀子大口大口地啄吃。吃饱喝足了,就扑腾翅膀,点着泉水洗澡,然后又唱又梳翎毛。

草坪上,那块玉溜溜的石头就像乔么公家的矮板凳,他悠闲地坐在上面,叭着一明一暗的烟斗,其乐融融地看画眉嘻戏,看山光树色,腰不酸了,背也不疼了,不由得又想起那首常挂在口边的山歌:

小小画眉身轻轻,

朝朝暮暮好歌声。

青山不老长长在,

人伴鸟来鸟伴林。

不远处是蒙斗坡,么公不去望它,也不去想它,还下意识地回避它。可是眼睛却不听话,时不时老往那山坡上瞅,手掌也不听话,还举到眉毛上搭起凉棚,好让眼睛望得远一点。兴许这就是鸟嗜怪癖作崇吧。他仿佛看见赶坳的人群涌动,看见斗鸟的热闹场面。树欲静而风不息,么公静不下来,胸口像敲响的铜鼓,嗵嗵嗵跳个不停。

这时的蒙半斗坡,已经是人山人海。几条山路上,一拨一拨提画眉笼的,挑画眉笼的,看热闹的,卖小吃的,还不断向风坳聚拢来。风坳是蒙斗坡山腰的一个凹口,一年四季都有风呼呼地吹。乔么公那些爱鸟的人,在这里圈定一大片优雅的松林,每棵树都像撑开的伞,迎客的枝条伸得长长的,成百上千鸟笼都可以挂在树枝上面,年年赶坳斗鸟就在浓浓的绿荫下举行。

今年赶坳特别热闹,上级赞助,说是弘扬民族民间文化。县养鸟协会会长来了,带来一伙城里的会员,拎着笼子里的宠物,都说是精英,雄心勃勃地上山来夺奖金。会长提着喇叭宣布,这次画眉打架,悬赏是冠军三百元,亚军两百元,第三名一百元。乔么公当坳雀只得一匹红腰带,不当坳雀了还得交回去,今年有赏钱,不是热闹么。

会长喊着喇叭,发动鸟民们加入养鸟协会,填张表就是会员了。养鸟就养鸟,还什么协会?几个老者私下议论,怕是招兵买马拖帮,莫去上当。小伙子们则嘻皮笑脸,冲着会长问,人会发不发工资?会长喊破喉咙也没人人他的会,他好生没趣。

还来了一伙远路客,昨晚就赶到蒙斗坡下投宿,大清早上到风坳。领头的戴副大墨镜,是个鸟迷。他嗜鸟成癖,守在路口看过眼的每一笼画眉,估量它们的价值,心中盘算着能买到多少好货,能赚多少钱。来赶坳的画眉越聚越多,他又钻进松树林,用鹰一样的眼睛扫视那挂在树上的,放在地下打团堆着的,笼门对着笼门活蹦乱跳的,满目生辉,都有好货。他耳朵像灵猫,从叫声听得出画眉的分量。他昕出了一只好画眉,就循声理过去。找是找着了,但那鸟笼被黑幔蒙着,养在深闺人未识,他要求看看货。大家见他懂鸟,就把蒙布揭开。他摘下墨镜,两眼发亮,苗山出好鸟,果真名不虚传,他暗自庆幸不虚此行。

这画眉怎么卖?他试探着问。

苗家养鸟是玩耍,不兴卖,只兴换。但现在开放了,精灵的小伙子们闯过世面,晓得画眉值钱,大胆的还跑了上海广州。苗山画眉打架厉害,有声有誉,才招惹来墨镜这些人。

小伙子说,老板你出多少钱?

墨镜不屑搭理,只向鸟的主人。好一阵子才弄清,鸟的主人是乌龙寨哑哥,哑哥点头认了,这画眉是他的。墨镜提起鸟笼又看了看,掐他手指,开价一千元,他摇头摆手,加价到两千元,哑哥不吭声,劈手夺过鸟笼走开了。有钱难买不卖货,墨镜碰了一鼻子灰。

这时,墨镜的伙伴已买得了好多好多画眉,都关进货箱似的大笼子里,一个笼子二十四格,活像大牢的号子,还拿绿缎子加红绸子罩着,捂得严严实实的,鸟在笼里怪可怜。

千里迢迢来买鸟,得不到最好的画眉,墨镜不甘心。他抛出激将法,举起大鸟笼把自己的画眉亮出来,对着众鸟民放出“彩头”说,谁打得赢他的画眉,他甘愿奉送三百元,保证说话算话。

墨镜的画眉是从大地方大场合尖里挑尖弄来的,果然牛高马大,气宇轩昂,鸟笼门框刻的对联是:

威震五岳

叫响千山

似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架势。好大的口气!养鸟协会会员多有好勇斗狠的,谁怕谁?打就打!

会长主动充裁判,来个敞开笼门“打滚笼”。

擂台就在松林中的沙场上,沙子是从老远的河滩挑来的,铺成长六尺宽三尺厚六寸的平台。决斗双方把鸟笼放在沙场正中,门贴门摆好阵势,裁判同时抽开门上扦子,两只画眉就滚进一笼搏杀,这就叫“打滚笼”。养鸟协会会员轮番上去两只鸟,都不是墨镜大鸟的对手。头个被一嘴啄下来,第二个被两爪抓破头皮,抱头鼠窜而逃,也折戟沉沙了。墨镜不无炫耀地说,我的鸟是菲律宾进口的洋货,怎么样!又上去两只山寨的画眉,也败下阵来。大鸟十分兴奋,不停地蹦跳,不停地啄笼子中悬挂的绣球,显出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墨镜在赛场上出尽了风头。

小伙子们急了,东张西望,乔么公怎么还不来呢?卡拉寨的人说,他的画眉老了,不想参战了。鸟民们不信,红腰带还在他身上,他一定来。

大家用信任的目光看哑哥,推他说,放你那硬雀,打!

哑哥也不推诿,一股义不容辞的气概,放就放!

上了沙场,笼门一抽开,哑哥的画眉就像出弦的箭,飞起一嘴向大鸟眼睛叮去,先下手为强,精灵的画眉最会啄眼睛。正陶醉在胜利喜悦中的大鸟,对这闪电一击猝不及防,忙埋头急躲,背脊上却被利爪抓脱了一撮毛。大鸟激忿了,发起威来,扇动翅膀向小鸟猛啄,双方使出抓、卡、喙、劈般般武艺,十大九不输嘛,哑哥的鸟经一番苦战,力气显得不支,就凭借灵巧的身子上跳下窜,从这个笼子窜进那个笼子,来回躲闪,避其锋芒。大鸟紧迫不放,小鸟迂回游击,伺机偷袭。拉锯似的战斗打了许多回合,难分胜负,谁也没发出认输的叫声,双方只好把鸟隔开,把笼门关了。

其实乔么公已经来了的,只是来晚了点。在来与不来五心不定时,他忽然想起红腰带还在他身上,苗家的规矩是插个草标都很神圣,指示什么,大家议定的都得笃守信约,现在斗鸟场上还等着红腰带,非交出去不可。于是他举起鸟笼,噔噔噔,快步走上山来。

么公钻进松树林时,墨镜正在摆擂台,大家都全神贯注看画眉打架,没人发现他。他看出哑哥的雀子有一定优势,临场发挥不错,墨镜的大鸟虽说十大九不输,也有败路端倪,么公只是不往心里多想,因为他根本不愿拿他的画眉再去打斗,当个看客罢了。

哑哥提着画眉笼退出场来,脚步匆匆的,一头和么公撞了个满怀。他涨红脖子,紧掐拳头对么公哇哇叫。么公懂得,没把墨镜拿下来,哑哥十分不服气。在鸟民心目中,哑哥的雀子是准坳雀,如果么公不参赛的话,就等着系红腰带了。么公也常对人说他的雀子老了,不参赛了,哑哥的雀子旺得很,坳雀的位子应该是他的。哑哥不承认,他知道自家的雀子修炼的功夫还达不到火候,现在没把墨镜拿下来就是事实。他一再对么公比手划脚,指着么公的画眉,两个拳头碰得梆梆响,强烈要求么公出战,把墨镜拿下来替他出气。么公赞许他的志气,比手势安慰他:别急别急,看看再说。

鸟友们纷纷向么公围拢来,张一嘴李一舌的:不能让外地画眉来蒙斗坡称雄,不能灭了苗家雀子的威风,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一股泼辣辣的冲劲,大有同仇敌忾之气,都极力相请么公出战。鸟友们相信,么公的雀子是狠雀,武艺高强,嘴爪厉害,不然怎能“三连冠”,大家央求他,你就再当这一回坳雀吧!么公在众望所迫的形势下,逃避不行了,“犯众”是苗家的忌讳,他只好说:别急别急,看看再说。

有个小伙子悄悄看了墨镜没有露面的那个鸟笼,惊诧地对么公说,墨镜藏着只白画眉呢,要提防啊!么公认定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画眉没有白的。听老人摆过,乾隆皇帝得到过一只白画眉,是江湖骗子精心造假的,骗得钱后就逃之天天了。他安慰小伙子说,不怕不怕,白画眉是假的。

么公挂好画眉笼,将红腰带解下,郑重其事地悬在那棵显眼的古枫香树上。苗家崇拜古枫树,常有乡民膜拜它,求丁求财什么的,从那树干底部被香火薰蚀了半边的黑痕,可看得出它受敬奉的年代有多么远久。红腰带挂好了,几个老者就在树下烧香纸钱,敬树神山神鸟神,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祷告。人们静下来,被浓浓的气场浓浓的氛围笼罩着。

墨镜看着这神秘而庄重的场面,敬畏油然而生。他见过无数斗鸟场合,都是以喋血搏杀或狂搏豪赌求刺激,殊不知苗家赶坳斗鸟却有这厚重的民族文化底蕴,真是别开生面了。他想,乔么公这只画眉一定就是冠军坳雀,先睹为快的欲望驱使着他走到画眉笼底下,那笼子古香古色,红檀檀,光闪闪,价值无可估量,他不由得伸手揭开围幔,只见那画眉生得:

嘴似竹钉眉似剑,

身如葫芦尾如扇。

铁脚鹰爪毛衣硬,

镇山坳雀金不换。

好鸟,真是好鸟!墨镜十分想得到它,就直截了当地对乔么公说,您老人家,我出三千块钱把这画眉卖给我!么公笑了笑说,苗家养鸟是玩耍,不兴卖。

墨镜说,六千块,卖了吧!

几个老者对么公耳语,可买两头大水牯了,卖给他!么公笑而不语。

小伙子们起哄,老板,再加钱!再加钱!

么公突然问墨镜,你那鸟值多少钱?

三千美金,香港买的,菲律宾雀!墨镜忽觉失口漏了底,买着多少钱是商业秘密,怎么能告诉对方?其实乔么公他们并不知道三千美金值多少人民币。

么公试他的心说,把你那鸟换给我吧。

墨镜是鱼也想得到熊掌也想得到的人,他恼羞成怒,也突然对么公说,既然是赛鸟,我就和你单挑一场!他心想,他的大鸟北岳恒山南岳衡山都打遍,还获得过国际大赛金奖头衔呢,么公的小小画眉未必打得过我的。

人们欢声雷动,都喊么公,打!么公,打!

战场依旧是沙场,裁判依旧是会长。会长用木棍把沙场上沙子抹平,把墨镜和么公的鸟笼摆在正中,笼门贴笼门摆好阵势。强手对强手,非同小可,搏杀绝对好看,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四周的树上都爬满了看客。

乔么公在沙场旁边悠闲地叭叶子烟,心里酸酸的,可怜他的画眉又要去打斗受罪了。墨镜也叼一支长长的雪茄站在一旁,表面镇静,心却虚虚的,他读过柳宗元的《黔之驴》,知道贵州小老虎厉害,今天的对手怕就是只小老虎。是么公不肯卖画眉给他,才激起他一时冲动,孤注一掷,提出和么公单挑一决雌雄。游戏规则是不能儿戏的,现在后悔为时已晚,只好硬着头皮等看结果了。

千百双眼睛都盯着会长开笼放鸟打架,第一回合的啄打最精彩,硬货碰硬货怕要撞出火来,大家都屏住气等看这精彩一幕。可是,笼门打开了,两只画眉却不开打,各自守在自家门前虎视眈眈对峙着,半天都没有动作。小画眉对眼前的庞然大物十分警惕,蓄势待发而不轻易出击,可能是在考虑要智取。大鸟也狡黠,是吸取了刚才和哑哥画眉作战的教训,也不敢贸然冲过去。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大鸟见对方笼子小,冲过去不便发威,就故作退让,跳回自家笼里的架棍上,居高临下地对着小鸟,让小鸟冲过来。小鸟一仰头,大鸟也仰头,特别注意防护着眼睛。小鸟如是挑逗几次都不发起攻击,大鸟有些麻痹了。说时迟,那时快,小鸟猛地冲过去,好像要直啄大鸟眼睛,却俯身从架棍底下窜到大鸟背后,一个鹞子翻身就骑到大鸟背上,整个身子压住了大鸟,尖嘴啄住颈子,两只爪子箍住翅膀根,四两拨千斤,这一招很凑效。大鸟乱了方寸,不停地摇头摆颈,不停地拍翅蹦跳,极力想摆脱背上的小鸟。小鸟伏在大鸟背上,用尽全身之力降住它,不管它怎么挣扎怎么颠簸顶撞,死都不松嘴不松爪。大鸟显得十分无助,有力使不出,尖嘴利爪全无用武之地,对对手这一招毫无办法,真是莫奈何。经过一阵又一阵的折腾,大鸟渐渐筋疲力尽,伏着不动了。小鸟以逸待劳,两眼发红,找准机会就猛啄一嘴,竟啄住了大鸟的凤冠,几片带血的羽翎抖落下来。

墨镜惊惶失措,听人说老虎吃猎物是先咬住猎物脖子玩耍,令猎物恐惧窒息,再换一口就要吃肉了。眼下么公的画眉,虽然不能像《黔之驴》中小老虎那样“断其喉,尽其肉”,但若再啄一嘴,肯定要啄瞎眼睛,那么,三千美金的宝贝就报废了。墨镜无可奈何地向裁判和么公摊开双手,表示认输了,不能再打了。么公也等着这一刻,忽地一声口哨,小画眉就松嘴松爪放开大鸟,跳回自己的鸟笼。

会长十分兴奋,完全像拳击裁判的动作,拉住参赛双方,把乔么公的手高高地举起来。

大家都被这史无前例的精彩打斗惊呆了,裁判一宣判,哗啦哗啦,整个松树林都沸腾起来,人们欢呼雀跃,挥手顿脚,用不同的方式表示高兴,哟嗬哟嗬之声不绝于耳。

乔么公趁大家狂欢之际,装着要去方便的样子,举起画眉笼朝林子深处走去。密林里的小路他熟悉得很,一避开众人的视线,就三步并着两步直往山下溜,直到人声听不到了,他才放慢脚步,踽踽向滴水洞走去。这时,么公才好细看他的画眉,毛衣蓬松凌乱,两眼充血无光,疲惫不堪地蜷伏在笼底。他打着欢快的口哨逗它它也兴奋不起来。看着看着,么公的老泪都流出来了,是他害它去遭这次罪的,觉得深深内疚,他一路为它忏悔,为它祈祷。

一个常在么公头脑里萦绕的问题又凸现出来,现在的人太强大了,也太作孽了,苗山的豺狼虎豹野猪山羊没有了,连画眉也少得可怜。从前捕画眉是用马尾编圈去套,或者用桐油熬胶膏去粘,而且只捕雄鸟,捕到雌鸟要放。谁家笼子里的画眉在廊檐上叫,都会引得许多鸟雀来附和,歌声欢快,一片祥和,苗家养画眉是图个乐趣,是劳作后的悠闲。现在捕画眉完全不用马尾和油膏,全用尼龙线织的天罗地网,满山满壑地铺撒,画眉不管雌雄大小,连斑鸠喜鹊秧鸡翠鸟也一起捕捉,而且是地毯似的搜捕,长此下去,鸟类也会绝迹的。会长的养鸟协会,既不保护鸟类和养鸟人的合法利益,还做买卖画眉的勾当,协会真的成了“邪会”,难怪山民对它不感兴趣。

大约走了烧几袋叶子烟功夫,滴水洞就到了。么公把鸟笼放在溪水潭边,把两个蚂蚱篓里的活食、熟食全部抖出来撒在草地上,任画眉自由自在地饮水,自由自在地进食。么公觉得很累,一屁股坐到草坪中那块玉溜溜的石头上,脑子乱乱的,身子飘飘的。实在困了,仰头一靠,顺势枕在了石板凳上,两眼看着蓝天白云,耳畔萦绕着“小小画眉身轻轻……”的旋律。他渐渐觉得自己肋下长出了翅膀,变成一只比墨镜大鸟还大的画眉,偕同自家的小画眉和墨镜的大画眉一块在溪水潭边戏水,一块在草丛中觅食。吃饱喝足了,就飞到卡拉寨吊脚楼的屋顶上,绕梁三圈,然后呼啦一声飞往苗山深处。莽莽的原始森林,无边无际的天然林资源保护区,天是蓝的,大地绿得天衣无缝,数不清的鸟雀都在那里愉快地飞鸣跳窜。那里没有圈套,没有罗网,没有樊篱,没有缧绁,画眉在那自自由由地生活,健健康康地成长,繁衍的子孙越来越多,它们与松鼠野兔为邻,与锦鸡翠鸟作伴,与人类和谐相处,过着比桃花源还悠闲的日子……

么公回到自家吊脚楼上,脑子清醒了,身子轻松了,思想开脱了,他操办一顿丰盛的晚餐,要好好过一过苗家的三月三节日。腊肉切好了,腌鱼烹熟了,糯米酒斟满了。这时,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进门来,么公一看是墨镜,立即满面堆笑,说,远方的贵客,请坐请坐!苗家三月三,是吉祥的日子,来我们一起喝酒!墨镜也不推辞,献上一提兜娃哈哈八宝粥,他没忘记“进门笑”礼节。

酒过三巡,墨镜必恭必敬地请教么公,我的画眉大,你的画眉小,怎么大鸟打不赢小鸟?么公笑道,喝酒喝酒,我慢慢给你解释。你的鸟力气是大,我的小画眉可能不是对手,但你的鸟来路远,旅途劳累,晕车晕船,又不适应我们苗山的气候,不服水土,竞技状况就不佳了。墨镜又问,你那画眉打架厉害,是喂什么东西?他有些怀疑么公的雀子赛前服了兴奋剂,才暴发出这么凶狠的力量,可是没证据,要是能学到么公兴奋剂秘方,那真的就不虚此行了。么公笑着劝酒,说,我的画眉从不喂什么面包虫、玉米虫,那些饲料都沾有化学,我喂的多是活食,如山蝎子,岩蜈蚣,毒蜘蛛,口袋虫,蚂蚱,蚯蚓,就连喂的谷物也只要胚胎精华。熟饲料也是上面那些原材料,焙干揉碎制成的,随时都方便喂食。墨镜满脸茫然,对么公所列举的虫子全无知晓,因为他都是买现成饲料喂鸟的。

么公有了酒兴,更夸夸其谈起来。我的画眉小归小,可它是金刚鸟,它吃的东西都是珍奇,都是怪异,就以口袋虫为例,要掘地一尺多才能捉到它。这些虫子营养丰富,可以壮筋骨,增气血,长胆量。我每天还要调教它,按时进食、喝水、洗澡,带它到原生态环境去修炼,采山水的灵气,吸日月的精华,练成了一身过硬本领。你的鸟虽然大,但骨架子不扎实,身板子不灵活,加上受到旅途颠簸劳累,气血虚了,胆子怯了,它还骄傲兮兮,败路已定,所以就被我的小画眉降住了,哈哈。

墨镜像听神话故事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只能望洋兴叹。苗家糯米酒好喝又易醉,几杯下肚,头晕脑胀就醉了,他几乎要下跪来央求乔么公把画眉卖给他,这才是他七寻八访来到么公家的目的。

么公告诉墨镜,小画眉已放归山林了,不信,你看廊檐下那鸟笼!墨镜走去掀开蒙布,果然空空如也,画眉没了。他一脸的失望,一阵喟叹,这么贵重的宝贝怎么能放了呢?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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