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一个在新诗里生长的母题

2014-09-25 19:24王中忱
艺术评论 2014年9期
关键词:丁玲田间首诗

王中忱

一个全神贯注地为自己的时代和同时代人物造像的作家,有时也会成为同时代作家所描绘和刻画的对象,这样的现象在文学史上不算太多,也绝不罕见。但在以创作和批评截然区分为结构性特征的现代性文学史叙述体制里,此类作品,尤其是以诗的形式为同时代作家造像的作品,却因处于“诗”与“真”之间,而让批评家和研究者无所措手足,一些珠玉般的精品也就因此而遭遗落。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感慨是因为在纪念丁玲( 1904—1986)诞辰 110周年之际,在追想这位女作家的杰出文学业绩和坎坷人生历程的时候,我想起了诗人牛汉(1923—2013)在丁玲逝世时所写的“献诗”:《遥远的回忆》。这首诗很少被提及,可能在于其属于这别致的一型。

1986年3月4日,丁玲病逝于《中国》文学杂志主编的任上,编辑部同人在悲痛和压抑的气氛中坚持编刊,同时筹划编辑《丁玲纪念集》,把征集到的悼念文章和告别会上的挽词和挽联编印进去,牛汉说,他要写一首诗。当时我是编辑部的一名成员,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牛汉说这话时的肃穆和庄重。诗的副题“写于丁玲同志遗体火化的前夜”,也就是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 3月15日的前夜,而收入《丁玲纪念集》时,正题则写为“献诗:遥远的回忆 ”。由此标记可以认定,收入《丁玲纪念集》里的诗稿发表时间虽然晚于《诗刊》,却最接近诗人写作的初稿,“献诗”二字应该是交给《诗刊》时删去的。

《遥远的回忆》收在《牛汉诗文集》第二卷。 [1]编校者工作细心,每首诗皆以“题注”方式“注明作品最初发表的报刊和编入集子及改动等情况”(《牛汉诗文集 编辑说明》),关于《遥远的回忆》,题注说:“此诗初刊于 1986年4月10日《诗刊》 1986年4月号。据此编入 ”。但这里其实漏记了一个环节,即此诗曾经收入《中国》编辑部所编《丁玲纪念集》。该书由湖南出版社于 1987年7月出版,面世的时间比初刊此诗的《诗刊》杂志晚了一年多,但我可以肯定,《遥远的记忆》最初是为了《丁玲纪念集》而写的。

追溯这个被遗漏的环节,其意义并不限于补充有关《遥远的回忆》的书志学资料,还可为进入这首诗的文本内部提供一个线索。在新文学的历史谱系上,牛汉属于丁玲的晚辈,尽管 1950年代中期以后两人都曾蒙冤受辱,随后又都经历了二十余年酷烈的人生磨难,但因分属于不同“案件”,相互并无直接交集。“文革”结束后,获平反复出文坛,牛汉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编辑《新文学史料》杂志,和丁玲似亦接触不多,两人比较密切的直接往来,当在 1984年末丁玲创办并主持《中国》文学杂志之时。此杂志于 1985年正式发刊,为双月刊, 1986年改为月刊,总计印行 18期。双月刊时期,主编由丁玲、舒群共同担任,副主编有魏巍、雷加、刘绍棠、牛汉多人,牛汉兼任编辑部主任,实际主持编辑事务。但在 1985年后半年,由于多种原因,其他副主编逐渐较少参与工作[2],而到 1985年底筹划以月刊发行的时候,杂志实际上主要由主编丁玲、副主编牛汉带领编辑部的年轻编辑在运营,且因刊发年轻作家和诗人探索色彩鲜明的作品渐多而颇惹争议。从丁玲病逝到遗体告别仪式举行前,中间的十天,编辑部同人都在为告别仪式的各种准备而忙碌,但似乎很少见到牛汉过来,可以想知,他在酝酿着这首“献诗”。

“献诗”没有流露出作者内心的压力和紧张,尽管这首诗毫无疑问是内心紧张的迸发。放置在诗题下面的两行“引诗”:“回忆是一只火红的小鸟 /又飞回来落到我的心上”,以克制的舒缓语调,创造出了一种悠远的抒情氛围。而在开篇第一节,诗人的“回忆”之“鸟”首先飞回自己的少年时代:“十四岁那年 /我第一次晓得中国有个诗人叫田间”。接着用括号写了一行类似注释的诗句:“可以断定他也是个庄稼汉”。这行语气坚定的推断,其实表达了诗人的情感立场和诗学倾向,他赞赏和肯定的是“庄稼汉”写出的“泥土一样的小诗”,而正是在这诗里,“响着丁玲的名字”。

借助谐音,诗中第二节首先设置了一个隐喻,把“丁玲”喻为“铃铎”,随后便不惜用六行诗句,去细致描绘“铃铎”这个喻体的形状和声响:“这是北方牛车上的铃铎/在炮弹炸得坑坑洼洼的田野 /乌黑冰冻的道路上 /不停地颠簸不停地呼喊不停地一摇一响 /丁玲丁玲丁玲 /丁玲”。十四岁的牛汉,刚刚从田间的诗里读到丁玲的牛汉,也许还不知道“莎菲女士”时代的丁玲,甚至不很了解左联作家时期的丁玲,但写作《遥远的回忆》时的牛汉,当然深知丁玲从“文小姐”到“武将军”乃至以后的漫长而曲折的人生历程,他把“回忆”起点限定在自己的“十四岁那年”,显然是出自一种有意的写作策略,是想通过截取丁玲的这一人生断面:植根北方大地,深入普通民众,奔走于抗战烽火之中的断面,像一个雕刻艺术家,把她的整个精气神表现出来。

诗中所选择的丁玲人生的这一断面,最为浓缩地体现了丁玲一生的精神,虽然诗人似乎并不完全是出自理性的分析,而更多来自诗人的锐利感悟,来自他连带着刻骨铭心的个人体验的感悟。《遥远的回忆》全诗由十二个诗节构成,前五节诉说从田间诗里阅读丁玲的感受,而从第六节至第十节,则细致地铺叙了诗人第一次见到丁玲的场景:“那个冬天太原城 /满街满巷的士兵战马和歌声 /我第一次远远地 /看见了丁玲”。“那个冬天”有无具体所指?诗里没有明确标示,但牛汉在随笔《回顾和思考》(《牛汉诗文集》第 3卷)里曾经写过这样的情景:在家乡山西定襄, “1937年10月,深夜能听到平型关一带传来的炮声。父亲领着我流亡到陕西。翌年初,在潼关东门内住了一个多月”。参照诗人另外一篇回忆性散文,可知这段叙述里有一个跳跃,即1937年10月跟随父亲离开故乡后,少年牛汉并没有马上进入陕西境内,而是由晋北向晋中移动,经太原,再“从介休县到风陵渡”,途中曾遭遇日本飞机的轰炸;“从风陵渡过黄河时”,风急浪高,渡船被打翻,全船只有牛汉一人“在浊浪中挣扎着”游到对岸,“当时正是冰天雪地的 12月”。[3]综合这些文字,可以推定,少年牛汉在太原第一次见到丁玲,当在 1937年10月至 12月之间。

中国的对日抗战全面爆发后,丁玲在延安发起组建战地记者团,因参加者众多而扩大为战地服务团,八路军(后改为第十八集团军)西北战地服务团正式成立后,丁玲被任命为团长,于同年 9月下旬率团奔赴山西抗日前线, 10月1日渡过黄河进入山西, 12日抵达省会太原, 13日即在山西大学礼堂举行宣传抗日的演讲会,随后又举办大型公演。 25日,因日寇逼近,遵照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的周恩来的指示,西北战地服务团撤离太原,随八路军总部辗转山西各地,在烽火硝烟中宣传演出,直至1938年3月再渡黄河返陕。[4]如此看来,《遥远的回忆》中所描绘的丁玲演讲,应该是 1937年10月13日在山西大学礼堂的那场。在 14岁的少年牛汉眼里,丁玲首先是一位八路军战士:

立在密密的人丛里/我踮起脚跟/(那时我的个子刚过一米五)/从大人们宽厚的肩膀的间隙/仿佛历史耸动的莽莽山脉/都会有一些山坳/(八路军就是从吕梁山的山坳过来的)/远远地透过烟雾望见了/八路军丁玲/在昏黄的灯光下/她安静地微笑/大声地讲话

作者一以贯之的抒情的朴素性,在这首诗的诗型体式上表现得同样充分:以日常口语为“诗语”,散文式的句法和诗行,没有格式韵律上的雕琢矫饰,吟读起来可以感受到一种内在的节奏,诗行不是刻意的划分,而是以自然的起伏体现着诗人的情感律动,但平易流畅的句式里时而出现大跨度的跳跃和转折,如上引这节诗的第五至第七行,是一个插入的比喻,便不无突兀地以“莽莽山脉”里的“山坳”,隐喻“大人们宽厚的肩膀的间隙”,而第七行括号里诗行,又以换喻式的修辞,把“山坳”和 “八路军”联为一体,对于一个流离于战火中的少年,“莽莽山脉”固然雄浑浩瀚,但“山坳”的意象应该更为亲切而意味深长,这个比喻的插入,从诗的句式上看,在本节第四行和第八行紧密连续的意脉之间造成一个顿挫,而从意象营造上说,则为 “八路军丁玲”的出场营造出了一种氛围,一种令流亡少年感到亲近而神往的氛围。

《遥远的回忆》弃绝了矫揉造作的外在抒情姿态和语调,把情感深深寓寄在叙事性的场景和情境里,故对场景和情境的描绘一丝不苟,甚至不厌其细,在设喻取譬方面,常常会从一个喻体延展开去,隐喻、换喻相互转换曲折变化,而取喻却绝不炫奇,如写到“我钻到人群的前面 /仔仔细细看清了八路军丁玲的模样”,诗人不仅用“一闪一闪像高粱叶上的露水”来形容丁玲“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把自己家乡的亲人也拿来做喻:“丁玲丁玲 /你怎么像我的家乡人 /你的眼神多么像我的佩兰姑姑 /(她现在还活在家乡) ”。对于流亡少年牛汉,由丁玲想起故乡的姑姑是极为自然的,但对于写作《遥远的回忆》的诗人牛汉来说,能够那么坚定地相信,“我的佩兰姑姑”——一个普普通通极具个别性的乡村妇女形象的光彩,能够照亮 “八路军丁玲”形象的“普遍”意义,唤起读者心底里的广泛共鸣,其感悟是独特而大胆的,引领人们从另一个角度去感受丁玲。

牛汉特别提到诗人田间以丁玲为题写的诗,并说这是田间“奔走在大风沙里写的一首诗”,虽然“情节和词句早已遗忘”,但“蹦蹦跳跳的音节 /直到今天快过了半个世纪/还在我的心灵里 /亲切地回响”。在此,牛汉清楚地说明了自己诗作的前文本,表明在新诗写作的历史谱系上,“丁玲”已经是一个既有的“母题”,自己的写作是对前文本的回应,对既有母题的再发展。

为了印证自己的记忆,牛汉似乎去查找过田间的这首诗,在《遥远的回忆》里,他以习惯的加括号表述的方式说: “(多么遗憾田间的诗选里找不到) ”。田间的这首诗最初发表于诗集《呈在大风砂里奔走的岗卫们》,为丁玲主编的“西北战地服务团丛书”之八,写丁玲的诗标题为《给丁玲同志》,是诗集所收作品的第四首。在田间此后的各种诗选里确实不曾收录此诗,而诗里确曾出现过“山西民众马车..的铜铃”。该诗的第一至第三节这样写:“丁玲的/名字, /已经被写在同蒲铁路底两边。 /丁玲! /丁玲, /和她底 /同伴们, /一致的呼声, /正如山西民众马车..的铜铃, /已经响遍, /在/——西北部底 /郊原”。

田间写这首诗的时候,身份是西北战地服务团的团员。他是 1938年初“西战团”驻扎在山西洪洞县万安镇时与丁玲等结识的,那时的田间已经是颇有名气的诗人,从内地辗转来西北,是和萧军、萧红、聂绀弩等人到山西民族革命大学任教。 1938年2月“西战团”抵达临汾时,萧、聂等人已决意离开“民大”,随后便和“西战团”一起离晋入陕,在潼关、西安等地一起行动,且曾在西安合影留念。 1964年聂绀弩作《再扫萧红墓》之一有“西京旧影翩翩在,侧帽单衫鬓小蓬”句,即咏此时情境。后来,萧、聂等转往后方,田间则自临汾时起正式加入了北战地服务团。丁玲在为田间诗集《呈在大风砂里奔走的岗卫们》所写的序言,描叙了这位内向的诗人如何在“一个纪律严谨,生活劳苦的集团”里磨练成长的过程。他当时写下的诗句也许确实有些简陋粗糙(这也许是此后不收选集的原因),但如果没有对革命作家和民众、民族命运与共关系的深刻理解,他怎能会那样敏锐地捕捉到并记录下“山西民众马车..的铜铃”和“丁玲”名字的谐音回响 ?

而牛汉,不仅以惊人的记忆力记住了田间这首没有收入其他诗集诗选的作品,更以充沛的诗情和想象丰富和发展了田间所开创的母题和意象,当然,历史给了他从将近半个世纪的长时段里体认、思考“丁玲”意象的机遇,使他能够在《遥远的回忆》里,在细致描述初见丁玲的场景、舒缓讲述初读田间诗作的感动之后,突然以迅疾的节奏,仍然以铃铎的隐喻,对丁玲的精神肖像做了凝练而大气磅礴的勾勒:“丁玲丁玲丁玲 /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铃铎 /挂在辽阔的天空 /风暴一次次把它摇响 /霹雳击中它 /声音更响 /丁玲丁玲丁玲”如果说,进入丁玲的精神世界需要有向导,我想,应该认真去读田间和牛汉写丁玲的诗。

注释:

[1]牛汉.牛汉诗文集(第2卷)[c].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 10.

[2]参见王增如.丁玲办《中国》[c].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3.

[3]参见牛汉.离别故乡.《牛汉诗文集》(第4卷)[c].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 10.

[4]王增如、李向东.丁玲年谱长编[c].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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