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只是一低眉,月光片片,缤纷落于脚尖。
会忽然想起某个人。想起时,世界万籁俱寂。
记得一个秋天,采风,跟邻座的友人闲聊,聊写作时的状态。我说,写东西时,是一个微微低温的状态,像一片湖水笼进了暮色烟霭里,又凉又苍茫。
想念的那一刻,也静寂,也低温。就像深夜灯下的写作,一个人。
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曾经在一幅山水人物画里题句:此间忽有斯人可想,可想。
真有性情美的句子。看三两根瘦竹,看一二片闲云,一刹那,一恍惚,忽然就想起某个过往的人,就心如春水,荡漾开一片潋滟波纹。
忽有斯人可想,斯人,是旧人。住在旧时光里,住在内心。像冬眠的爬行动物,惊蛰一声雷,他在心里软软凉凉地翻身。
是忽有斯人可想,这想,既是缺憾,又是圆满。
春日迟迟,光阴寂寞慵懒,于是,我出门看花。是一个人,坐车去山里,看桃花。
山色明媚。山势在阳光下绵延起伏,登高远望,一派清旷。桃花在山坡上,不是一棵一棵,而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的烂漫云霞锦缎,点缀得巍峨大山格外有脂粉气。
看花的人,双双对对,像《梁祝》里的彩蝶翩翩。忽然心上就漫进来一片潮润水汽,是想起他了。
那时候,彼此还年少,约过一起来看桃花。那时候,彼此都以为,青春好长,好长,像花事,一场又一场。
转眼已不青春。是我一个人来看桃花。桃花开得热烈,还是闲寂,只我一人知。
如今他在哪里呀?是否已经忘记和我一起看桃花的约定?是否,他的心已老,老得春风都已扶不动?
这样一想,心就黯然起来。眼前漫山遍野的桃花,开放的,开始一眼一眼地凋零,未开的,也幽冷得开不动了。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在这样盛大的春色面前,我想起他了。想起他,又觉得时光已经充盈饱满。
他呀,大概就像桃花装在春天里一样,装在我的心里了。一年一会。春风一起,就会想起,明艳或萧瑟,都在心里。
生命里,脚印深深经过某个人,这生命便从此着染了他的声息。不管这人和你有多少年未见,和你隔了多少条街道多少个城市,只要一想起,依然那么近。因为,都在时间里。
时间像月光,又广博又清冷,笼住了每个人。因此,我无须踮脚探询,你在哪个方向。我只要一低眉,便能感触,你和我一样,在人群中,在时间的洪流里,向前,向前。想起,便觉得温暖,也想要叹息。
大雪天,一帮人在小酒馆里,喝酒,胡侃。暖气开得好足,个个粉颊红腮,像桃花盛开,争奇斗艳。我融入其中,常常背叛,内心背叛,一阵一阵落寞。在最拥挤最热闹的场合,会内心清冷,会忽然想起某个人。
仲秋时节,月亮白胖浑圆,总喜欢一个人出去走走,总喜欢去往路灯照不见的空旷处。是为了一个人去吟读苏子的句子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婵娟的白纱衣里,也有他呀。他如影随形,他化成月色,化成桃花,化成空气,化成时间……每想起,斯人皆在左右。
除岁的烟花在墨黑的夜空灿烂开放,将天空照成花园——又长一岁了!是啊,那个人,和我一样,又老了一岁。我们都无声无息地老下去,偶尔想念,忽然想念。
想念时,听听《当爱已成往事》。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人生已经太匆匆/我好害怕总是泪眼蒙眬/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
往事在风中,我们也在风中。总有一阵风,让我们与往事,睹面相逢。已经不奢求,时间的倒流。
只是想想,想想而已。一凝眉,你在眼前;一低眉,你在心底,便已懂得,便已知足。
(插图:钟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