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伟
Q
我别着一把长剑在街市找寻下手的目标。
江湖上流行一种说法:初级杀手别一把剑,中级杀手别两把剑。
别三把或者三把以上剑的则是卖剑的小商贩(高级杀手倒是不别剑的,他们飞花摘叶即可夺人性命,手中无剑,胸中有剑——凭的就一股杀气)。
我是初级的,在杀手界混了整整十年,难得有了一次重返总部学院深造的机会,导师向我布置了作业:杀一个人,期限一个月。
杀什么人?
自己找。
W
我们当杀手的大都从小被送进杀人机构学艺。一开始先学砍葫芦、切黄瓜、劈西瓜,然后刺木人。演练厅里有一个制作精巧的木人,身上用朱铅写满蝇头小楷,全是人体部位的名称。有的部位一剑刺下就会致命,有的不会致命,假若刺它不死,它就会作出反击。甚至,刺着不该刺的部位还喷你一大口污水,或者放一个响屁。杀手出手必夺人命,不允许给对方有还手机会,且务求干净利落,被喷一口污水或者喷一个响屁,都算失手。我们导师说:假若被杀者大叫一声方才倒地,你便面临泄露行迹的可能。
在校期间,我的长剑不知让多少葫芦、黄瓜和西瓜身首异处;在木人身上千百万次模拟过“让人连‘吱的一声都来不及叫出便轰然倒地”的情景。然后,又在导师手把手地教导下在真人身上做试验。这种试验成本很高,每次皆需大活人一“头”。最初被杀者要流好多血,洒得地板和我白色的工作服上都是,他们的死状七零八碎,面部扭曲、眼珠子凸出,真是惨不忍睹,很不堪恭维。慢慢地杀多了,就好多了:一个个安详地停止呼吸,甚至向我致以甜蜜的微笑,宛若即将入睡的婴儿。在这种试验中我充分体会到一种艺术——我们的导师说:杀人绝对是一种艺术,不然几与屠夫同矣——一剑刺下去在手上的感觉首先是软绵绵的进入,紧接着便有破帛裂锦的声响传出,被杀者的体温从冰凉的铁剑导过来,此时便可将剑尖就势一搅,使他的内脏更大面积受创……徐徐拔出后红色的液体顺着剑脊上的血槽汩汩流出,我掏出白丝巾优雅地揩去。他的身躯倒下,灵魂冉冉升起……
我杀人的技艺已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便可以毕业了。领到一本雕板水印的“初级证书”(中级的烫银,高级的烫金),有了这本证书便能从机构的总部承接杀人业务。十年间,我杀了数以百计“单”的人,但他们皆是面目模糊的。因为这是从总部承接过来的,我无权过问被杀者的身份,只管把工作做好,领取应得的那份佣金。他们当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当然有长得好看的,也有极其丑陋的,我一概不管,将他们放倒,剁下项上人头便可交差。就这样对于被杀者我一概模糊,以至于如今想要详细描述都没办法。但从中得到的佣金足以让我养家糊口:买了一栋不错的小房子,娶妻生子,过世上安逸的日子。甚至还养了一匹马,好骑着到更远处去杀人,我的业务至少覆盖了长江以南七八个中小型城市。我手中的剑也不再是初出道时的那把破铁剑,早就换成了名贵的宝剑。杀手喜欢用长剑的原因是剑号称短兵之祖,双面开刃可割可劈可截可刺,最利于近身搏击——杀手做的是暗杀工作,总不好明火执仗操着狼牙棒过去把人脑袋砸个稀烂吧?且长剑也是书生们雅好佩挂在身的饰品,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佩把长剑无非增添神采假作英武之姿,这和粗人们喜欢手执纸扇上书“I haveculture”三个大字同理。所以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别着长剑走过来,他可能是书生也可能是杀手,谁也分不清——直到被捅死了,对方才察觉他的身份,可是这已经太晚了。后来的后来,书生们不再佩剑,改在上衣口袋上插支钢笔,杀手才不敢别着长剑公然上街去了。倒是捉妖的道长们把剑插在肩头招摇过市,但一看就知道是虚张声势——木头刻成的。我现在最常用的是一把“龙渊剑”,其长三尺,通体冰纹隐隐,寒光袭人,削铁如泥,削泥如豆腐,削豆腐如无物,这把剑花去了我五十两纹银,不过我觉得物有所值。我喜欢收藏宝剑!自从杀人挣到钱后,除去家常开销,不打牌不饮酒不逛勾栏院亦无其他嗜好,我就喜欢买宝剑。我还收藏有:古书上记载“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越之剑”的吴越古剑,“湛湛然黑色也”的湛卢剑,饰有北斗七星图案的七星剑,细长的鱼肠剑,深夜常在匣中作龙虎啸的龙虎剑,剑首镶绿玉的玉头剑,双剑合一的雌雄剑,官方军中专用的“夺命龙”,刃上有锯齿的“齿铗”,唐代诗人李白佩戴过的“腰品”短剑,装有弹簧按钮藏匿袖筒的袖里剑,淬毒伤人即死的“化学药物剑”,等等。但是有这么多宝剑我也只能交换着用用!因我是初级杀手,只允许别一把剑。有时,我在家中偷偷别上两把剑揽镜自照,可神气了,感觉非常棒!我那双小儿女拍着手齐声赞曰:爹爹好帅哦!我老婆则笑骂道:别臭美!有本事上街去。我知道擅自别上两把剑冒充中级杀手必将受到机构的处罚,我老婆说这话叫我很伤自尊。因此我多方托人找关系,再次进入学院深造,希冀考到一本烫银的“中级证书”。听过我这番阐述读者们应不难理解:别一把剑对杀手来说只算混到一碗饭吃,是一种没出息的体现;别两把剑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当然,高手们是不别剑的,譬如我们的导师,我就亲眼见过他用餐时以手中筷子轻易地将一个人杀死——那是一种至高境界,我自是不敢妄求修炼得成。
所有想要评定中级职称的杀手皆须到机构回炉深造,通过考核方才取得资格。这次考核的命题是:杀一个人。杀人对杀手来说易如反掌,然而,又是一个难题。我说过,十年初级杀手生涯中我从总部接单杀了数以百计的人,杀得得心应手:有好些人在睡梦中被我以利剑抹断脖子,当我提着人头回总部交差时,他的身躯犹留在自家床上浑如无事般地蹬被子呢;还有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我迎上去打了个招呼,他以为碰上熟人“哎”地应了一声,我手中的长剑已刺入他身体里又迅速拔出,他傻傻地盯着胸前那个极小的孔眼,血一点点沁出,宛若娇艳的花朵缓缓绽放,这才知道自己被谋杀了,也只好欣然地死去了。杀一个人对我来说简单得就像当初学艺时砍一枚葫芦,切一条黄瓜,劈一个西瓜,或者刺那个看似精巧其实呆头呆脑的木头人。也因为太容易了,才使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在接单时注意一下面貌特征,譬如脸上有颗黑痣或头顶有撮红毛什么的,不至于要杀汤姆错杀了彼特而徒劳无功。至于该人的政治面貌、社会背景、学历、出身以及为何有人花钱要让他死,我无从得知。他们留给我的印象亦如葫芦、黄瓜、西瓜和木头人一般面目不清。所以现在学院让我自己找一个人杀死,我真想不起要杀的人长什么模样而不知该杀谁好,深感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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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如此晴好,大街上人来人往,抱鸡赶集的农妇、担柴的樵夫、獐头鼠目的市侩、挎刀的衙役、提着篮子卖水果的小商贩、穿着漂洗发白的青衣的馆生、插着满头假花的老妪、骑马的公子、乘轿的名门女眷、额角贴膏药踩倒鞋跟的街溜子,等等等等——这些人都可以是我要杀的人,也可能不是我要杀的人,我无法把握自己的感觉。左边的人向我迎面走来,右边的人背朝我离去,我和他们一一擦肩而过,仿佛身处异国他乡……到底谁才是我要杀的人呢?这满世界的人,竟没有一个是让我来杀的?!有时我都想直接把那该死的出这道难题的导师杀了算了,但他杀人的手段已出神入化,哪容得我有出手的机会呢。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很早很早的年代(大概是大禹治水之时,或者后翌射日那些年),杀手艺成之日大都是出其不意地杀了导师祭剑的,也借此扬名天下。而后来导师们都被杀怕了,皆留下一手绝活以求自保,你再想杀他就比登天还难了。
我在苦苦思索中碰上了熟人,他是丐帮弟子杨小拐。杨小拐是一名专业的并且极其敬业的乞丐,他腿脚一点毛病也没有,却拄着拐杖沿街乞讨。但是此时已是下班时间,他把拐杖扛在肩上飞快地奔跑。应该讨到了不少铜板吧,他正赶往勾栏院找相好的小丽姑娘去。有关我这位朋友的趣事我可以说出不少,其中较为经典的一件是:某个生意不景气的日子,他没讨到多少钱却淫兴甚浓,就到勾栏院向老鸨婆要求打折,打五折。老鸨婆被缠得没办法,只好说:五折就五折,但只准进去半截。杨小拐嘴上同意这个条件,做的时候小丽却在房间里叫:妈妈,妈妈,他全部进去了。杨小拐却有他自己的道理:说好的半截,是下半截。就此你便能看出,他这个人虽是乞丐,但挺有思想的,不是常人所能及的。至少他做什么事都那么自信、胸有成竹。比方说,他现阶段所追求的目标是讨到更多的钱,能时不时与心仪的姑娘嫖上一夜,为此他腿脚利索而坚持拄拐乞讨。我当街把他拦下,向他讨教谁是我所要杀的人。
杀那最该死的人啊!
谁是该死的人?
世上没有天生就该死的人!而是,有人想要他去死,那么他就是该死的。
……哦,可是,没有人花钱请我去杀哪个,而我必须去杀一个人。
那么,要让人去死的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
没错,这说明你已经迷失了自我。
杨小拐见我半信半疑的,又问我晚上睡觉能否梦见自己的模样——不能只是模糊的概念,得瞧清楚自己脸庞才算。好比城门头张贴的缉拿逃犯的悬赏通告那样,能一眼瞧出那头像就是自己!要有那种心头陡然被触动的感觉。
我说:恐怕办不到!我从未曾在梦中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模样。我都很少梦见自己。仅有几次梦见了——似是而非的,又像自己又像别人的样子,就老觉得是梦中那人梦见了我。
哦,那你百分之一百五是迷失了自我,把自己都给弄丢了啊!
怎样才能找到我自己?
这个,这个……不如到乡下找找,到你生身之地去找吧……
假若杨小拐不以乞讨为生的话,我想世上将多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和尼采都比不上他伟大。他说这话的时候意味深长且神情凝重的样子极有哲学家的派头。
后来(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杨小拐其实是嫌我腻歪有意搪塞我,但我当时信以为真,收拾行囊骑马返乡去了,途中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小插曲:在路畔的小树林碰上一位想上吊自杀的姑娘,我在第一时间挥剑斩断绳子将她救了下来。我问她为什么想死,她说失恋了,哭着把绳子接好又吊了上去,我又把她弄了下来。如此反复多次——我说过我的剑很快,仅须一挥而过便让她想死死不成。姑娘生气了,说人家想死,你什么人啊这般多事。我告诉她,我是杀手,正想找个人杀杀。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不要自杀了,让我用剑刺死你吧。这样一来既成全了你的夙愿,又照顾到我的业务。但她不答应,她说她恨死自己了,恨自己太傻了才被那男人骗了,才被人始乱终弃了,她必须亲手把自己弄死!她说,她从小酷爱诗词歌赋,对“花间派”词客特别着迷,而那貌似高尚的家伙正好利用这点把她玩了又不想负责任。她讲完自杀的原因后却不想死了,说是让我这一打岔竟没了兴致。便把绳子收好且待日后想死的时候再死。我请求她到时务必考虑一下能否让我代劳。她说,再说吧。我邀请她同行。她一时没什么事可做,也就跟我随便走走。
就这样这位名叫小剪的姑娘和我一同走上了返乡之路,去寻找一个我要杀的人,或者说寻找杀人的感觉。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找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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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
我记得小时候堆雪人、滚雪球和打雪仗都是顶有趣的事。但有一个家伙老是欺负我。他常常拿雪团从我领口放进去,雪化后我冷得直打哆嗦。他还擅长狡辩,有一回我俩争辩天空到底有多高,我说两捆稻草接起来也够不着,他说两捆稻草接起来完全够得着。他说:不信你瞧远处的雪山快刺着蓝天了,人只需站在山顶上伸手即可摸着天空。这个观点我不能苟同,我知道那是视觉上的偏差。但他容不得我不同意,便捉住我的手臂使劲扭,把它扭到后背上去,还直往上推,我便被摁倒在雪地上头插进雪堆里,他以武力逼迫我承认两捆稻草接起来就够得着天空的谬论。这家伙眼睛鼓出嘴唇薄利,脖颈上积着老厚的一层污垢,在当时就看得出长大后准是狠辣凶残之辈,而那时他比我大,我打不过他,只得咬牙强忍住,任由他恣意欺侮。我发誓:总有一天要杀了他。而后来我学艺有成,倒把这事给忘了,这时走在返乡路上才慢慢想起。快到村口时,我想不急着回家吧,先把那人杀了再说。经打听知道他开了个小杂货店,我们径直就奔那去了。这天雪下得好大,小店早早就下铺板打烊了。我们拍门时里面有人问:谁呀?我回答:过路的,雪太大行不了路,想进去歇歇脚。店里人开门让我们进去,这才看清有好些村民聚集在此赌钱呢。村民们尽日劳作,难得大雪天出不了门也没啥娱乐的,就玩两个钱沽酒喝。他们个个身形粗鄙脸膛黝黑,我竟认不清哪个是小时候欺负我的坏小子。
我问:店家呢?
这时挤在稻草垫上赌钱的人群里有个小锉子“哎”了一声,他站起身来央身畔的人代他赌两圈,说:过路的行人吧?俺家不是开客栈的,但您不妨歇歇脚待雪小点再赶路。他端出两张凳子用袖子拂了拂才请我和小剪坐。他甚是恭敬,大概是见我穿着织锦缎袍还佩着镶钻的宝剑,小剪穿着苏绣绸裙还披着貂皮坎肩,门外系着高大的黄膘宝马鞍勒光鲜华丽,错认为是外地有钱的白领书生携带家眷出游来了。不常接触到上等人的他竟有些羞惭,说话老低着头,眼睛都不敢同我们对视。我细细端详着这阔别多年的故人:他个头羸弱;头发枯槁好比荒草;脸盘肥肿;嘴唇也是肥厚的,不像小时候那样薄薄的,紧抿着也让人觉得一出口就是尖刻的话。这令我实在难以把他和小时候那张狂的小子联想到一起。但我分明听见别人喊他的名字李志国。
——李志国,快要输了,你自己来吧。
他向那人哎了一声,却不急着去,还为我们倒了两碗浊酒,他怯生生地说:没什么好招待,客人对付着暖暖身子吧。小剪不愿意喝他的酒,她看到他拿油污的袖子擦那粗瓷大碗。她打听方便的地方,李志国喊来他痴肥的浑家领她去茅房。我问他收成可好?他倒真把我当成贵客了,竟一一告诉我打了几担麦子和多少高粱,养了多少头羊多少只鸡鹅等等。儿子念私塾快毕业了,女儿许配给张屠夫家当儿媳妇。说着说着小剪已撒尿回来,我看雪小了许多就说:多有打扰,我们走了。我给李志国一大锭银子,他不敢收,他说:杀了我也不敢收这么多。我执意让他收,他千恩万谢后才放进袖筒里,又说了好些感激的话。他确实认不出我是小时候被他用雪团塞进衣领里,又被扭着手臂强迫承认蓝天比雪山高不了一丁点的王老七,如今在外头靠着一手杀人的好本事挣到大钱,摇身一变成了出手阔绰的大贵客。我也不想告诉他这些,这样他会后悔当初不该塞我雪团,亦必将承认蓝天确比雪山高出很多很多,多么没趣呀,您说呢?
小剪姑娘扯了扯我的衣服,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理会。
出来后,小剪问我:不杀他?
我说:不想杀,没感觉。
T
我带着小剪姑娘上我家去。
小时候住的茅草房竟然一点也没变,歪歪斜斜的,二十年前看着快要倒了,此时却还没有倒。暮色降临,从烟囱里徐徐冒出白烟,很浓的白烟,应该是麦梗或者薯藤晒得不够干吧——母亲在做晚饭了。我推开木门,老爹蹲在椅子上吸烟,头也不抬就说:你回来了。仿佛我不是出门二十载这才头一遭回来,而是刚刚下地回来呢。母亲做好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杂菜烩端上来,给我装了一碗也给小剪姑娘装了一碗。她只看了看我带回来的姑娘,也不细看她二十年不见已长大成人的儿子。我真奇怪我同小时候比应该变了不少样子,但二老竟能清楚地认得(李志国就认不出我)。甚至对于我的突然回来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就这样我们坐在油灯下围着桌子一起吃饭。我走的时候老爹已是满头白发像一座雪山,母亲也因腰椎病佝偻得像一张犁耙。如今依然是皑皑的雪山和弯弯的犁耙,他们倒是一点也没变。老爹是村庄里最没本事的男人,他是地道的农民,但从没种出过像样的庄稼来。他有一块奇怪的土地:假若春天时播下一斗种,秋天只能收成一升粮——收获的还不如播下的种子多!一年四季我们家唯有靠野菜充饥,我小时候摔破了膝盖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绿油油的汁液。我那该死的老爹很固执,依然春种秋收。借他种子的人实在看不下去,说:王石头,你也别再忙活了。干脆把麦种煮给孩子们吃吧,还落个实在!他谁的建议也不听,迄今已欠人上百石的麦种。值得欣慰的是老爹在他的土地上年年欠收,在母亲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却收获甚丰。老爹和母亲总共生了七个子女,但这七个子女他一个也没办法养育得好好的。我大哥四岁时染上时症,没钱医治夭折了;二哥给人当了上门女婿;三哥卖给了人贩子;四姐沦落青楼为娼;五哥当兵吃粮;六姐嫁给山贼做了压寨夫人;我是老七,从小被送进杀人机构,当时就签了生死契。因此我可怜的老爹快八十了还躬耕于颗粒无收的田亩间,母亲则挎着竹篮子上山采野菜。毕业后做成第一笔业务,我就分出佣金的一部分寄给他们,但二老又把它退回了,老爹在附信上说:这钱染有血腥,我们不要。老爹就是这么矛盾,既然将我送入杀人机构自然清楚我一辈子注定以杀人为业,但却不愿意花我杀人挣来的钱。同理,他们也不愿意吃二哥从他老丈人家带来的谷子,不愿意花四姐卖身挣到的钱,五哥节省下来的军饷和六姐夫抢来的财帛。据我所知,三哥被卖到一个大户人家,成年后带着羊羔美酒回来相认,这倔强的老头竟将他拒之门外。母亲跟着他一辈子没享过福,活着只是受罪,腰上的痼疾一直没钱医治,我相信她必将带着疼痛进入棺材,到时则须打一口拱形的棺材方能装下她弯曲的身躯。
母亲忘情地看着我带回来的姑娘,甚至把脸凑到人家姑娘的跟前,弄得小剪很不好意思。大概误以为这就是她儿媳妇了吧。我说:妈,这可不是您儿媳妇。您的儿媳妇在城里,还给您生了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哩。母亲有点转不过弯来,她说:这么俏丽的姑娘到底是谁呀,怎么就跟着我儿你呢?我不好意思告诉她这是我路上救下的萍水相逢的女子,日后也可能是我要杀的对象。我想了想说,她是我秘书。老爹笑了,说:什么世道啊,杀手也有秘书。
小剪姑娘从没吃过用十三种野菜煮成一锅的杂菜烩,感觉蛮新奇风味蛮独特的,装了一碗又一碗,“叭叽叭叽”吃得挺欢的。我小时候吃怕了,一点胃口也没有,把吃不下的大半碗全倒在她碗里,她说:谢谢。老爹和母亲也吃饱了,没事聊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老七从小爱哭,有一回自己拿木头刻着小人偶玩,卖油条的赵二麻子看着有趣,就把每个都捏起来瞧瞧。谁知当晚木偶的脑袋全让老鼠噬掉了,第二天哭了一早上。小剪问,老鼠怎么会吃木偶脑袋呢?母亲笑得满脸皱纹:赵二麻子手上的油沾在木偶上,老鼠馋呗。他们还说起我养的一条小狗叫咪咪,狗起着猫的名字,特别通人性,让我那贪吃的三叔宰杀了,我也是哭个不休。我听着呵呵一笑:有这事吗?真的,我都记不太清了,感觉很遥远很陌生,同时也很乏味。
我借过老爹的旱烟袋闷闷地抽了起来。老爹问,在城里碰上啥难题了?
我说:没什么。学院下任务叫我杀一个人,没说好杀哪个,自己找一时又找不着。
老爹沉思了良久,说:我和你妈你看哪个合适,挑一个吧。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搞不懂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老爹说:杀一个顶任务啊!
一听能成为儿子宰杀的对象,母亲居然也欢呼了起来。她说:杀我吧!杀我!老七你可得想想妈生你真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是的,母亲怀我的时候正值麦子收成的季节,我在她肚里足足待了十一个月,因此未能赶在农忙之前分娩,恰好那天她挑着一大担老爹种的麸多粒小的麦子,一不小心摔倒了,同时我也哇哇坠地,降生于这苦难的人世。母亲从此落下了腰椎病。母亲有权利说她这一身的疼痛是我给她带来的,我有义务把她杀了,让她早早解脱!
老爹虽说不敢明着跟母亲争抢,嘴里却嘟哝道:俺这一辈子生而无用死不足惜,难得有个机会派上用场,老太婆还要来争抢……老爹挺委屈的!二老互不相让,仿佛让当杀手的儿子杀死是什么莫大的荣耀。他们居然说:就好比你三叔家的小孩刚学会驾马车,你三叔三婶也是抢着坐上马车让你堂哥带着风光地周游全村。
这一切是我来之前未曾预料到的,让我一下子措手不及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倒是小剪姑娘一片聪明,替我想了个招,她婉言哄劝二老说:叔叔阿姨,不是您儿子不想杀你们,而是总部有规定——凡杀自己亲人者视为作弊。打个比方,您儿子去考取功名,您二老偷偷送上答案能行吗?
听她这么一说,二老彻底失望了。难得有个机会为儿子作出牺牲,又这样不成了,他们很不甘心,但又不敢违反上面的规定。看着老人家挺可怜的——可怜极了!我心里充满了哀伤,这哀伤也不知从哪来的。我脑海中陡然出现一片丰收后荒凉如同太古的麦田,超强印象的感觉,好比有一道映像将之投放进来。是的,那是我降生的那片土地,也是老爹耕作了数十年的田野,据说那也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我问老爹说:咱家那块地现在怎么样了?
其实也不用打听,还能怎么样呢?谁不知道那是一块奇怪的土地:假若春天时播下一斗种,秋天只能收成一升粮——收获的还不如播下的种子多!
地被朝廷征用了啊。
爹爹和母亲异口同声地回答道,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那样一块贫瘠的破地朝廷居然征用它。简直是把嫫母、无盐、凤姐、芙蓉姐姐等历代网络丑女送去充当宫女。老爹对那块土地有感情,他说,都是那狗贪官造成的。我问道,朝廷征去做什么用呢?难道说,要投入物力人力来改良它?
老爹说:不是的,不是的,他们把它圈起来。圈起来让它荒着,什么也不种,他们把它命名为“梦田”。
梦田?
对,当今圣上,那个刚刚登基不久的、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有天晚上突然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白衣白裤站在旷野之中哭泣。于是降旨诏告天下,寻找那片梦中的旷野,各省各县皆要全力应付。说真的,梦中的旷野哪可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虚报了就是欺君之罪,无形中自己的辖区还少了税收,长江沿岸南北二十四省三百多个县治没有一个地方官愿意当傻子,偏偏咱们这里出了个狗贪官……
老爹恨得直磨牙。他说,本县现任的那人原是捐来的官,没有什么真本事,只会奉承上面,拍马溜须,欺压良民,搜刮钱财。就拿这“梦田工程”来说,他不仅讨好了小皇帝,自己还落下不少好处。明明是一块麦田,为了对应皇帝梦境里的油菜花地,他还特地跑去东南沿海从海盗手中高价买来一年四季开花的油菜种子,筑起了高墙,冬天下雪了还要在墙外架上火盆保暖,人工饲养萤火虫和皇帝梦中所见的一条绿斑夜光眼的四脚蛇。费了不少钱哪!这钱一部分是朝廷拨下来的,不够他就从地方上募捐,梦田捐啦,梦田管理费啦,梦田附加税啦,梦田发展基金啦,一大堆!费尽心思,巧立名目地乱收费,每家每户还得抽出人丁轮流看护这个他一手炮制出来的虚假工程。劳民伤财!他得到朝廷的奖励,百姓却苦不堪言。
这个晚上二老的情绪很不好,躺在床上老是在翻身,从他们房间传来破竹床格格嘎嘎的响声,同时夹杂着二老一身老骨头格格嘎嘎的响声。我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看来这次的考核我是绝对过不了关的,一辈子也只有别一把剑的命。半夜里小剪走过来推了推我——我家的房间不够,她在我的房间里打地铺,在床铺和地铺之间画着一道红线,以示分隔,但红线中部有一小段绿色虚线,表示可以跨越。她说:老七,老七,何不连夜去把那狗贪官杀了,为民除害,也抵了你的任务!
这真是个不错的想法。我俩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提剑上马直奔县城。
Y
县衙门最好找了,我们这穷地方二十年来也没多大变化。县令欧阳杰克一家子住在县衙门后院的豪华宿舍里。我让小剪在后门口等我,我一个人进去。她说,好的,她在院墙边上堆个雪人,就等我提着贪官的狗头出来,安到雪人脖子上当它的脑袋。我说好吧,到时再蘸点鲜血在墙壁写上“我来也”三个字,明天一早围观的民众就会把县令被暗杀,脑袋被镶嵌在雪人身上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五湖四海去,总部便会知晓我已经完成了作业。众所周知,每名杀手杀人之后皆会留下一个自创的记号,以供总部质检人员检验——燕子啦、星形啦、三角形啦、异国文字的字母啦,等等,我则习惯写上“我来也”,这并不怎么荒谬,我虽迷失了自我,但每次从总部接单都出自别人的决定,他们决定了我的行动,行动里的“我”代表另一个人的意愿,因此我毫无疑义地写上这三个字,这里面的“我”也就是你或者他——那个花钱雇凶的人。现在,“我”则是为民除害的“我”,可以这样说。
作为职业杀手,我擅长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然而,在一个陌生的所在并不必像蹩脚武侠小说描述的,先要投石问路,还要随便捉个人逼迫他或者她带路。我们自有一套,在此稍微透露一点:所有官方修建的建筑物,它的坐向方位以及排列秩序都对应着天上的星宿,这是建造师们的职业习惯,他们固执地迷信着那个莫名的传统——依据宇宙最高准则乃是贞真吉祥的方案。这也为杀手们提供了方便,只要是晴朗的夜晚,抬头看一看悠远深邃的星空,在闪耀着冷光的繁星中辨认出其中某一个星座的位置,接着一一对应,按图索骥,从不会出半点差池,精确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有宇宙星图的导航,就算是皇宫大内也出入自如,但是这个办法在挤满违章建筑、乱七八糟的贫民窟则用不上。当然,杀人机构入门的文化科里都有一门天文地理课,这是必修课,学员们皆需一一通过。我轻易就找到了欧阳杰克的睡房,他正同他的小妾行房,我鬼魅般地靠近,轻拍了他肩膀一下,毕竟第一次以自己的意愿杀人,我一改以往神不知鬼不觉的暗杀方式。以往,我不是自己意愿的主人,只算得上雇凶者杀人的一把刀,或者从他们、她们私人拥有的枪械里发出的一粒子弹。因此,没必要让死者看清我的真容。
那家伙吓了一跳,滚下马来,双手紧紧捂在下阴。那小妾却不知是被吓过头人傻掉了还是怎么的,竟以某种惯性持续之前的动作,一波比一波更猛烈地扭动身躯,仿佛她在跳什么天竺风情的舞蹈呢,又仿佛她是从壁虎身上掉落的那段尾巴,神经尾稍里残存的信息还够她麻花式地扭动好大一会儿。我从案头拿了一根粗如儿臂的龙凤呈祥凸凹花纹的红蜡烛扔给她,让她到一边自己玩去,莫要影响洒家杀人。
我让欧阳县令也不必捂住自己下阴,因我要割的不是他小弟弟的脑袋。他居然领会了我的这层意思,放开了那个部位,哆哆嗦嗦地用双手去抱头。因此我得以观瞻小欧阳从一代伟人渐渐缩小到一个小逗号的全过程,人一紧张莫不如此,我由衷地感到悲哀,这悲哀并不单纯由他引起。一种气息仿佛笼罩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一整个宇宙都是。
谁让你来的?
我要杀的人向我提问。我感觉得到,从濒临死亡的人的大脑里飞速转动而泄露出超大容量的信息(至少有上亿个字节):一个个政敌,一个个情敌,紧接着是他曾经作为盟友、后来被他陷害过的所谓的“兄弟”……
果然,从他嘴里不断冒出一个个他所能猜到的个人或团伙的名字:戴维、鬼眼李、魏征、刘禹锡、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马拉车夫司机、张三、路易14、慕容家族、村上春树株式会社、蝴蝶帮、兄弟会、原始党人、3A集团、罐头食品维持俱乐部……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我就傲慢地晃动一下手中的剑,表示不是的,看得出他舒了一口气,然而想到另一个更恐怖的死对头,马上又陷入重重忧虑之中。可怜啊,可见政界比江湖还要险恶千万倍。
没有谁。我实话告诉你,我仅仅只是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
对!你贪赃枉法,搜刮钱财,欺压百姓。我为民除害来了!
哈哈哈哈。
那家伙居然夸张地大笑了起来。我见他的小弟弟居然恢复到正常状态,且伴随着笑声一抖一抖的,他说:我身为朝廷命官,犯了错自有朝廷治罪于我,当然了老百姓可以检举我,上街贴大字报,上京告御状亦未尝不可。
原来,他们当官怕的是政治暗杀,并不怎么把民愤当一回事。或者说不相信为民除害这种事,像这种事早在上个愚人节和上上个愚人节,已被他和他的同僚们拿来彼此恶搞过几次,连一点儿新意都没有了(不久之后,我在另一个场合遇着的另一个当官的这样告诉我)。
他接着说:但是,你不能以为民除害的借口来谋杀我,你以为你是谁?行侠仗义的大侠客吗?告诉你,当代再也没有什么侠客了。只有流氓和混混,到大街小巷去看看吧,恶棍们打架斗殴无非是为了争夺地盘,好收取更多保护费,再不就开妓院、开赌场,贩卖鸦片走私毒品……是的,我听从意大利来的探险家马克波罗先生说,西班牙那边还有个蒙面黑侠佐罗佐大侠,他是汉代名将卫青的一员部将的后代,当年卫大将军将匈奴驱逐到欧洲去,生怕他们会卷土重来,便派了他武艺高强的部将在那边卧底监督,佐罗是中国汉代游侠精神唯一传承的欧化混血血统。你不会是从欧洲归来的佐罗吧?你的英文名叫不叫作Zorro?
不,我不是佐罗。
那你是谁?凭什么要谋杀我?你总得让我死得明白吧,我有权向你提问!
我先问你一个,为什么要占用农民田地兴建形象工程,比方说,“梦田”——好大一个政绩,从中捞取了不少好处吧?
你说“梦田”,好吧,让我详尽地告诉你,今年开春先皇光荣地驾崩了,你知道吧,当今圣上才十二岁呢,哭哭啼啼不肯穿上龙袍坐上龙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也难怪,别的王子公主皆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御花园里的儿童乐园玩过山车,或者到京都大街的肯德基餐厅吃汉堡包,去旅游,去参加同学聚会,为什么自己要天未亮就起床早朝,半夜三更批阅奏折,累得半死不活呢?凭什么?!太后告诉他,因为他是上天派来的真龙天子。时间追溯到十三年前,当时太后已快要六十岁了,尚未怀上先皇的龙种,急得跟什么似的,而先皇也着急呀,日理万机之余还利用时间加班加点地要把那件事落实到位,一个晚上,七十多岁的先皇和快要六十岁的太后还一下一下地埋头苦干,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精神啊,简直是老牛拖着破车来参加环球旅行,何时才是个尽头……就在那会儿,几乎绝望了的太后躺在龙床上从窗户里看出去,一颗流星正从天边划过缓缓地坠落,她及时许了一个愿:让我怀孕啊!与此同时,先皇喷洒出他宝贵的也是最后的一滴。后来,据夜观天象的天文官报告,那颗流星是一架来自火星的UFO飞碟。而太后许愿的意念正好指引失事的宇航员逃生,那名火星宇航员就是当今圣上,他沿着太后的意念随着先皇的精液进入人间的子宫,得以安全着陆。所以说,他是从火星来的真龙天子。皇上问,那他还能不能回他的火星故乡去?太后告诉他,会的,但是要等待火星的UFO飞碟再次降临地球,让他先安心工作,稍安勿躁静候佳音。从此,皇上每个晚上都做那个梦:穿着白衣白裤站在旷野之中等待火星UFO飞碟。为了让辛劳了一天的皇上晚上做梦有个地方,难道说不该营建一个“梦田”——梦的栖息地?
好吧,建造“梦田”,行,那说说你自己的问题吧。
我?你是指我从中捞钱吗?我承认有这回事,不仅建造“梦田”,其他的任何一个工程我都从中拿回扣,而且一拿一大笔。但我得告诉你,我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商人——普天之下最辛苦、最冒险的一个行业,也是最最敬业的一个阶层,关于这方面我可以向你推荐一本书——假若你有阅读的良好习惯的话——《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故事集,讲到不少商人的故事,尤其是一个叫辛巴达的,连续七次参与远洋贸易的冒险投资!没错,社会上对他们评价不好,唯利是图啦,热衷于经营啦什么的,可是商人没田没地没枪没炮,可以说真是穷得只剩下钱了,若不让每一分投入都得到回报,何以为生呢?家父让我从小就读书,读书的目的是当官,当官的目的就是捞钱!可是,我并不怎么会读书,记得有一个晚上,我背诵一篇课文,背到四更天还没背好,有个伺机入室行窃的梁上君子等得不耐烦,就现身大骂:这水平还读什么书?!他替我背了出来,通篇一字不漏连带标点符号。唉,我念念念,念那么多遍,人家听着听着就记熟了。家父实在没办法,忍痛花了一大笔钱为我捐了个前程。你说我不设法捞回本钱能行吗?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商人们一分一厘挣过来省出来的血汗钱吗?!当然,这样做非常非常危险,很有可能要进监狱。也就是说,我来自商人家庭,是个贪官,早晚要进监狱的,这些我都明白,因此也心安理得。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凭什么半夜三更要来杀我?
我是“梦田”前主人家的小儿子!难道说,还不足以成为杀死你的理由?
哈,刚才跟你说过了,征用你家田地的目的是为了让皇上白天安心工作晚上安然做梦。再说也不是白白征用,据调查你家老爹王石头先生数十年投入一百多石种子,才收回十来斗空壳麦子,根本是个亏损状态,政府赔偿五十斗麦子一点也不占他便宜。这等于帮你家卸下一个包袱!当然了,你爹那老顽固总还要发发牢骚,他什么毛病你又不是不清楚。哦,你是老七?
王老七便是在下。
王老七,据说你从小被送进杀人机构,如今是一名杀手了吧?
是杀手,没错!
那我问你,杀手可以随便杀人吗?在没有雇佣合同的情况下可以白白杀人?一位马车司机没事放空车四处游荡,可以吗?
欧阳杰克咄咄逼人,一派义愤填膺的样子,胯下那话儿竟勃然站立,戟指怒目的,仿佛要向谁追讨个什么说法似地,看来他是气得那个都直了。我哑口无言。他按了下床头的一个隐形按钮,床板徐徐掀起,躺在上面用龙凤呈祥凸凹花纹的红蜡烛做机械运动的小妾滚落地上,没人喊停的情况下,她继续进行,但是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绝望。床板底下是一锭锭纹银,黄金珠宝什么的,也有不少古玩字画。欧阳杰克说:这是我历年竭力搜刮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告诉你吧,我特别节俭,都舍不得穿着裤衩睡觉,在没人看到光屁股的情况下何必增加磨耗!我从不打牌、饮酒,想唱歌也不上青楼去,就在自家阳台上清唱,洗头、泡脚都是在自己家里用自来水自己来,也不抽鸦片。更不打游戏——让六名身材高矮不一的差役从矮到高按梯队站立,一人头顶搁一枚苹果,拿箭来射,不,我从不这么干,这是一种高危游戏,不仅箭要射得有准头,力度还不好拿捏,假如用力太猛了,箭镞穿过第一个差役头上的苹果,而后面那位的牙齿没把它咬住,就会射穿过去中第三个人的咽喉,第三个人的脖子若是太细,那就会射着第四个人的胸膛,第四个人的胸肌若是不够发达,就会射着第五个人的肚皮,第五个人若不是啤酒肚的话,那就会射着第六个人的下阴,当然,第六个若是女差役就好了,箭直接飞出去,打了一个通关!别的领导都这么干,而我在八小时之外,就以同我的小妾做爱来消磨漫长时光。你知道的,男女做爱是一项低能耗的游戏,什么也用不上,直接就拿对方的身体来玩,且能达到最高层次的快感。何乐而不为呢?好了,说了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你既然是杀手,这些钱全都给你,雇你为我杀一个人。
杀谁?
出于职业习惯,我急忙问道。
杀死你自己。
我?自己?!……
至此,我知道遇上高手了。欧阳杰克绝对看出了我是一个迷失自我的人,他清楚我没办法找出哪个人是“我”,再多的钱也挣不来的。你看,世上所有的人:乞丐、农夫、皇帝、商人、男人、女人……他们皆有一份自信、自足、自醒、自尊、自强不息,乃至自我牺牲的精神,就算是自卑、自讨苦吃、自暴自弃或自以为是,如眼前这个自甘堕落的狗贪官,都还有恰如其分的“自我”。可是我却仿佛是被遗弃了似的,找不着自己!
在世人的优越感面前,我注定要一败涂地。
欧阳杰克走到那个小妾身畔,轻轻地拿开龙凤呈祥凸凹花纹的红蜡烛,说,别浪费东西了,宝贝,这个是照明用的。然后,把他的放了进去,就当我是透明的,不管也不顾,自己忙开了。在没有背景配乐的状态下,那对男女淋漓尽致的人体舞剧如同一场幻境魔战,上天堂,入地狱,浑似不在人间,他们痛苦地欢叫着,他们快乐地呻吟着,末日刚刚降临,盛筵却又开始。某个隐形的歌者以传音入密的声息蓦然失控似地唱道:多么新鲜的伤口,撒上白糖,便是一顿丰盛的午餐……而作为一名尴尬的局外观望者,我有一万零一种尴尬。
我恍若置身于陌生的星球,一切的一切虽熙熙攘攘,却又那样的飘渺虚无。是的,我倒应该庆幸我没有“自我”,因为,假若有的话对我来说也是多余的!
小剪在院墙边上堆的雪人的脖子上一冬天都没有脑袋。
民众们看到都说那是暗示贪官欧阳杰克的脑袋早晚会掉落,只有我知道不是那个意思,或者说暗示着更多更多,我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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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重返故里,我虽衣锦还乡,内心却空空荡荡的,既没找着要杀的人也没找着杀人的感觉。回到城市后,我果然不能通过考核,依然是碌碌无为的初级杀手,别着一把剑在街市里找寻下手的目标;有一个老婆带着两个小儿女过着世上最平庸的生活;有父母双亲在乡下垂垂暮年,乏人赡养;但犹能欣慰的是有了一个小情人,她的芳名叫:小剪——一个自杀未遂的大家闺秀,她倒是说了,假若她还想死,必定死在我手里。
离开故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问老爹和母亲: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我算是什么呢?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母亲慈祥地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说:为什么要生下我?当时,你们都生一大堆小孩了,生下哥哥和姐姐们都没办法养活他们,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老爹看了母亲一眼说:你就跟老七实话实说吧。
那个晚上,蚊子非常多,咱家的蚊帐破了好几个洞,至少有七八个,我起身打蚊子,把你老爹给吵醒了,他也起来帮忙打蚊子,蚊子太多了,打呀打呀打呀,怎么打也打不完,一晚上都睡不成呀……后来,后来,就有了你。老七,我的孩子!
原来,我是他们打蚊子才有了的。可是,意义何在呢?!
有一天,我们的导师见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同僚腰上别的双剑看。他说:杀人很容易,下决心杀一个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下决心杀死别人和下决心杀死自己的难度等同。也就是说,若能下决心杀死自己就能下决心杀死别人,能下决心杀死别人也能下决心杀死自己。不过,你早晚会拥有同时别两把剑的资格的!不管是你杀了别人,还是你杀死自己,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导师说这话时的神情酷似贪婪狡诈的欧阳杰克,有一种煽惑人心的意味。我终于明白了:我是无意中被弄到世上来的,而这个世界又时时刻刻逼迫着我杀死自己。多么荒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