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孟仪
一、老鼠自辩
老鼠下意识地捋着胡须,准备发表自辩演说。老鼠无意于训导年幼无知、忘恩负义的人类,他们试图向天下人昭示老鼠的内心世界。为此,他们不舍昼夜磨砺洁白细碎的牙齿,试图制造世界上最尖刻的语言。
老鼠的语言虽说有些尖刻但并不浅薄。他们首先数铜钱一样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数说悠久的历史,以及近两三百万年以来人鼠之间的恩恩怨怨。众所周知,在人类出现之前,老鼠就在地球上生活了4700多万年,老鼠完全有资格倚老卖老。一只学院派出身的老鼠文采斐然,发布了《“鼠目寸光”之我见》的讲演。这位鼠学院教授优雅地正了正老花眼镜,慢条斯理地说:千万斯年,光阴悠悠,活到这把年纪谁的眼睛不昏花?可是,我们鼠辈之所以伟大,一不在于视阈的尺码,二不在于眼镜的屈光度,而在于我们能够用灵敏的胡须代替退化的眼睛。我们知道,老鼠的胡须作为经验的象征物,能够像拨动的琴弦一样,直接感知外部世界。据说,当老鼠的胡须掠过物体表面时,即便是光滑的地板,也足以使鼠须抖擞。鼠须代表超验主义的灵性和宿儒般的智慧。所以,老鼠被尊称为老鼠,正像李耳被尊称为老子一样。
几只从人类火烧水灌乱棍追杀下侥幸逃脱的老鼠,惊魂未定地控拆了中国七十年代全民灭鼠的白色恐怖。说到激动处,老鼠们上气不接下气,胡须乱颤,浑身痉挛,会场上一片吱吱声。接下来,老鼠们针对千百年来被迫害的历史与现状作了具体分析,重点声讨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极端物种歧视政策。一部分有过受迫害经历的老鼠,你一言我一语地作了细节上的补充,但由于情绪失控,没一个说到点子上。唯有一只披着一身白毛的老鼠抚今追昔,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人与鼠间的亲缘关系;并且,还抖出一份名叫《老鼠骨骼断层扫描图》的研究报告,从学理上一语道破人类“一喊二打”的行为属于近亲迫害、惨无鼠道的行为。白毛老鼠认为,人鼠之间本来应该是和平相处的利益共同体,他们与人类拥有最为相近的遗传密码。
这份由耶路撒冷大学公布的研究报告表明,如果将老鼠按比例放大舒展开来,老鼠和人类有99%相同的骨骼结构。正如当年欧洲贵妇们不愿意接受达尔文的进化论一样,高贵的人类不愿意接受人鼠同构的结论。然而,科学似乎要与人类的高贵一再过不去,英美科学家通过研究,也爆出令人惊愕的结论:老鼠基因密码链的长度与人类相差无几,80%的人类基因与老鼠完全相同,99%的人类基因与老鼠非常相似。科学证明,即使外形与人类极为相近的猴子,也没有达到人鼠之间的契合度。
人鼠之间不仅基因密码相近,聪明狡黠的老鼠确实有令人难以置信的IQ、EQ。老鼠偷油,懂得翘起屁股,把长长的尾巴伸入瓶口窄细的油瓶里蘸满了油,再放进嘴里慢慢品味。老鼠还会将搁在桌子上的鸡蛋完好无损地偷进鼠洞。老鼠抱起鸡蛋,仿佛揽过自已的舞伴,然后先把自己放倒,仰卧,潜意识里将舞伴想象成刚过门的新娘,四只瓜子温存地搂紧她(不可太紧,太紧了就淌黄了),同伴则咬住它的尾巴,沿桌腿把他和她轻巧地送到地面(不可太重,太重了就碎毬了)。这样的镜头,想必你在电影上看过。不过,电影桥段很黄很暴力。
更令人称奇的是米国科学家为“老鼠接近人类的智商”提供了一个更有力的实验结论:鼠有利用工具的技能。这是一位十分有耐心的科学家,他在墙壁的左右两面设置了两个悬空的棚架,左边架上放有奶酪,右边棚架旁放一架扶梯,两只棚架之间的天花板上悬挂一只篮子,并用链条将右侧棚架和篮子连起来。小白鼠略加思忖,就沿着扶梯噌噌爬上右棚架,然后拉动链条,当篮子像秋千一样荡起来,小白鼠会乘势跳进篮子,再一跃登上左棚架。
老鼠们认为,这段文字读起来需要耐心,估计急躁的中国人早已不耐烦了。如此煞费周折地测试老鼠的精明指数,中国人有理由耻笑米国人太傻蛋(更可笑的是,米国宁可借中国人的钱也要养活这帮傻蛋)。老鼠们回顾一个世纪以来尤其是二战以来的国际局势,他们一致认为米国才是老鼠的天堂(许多老鼠通过白令海峡纷纷移居米国)。虽说米国并非米的故乡(中国才是稻米的原产地),米国也不盛产重金属超标的大米,但米国的大米不仅培育了史上第一只鼠标,还养育了两只世界上最著名的老鼠:一只叫米奇,一只叫吉米。
米奇生于1928年,是米国迪士尼动画形象;吉米生于1940年,是米国米高梅电影公司的宠物。为了中国人民的启蒙事业,他们先后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米奇以机智勇敢、正直善良、幽默乐观的形象,博得了从6岁到60岁中国观众的喜爱;而吉米的猫鼠游戏,则是鼠性启蒙的另一种读本。基于一种人类普世文明,各种不同文化和政治背景的儿童,甚至儿童的制造者们纷纷成为“米粉”。如今,七十多岁的吉米老当益壮依然故我地调戏“体制之猫”。在白猫黑猫肆虐中国的時候,米奇和吉米的破冰启蒙,促发了中国文创事业蒸蒸日上,诞生了体制内著名的暴力形象“黑猫警长”和“灰太狼”先生。
二、老鼠正传
米国大片《捕鼠记》改写了“老鼠”的定义。片中,除害专家凯撒说:对于老鼠而言,人类才是入侵者。这句话无疑引起了人类对人鼠关系的反思:史前时期,究竟是老鼠选择了与人类接近,还是人类选择了接近老鼠?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也是人鼠关系的基本问题。
学者们认为,老鼠善于贮藏食物,是地球上最早建立社会保障体系的动物。所以,汉字“鼠”与“储”语源相近,音义相通,这说明中国古人早就发现老鼠善于储存食物的特性。就人而言,储备食物是农耕时期定居文明的特征(毛主席说手上有粮,心中不慌);深挖洞广积粮,说的其实是老鼠的特长,而不是现代人的策略(穴居的古人才精于此道)。在老鼠的生存经验中,储蓄是非常重要而且是必须的,这不仅关系个体的存亡,也关系到种族的兴灭。事实上,老鼠的确喜欢将巢穴建于食物丰沛的地方(这个情报,对先民来说太重要了)。老鼠建造的地下宫殿阡陌纵横,四通八达,除了建有日常生活必备的十分考究的婚房、厕所、KTV包房、娱乐厅、会客室等专门场所外,规模宏大的仓库是地下宫殿的主体建筑。在十二生肖中,老鼠之所以端坐首席,大约也与鼠辈善于储备食物相关。
由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人类果断选择与鼠同居;老鼠在哪里,人类就出现在哪里。因为,跟着鼠佬混,一定有饭吃。你可以想见,可怜兮兮的先民饥不择食,偶尔发现一个鼠洞,不仅可以吃鼠肉打牙祭,而且沿洞口一路开发下去,可以惊喜地发现一个大大的粮仓——这话说的是衣食无着的蛮荒时代(距今天并非遥远),这种情形21世纪的新新人类恐无人理解,需要奇思异想来补充当年的背景和情节。我读小学时,有幸参与灭鼠运动,曾有过类似的惊喜。若干年后,我的学长在回忆母校朱绍良老师时说道:“沉闷了一个冬天,我在麦地里跑着蹦着,哪里去找鼠洞?朱老师仔细在田埂上小河边寻找。很快就发现了鼠洞。他把我喊过去,让我张网,他挖洞。突然窜出三只老鼠,我用网没捕着,倒是他用脚踩着了一只,总算没空手。天已晌午,可他还是深挖不止。我问他,洞穴里还会有老鼠吗?他说:‘不会有了,我在挖粮食。不一会儿就挖出了玉米花生和稻粒豆粒,足足有好几捧。他说,小时候家里穷,特别是在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他就带着弟弟到田里挖鼠洞。有时候,一个鼠洞能挖出四五斤粮食,凑合一家人吃好几天。”这个故事,已经淡出现代人的视野,所以现代人不会有类似的体验,误以为是老鼠选择了接近人类,而不是人类选择了接近老鼠。这可能是继蛇案之后,人与动物之间的又一大冤案吧。
制造冤案,或可说是中国人的特长。回溯到3300年前的中国,我们到了无需跟着老鼠混饭吃的年代里,人们对老鼠形象误读的证据。甲骨文中,老鼠()尖嘴、大耳、长尾的形象十分龌龊,而且好像还在不断地啃啮什么,其中作为指事符号的四个小点(),想必不是大米就是被啮碎的物屑了。金文 突出鼠的利齿()、爪子()和长尾()。楷书“鼠”字源于篆文 ,承续了金文字形。鼠的造字本义是指啮齿动物——门齿可终身维持生长,常借啮物以磨耗门齿,故俗称“耗子”。
在“汉字动物园”里,鼠是汉字“竄(窜)”的造字元素,竄(窜)是个典型的会意字,简化字“窜”变成了形声字(令人想到有人曾将死鼠肉混充羊肉,串起来卖),掩盖了竄的动作敏捷度与“鼠”有关的事实。“竄,鼠在穴中。”《说文》认为,竄(窜)有“隐匿”、“逃窜”的意思。东汉以来,所有的汉字工具书都承袭了许慎的说法,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窜”是指与光明正大大相径庭的鼠辈作派,比如“抱头鼠窜”、“上窜下跳”,均表示为人类所不齿的跳梁小丑的勾当。
许慎的定义是否有理有据呢?我们还是了解一下“鼠咬天开”的古老传说吧。古语云:“自混沌初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意思是说,创世之初,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鼠咬天开”,天地混沌一片,老鼠于夜半时分(子时,23时至次日凌晨1时)将天地间的混沌状态咬出缝隙,所以子属鼠。第二件事是“地辟于丑”,天开之后,接着要做的是辟地,牛是辟地之物,所以丑属牛。第三件事,则是人生于寅,所以人与寅两字音同义近。三件大事中第一重要的就是开天。至于辟地与造人,那是牛与女娲的事,不属本文讨论的范围。
关于这三件大事,中国古代学者从十二时辰的角度详实地作了解说,并且在地支和肖兽之间建立了匹配关系。生肖的说法,据传是东汉王充提出来的。虽然许慎比王充小31岁,但基本上是同时代人,也许那时信息闭塞,许慎未必读过《论衡》,怪不得许老师。但对汉字“窜”的解释,人类可以谅察,老鼠们不一定买账。我个人认为, (竄),上为“穹庐”,下为“老鼠”,天穹与地鼠的构造法式,分明是“鼠咬天开”神话场景的形象摹写。
在中国流传甚广的《诗经》,因被误读而首开“鼠冤”之先河。《诗经·魏风·硕鼠》载:“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几乎所有的中国学生都认为“硕鼠”就指代剥削阶级(中学课本上就是这么解释的)。幸好有专家做出了新的解释,认为《硕鼠》是一篇祈鼠的祝词。人们唱诵着《硕鼠》之类的祝词,其目的是为了祈求安居乐业(毕竟庄稼太重要了)。
《诗经》时代,人类对鼠看来还是充满敬畏和感激的。据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时,以采集狩猎为主的人类,对有毒无毒的野果还分辨不清(彼时,神农氏还没有诞生)。人们发现老鼠嗅觉出奇的灵敏,它们在黑夜中觅食,从来不会选错食物。于是,人们便从老鼠那里学来了辨别食物的本领。
不仅如此,老鼠还是传说中为人类盗取了谷种的灵兽。这正是令鼠辈最伤心的冤案——老鼠为人类盗取了谷种,不仅被人类据为已有,而且被反咬一口,污鼠为盗——先是人类盗取了老鼠的果实,后是老鼠盗取人类的粮食。传说,牛从天仓为黎民百姓盗取谷种,惹怒了天帝。天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决定把人间所有的谷种都装在一个袋子里统统收回。所幸,有那么一只老鼠趁子时(半夜)风高月黑,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袋子,并在袋底咬了个小洞,有五种粮食漏了出来,于是五谷的种子就这样保留在人间了。神话传说当然不可信,但神话传说可能有其流传的某种渊源。国内有学者认为,母系氏族时期,女性采集的植食,多为山里红、酸枣、野苹果、枸杞、柿子等一类浆果,也有营养价值比较高的野核桃、榛子、松子等芳香型坚果,以及遍地生长的野菜。人类从这类种子发芽得到启发,只能够促成果树种植业,并不能形成农粮油类种植业。文化学者王红旗谈过这个问题,他分析说:“当然,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人类在远古时期也会采集狗尾巴草之类的种子充饥。(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低,你见过猴子吃草籽吗?)但是狗尾巴草的种子落在地上,仍然只能长出狗尾巴草,而这样它们就不可能直接被人类看上眼,从而持之以恒地被选育成产量更高、口味更好的粮食作物。”最后,王红旗发出了疑问:那么,人类究竟是如何发展出农业的呢?
比人类更早精于采集、储备食物的老鼠,大概的确有过被人类尊为“老师”的历史时期。许多食物与鼠同音,可能是这段光荣时代的历史遗存。我们可以想象,不识谷物的先民,曾经郑重地以鼠的名义为那些帮助他们活命的谷物命名,比如黍(黄米)、粟(小米)、菽(豆类)等重要作物,以及薯、蔬、荼等植物的根茎叶子,甚至包括与食物有关的动作“一锅煮”的“煮”字,食物比较充足的“暑天”的“暑”字,书写历史的“书”字等,都取得了与“鼠”相同或相近的读音。有学者还专门撰文为老鼠翻案,认为在狼帮助人类建立了畜牧业之后,老鼠帮助人类发展出伟大的农业,从此人类便从被动采摘、捡拾的行为变为主动培植农作物的生产方式的革命(张凯蛟《老鼠帮忙发明农业 》)。
历史是“掩饰”的别名,鼠的功德早已在历史中湮没。诚然,从负面影响人类的动物,的确非鼠莫属。老鼠为害农林草原,吞吃粮食,啃噬衣物建筑,罪不可赦,因此落下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千古骂名。尤为甚者,人类历史上数次大规模的鼠疫,造成的死亡人数动辄几百万乃至上千万,鼠疫甚至一度让欧洲的人口锐减大半。在东方,鼠疫也曾加速了明朝的灭亡。即使是在科学昌明的今天,鼠疫也并没有消停过,印度等国几度遭遇鼠疫的荼毒。
老鼠传播疾病、贻害无穷的残酷现实,令脆弱的人类对其恨之入骨,又奈何它不得。在漫长的人鼠关系史上,人类对老鼠由恐惧、憎恶到全面妥协,乃至顶礼膜拜,最后形成了世界范围内独特的鼠文化现象,这就使老鼠得以窜(竄)入各民族社会生活、风俗习惯以及人类文化的方方面面,甚至脱胎换骨,从一个无恶不作的害人精,演化为古灵精怪、聪慧神秘的小生灵。人们普遍认为,这些动物代表着上天和鬼神的意志,得罪不起。正因为如此,《诗经》也不能免俗地为老鼠哼哼叽叽地唱祭歌(类似赞美诗),而民间则大行“老鼠嫁女”的习俗。当中国当代屌丝们无房无车无存款无望结婚的时候,民间却年年为老鼠上演婚庆大典。人们供奉盐米糕饼糖果祭祀老鼠,渴望与鼠“和平共处”,对老鼠崇拜示好的遗俗至今保存完好。传说,老鼠结婚当日,人们不点灯不喧哗,就是害怕搅黄了老鼠的好事,民间有“你吵它一夜,它扰你一年”的遗训。老鼠嫁女表达了人们对老鼠既恨又敬、既逐又宠的矛盾心理。“嫁女”颇有“送出”的意思,说到底是表达人们期望驱灾避难的心愿。
宋人洪巽在《旸谷漫录》中把十二地支分为阴阳两种,属相中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十二生肖对应的动物,足爪为单数的属阳性,足爪为双数的属阴性。龙、虎、犬、猴都有五趾,属阳性;猪、牛、羊、兔、鸡都是四爪,属阴性;蛇虽无足但舌分两岔,也归于偶数,算阴性;只有老鼠是个例外,它前足是四趾,后足是五趾,介乎阴阳之间、首鼠两端。由此可见,人类对老鼠的矛盾心理早由老鼠的前后趾数决定了。
三、老鼠外传
正如爱默生的“一滴露水”是世界的缩影一样,在老鼠看来,世界将缩小为“一粒米”。从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到爱默生的“相信你自己”,老鼠与时俱进地举起个性化的浪漫大旗,抒发热情奔放的爱米情怀。
在与人类长期亲密相处的动物圈子里,老鼠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保持独立精神而不受招安,是这一圈子迄今为止唯一不肯被人豢养的动物。他们自由自在、自我放逐的生存状态,引起了古今中外众多达人的关注。其中,最著名的超级达人是古希腊先哲、犬儒派哲学的代表人物第欧根尼。据说,在圣哲云集的古希腊,第欧根尼曾应邀到柏拉图家用餐。这位用脚说话的哲学家,用脏兮兮的赤脚踩遍了柏拉图家的锦缎沙发。然后,他得意地说:“我践踏了柏拉图的骄傲。”柏拉图想必是很生气,称之为“发了疯的苏格拉底”。当然,也许柏拉图压根就没有生气,因为第欧根尼在行事风格上太像乃师苏格拉底了。这个故事表明,达人就是达人,达人与常人之间有天壤之别。
关于第欧根尼做客的故事还有一例,人文背景仍然是古希腊,不过这回东道主是一位富翁。达人第欧根尼环顾了华丽的地毯和精致的家具后,把一口痰“啪”的一声吐到主人的脸上,然后又连忙道歉说,那是整个客厅里唯一肮脏、让他觉得可以吐痰的地方。
第欧根尼鄙视权贵看来是出了名的。他曾说:“亚里士多德什么时候用晚餐得要看腓力王的意思,但第欧根尼却喜欢什么时候吃晚餐就什么时候吃。”据说有一次,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这位古往今来最有权力的人慕名前来拜访第欧根尼,问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劳。“有,”第欧根尼回答说,“走开一点,别挡住我的阳光。”(那时,第欧根尼正在晒太阳)。
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伟大的思想家,竟声称自己的老师是一只雅典的老鼠。在第欧根尼看来,老鼠独立于自己的世界,窜来窜去,既不害怕黑暗,也不惮人人喊打的白色恐怖;他们无拘无束,并不执意向往一张舒适的床;人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去获得的东西,老鼠都一概不感兴趣。从雅典老鼠身上,第欧根尼为他的心灵找到了最后的归属,也为他的犬儒学派哲学找到了生存的根基。
第欧根尼死后大约七年,也就是公元前254年,欧亚大陆的另一端,一位有志青年正着手做一个伟大的实验。这个实验没有米国学者那么孩子气,而是直接带有功利的色彩。青年才俊名叫李斯。话说李斯在做粮仓管理员时,发现厕所中的老鼠吃的是肮脏的粪便,又经常受到人和狗的侵扰;而粮仓里的老鼠吃的是堆积如山的谷粟,住着宽大的房舍,且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顿生万千感慨。这件事,后来被司马迁录入《史记》,李斯也因观察细致,发明了“仓鼠哲学”,并立身扬名。
你知道中国人最怕认真二字,李斯偏偏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他觉得观察所得不足取信,于是决定做一个实验。实验的步骤是这样的:先把仓鼠关在厕所里,再把厕鼠关在粮仓里。三天之后,他拿出了实验报告:曾经的仓鼠一旦步入厕所之后也开始“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曾经的厕鼠走进米仓之后则“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青年李斯醍醐灌顶,境由心生,说出了他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第一句著名台词:“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通过实验,李斯洞悉了人的高贵贤能、有无出息,是因人所处的环境和体制决定的,于是他审时度势,做了秦相吕不韦的门客,后又步入梦寐以求的体制内(那时候还没有“国考”,基本上都需要推荐才好混),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相。在任期间,他真刀真枪辅佐秦始皇废分封、建郡县,车同轨、书同文,制定法令,统一度量衡,完成了秦统一大业。然而,在事关国家前途命运的历史拐点上,李斯与赵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废扶苏立胡亥,上演了一场史上有名的篡权丑剧。剧情显示李斯是个好演员,他奉行的人生哲学是:不管白鼠黑鼠,躺在米仓里的就是好鼠。这个理论直接被某女承袭,并成功熔铸成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格言之一:宁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骑在自行车上笑(注:宝马是一种现代交通工具)。
李斯太认真了,而历史偏偏喜欢跟认真的人开一个不太认真的玩笑。第一皇帝死后,第一丞相李斯很快为赵高所忌,腰斩于市。临刑前,面对捆绑在一起的儿子,他老泪纵横地说出了他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句台词:“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浮现在李斯脑海的不是他一生中所做出的丰功伟绩,而是年轻时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时光。那时候,他总是和两个儿子一起,牵着一只黄狗,出上蔡东门,在野外追逐狡兔。如果历史可以重演,如果让李斯重新选择一次,结局会是怎样?时间不会倒流,所以也没有人能够准确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善于思考的史家依据历史教科书的线索,为我们建立了一个时间坐标:
三天后,赵高代李斯进位为丞相。十个月后,赵高杀死秦二世。十一个月后,赵高被子婴车裂。十二个月后,刘邦攻入咸阳,秦亡。十四个月后,项羽杀子婴,屠咸阳。六十二个月之后,项羽兵败垓下,自刎而死。六十四个月之后,刘邦称帝,天下统一于汉室。然而,这些都已和李斯无关。
希腊的光荣被瓜分在各国的博物馆中(木心语);大秦的奢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杜牧语)。第欧根尼和李斯们早已作古;满脑子史前思想的老鼠,却依然卑微地活着。小说家薛忆沩认为,“卑微其实就是一种宗教。”老鼠以顽强的毅力和韧性,躲过大大小小无数次不可抗拒的自然劫难,慈祥地直面人类的鄙夷和唾弃,几近于宗教。教堂里,老鼠们齐声朗诵了“五经”之首、中国历史上最经典的赞美诗: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这首诗来自《诗经·鄘风·相鼠》。意思是说,你看那老鼠都有脸皮,你们人类怎能不讲自尊,寡廉鲜耻呢?如果做人不讲自尊,寡廉鲜耻,那还不如买块豆腐凉粉米糕果冻炼乳撞死算了!你瞧,两千多年前,《诗经》的作者已经为老鼠说话,似乎看到人不如鼠的一面,太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