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
哦多么悲惨,我们的生命如此虚飘,它不过是记忆的幻影。
——夏多布里昂
这座城市常挂风球。每当此时,平素熟悉的高楼小巷就散发着一种异感,被瓢泼风雨织成的水银色密网笼罩着,一切看不分明。素素坐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如许汉文被囚在水漫前的金山寺,那临安亦是他不识的异域。天色渐渐降下来,沉沉的黑暗。她坐在这沉沉的黑暗里,想戏文里白素贞惨惨戚戚地唱着恨恨恨,恨佛力高,怎怎怎,怎教俺负此良宵好,胡琴声咿呀往复压住凄惶的人声,这沉沉的慌乱与笃定,全世界仿佛只剩她一个。
她喜欢叫他罗生。
还没进卫视台工作的时候,素素就知道他,一口港普,港腔浓浓的,又硬要说普通话,时常有很搞笑的效果,天长日久的,反倒成了他主持的一大特色,引来无数fans。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对广东话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或许是年少时读多了张爱玲的小说,而后又看多了胡金铨王家卫陈果的电影。上世纪九十年代港片盛行,那时还有地方录像台,每天下午两点和晚上七点播台里准备好的录像带,多是香港流行过来的武侠片警匪片赌神片和偶尔稀奇古怪的文艺片,时而特低俗,时而特晦涩。电视台工作人员取向不明的审美直到后来她偶尔想起时仍显得神秘。后来她念了大学才在周末的放映室里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看过了画质糟糕国语配音的《重庆森林》,好像是在某个周末的下午,从别的频道的广告时间转过来的,没头没尾地看着,全不知自己看的电影已声名大噪。总之这影响聚焦到她那天在家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遥控器,突然就转到了卫视台,屏幕里二十辆赛车正热火朝天地追逐着,声音却是他,低低的,温暖的,一下子击中了她,像是跨越苍穹另一方传来的熟悉。那时她还在广播学院念书,虽然不是播音系,却也要好好学普通话,尤其对她一个南兰不分前后鼻音不明的南方人来说。好在她做什么事都够努力,在北京待了两年后,已丝毫听不出乡音。
在学校的第一堂专业课,年纪轻轻的副教授上来就当头棒喝,新闻有术无学。学法律、金融、数学,其他理工,甚至文学、艺术,任何一门专业,都比单纯的新闻在将来的工作中有作用和价值。而新闻所谓的“术”,任何一个电视台报社办个最长三个月的上岗培训班就全能搞定,不管你是何专业。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就够了。学尽了。都是些刚经历高考生死场奋力挤过来的好学生,愕然听得此语便分外地沮丧环绕,那他们来这做什么,他们还学什么?
不知是否因为那一次的震撼教育,她一直喜欢文学和语言胜过本专业。学习也是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古汉(古代汉语)现汉(现代汉语)一路念下来更上心,期末考试时这几科成绩亦比专业课更好。
当然,也是愿意学习专业的。当年她填报志愿时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参考、指导,她唯一的考虑就是远一点,再远一点。凭她的一己之力太单薄,如何才能开开心心地远远离家,或许学新闻可以帮助她实现这梦想。那时他们已开始身处一个媒体时代,网络还未兴起,传统媒体拥有绝对威权,真正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她看到国际新闻里记者深入一线枪林弹雨里抢出的报道,看到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震撼人心的照片。
然而他们所在的是一个太平无事的年代。“演变到后来,西方新闻的自由主义理论评判标准成了,”教授新闻史的老师慷慨激昂地说道,“No news is bad news,and bad news is good news.”多扭曲。老师一再强调这是西方资本主义唯利是图的劣根性,黄色小报的祸起因由。
立场,立场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将资本主义新闻观和马克思主义喉舌观区分开。
他不知讲台下坐在前排角落的殷素素一心想着的却是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的名字很可笑,殷素素。她不知父亲有没有看过金庸的小说,又或许正是因为喜欢金庸的小说才给她起了同样一个名字,然而她连这些都无从得知,再难考证,她和她的血亲,是这样陌生而隔离。
她母亲碧珠,众人眼中一个再良善软弱不过之人。在她的印象里母亲对外人总是嗫嚅的,最爱低头,一说话就脸红。然而对她却管教甚严,很早就开始训诫她女孩儿站有站姿、坐有坐样,凡事一定要规规矩矩。功课也一定要按时完成,虽然她母亲不懂,但还是行使作为一个家长检查作业的权利,签下端正整齐的碧珠二字。孩童总有顽劣时,为此她没少受过戒尺。
大学真是个好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以前有人管束,或自知不能的事。
殷素素想到做得最肆无忌惮的事情是去看电影。毕业前掐指一算,大学四年看过的电影,竟比读过的书还多。那时一到周末,有门路的学生就做起承包电影放映的生意,贴海报,做广告,打擂台,好不热闹。去水房打水时必经之路的黄色海报墙上后来战况愈演愈烈,对战方亦愈来愈尽心,原先只有孤零零的电影名称,这边加上一句话介绍,那边绘上漫画宣传,倒是无心插柳地挖出了学生的艺术热情。有一次连素素都被拐了几道的同学叫去“头脑风暴”,给海报做设计。一晚上一个阶梯教室先是放两部,后来开始放三部电影,有时还会根据观众的热情加映一个短片,作为吸引大家不跑到对面或隔壁教室去的“餐前甜点”。
大二时她选修了一门文学系老教授作为专业票友开的戏曲艺术研究,在那个特立独行为家常的学校亦属冷门。选修的学生里一半为学分一半才是真正感兴趣。课时很好打发,上半堂讲授理论下半堂播放赏析,赏析时间可以名正言顺地打盹休息。一日老教授介绍到元杂剧“四折一楔子”体制。正戏之前或途中常会增加的简要段落,交代背景缘由人物关系。她走神想到每周末的“餐前甜点”,同样是开场前的锣鼓喧天,琴声如诉,是为定静,让茶馆里进出哄闹尚未凝下神来的听者坐定,安心,开场。
碧珠在她眼中亦是如此古旧具有戏感之人。隐隐的过时。如果每个人出场都会携表明身份的背景音乐的话,那碧珠应是程派青衣的幽咽婉转。然而这些她自己并不知道。她一直活在众人的背景里,不辨今昔,无论魏晋。
碧珠总要每隔一段时间才会精神抖擞,尽心尽力地做饭,而她一旦动起心思,烧菜时的手艺比餐馆的主厨还要好。酱鸭、东坡肉、狮子头,四喜烤麸,糖醋小排,西湖醋鱼,都不是她爱吃的。于是她知道她的父亲就要回来了。她看见母亲毫不乔装地讨好,分外鄙薄。那时不知为何她总是有气,对其母,其父,这个世界,天和地,连同她自己,都一副深深切切看不起的样子。
几次做海报的过程中识得摄影系的小西,社团聚会时偶尔也能碰见他。小西喜欢用大色块纯色原色的铺排,后来她看到张艺谋的《英雄》上映时第一反应不是别的,竟是想起了小西。
期末女生部组织舞会,她作为副部长张罗打点。部长行将卸任,为留下最美的挥手与背影,从内容形式舞台灯光皆求创新。外援了工程系摄影系录音系众劳力,小西也在内。
在一群人的通宵熬夜中,部长建议为保持清醒,每个人可以提问身边人一个问题,类似于今天的真心话大冒险,顺时针循环,开始问问题。她身边的人是小西。小西问她,认识这么久了,却一直很好奇,她除了学习和看电影,还喜欢什么。这么小的学校,却似乎从没看见或遇到她做过别的什么。
部长非常不满意小西的放水。如此缺乏挑战性。
素素想,说什么好呢,她真的喜欢什么呢。就说了还喜欢看F1。
你这么文静的人怎会喜欢F1?好不搭界。
同为江南人氏但却良好继承了伶牙俐齿精神的部长倒来了兴致。
Formula One,一级方程式。参赛车辆全按统一“方程式”制造,以示公平。容积3000cc自然吸气式动力输出700至800匹,上一秒你见它仍是黑点,下一秒已如风般疾驰远逝,真正的路上飞行器。上世纪五十年代首届一级方程式世界锦标赛正式诞生,最初仅七站,举办地多在欧洲,只一站设在美国。此前,现代F1大奖赛雏形为1929年的摩纳哥街道赛。彼时摩纳哥汽车俱乐部欲加入欧洲汽车组织,但条件是必须自己有汽车赛。摩纳哥是弹丸之地的小国,俱乐部只好利用街道赛车。此后,在尚未不断与时俱进推陈出新的夜赛黄昏赛之前,摩纳哥街道赛,是F1最美最人间气的一道风景。
那天她从电视屏幕上知道他的中文名。
罗今生,这名字好似琼瑶戏剧中走出的一个古代人。
后来她每次都准时从电视字幕上读出他的名。雷打不动的,看有他做嘉宾主持的节目。更多时候是听见,听他的解说搭档荣恩热情地叫他艾尔。艾尔艾尔。荣恩时常充满爱意地嘲笑他总也不见提高的普通话,两个人如孪生兄弟般默契地在节目中比赛着讲谁比谁更冷的冷笑话,更多时候他们甚至不用讲,一个眼神,一个扑或嗤的语助词,就已心领神会,交换了想说的评价和内容。她看着电视机里的那两人,作为主持搭档不能再好的两个人,一个极瘦一个极胖,常常在某一瞬间给人不是兄弟更像老夫老妻般的错觉。如果是夫妻,荣恩一定是慈祥的爸爸,艾尔是操心的妈妈。作为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他们亦不能再好。
她曾经并不喜欢F1。
为什么那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父亲会喜欢F1呢?从小她见到父亲的次数就有限,跑车的父亲经常要出差,即便一个礼拜回家后也是安静地开着电视看体育台,从不主动与她搭话,过问她的成绩,从未表示一个家长的慰问和关心。那时她完全不知道这些车轮子一圈一圈单调枯燥地转有什么意思,对她来说是相同的噪音,并且周而复始,永不停歇。她的脑子就快要炸了。于是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并用力甩上门。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女,倒不如说是共享一个屋檐的客人。但就是这样的父亲,沉默得像一棵树桩的父亲,竟然有一天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卷着单位的公款和一个她并不能称其为母亲的女人逃跑了。听见这个消息的瞬间,她突然想到的竟然是扬眉吐气这个成语,而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愤怒和谴责。当然,旁人并不知道她与父亲与这个家之间的凉薄,她一直都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并努力置身事外。
往后她想到关于父亲的记忆,其他的都已渐渐遗忘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一圈圈的轰鸣声。
她开始追随每一程比赛。当然只看荣恩和艾尔的解说版。
慢慢地,她竟从这些频率共振不同的轰鸣声中听出了曲调,旋律,音乐。
那声音不再是噪音,而成了包含千言万语的乐声。
后来她终于来到香港。
拥挤的弹丸之地,美丽的东方之珠。
文娱界政商界以前所未有的团结一心稳定这美丽之岛。正是回归初的几年,港人治港政策,使成熟的英系社会重新焕发了青春,亦吸引了一批有志青年来此。
开始的时候,她经过多年修炼的标准的普通话硬梆梆的,一声一声地锤在空气里,和这座柔软妖娆的南方城市那么地不和谐。但其时这个城市的人已在奋发地学习普通话,期望北上开拓事业的另一片天空。只有她,和时代反方向地走着,勤力地学着广东话,每一天都活得朝气蓬勃干劲十足,这个时候,虽然她已经名正言顺地和罗生一家公司了,后者却连她的名都未曾听说过。
她偶尔想起,都不知道是因为喜欢港普而喜欢的罗生,还是喜欢罗生才喜欢的港普,总之她那么勤力地学广东话,每说一句的时候,都有一种甜蜜的痛苦,舔噬撩拨着她的心。
从小到大,她似乎都无法顺畅自然地表达她的感情,愈是对她喜欢的,心底郑重其事的,愈是显得生疏。到后来,连自己都开始分不清甚至疑惑那是否是真实的厌恶,冷漠,不关心。然而,那天,她忽然从艾尔、荣恩充满欢乐的解说里,发觉那些她原本不愿提及的,F1,沈碧珠,殷志伟,好吧原来她已经喜欢很久了。
到这城市的每一天都是匆匆而过。这里的人走路的步伐讲电话的语速都比别处快些。每一分一秒都要化作生产力才有意义,没时间你推我让地矜持抒情。
她来了已有月余,却还哪里都没有去过。临近节日才有了短暂的公休。
租了的老屋一直没能彻彻底底地大扫除。老屋的下水系统总是陷在围追堵截中,那混合着反复堆积发酵后的烂菜叶味,阴湿的水汽附着的铁锈味灰尘味,经年木制家具的腐朽老人味,潜得细细的,无孔不入。她便在那股天天开窗亦敌不过的气味里写稿,做饭,做一切事。
楼上洗浴如厕的每一次废水经过墙壁内的上下管道都像在头顶,火车开过般轰隆隆。
即便如此她也很满意。
初中就开始住校的殷素素,在有性别意识之后十多年,才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房间和卫生间。集体生活不仅分享汗味体味洗发香精味而无任何秘密与隐私,作息也极易受他人影响。用功读书者应急灯夜夜打到凌晨。又或者一次次被挑起头的卧谈。主题从同班级男女生扩散至全校男女生直至文化圈娱乐圈各种圈的八卦。
某次在恋爱史交代时,老三说起了小陈。大一刚开始时,宿舍的七朵金花排出了值日表,两人一天值班打水打扫卫生,随着校园生活的各自发展,慢慢地一个两个有了对象,值日表便自动废止了。有了男朋友后,不仅水有人打,一日三餐都有人打。女生宿舍虽明文规定不许男生入内,即便特殊情况亦要经过繁琐的登记,但她们的宿舍恰在一楼,平常可透过窗户传递,偶尔也能绕过宿舍阿姨的眼皮溜进来。
小陈在坚持不懈地帮老三打了一年水后终于转了正。不知谁做了句注,小陈,就是和小西一个宿舍的,摄影系,你也认识的。
小西自从知道她喜欢F1后有时碰上也会和她聊几句赛况。次年他们又恰巧选修了同一门课,极受欢迎的中国电影史,教授会另抽时间放映老电影,小西就坐在她身边的位子上,看了一学期的《大路》、《浪淘沙》、《神女》……那么早就已那么先锋,他喜欢《大路》的奇崛恢诡和《浪淘沙》的存在主义,而素素更喜欢《神女》里阮玲玉那双哀愁深重的眼,整个眼睛都像裹在阴影里要被湮没了一般,逃也逃不出,甩也甩不掉。主义和意识形态,她亦知该学,却始终不及细节和表情使她流连。
除了讨论过一点电影和F1,再无话。只有说起这两者时素素的声音才会突然像被上了色的黑白照片,生动起来。
他问你最喜欢哪位车手呢?
她觉得这个问题好难。
如何评价一个人。他的优点和缺点,比例和占重如何分配才能够判断出喜欢这个人,不喜欢那个人。是如此耗费脑细胞的一项工作。不如不想。
但小西既然问了,她又不忍拒绝。
一开始最吸引她的是舒马赫的tough,驾驶风格凌厉,同他的人一样坚韧果敢强悍,然后是蒙托亚“排位王”的冲劲和暴脾气,绰号“冰人”的kimi无论成绩好坏整个人皆一副冰山的酷,巴里切罗老好人,法拉利的千年老二,老实和勤勉令他试车时不断刷出好成绩,却又极可惜的不具王者之相。还有稳定的“飞人”哈基宁,技术sharp的阿隆索,巴顿的才气和风流,特鲁利,特努力。
他们说起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瞬间。1999年银石大奖赛刚出发一圈舒马赫即前轮爆炸冲出赛道以110英里的时速狠狠撞上防护墙好不惊险。那一刻她再度想起了塞纳。1994年圣马力诺大奖赛,前一日刚有拉森博格在排位赛因时速300公里撞墙不幸身亡,一天后的塞纳在坦布雷罗弯亦因速度过快失去控制终成灾难。速度与激情开出的娇艳之花一直与高危相伴相生。是塞纳的去世让国际汽联下决心提高赛车的安全系数,避免悲剧事件的继续发生。
没有再多了。
他们从未提及罗生。她不知他看的是哪一台的转播亦不想过问。
老三接着话茬说起有一次去小陈宿舍小西在,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了素素好几次。那个小西。
看过三部半电影后已近深夜,小西会叫住她一道从教学区走回宿舍区。一地梧桐落叶踩在脚底沙沙沙的,路那样长。
小西不知道素素见他,不知是因为相似的容貌还是声音,让她想起了童年曾走近过的伙伴胡赞。她和胡赞同班,又都是一个家属院的孩子,冬天天亮得晚,而他们的家离学校又远,反正同路,胡赞便主动先跑到大门口等她,结伴同行。他们在清晨最苦寒的时分走着,手脚还是冻的,一路上都没什么行人,只有零星卖早点的小摊,每路过一个烧饼铺或烤红薯铺他便拉着她去填着炭火的铁桶边焐手,慢慢地天就亮起来了。碧珠得知后勒令她不准再和小胡一起上学。为避免碰面的尴尬素素只得起得更早,出家属院一路僻静得连鬼影都没有,明明是夜,不是白天。
她看见小小个子脸颊仍长着青春痘的小西。想起小胡什么都没有要求便被扼杀的友情,或者慢慢地就会如其母所言提出要求,或者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只是个知道寒冷的人单纯想分享她一点温暖。
她和他从未开始。他们只是不小心交错的两条分岔小径。
近距离后,才知道,艾尔风评并不好。以前她认为艾尔像舒米,稳如磐石的坚定,父兄般的温暖,近了才知他是巴顿,传闻中的花花公子,钻石王老五的身价。家里是开制衣厂的,平时工作起来环游世界各地,时装季跑米兰巴黎伦敦只当家中后花园般熟常,当作消遣爱好才每到时候便匀出时间自费飞来台里主持节目。怎么有点像那个《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现代社会竟还存留着这样一个旧式公子哥,当日的新派今时已成古典,和他名字一样的古代人。
因此她羡慕罗生是幸福的,他只玩票,喜欢则来,不喜则退。于她则是扎扎实实的搵工与薪水,尤其在人人为物质奴役的香港,一个月的工作量少一些些都会让她紧张,生出种不知所终的恐慌感。她已是被赶进观赏笼里的仓鼠,只有不停地跑跑跑,才能继续生存。
素素默默了解到那些关于他的细节,一点一点凑出一幅五光十色的拼图。他最爱吃的便当是煎五分熟的猪排饭,最爱的娱乐是开卡丁车,最喜欢开谐音的玩笑,喜欢每一个夜晚胜过清晨。他的唇有棱有角,满意时目光会直看进你眼里有轻微笑意,无聊时仍恪守礼仪拇指和食指却以最细微触点弹动着泄露心事,总之她搜集所见所闻的一切资讯,同步他解说的任何一场比赛,然而没有再多,她甚至不要他知道她。
要说罗生的年纪,足以做她爹了,至少也该喊声uncle,但她不。后来经历的种种,从荣恩笑着招呼他俩的第一面,在他尚不知她叫Iris的那一刻,她已先叫了他罗生。来了香港,才知这里对男性统统都是礼貌地以姓加生,邓生,王生,刘生。她叫他罗生亦是顺理成章,只是有淡淡的礼仪和生疏。因为这里更习惯的是乔顿迈克爱丽丝。
“吓,我都唔知我几有名。你叫咩名?”
“Iris?几得意吖,无过这音并不算上口哦,不是很好的广播名。”
这话她并非第一回听,上学时老师就说过,但她实在因喜欢凡高,一直不舍得扔掉这个名。其后他们慢慢熟稔了,罗生去法国顺手给她带回一幅凡高小画,虽然是印刷复制品,却仍激得她掉下泪来。他温柔地拍她的肩,哎哟,真是个孩子。
她知他待她一如uncle对niece。卫视台待她亦一如再生父母。来这里后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先是茶水小妹一样的助理,然后跑新闻,记者编辑导播挨个试过,果然学校里学到的大多用不上,人生阅历如何学,临场反应如何学,都得真真切切和时光熬。电话二十四小时待机,凌晨返家倒头睡两小时后又要起,跑突发,到深度,再到专题部,一个个昼夜无休下来,怪不得记者是青春饭,她未见过如此挥霍生命的职业,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另一项职业如艺人,香港发达娱乐工业下的艺人更辛苦,不但晨昏颠倒做空中飞人更要时时明艳如福尔马林冻住时光后的假面。三餐不正,胃就这样坏掉了。痉挛绞痛像兄弟姐妹般找她比找谁都亲,而后吗丁啉镇痛剂只当维生素糖豆一般地吃。而最可怕是精神的木,起初跑医院紧张到手心出汗,见多了杀人放火生死别离后亦变得稀松平常。老大问新闻惜时惜力无需潜台词只管头二三条。
她忽觉他们这一代怎样都是尴尬的,长一辈业已成导师权威填埋好了坑,小一辈却将她尚景仰敬畏的长辈们沉重的历史和负担挥挥手便甩在身后大胆无畏无限冲劲,只有他们是三明治,是夹心饼干,生在旧日,挤在新时。念书时教育刻下的深深印痕是时代的宏大意识形态的正确,然而这些并不属于他们,于是只好在日渐受挫后躲到个人的小世界里去,似征人还未上场却已溃败下来。下一代才没有他们这许多愁肠百结的思虑,小的义正辞严凛然光明,小因此亦成了一种大。太阳是他们的,更新的一代。每一个熬透东方鱼肚白的清晨她多想一切都不要理,寡淡如白露小姐般地说一句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心一冷,正值各栏目改版,她主动转去做娱乐专题,旧同事碰见她都不免开玩笑,都唔知你几八卦的。
从前他们谈起做电视个个精英心态热情澎湃有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理想,都是些该趁早丢掉的无用的高高在上的学生腔,入了社会才知电视再大众庸俗不过,不过是另一类服务性行业,观众才是无冕之王是上帝。
她想起是谁说的西方社会鼓励发展体育和娱乐,因其是最好的春药。耗尽了人的荷尔蒙,就不会再对所谓政治所谓主义你争我斗地关心。
他们当然不知道她的一步步。随波逐流地被推着,慢慢地竟也离他近了一点,在这个老式的电视台里,文体仍是遵照最早的分类归为一个大team,他们的办公室和直播间靠得很近。
可是她却对他们说,嗨啊,我胸无大志顶喜欢做狗仔的。不用费脑子。不想理政治。
所幸这座城市好像不能没有八卦。超市买菜的欧巴桑在收银台前排队等候时随手拿一本周刊付账,仿若当给小孩子买的安慰糖果一般,安慰自己疲惫枯燥的人生。总是能洞悉都市情怀的李宗盛专门为港女莫文蔚量身定做了一整张专辑,主打曲《十二楼》赫然写到了那些职业艺人们——影剧版依然沸沸扬扬,像极了枪声大作的靶场。
八卦中所有电闪雷鸣式的情节都浮光掠影,一带而过,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大众最喜欢的冥冥中似有操控人生的上帝之手。戏剧冲突和矛盾先是推到最大然后再化作绕指柔。
她开始跑全港大小戏院。再老旧生僻的都去访问过。七拐八拐的巷弄里有一家早就过了时的老戏院,颇有性格地坚持放粤语残片。划痕噪点这么厉害,当时还未有发达的修复技术,剧情拍摄手法也年代感到令一般观者大打哈欠。真是fans才会去。当然少少人。黑暗寂静的空间里,零星点缀着几位客人,是彼此表白坦陈心迹的短暂温暖安全时刻。
倒是很合适她,做一个淡淡的观察者。她其实一直是那样眉目清淡的女子。淡到没有颜色和表情,她的感情在显露前全被自己吞噬了。
唯有F1,F1依然如最亲最近的老友般甜蜜地撩拨着她的心。
她淡泊的神情只有在看F1时才会略略激动兴奋,他身当己身般的代入和投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F1从不怕快,倒是一直和时间、技术挑战太过高频的强刺激,已做到极致总是在极致如何才能好上加好进一步吸引观众?为比赛好看接近环保国际汽联不断想招式变换花样。排位赛用车规则,空气动力学限制,轮胎统一结束米其林普利司通数年争斗。
而各车队见招拆招。
窄窄的过道里若碰见荣恩,会顺便问些最新资讯及意见。从台湾来港工作十多年的荣恩依然保留着一衣带水同胞的热情与好客。
素素知道荣恩在比赛的沉闷时间里会聊起他的家庭妻儿,妻子先后生了一子一女,凑成一个好字,儿子已上小一,女儿尚在幼稚园。幸福美满的家庭。
熟一些后也会顺势聊些家常,荣恩问香港生活适应得如何?
昼与夜的天水围,美味情缘的南丫岛,仁者见仁佛者见佛的大屿山,那些如梦的地方还是没有好好地去。人好像都是这样,再远的地方都容易到,近在咫尺的反而都不去。当然是先推说忙,其实亦并非完全没有时间。时间挤挤总归会有的,只是她很怕破坏旧欢如梦。
荣恩用他圆圆的手肘一推旁边的艾尔,正好啊他在,有好车,又有空,可做向导兼车夫。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期期艾艾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决定推不推门的刹那退了一步。“唔使了,罗生几忙,我用八达通更随便啊。”就让门还是门吧。荣恩便问她是否去过台湾。“有机会一定去啊。花莲好美。最好春天去咯,垦丁有春呐好热闹年轻人一定都喜欢。”
又一年年关将近,她终于不再那么忙,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这座城市。素素的耳边回响起碧珠曾经对她说过的新年一定要收拾整洁来年才会有好运的话来。她从前对碧珠的听话多少有些寄人篱下的非情非愿,不想自食其力离家万里后却又听起碧珠的话来。她决定先拿宝贵的一天打扫房屋,整理完毕后腰背脖颈俱已僵直。南国的冬日虽然依旧不冷但天色到底暗得早些,素素便在拥促的小屋里做最省事的日式饭团当晚餐。热米饭中加寿司醋砂糖香油搅拌,醋要一点点地下,一边加一边搅,先略略过酸些,等到米冷了,味道自会淡下来。然后静置放凉,加入切好的酸菜卤蛋肉松老油条熟芝麻,戴上塑料手套捏成拳头般大小,用剪好的烤海苔包裹。素素不加盐,已经够咸了,如果可以她的希望是甜一点。米饭一煮便容易多,素素捏了七个整整齐齐码在有淡黄年轮的木砧板上,像秩序井然的七个小人。她想到碧珠从前的备菜洗菜,煎炸烹炒,充满了一个仪式所需要的情感。炉灶上蹿起半米高的浓烈火光,橙红柠黄的温暖,如凡高少数平静与温情的用色,是否在为爱人精心准备晚餐的那一刻,碧珠才能得到短暂的温暖。更多时候家里始终沉郁冷寂。不知是否是因为过年,她从前并不怎么常想到,而那天却数次想起碧珠来。而父亲总是默默地喝花雕,夹一口小排,一口烤麸,那黄酒温在小小的杯盏中,总也喝不完似的,她也曾以为这样的日子没完没了。
她扪心自问,荣恩和艾尔也问过她的,为何会喜欢F1,说不清楚,只好说,因为父亲也爱看。
他的父亲,因为有小小的结巴而寡言少语,却写得一手清秀的好字,与他的火爆脾气大相径庭。在家里,沉默是他们最大的对话。相对无言。或许她和他在家时都是尴尬的。
也许父亲是想成为另一个人吧。不能够在现实,至少在心里。
曾经香港对她来说亦是异域。再好,也是幻象。只是她太想腾空而起挣脱这凝结滞重得不能再重的现实而去。她原以为正凭借自己的力量一点点从过去的生活脱身而出,然而随时间的慢慢推移才发现,其实她的心早已被捆绑在原地,无法前行。
然而她还是想试一试。她像游客一样下载了一份攻略背着轻薄的背包走在街头。鳞次栉比的握手楼似乎更多了,空间更逼仄,一幢幢掩没了城市的天际线。上上下下的柏油路涂着白线,总是陡坡,一如人生。
她搭自动扶梯在半山的小店吃到了正宗的咖喱鱼蛋和云吞面,凝神张望了油迹斑斑风扇后的钢筋丛林。她坐在开往太平山顶的双层巴士上,那天的云极朦胧而柔和有如蛋彩画的粉晕,坐在二层的她听着垂垂压下的树枝撞击窗棂的声音,像是离天也近了一些。她和游客们一道挤在龙城卓悦莎莎买妆品,到弥敦道两边金店看周大福谢瑞麟Tiffany。她终于明白了这个城市所宣扬的物质,某些时候的确可以提供抑或代替一份如恋人般的温暖切肤。还有那些电视剧集中柔光打出的美丽不真实的场景,共同构成了这城市的美好,一如童话中白雪公主头上那顶金光闪闪的皇冠。
天星小轮吹来温柔惆怅的晚风。她终于在拥挤的人群中看了腾空起舞纷飞迸射的跨年烟火秀。新年和烟花一起实实在在,就像这座城市信奉的双手用力挣钱的感觉,实实在在。
她在如此绚烂美好几近幻梦的漫天烟火下想。多么美好。好到不能再好。
某个瞬间她想到她父亲,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自由么?还是为爱情?多么可笑。他的生活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至多再添个孩子,这就是他想要的么?
如何她都想不明白。
那些她反复扪心自问仍得不到合理解释的时候,她就戴上耳机听马力强劲的一级方程式引擎一圈圈的轰鸣声,回旋往复。那声音单一,坚定,恒久,像洪荒宇宙中传来的,天地不仁。
有了电脑后他们不再每周报到式地去阶梯教室看电影,学生仔的生意开始变萧条,放映影片亦不复旧时精心,于是观众数量更恶性循环地少下去。小陈给他们宿舍弄来一台自己组装的二手奔腾,虽考验着当时宿管阿姨的眼神和宿舍不稳的电压,但此举着实赢得了七朵金花全体的好感。他们的口味终于可以不用被左右,择片看碟,趣味全由己定,还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一些公共场所有碍观瞻的电影。老三从广阔的渠道借来《自梳》、《索多玛120天》、《感官世界》、《莫里斯的情人》等等,团团坐在电脑屏幕前的他们看青春俊美的Hugh Grant在剑桥草坪上留下一吻,胜却日后多少风流。那时宿舍里几乎人人背得下“如果你丢下我,我将在半梦半醒中度过余生”之类文艺的台词。
那台旧奔腾就这样陪伴着他们跨越了世纪。新千年到来前盛传千禧虫危机,文科女生们在有限的常识下一度怀疑宿舍电脑是否撑得住,人心惶惶中又期待会发生什么似的末日心态。当然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在王府井小教堂充满希望的欢呼声浪中开始了崭新的纪元。
此后网络的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夕换了人间。车迷们先是在bbs后是论坛网站有了唱和交流园地。荣恩也秉持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敏感早早建了个人主页,和他同罗生解说比赛的风格一样调皮轻松,插科打诨。
她看到有一天他写着:今天香港下起奇怪的雨。我出门三次,扔垃圾去mart买报纸,它都下着。而我在房间里呆着的时候,天气却晴朗得不像话。
她来到这座城市后也亲身感受到恋人般迅速变脸的岛屿台风。
而一到季风时节雨水肆意茂盛蚊虫如杂草繁衍丛生般盎然,素素翻遍整个屋子也未找到火柴打火机,许是用完了,只好去厨房用煤气点,墨绿蚊香顶一下撑开两盘纹路如蛇,微红火光上燃起飘渺云烟,老屋仍旧丝丝缕缕发散着经久不去的一股浊味。这老旧的房子与场景,令她不自觉想到张爱玲写《倾城之恋》时的那城市,当外界的恐慌压制住内心的恐慌时,也就可以不由自己想。许鞍华1984年携发哥缪骞人拍成电影,首次以影像还原彼时彼景。新世代的人很少看过了吧,素素倒是在学生时代看过的,最喜欢的却不是发哥缪骞人“死生契阔”的来回,而是流苏弯腰点蚊香时的神情,确切地说,是她静静蹲着冷眼看世界的方式,每一次都带着不同的情,冷艳优雅悲凄肃煞淡泊雍容皆有之。后来她看《阮玲玉》里梁家辉蹲在港口抽烟,张曼玉站在一旁看他,来往如梭的船只,时远时近的汽笛声,衬得他俩的背影愈发苍茫,梁问她要不要试着蹲蹲看,对世界的观感会完全两样,起先她摇头,后来又肯了。张曼玉跟着梁家辉的那一蹲,与流苏异曲同工,瞬间让她喜欢上导演阿关。亦因此即使过些年后的《长恨歌》再不济,素素仍坚信他是真正懂张爱玲和她的上海的,香港男人。
那一年,为纪念作者逝世十周年,《倾城之恋》再度改成话剧上演,轰动全港。梁家辉携影帝之誉演范柳原,因最后一场演出冲突决定不出席金像奖却再获影帝。那天的后台提前架起摄像机拍他一身戏服未下妆同步聆听颁奖资讯,念到他名时像个天真的孩童开心到摔了个跟头。
她也去看了公演。一个人入场时竟碰见罗生,问你也喜欢这作品么?罗生笑笑,若不是国外回来的好友听说这出剧,特特地地要看,他才不会一人来。朋友有事耽搁了,在等他。她好心陪他一起,和他介绍一下剧情,说起了山盟海誓的那堵墙。终于开演前等到他朋友,亲切地向他俩说sorry,同罗生一样的gentle。
散演后两个人又极绅士地说先送她回去,不知怎样又说到了浅水湾,那位朋友也叫好,于是三人趁兴便去了。那晚素素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衣裙,甩下他们快步走到海滩,咸咸的海风第一次有了熟悉的味道。两个人温柔地看着她,罗生说今天看Iris才发现也是个大人了呢。那晚她忽然好高兴,和罗生说的话也几乎要比所有日子里加起来还多。她说初二读小说时就想来这里,想知道这里的海风到底有什么不同,而大学读到《孤岛张爱玲》时好不生气,她早想寻着张的脚步重新走一遍,然而被苏伟贞一写,那感觉就像被抢了最心爱的礼物般……呵,总是碰撞着我们过去的历史。
素素和他俩说起她的大学生活。冬日的北风像刀子,特别冷的清晨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勤奋的学生们就起来对着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喊声,看见自己鼻子嘴唇里呼出来的气,白雾一般长长地缭绕着。她说起那些坐在教室安静看书的日子,她一生中最没有负担的日子,沉浸在漫卷诗书编织的世界中,她其实知道她最擅长从事的工作不是影像而是文字。
那点解那时来卫视?罗生好笑地看着她。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眼角撇到他目光祥和宛若一个慈父于是只好转过头看海。那晚他们就这样走着走着,荡荡停停,不是这座城市的节奏。
一周后文体部刚办完一场盛大活动,无数个通宵后终于解禁,好事者动议尚在台里的无事者雄纠纠气昂昂地去了维港。连续熬夜后过度绷紧的神经如扭过了发条的机械运转着,一时间切换不到松懈的频率。她便也跟着去了。
在这里每个人过夜生活的经验实在是太丰富。小陈小李小孙随便哪一个人都是本百科全书,几点到几点去哪里,续摊应该在哪里,哪个时刻道路拥堵何时散场,哪里美女云集,哪里号称gay吧。
她有时诧异她身在的白日夜晚并不是同一座城。她想起那首三十年代的靡靡之音,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而时空早已腾挪转移,如今造梦给梦的,是这座星光熠熠的香江之都。
每一个黑夜都被无尽延长,像凭空造出的一个时间空间,独属于现代人的,金属薄翼般脆弱的隔绝的壳。而现代人躲在这充满冷冷科技感的金属蛋壳中,从九龙Soho兰桂坊直到港澳码头,每一日都如末世来临管他如何般纵情恣肆,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呼朋引伴后人愈聚愈多,少见的气氛,荣恩和罗生竟也来了。
爵士女歌手正低低沙哑地唱着一首改编后的西洋老歌,那歌声层层叠叠如海浪:
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明天你是否依旧爱我?)
And only you hear me in silence……And only you hear me in silence……
(只有你听见我的沉默……)
觥筹交错间荣恩被on-call召唤先走,而传说中号称千杯不醉的罗生竟然醉了。她只好替他取车一路送到海景花园,罗生倚在副座茫茫中和她讲起一个男人。第一次见到如此不掩饰憔悴低落的他。而平素这城市中的人都是如此吧,人群中他们掩饰的功夫一个比一个好。没办法,这座城市太小了,到处是公共的空间,私领域少之又少,不能停车,不能抽烟,不能吃东西和大声说话……她这样混乱地想着,发现罗生的头发已是那种雅痞灰,白发和黑发互相参差点缀着分不清主次。她忽而想到父亲的头发会不会也已成灰。
记忆中殷志伟还是一头乌黑油亮的发,野生植物般茂密旺盛。她不知十多年未见的父亲如今是人到中年一派安然的啤酒肚还是东躲西藏后的寥落瘦,或许事到如今他俩即使相逢街中也不再认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俩才都放下心来。
尽管碧珠对她严厉得近乎残忍,但依旧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外人眼中的好人。有时素素不免心生疑问是否她的善良软弱只是无力抵抗那现实的壳。直到后来她一个人走南闯北过日子,来到这刀枪不入的城市,一次次的摸爬滚打中才逐渐明白,软弱又有什么错呢。年轻的我们什么都要清贞决然,铿锵有力,非黑即白,可年纪逐渐大了以后,才发现自私软弱等等曾被她弃如草芥的评价在这世上是多么正当和直接。
她突然感觉回到了从前跑时事每次突发状况之前,她总是敏锐地预见到了最坏的结果。无一例外。
隔日在茶水间听见罗生请辞的消息。
同事叽叽喳喳议论着,艾尔为人几低调哦,除埋荣恩谁都未讲,害大家连欢送会都搞不成。
唉,以后到哪搵佢这样的王老五,好男人又少一个咯。
瞬间她脑子里像有高速引擎一圈圈碾过,嗡嗡的响。
当晚写一篇稿子怎样也写不完。第二天头昏沉起来时赫然发现笔记本屏幕上两只小虫的尸体,已被夹成标本的形状。她想起昨夜赶稿时怎么挥也挥不走的它们,到底是做了牺牲品。而这方面人比动物要清醒多了,飞蛾扑火的事,是断断不肯做的。
不是他最爱的F1么?
就这样不值得被信任么?
倒是荣恩,还是好好先生的样子,只是罗生的请辞让他十分心痛,十多年的搭档了,默契早炉火纯青。换一个人,又要重新培养,他最担心的是新人听不懂他的冷笑话。若比赛也不惊奇有趣,场子开始闷掉,可怎么办。一日荣恩在餐厅碰见她,说正广招嘉宾主持呢,去试试吧?
看荣恩十年未改的大胡子和一如既往的憨厚笑容,素素想,真是个好人呢。于是便去了。
不想真被选上了。许是台里也想趁此大换一次风格,看男生女生配会出什么效果吧。
然后她有了每晚的新功课——下班后去资料室借带子,历年有罗生的不管节目大小,都借来,美其名曰学习,其实,当然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当屏幕上充满了一个个罗生,从以前很有年代感的发型和衣着,到后来日渐雅痞风,逐步蜕变成一个文雅绅士的样貌,她高兴地想着,这也算是他的人生之路了,竟没有错过一个镜头呢。这主持真是赚到了。曾经她多么希望她的成长也可以有人分享与陪伴,终不能够,所以益发觉得其珍贵。
在每次一个半至多两小时(如遇极限天气或突发状况出红旗,除去此段的实际赛程到达两小时后就可以现有排名终止比赛避免无限制拖延)的时间里,她都像是乘上了阿拉丁魔毯的少女,从沉闷庸常的现实中升起来获难得片刻的自由。好像只要她闭上眼,再睁开眼,世界便变形如微缩模型般凝聚在她脚下,她完全可以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而比赛结束后的她如同黄粱一梦的卢生兀自惊醒,咭咭地踩着拖鞋拿着水杯回到再真实不过的人生。
一有假荣恩铁定飞回台湾,他最想念的除了老婆孩子还有道地的三杯鸡。一定要用台湾米酒噢,用其他酒不是不可以但味道会大减。最后用新鲜的九层塔做点睛之笔,香气馥郁。
荣恩说吃过那么多餐厅饭馆酒店仍觉得自家做的最好。一般餐厅不仅用料为节省成本不那么优且为追求速度常先蘸生粉再过油。自己做除了用料好还可以完全不过油,是鸡皮本身与香油结合而生的油脂,三杯鸡最美妙之处。
素素听他说了之后试着做过。她对烹饪虽从未学习却耳濡目染了碧珠的才艺。将鸡肉冷水下锅焯一遍,炒锅烧热倒入植物油香油,放姜片爆香,至边缘微糊最好。再依次放入蒜粒红椒圈香葱煸炒出香。后将鸡块入锅大火炒,全程不用放水。然后至考验手感的调味时刻。依次放一杯台湾米酒一杯老抽生抽的混合,阿嬷只会笼统地说放一杯,而若初次做照现代科学计量的说法是用喝汤的普通瓷勺米酒十勺生抽二勺老抽三勺,再继续放三勺冰糖调味,翻炒均匀后便可大火收汁。此时可将煲仔放于另一气灶加热,放入食材,快速倒三匙香油,听见刺啦一声响后放九层塔,盖上煲盖焖二十秒,上菜,呈一盘红润油亮。
荣恩的方子的确奇妙地吃出了一些家的味道。虽然她越来越少想起从前,从前并不值得她回忆什么。但那天夜里她被那奇特的味道勾起了可笑的乡愁,她的童年,少年,青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总有着与年龄不称的不安与平静。而那天她忽然好想哭一场,有多久没有为自己的事情流过眼泪了,她也不知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往事愈堆积缠绕愈如云雾烟霭般一片混沌,每次循迹都找不到来时的路。而她的追忆又每每流连于时间碎片的不断延宕和岔开中,快要忘了本来的面貌。在破碎断裂又重新粘合的时空中,她想起小时候碧珠和志伟曾经抱着她去看火车,小小花被里裹着的素素也曾是温暖安全的,原来她曾经也喜欢过火车,当它们路过时童稚的声音亦会咿咿呀呀地跟随着叫着。
而那是那么久,久到她都快忘记的曾经了。
她亦不能辨分明这回忆究竟是真实还是不断添加了她的虚构。
节目继续着,反响不错。她也时时准备着和荣恩比赛冷笑话,到底有老婆孩子的男人会照顾人,荣恩见她累时就主动多说话,抢去工作量。偶尔也会和她说起罗生,如果正值比赛前他去玩了卡丁车的话。有时罗生来港的日子,私下还是会约他一起,说起卡丁车荣恩手舞足蹈着,满脸的皱纹都圆润了,再不是那个胡子茬茬的老男人。
这么快,她来到这城市已近五年。在准备纪念回归的晚会上,她作为栏目组代表发了言。她的广东话早和普通话一样好,也习惯了用影剧集中本地人使用最频繁的开头说“我嘚香港人点么点么”,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城市已然产生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度她认为自己同它是没有关系的,而远在她还未过来时,在北京想着香港,像思慕一个遥远陌生的恋人般,连同那城市的垃圾与污水都是好的,经过了毛玻璃处理后的朦胧与美化,才是她最爱这城市的时候。但现在她竟也像个本地人一样地说着“这污糟污糟的香港”了。或许,正说明她小心翼翼分外艰难的人生终于前进了一小步。
七月的第一天,满城一片红紫荆。各路媒体的长枪短炮将整座城市密织成一张高科技之网。赶路的她在等信号灯时被拦下,实习生样子的年轻美眉举着对家的话筒就插到她鼻下,抑扬顿挫的发音对她来说尚有些困难,这位小姐,请谈谈你看到的这些年都有何变化好么?微风拂过她的发,紫荆花浓郁的香,几要醉人了。她微微一笑地说道,有蔑不同哉,冻奶茶每日必饮,八达通每日必坐,然后心生小小恶作剧般的情感想要为自己打一次广告当然知道是会剪掉的,总有,Ron同Iris主持个飞驰F1都是每回必看。
这世界没有什么不同。最后她改回标准的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