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舰平
做人之形而上与形而下
刘舰平
何谓诗人?我更愿意把它解释成:让生命富有诗意的人,而不是把写诗当作生计的人。有的人写了很多分行的句子,尽显他们超人的智商与情趣;但他顶多只是文字游戏的玩家,与诗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其实诗意并非那么玄虚,我们的周围无处不在。譬如,一个撅着光腚、趴在地上和蚂蚁说话的孩子,他充满童贞的好奇可以证实,人的灵魂在萌发初期或多或少都被上帝赋予了诗的品质。再有,热恋中的男女、耕作时的老农、倚门远眺的母亲……他们瞳孔里皆可流出诗的泉水。如果他们懂得一点分行或格律知识,把这些“泉水”酿成酒,既给自己喝,也包装一下卖给别人喝,就与职业诗人难分高下了。
知识分子往往十分看重“名”与“形”——首先取一个意义深远的好名字,然后找一份清高体面的好工作。但是取名为“某哲”、“某圣”的人,未必就有了形而上的优势;而跻身于某高等学府或哲学研究机构的教授学者,未必就不做形而下的事情。你要怕老婆,就得做饭,带孩子;即便你有了学术成果,想出书,要评职称,也得斯文扫地地先走形而下的程序,硬着头皮去干一些请客送礼、买版面买书号之类的勾当,为了“事业”而失去尊严,涨了工资而降了人格,世风如此,生计所迫,你想清高都清高不起来,奈何?
“上层建筑”的人现在可能活得很下层,但只要能挺住,最好坚持活得不下流。下层社会的人有了殷实的经济基础之后,也可能活得很上层,但是最好自己的心态、做派同时也上流。
上流是一种人格修养,是一种精神境界,是一种灵魂的优雅;而绝不是一种收入标准,一种社交时尚,一种名片的装饰。
流浪汉与旅游客看到原野上奔跑着同样一只稀有的野生动物,当然会产生形而下或形而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和态度。流浪汉与旅游客同样都是人,但这时的人跟人的确不一样。前者最直接的反应是充饥的食物,后者或许会记起保护的责任,并升华为赏心悦目的诗意。可是今日河东明日河西呀,如同八圈麻将轮流坐庄,谁能保证你天天都在旅游,寻花问柳?谁能负责你一辈子都能吃香喝辣,不饿肚子?人一旦陷入生存危机,连树皮都会剥下来啃,你还有心思考虑如何保护生态环境吗?
野生动物既是食物,也是朋友。原始人只有前一种认知,而经过亿万年进化的现代人,终于有了与其他生物做朋友的觉悟和诚意。这是一种由形而下往形而上的进化。然而,今天的人类为了更好地生存,一边进化着,也一边退化着。这似乎是上帝专为人类设置的一个怪圈。这使得现代人具有了双重人格:他们一忽儿像温情浪漫的诗人,一忽儿像茹毛饮血的野兽,让文明的世界既充满着美妙的音乐,也充满了恐怖的呻吟。
一般来说,留待心与脑思考的问题多是形而上的问题,交给胃与生殖器官处理的问题多是形而下的问题。这些问题从本质上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都是生命所面临的问题的两个方面,而且互相依存,互为动力,还可相互转化。
生殖器官是人们最不耻一谈的形而下之物,一旦被塑造为华表、宝塔、纪念碑、祖宗牌位、图腾什么的,就很可能变得形而上了。想一想华表的威仪、宝塔的壮观、纪念碑的雄伟、祖宗牌位的庄严、图腾的神秘……竟都源自于一个履历暧昧的秽亵之物,实在也有些荒唐和滑稽。真个也是出身不由己、高贵可选择呀。
练气功主张“天人合一”、超然物外,很有哲学意味。练功者若以此来修养心性便是形而上,人到晚年真还有可能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如为养身而练功,便是形而下了,最多只能帮你调理一下身体器质方面的毛病,弄不好还会邪气缠身,走火入魔,神思更加恍惚,性情更加怪癖,这又何苦呢?
艺术是形而上的,艺术可以孕育出美与和平———比如将战争化解成体育,将追杀演变为舞蹈……但是,体育也会因为争夺金牌、奖金和广告商赞助而引起斗殴和作弊;舞蹈也可能为提高票房收入而脱衣脱得一丝不挂。任何事物既可升华也可堕落,全在人们如何操作它。
东方哲学看重一个“悟”字,西方哲学注重一个“理”字。要是讲理性的人多一点悟性,有悟性的人讲一点理性,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有科学家论证,自杀是体内缺少维生素B12的缘故,那么思维、美感、情操、智慧等的化学成分、物理定义、数学模型又是什么呢?——现在许多国家的政府部门以及社会机制似乎都在鼓励科学狂人涉足这一领域,一些资金雄厚的课题组纷纷成立,他们正进行着令人文学者瞠目结舌、毛骨悚然的“人心猪”、“猴头人”等各项“科学”试验,并以咄咄逼人的声势觊觎着诺贝尔大奖。我真不知道人类究竟应该为此感到骄傲还是感到悲哀?
曾有一个诗人举起斧子砍杀妻子,据说举起的一刹那有可能是形而上的;但落下去的时候——我坚持认为——无论如何都是形而下的。不能因为杀人者生前写过砍杨树的诗就有理由砍倒一个活人。要是天底下所有的诗人都用斧头去写诗,那么这个世界不就变成屠宰场了么?
形而上的问题最好别用形而下的手段去解决。这方面的沉痛教训实在太多了。
同样,单纯地用形而上的方式去缓和形而下的矛盾,最多也只等于画饼充饥和望梅止渴。
做别人思想工作的人,最好让他同时掌握发放奖金的权力。这样才能两手抓,两手都硬。
形而下多为硬问题,实际而功利;形而上多为软问题,虚无但有意义。软问题可能让你终生困惑,却可以一辈子都不去理睬它;而硬问题可以暂时被你一笑了之,却不能永远被你等闲视之。比如宣布真理的人突然腹胀难忍,想先上一趟厕所,上帝这时候也不能阻拦他。上厕所有可能会影响宣布真理的效果,却毕竟不会改变真理的价值。
做人究竟几分形而上?几分形而下?
——我时常惑然惶然,莫衷一是。
哎,做人真是难分上下呀,只能顺其自然,好自为之罢。
刘舰平,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船过青浪滩》、诗集《高山流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