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记

2014-09-24 00:35陆梅
天涯 2014年4期
关键词:阎连科小寒农具

陆梅

岁时记

陆梅

2012年1月6日 小寒 清朗

今日小寒。又是农历十二月十三日。此前一日,农历十二月十二日,又叫百福日。《墨子·鲁问》:“今以一豚(猪)祭,而求百福于鬼神。”活法儿微博有人发帖: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开万善之门,无如寸心挹损(淡泊谦让)。

再说小寒。俗语云:“小寒大寒,冷成一团。”即为三九隆冬之时。此时“寒性凝滞,寒性收引”,正是关节痛、颈椎病、脾胃病易发之时,要保暖,少进补。《粥记》:“每日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肠胃相得,最为饮食之妙诀。”

医院探病回,开电脑,抄录一段来自一个外科新兵的日记:“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温良恭谨。正直善良。无悔于心。怀有理想。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每一天,都要好好的吃早饭。不要大鱼大肉,不要餐餐饱食。吃本地的,应季的食物。知其寒热温凉。频繁小口的喝温水。多饮茶。……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今日小寒,告诉自己:要保暖,少进补。内心清朗。朴素生活。新年伊始,开个好头。《周易·系辞》曰:“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乃立身之道,义为处事之道。说的是内心正直,做事有原则。一个有主见的人,气质是清朗的,就像冬季雪晴后的空气。

2012年1月15日 农历廿二 农具

周末。窝在家里翻书。今年1月号《作家》封面不再是作家的大头照,改以水彩插画,清新可喜。

作家照改在封二,这一次是阎连科。“作家地理”有他新作《711号园———北京最后的纪念》。篇幅看,应是长篇散文,一本书的量。开篇“引子”大气凝神。这个“711号园”就是去年夏天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北京花乡公园强拆对象。阎连科在这里租了房,和这里有了一段城市里的诗栖记忆,直至这个千亩绿地的消失。

第一章农具。阎连科总结农具最后的三个去处不一样的命运:一是被扔在田头化为黄土;二是被提回家,再无用处后再次走入炼铁炉;三是被偶然发现送到博物馆里。三种去处,表面看第三种是最好的命运,阎连科却给出了不同说法:“……这貌似通向神灵的座位,其实是一条最为悲哀的路途与去处。因为在那儿,它们将再也不是自己,再也没有安宁,再也没有新生的可能。”“博物馆是农具的囚室。”

在南方,农具的去处有点尴尬。城市化进程湮没了田间地头。“田间地头”已然成为一个意象,一种想象。昔日麦苗田地,如今拔地而起幢幢高楼。杂芜、密集、沉闷。那些农具如何消失?又消失在哪里?都不甚了了。真有遗落在地,也少人在意。

有一次,我在江南古镇见到一家有卖锄头镰刀的农具店。店里清冷,一整排簇新的铁器出离地打着盹。木柄透白,铁器黑沉。镰刀、锄头、耙犁、洋铁皮簸萁……连同这家崭新小店,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迹。在这个小镇,农具的消耗微乎其微。它更似一间农具展示厅——博物馆的民间体。

阎连科如此叹息:“农具一词已古老得有了唐诗宋词的味道。城市人已分不出韭菜与小麦的差别而认为是一种体面的荣誉。”

2012年1月19日 农历廿六 买花

年味日浓。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次报社编前会。到得早,李工照例已经到,正举着平日抄录的纸片念念有词。俯身探看,都是古人的好词好句,从尺牍上抄来。也拾得一句,马上记下:“清洁芳风,良可玩味。”

下午去凯旋路附近的花市买花。捧回三束桔梗、三枝腊梅。桔梗浅绿蓝紫。腊梅枝长花茂。真真清洁芳风,雅静可喜。日本很多作家写过桔梗花,脑海里翻出安房直子、樋口一叶,好像还有石黑一雄。曾在新出散文书《女孩四季》里,给自己挑了一种花:桔梗蓝的雏菊。买花时,还真有雏菊,惜乎颜色不对,温吞的粉和土黄,看着叫人黯淡。桔梗插在玻璃花瓶里。腊梅置于书房墙角。清香满室。

2012年1月20日 农历廿七 清供

睡了个懒觉。起来看桌上花瓶里的桔梗花,绰绰风雅。花和一只金黄南瓜并排,与一堆书相伴,脑海里想起汪曾祺的一本书名:《岁朝清供》。

怕记忆有误,查了下网。曾看过日本推理小说家连城三纪彦的《一朵桔梗花》。此书获过日本直木奖和推理作协奖。东野圭吾的推荐语:我作品中每一位女主人公的塑造都借鉴了《一朵桔梗花》,因为这是唯一一部让我感到酸涩的小说。

连城三纪彦,本名加藤甚吾,1948年生于爱知县名古屋市。

“女人如花,花落留香。”在连城三纪彦笔下,花就是女子,女子就是花。桔梗花是恬美、柔弱、清幽的指代。但是,在日本文学里,凡是美的东西常常也有魅惑人的神力,你无端地被魇住,直至以命相抵。

以花的凋谢喻生命之陨落。《一朵桔梗花》里的女子生活于社会底层,被大时代所弃,逃不脱花一样的流转凋零。唯美典丽的文字背后,是人性之复杂纠结。豆瓣上有人留言:“如果他是一位画家,那么他必定喜画枯萎的花,并让萎谢的花朵,看来比盛放的花更美……”日本人擅于描摹恶之花。

写童话的安房直子更是将桔梗写成了经典。——“用桔梗花染蓝你的手指吧!”《狐狸的窗户》里,小狐狸这样说。于是大家口耳相传,不约而同被这个故事所感染。脑海里翻出一片美丽的蓝色桔梗花田,天地一片蓝。读故事的你伫立在这一片花海中。理所当然的,一只可爱的小白狐悄然而至,托着一盘桔梗花汁冲你道:“染染你的手指,用来做成小窗……”这扇小窗,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三根火柴,点燃的那一刻,可以看到你渴望见到的景象。

安房直子笔下的桔梗花,纯美、魅幻、哀婉。淡淡的哀伤。

2012年1月22日 除夕 文字里的香

今天是大年夜,大寒后的第一天。天空飞飞扬扬飘起了雪花,细细密密的雪粒子倾空而下。终于在南方的上海见到雪,圣恩很兴奋。

上午去了趟久光百货。笑笑短信来:“梅子:下雪了!”

久光地下一层超市,收银处排起长队。同样排长队的是路面的私家车。人们行色匆匆,手提大袋货品,只为购物而归。归心似箭。

午后雪停。日阳下了无痕迹。云很快又收了去,一下午的阴。

与父亲电话,定下年初二回家。年初一母亲要去庙里敬香。

继续翻看新一期《作家》。阎连科的《711号园》。

年年岁岁年相似,总把旧桃换新符。

隔壁书房的三枝腊梅少了幽香飘拂,空气也显微浊了。

汪曾祺的《岁朝清供》读过又读,仍满口噙香。原来,最幽香不绝的,是文字里的香。

比如《夏天》的开头:“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就这么几句,神清气爽,勾起我无限神往!仿佛走进童年夏天的乡村早晨,屋檐下,草叶间,那闪着莹光的露水,一不小心,濡湿了你的发和眼。空气清新。

2012年1月23日 大年初一 日常

窝在家里。喝茶。翻书。看《汉武大帝》。日常里的一天。黄昏时刻,下楼透气,自觉意志消沉,书写的心情散淡。

逛氧气生活。店员小姐送了本2010年1月号《氧气生活》。这一期主题:日常一天。

这个日常一天,也是壬辰龙年的第一天。晚上借此主题,回想我的一天:晚起。一碗芝麻汤圆做中餐。接着给桔梗花换水。悉心整枝,去黄叶。修饰过的桔梗花疏密有致,亭亭玉立。手机拍下“岁朝清供”一角。绿的叶,黄的瓜,浅白蓝紫的花,大叠的书静立在后。存作手机壁纸,是为纪念。

翻《岁朝清供》。汪曾祺的文字是竹林里的一阵清风。是雨后停在草尖上的露水。是闲步莲花池一径走,一径走,突降大雨,跑至小酒馆,与好友“两杯市酒,一碟猪头肉”的久坐。汪曾祺的日常一天。数十年后,他写了这日常一天的一首诗寄给与他对饮的友人。诗曰: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买了两块棉布。大的桌布,小的靠枕套。皆白底印花,花瓣黑线勾勒,绿叶深浅不一。产自印度的workinghouse。大朵大朵的线条勾勒,清朗素颜。

《氧气生活》里的一个问题:如何理解“日常”这一个词?日,常。

有曰:日常,平时生活。

或曰:日常,即每日无常。

又曰:日常,就是平凡的一天。

想起顾随先生一句话:“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所谓日常,既是日日之有常,亦是每日之无常。

陆梅,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生如夏花》、短篇小说集《我的忧伤你不懂》等。

诗歌专辑21世纪诗歌精选之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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