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刀
写下这题目,仿佛又看到母亲从一缕炊烟中走出来,用树皮般粗糙的双手,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理净发丛里的草渣。然后静默在老屋的矮檐下,像一只窝旁守候的老鸟,若有所待地张望着村前的小路。时间往往是黄昏,彩霞满天;或傍黑,薄暮冥冥。父亲还在田地里劳作。我和妹妹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最迫切的愿望,便是能望见自家屋顶上的炊烟——那甜暖的香,再远,也能点亮我们的眼睛和脸庞。
母亲等饭熟了,就在夕光薄岚里,在飘散的几缕炊烟中,默默地守望着。
其实,母亲所能煮的,也就是“饭”而已。自每年春三月下秧,到秋八月才有新谷入仓。在这段漫长的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一天三顿,都只是红苕稀粥,或稀粥红苕。有时,就忍不住要冲母亲撒气。每到这时,母亲总是默然无语,仿佛她真是不该只煮出这样的饭食。
虽然如此,粮食却仍不够吃。吃饭时,母亲总是先给我们盛上满满一大碗,再舀自己的。饭桌上,母亲也总是坐在靠近灶屋那“挂角”(方桌的四角)的位置上。捧了碗,慢腾腾地举箸援筷,似乎在品尝美味,又似乎难以下咽。每当看到父亲或我们的碗空了,便抢着去给我们添饭。倘若锅里也没了,脸上就又是一丝愁苦和讪然,沉重得令人至今难忘。那时,母亲最大的快乐,或许也和我们一样,就是逢年过节。因为,她终于能给我们煮出一顿好吃的饭菜来。饭菜终于上桌了,母亲便会兴奋地宣布:“开饭啰,开饭啰!”那时,母亲总是很少动筷,而是凝望着我们,嘴里喃喃着,说:“真想天天都能这样!”
终于能够天天都这样了。我和妹妹,却不能天天都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了。我到外地求学了,然后工作了,成家了。妹妹也到异乡打工,然后出嫁了。母亲仍在老家,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一日三餐地烧火做饭。我们偶尔回家,母亲总要亲自下厨忙乎。饭菜自然丰富多了,母亲脸上,却依旧常有黯淡和讪然。父亲来信讲,你妈每顿饭都要念叨,不知娃们吃饭了没。父亲又讲,家里杀了猪,心舌肚都留着。你妈说看啥时能回来,她做给你们吃。
“又见炊烟升起……”每听到这歌声,都恍惚觉得,有一缕缕绵绵的炊烟,在眼前袅袅地飘升起来,那淡蓝淡蓝的烟里,满是最平常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芳香,叫人莫名地感动、惆怅。眼睛里,也禁不住一阵潮湿,依稀看见,我苍老而慈蔼的母亲,正站在老屋的矮檐下,站在一缕缕炊烟的背景前,远远地望我,暖暖地喊我。
那炊烟,我想,该就是母亲生命的光束了。而它,我知道,也正是我生命的初源。
(选自2014年第2期《最阅读·夜读版》,有改动)
【赏析】
这篇文章记叙了母亲一生为儿女们的“吃”的忧与乐,表现了母亲无私、善良、仁爱的优秀品质。作者抓住母亲细微而又具体的动作与神态等,加以生动细致的描写,凸显了母亲的个性。如“捧了碗,慢腾腾地举箸援筷,似乎在品尝美味,又似乎难以下咽”一句,这是对母亲动作的细节描写,“慢腾腾”并非母亲天性动作缓慢,“难以下咽”也并非是母亲挑吃、不想吃,而是在生活困难的时期想让给儿女吃,形象地表现出母亲的无私与慈爱、隐忍,也反映出当时农村生活困难,给母亲带来的一份忧伤。又如“饭菜自然丰富多了,母亲脸上,却依旧常有黯淡和讪然”一句,这是对母亲神态的细节描写,物质丰富了,生活富裕了,母亲的脸上本应挂满笑容,但她脸上依就是“黯淡和讪然”,传神地展现出我们远离父母之后,母亲对我们生活的牵挂和对儿女的思念,更加突出了母亲的伟大与无私。endprint